那郝思嘉小姐长得并不美,可是极富于魅力,男人见了她,往往要着迷,就像汤家那一对双胞胎兄弟似的。原来这位小姐脸上显然混杂着两种特质:一种是母亲给她的娇柔,一种是父亲给她的豪爽。因为她母亲是个有着法兰西血统的海滨贵族,父亲是个皮色深浓的爱尔兰人,所以遗传给她的质地难免不调和。可是质地虽然不调和,她那一张脸蛋儿却实在迷人得很,下巴颏儿尖尖的,牙床骨儿方方的。她的眼珠子是一味的淡绿色,不杂一丝儿的茶褐,周围竖着一圈儿粗黑的睫毛,眼角微微有点翘,上面斜竖着两撇墨黑的娥眉,在她那木兰花一般白的皮肤上,画出两条异常惹眼的斜线。就是她那一身皮肤,也正是南方女人最最喜爱的,谁要长着这样的皮肤,就要拿帽子、面罩、手套之类当心保护着,舍不得让那大热的阳光晒黑。
一八六一年四月一个晴明的下午,思嘉小姐在陶乐垦植场的住宅,陪着汤家那一对双胞胎兄弟——一个叫汤司徒,一个叫汤伯伦的——坐在一个阴凉的走廊里。这时春意正浓,景物如绣,她也显得特别的标致。她身上穿着一件新制的绿色花布春衫,从弹簧箍上撑出波浪纹的长裙,配着脚上一双也是绿色的低跟鞋,是她父亲新近从亚特兰大买来给她的。她的腰围不过十七英寸,穿着那窄窄的春衫,显得十分合身。里面紧紧绷着一件小马甲,使得她胸部特别隆起。她的年纪虽只十六岁,乳房却已十分成熟了。可是不管她那散开的长裙显得多么端庄,不管她那梳得光滑的后髻显得多么老实,也不管她那叠在膝头上的一双雪白的小手显得多么安静,总都掩饰不了她的真性情。她那双绿色的眼睛虽然嵌在一张矜持的面孔上,却是骚动不宁的,慧黠多端的,洋溢着生命的,跟她那一副装饰起来的仪态截然不能相称。原来她平日受了母亲的温和训诲和嬷嬷的严厉管教,这才把这副姿态勉强造成,至于那一双眼睛,那是天生给她的,决不是人工改造得了的。
当时他们哥儿俩,一边一个,懒洋洋地躺在思嘉小姐两旁的两把椅子上,眼睛瞅着由高玻璃窗照进的阳光,那四条穿着长统靴的腿胖儿互相交搁着,没精打采地谈笑着。他们的年纪是十九岁,身材六英尺二英寸高,长大的骨骼,坚硬的肌肉,太阳晒黑的面皮,深金褐色的头发,眼光和乐之中带几分傲慢,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褂儿,芥末色裤子,相貌也一模一样,像似两个难分彼此的棉花荚。
外边,傍晚的斜阳正照在场子上,使得那一簇簇山茱萸的白花在一片娇绿的背景上烘托得分外鲜明。那哥儿俩骑来的两匹红毛马儿,现在夹道里吊着。马脚跟前有一群到处随行的猎犬在那里吵架。一段路外,还有一头黑斑点的随车大狗,耐着性儿在那里等候主人回去吃晚饭。
这些狗、马和他哥儿俩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血统关系,比他们的交情还要来得深。它们同样是身体健康、无思无虑的年轻动物,也同样地飞龙活跳、兴高采烈。他哥儿俩跟他们所骑的马同样地顽皮,不但顽皮而且恶作剧,可是谁要摸着他们的顺毛,他们却又脾气好得很。
这两位哥儿和一位小姐,都生长在殷富舒适的大户人家,打出娘胎就有人从头到脚地服侍着,可是看他们的面孔都不像娇生惯养的,倒像是乡下的粗人,因过惯室外生活,不曾在书本里耗费过脑筋,所以身体都很强壮,态度都很活泼。原来同是佐治亚州一州里面,南部和北部的风气大不相同,南部开化较早,居民都讲究读书,崇尚风雅;北部则如这里的葛墩区,还是草莱初辟,居民未脱粗犷气,并不懂得怎样叫文雅,子弟不会读书,也不以为耻辱,他们所关心的,只是棉花要种得旺,骑马要骑得好,开枪要开得准,跳舞要跳得轻松,追女人要追得得体,喝酒要喝得不至于坍台。除了这几桩事儿,他们就一概置之度外,也不管那些南部人怎样瞧不起他们。
现在讲的这两位双胞胎,对于这几桩事儿正是无一不在行,无一不谙练,早已是远近闻名的;就只对于书本里的东西,他们却老是一窍不通,也已同样地闻名远近。他们家里的钱比人家多,马比人家多,奴隶比人家多,都要算全区第一,所缺少的只是他哥儿俩肚里的墨水,少得也是首屈一指的。
今天他们有工夫坐在郝小姐家里瞎聊天,也就为肚里缺少墨水而起。因为这两年中,他们已经连续给三个大学开除出来,这回给肇嘉大学开除,算是第四次了。他们出了学校门,觉得没事做,这才跑到这儿来混混儿的。他们有两个哥哥,一个叫谠谟,一个叫保义,本来也都在肇大,现在看见两个弟弟不受那边的欢迎,便不愿再在那边待下去,也陪着他们一同退学。其实在司徒、伯伦自己,对这回的再被开除,心里倒并不难过,只是觉得有些好玩罢了。这位思嘉小姐呢,她是从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中学以来,就一直不曾情情愿愿地翻过书本,所以对他们哥儿俩颇有同情,也只觉得这事儿好玩得很。
“我知道你们俩对于这事儿是不在意的,想来谠谟也不会难过,”她说,“只是保义怎么办呢?他是向来把教育看得很认真的。以前在佛大、亚大、南大,他都给你们拖了出来,现在肇大,又给你们连累得读不成。要像这样子,他是永远没有毕业的日子了。”
“哦,那不要紧,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去跟巴万里推事读法律的。”伯伦毫不在意地回答,“而且,这学期我们反正读不到头,反正是得回家的。”
“为什么?”
“就为战争啊,傻子!战争是说不定哪天就会起来的,你想战争起来之后,我们还会在学校里待下去吗?”
“哪来的什么战争!”思嘉不耐烦地说,“不过是大家这么说说罢了。上礼拜卫希礼跟他的父亲还对我爸爸说联盟州的事儿,咱们派在华盛顿的委员已经跟林肯先生说妥了。无论如何,他们北佬儿害怕咱们,不敢打的。哪来的什么战争!我就顶不爱听这句话。”
“哪来的什么战争!”那两位双胞胎愤怒地嚷了起来,仿佛是受了人家欺骗似的。
“怎么,亲爱的,战争是当然要起来的呢,”司徒说,“北佬儿也许害怕咱们,可是前天包利革将军拿大炮将他们轰出了嵩塔儿要塞,他们这就不能不打了,不然的话,这脸丢到哪儿去呢?讲到联盟州——”
思嘉鼓起腮帮子,显出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你要是再讲一声‘战争’,我就马上跑进屋子去,把门关上。我一生一世就只不爱听‘战争’两个字,还有两个字就是‘离盟’。爸是一天到晚地‘战争’‘战争’,到我家来看他的那些朋友,也是一直嚷着什么‘嵩塔儿要塞’,什么‘州权’,什么‘林肯’,把我厌烦得简直要嚷起来!还有现在一班男孩子,也都是满口的战争。所以今年春天什么宴会都没一点儿味道,因为大家什么都不谈,专谈这个了。幸亏佐治亚州是过了圣诞节才离盟的,不然的话,怕连圣诞的宴会也给毁了。你要是再讲一声‘战争’,我就马上跑进屋子去。”
她讲这话是认真的,因为人家谈话要是不拿她自己当做主要的题目,她就不耐烦得很。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是笑嘻嘻的,故意把一对酒窝儿装得深些,并且将一圈粗黑的眼睫毛飞舞得跟蝴蝶儿的翅膀一般。她这种姿态,原是存心要那两个男孩子着她的迷,而他们果然都着了迷了,便连忙向她道歉,说他们不应该使她感觉到厌倦。他们并不因她对战争没有兴味便看不起她,反而因此特别把她看得重。他们以为战争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因此他们就把她的这种态度看做她富有女性的一个证据。
她既施展了战略,将“战争”这个厌人的题目挡了开去,便把兴味重新灌注到目前的问题上来。
“你们这回又被开除,你们的母亲怎么说呢?”
那哥儿俩听见这句话,便回想起三个月之前,他们从弗吉尼亚大学被请回家的时候,他们的母亲是怎样一种举动,顿时脸上显出一点不舒服的气色来。
“噢,”司徒说,“她还不曾有机会说什么呢。今天早晨她还没有起来,谠谟跟我们就都出门来了,谠谟是到方家去的,我们就到这儿来。”
“昨天晚上你们回家的时候她也没有说什么吗?”
“昨天晚上我们运气好得很。我们刚要到家的时候,妈上个月在肯塔基买定的那匹雄马送到了,家里正被它闹得天翻地覆。那马是个大个儿——真的威武得很,思嘉,你得叫你爸爸马上过去看一看才好——路上竟把那马夫踢了一个大疙瘩,又把琼斯博罗车站上的两个黑小子也踩坏了。我们还没到家,它竟把咱们的马房也差点儿踢翻了,马房里原拴着的一匹草莓儿,也给它弄得半死了。我们跑进门,妈正在马房里,拿着一口袋的糖在那里喂它,已把它的火性儿慢慢平下去了。几个黑人儿都躲得远远的,巴着眼,吓坏了,可是妈正跟那马在说话,仿佛它是老朋友似的,那马也乖乖地在她手里吃东西。真是,弄马的事儿谁也弄不过妈的。她一看见我们,便说:‘我的天,你们四个怎么又回来啦?你们简直比埃及的瘟疫还瘟得厉害呢!’在这当儿,那马重新又喷起鼻孔竖起牌楼来,她便说:‘给我滚开去吧!没看见它在发脾气吗,我那宝贝儿?等我明儿早晨来打发你们四个吧!’以后她就去睡了,今天我们一早就出来,只留保义一个在家里跟她对付。”
“你想她会打保义吗?”原来思嘉早已听见人家说,汤太太对于这么大的儿子还是要打的,有时事情闹大了,竟会拿马鞭子抽他们,她心里总有些莫名其妙。
这位汤太太小名叫芘莉,是个勤劳苦作的女人。她手里有着一大片棉花地,一百个黑奴,八个儿女,还有一大片牧马场,在全州里要算首屈一指。她的脾气本来很暴躁,再经不得这四位少爷常常出岔子,所以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她平日对于自己的马和自己的奴隶,是决不容人家打一下的,至于这四位少爷,她觉得偶尔给他们吃一顿鞭子,算不得什么。
“当然她不会打保义的。她从来没有打过他,一来因为他是大儿子,二来因为他是个矮脚鬼。”司徒说这话时,对于他自己那副六英尺二英寸高的身材颇有些得意,“今天我们把他留在家里跟妈解释,也就是这个缘故。不过老天爷知道。妈像这样打我们,总不像话,总望她改了这脾气才好!我们是十九岁了,谠谟二十一岁了,她还当我们是六岁的孩子呢。”
“明儿卫家请的大野宴,你母亲会骑那新买来的马去吗?”
“她本来要骑它去的,可是爸爸说那马太危险了。无论怎样,咱们家的那几个女孩子是不会让她骑去的。她们说过,她总至少得有一次宴会要装得像个太太的样子坐着车去,不能老是骑马的。”
“我希望明儿不下雨才好,”思嘉说,“这一个礼拜差不多天天下雨。要是把一个野宴变成了室宴,天下没有比这再扫兴的事儿了。”
“哦,明儿天会好的,而且一定热得像六月里一般。”司徒说,“你就看这落日吧,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再红的落日。天气是常常可凭落日测定的。”
说着,他们都把眼睛朝向郝家那片一望无际的新垦棉花地,一直望到那条红色的地平线为止。这时候,太阳变做了一团血红的波动物,正向燧石河对岸的山背后落下去,于是那四月白天的温热,就渐渐减退成一种微弱而芬芳的清冷了。
那一年的春来得很早,只不过经过几番急骤温和的春雨,便见那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山茱萸花,把远处的山巅和近处的河畔霎时都渲染成一片锦绣了。耕地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毕,那些新翻起来的泥土本来带红色,现在经这血红的落日一映照,便显得红上加红。可是那红色又有分别,在畦顶凸处的是浅红、粉红,在畦沟凹处的是银红、猩红和赭红。那些白粉砖墙的庄屋,恰像是一片红海里点缀着的一座座岛屿,而那一片红海则像一直在波涛汹涌,起伏无定,唯有那沟畦折断的处所,才像是潮头忽落而变为伏波。原来佐治亚州北部的垦地,和别处有些不同。这里并没有很长很直的畦塍,不像中部平坦的黄土地,也不像海滨滋润的黑土地,这里是山麓区域,地势迤逦而下,所以被开做无数的曲线,以免那肥沃的泥土被冲进河底里去。
论土质,这里是一色绯红的土,雨后红得同鲜血一般,旱天便是满地红色的粉末,所以是全世界最好的棉花地。这里有白色的庄屋,有安逸的田地,有懒洋洋蜿蜒而流的黄泥河水,可以算得是一片安乐土,但是同时也是一片差异极显著的土地,因为这里既有天底下最最光耀的阳光,也有天底下最最幽暗的阴影。那一片片已经清出的垦地和绵延数里的棉花田,都对着一个温暖的太阳微笑,现出了和平宁静的神情。在这些田地的边缘上,都有许多处女森林竖立着,虽在最最热的中午时分,也是幽暗而阴凉的,看起来有些神秘,并且带几分凶恶,仿佛那些呼啸的长松是在那里忍耐地等待,是在那里感慨地威胁,说道:“当心!当心!你们本来是我们的。我们还是要把你们拿回来。”
当时走廊上那三个人的耳朵里,传来了嗒嗒的蹄声,缰辔相触的锒铛声,以及黑奴们尖厉的浪笑声,因为那些在外做活的人手和骡子都从田里回来了。同时从屋子里飘出了思嘉母亲的柔和声浪,她在那里呼唤那个管钥匙箩儿的小黑女。便听见一个尖脆的女孩子声音应了一声:“来啦,太太。”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从背后的过道里向熏腊贮藏室那边响了过去,原来郝太太到那里去分配食物,预备给做活的人们吃饭了。再后便是一阵瓷器和银器玲琅咔嚓的声音,那是兼充食事总管的管家阿宝在那里铺排食桌。
那哥儿俩听见最后这一种声音,知道是该动身回家的时候了。可是他们很怕回去见母亲的面,因而迟迟疑疑地舍不得走开,一心盼望思嘉留住他们吃晚饭。
“你听我说,思嘉,我们谈一谈明儿的事吧,”伯伦说,“明儿的大野宴和跳舞会我们事先不知道,可是明儿晚上你跟我们的跳舞还是要多来几回的。你没有答应他们吧?”
“怎么,我答应了的!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回来的呢!我不能专为服侍你们两位,便去冒着做壁花的险呀。”
“你会做壁花!”哥儿俩哄然地笑了起来。
“听我说,亲爱的,你得和我第一个跳华尔兹,和司徒末了一个跳华尔兹,你得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也像上次一样,到那台阶的平台上去坐着,再去找那金嬷嬷来替我们算命。”
“我可不爱听那金嬷嬷算命。你总还记得,她说我将来要嫁一个男人,头发漆黑的,黑胡子长长的。我可不喜欢黑头发的男人。”
“那么你是喜欢红头发的了,是不是?”伯伦傻笑道,“现在不要管他,你且答应我们的华尔兹跟晚饭吧。”
“你要是答应我们,我们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司徒说。
“什么?”思嘉嚷了起来,因为她听见“秘密”两字,马上跟小孩子一般活跃起来了。
“你说的是咱们昨天从亚特兰大听来的消息吗,司徒?如果是那个的话,咱们答应人家不告诉人的。”
“嗯,那是白蝶小姐告诉我们的。”
“什么小姐?”
“喏,就是卫希礼的姨妈,住在亚特兰大的韩白蝶小姐。她就是韩察理跟韩媚兰的姑妈。”
“这个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第二个。”
“是这样的,昨天我们在亚特兰大等回家的火车,她坐着马车打车站经过,看见我们,就停下来跟我们谈天,说是明天晚上卫家的跳舞会里,要宣布一桩订婚的事件。”
“这个我也知道的,”思嘉失望地说,“就是她的那个傻侄子韩察理跟卫蜜儿订婚呀。这事人家已经谈了几年了,总说他们两个不久要结婚,可是察理的态度老是那么温吞吞,似乎并不怎么热心。”
“你当他傻吗?”伯伦问,“上个圣诞节你还让他跟你尽缠尽缠呢。”
“他要缠我也没有法儿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头,“我看他是婆婆妈妈得厉害。”
“可是明儿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订婚,”司徒胜利似的说,“却是卫希礼跟察理的姊姊媚兰小姐的订婚。”
思嘉的脸色并不变,可是嘴唇皮白了,像似一个人受了一下突然的打击,并且因这第一下的振动过于猛烈,以至于不知道到底什么事发生。她瞠视着司徒,脸上非常平静,司徒是向来没有分析的头脑的,总以为思嘉因这消息来得突然,不免惊异,并且觉得很有兴趣罢了。
“白蝶小姐告诉我们,这桩事情本来是要等明年宣布的,因为媚兰小姐的身体不大好,加上近来战争的谣言很盛,两家大人都主张让他们早些结婚,所以决定明儿晚上在宴会上宣布。思嘉,现在我们已经把这秘密告诉你,你也得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了。”
“当然,我是愿意的。”思嘉机械地说。
“还有华尔兹,也全答应了?”
“全答应了。”
“你真好!我可以赌咒,明儿那些男孩子一个个都要发疯了呢。”
“让他们发疯好了,”伯伦说,“咱们有两个,可以对付他们的。你听我说,思嘉,明儿的野宴你一定要跟我们坐在一起。”
“什么?”
司徒把这请求重复了一遍。
“当然。”
哥儿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乐不可支,可是不免带几分惊异。他们在思嘉的追求人当中,虽然自问还算受欢迎,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百依百顺过。平常的时候,她尽管让他们哀求恳乞,决不肯痛痛快快地回答一声“是”或“否”,他们发脾气了,她只是笑,他们光火了,她装得越发冷漠。现在呢,她已把明儿这一天简直全部答应给他们了,野宴跟他们坐在一起,全部的华尔兹都跟他们跳(其实他们料到明儿跳的舞就只有华尔兹),宴会的休息期间也答应给他们。照这么看起来,他俩此番从大学里被开除出来,不是大大的上算吗?
他们既装满了一肚子成功的热望,便越发赖在那里不走了。哥儿俩越谈越起劲,谈着大野宴,谈着跳舞会,谈着卫希礼,谈着韩媚兰,谈着明儿晚饭请几个什么客,彼此闹着,笑着,抢着说话。像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方才发觉思嘉的话已越来越少,那种热闹的气氛有些儿变了。怎样变的呢?他们并不知道,只觉得方才那一种兴高采烈的气氛已经忽然消失了。思嘉对于他们的话已经不大注意听了,虽然她回答他们的话并没有说错一句。这种骤然变化的情形,他们虽然说不出所以然来,却也已经感觉到了。但他们还想在那里再赖一会,后来看看再也赖不下去了,这才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看表。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那一片新垦的原田,对岸的森林已经抛下长长的黑影。燕子像穿梭似的飞过了院场,小鸡、鸭子、吐绶鸡,有的扭扭捏捏,有的摇摇摆摆,有的昂首阔步,都从田里回家来了。
司徒吆喝了一声:“阿金!”便见一个高个儿的黑孩子,同他们的年纪相仿,气喘吁吁地从走廊角里闪出来,向那吊着的马儿跑去。阿金是他们哥儿俩的跟班,也同那些狗一样,到处都跟随着他们。他是他们从小的伙伴,是在十岁过生日那一天赏给他哥儿俩的。那一群狗一见他去,便都从红泥土上爬了起来,静候着两位主人驾到。于是哥儿俩跟思嘉鞠了一躬,握过了手,告诉她说,明儿一早他们先到卫家去恭候。说罢,就匆匆跑下了石径,骑上马。当他们跑上那柏树的夹道,便回转头挥着帽子,对她呼喊着。
他们一转过了那条泥路的拐角,陶乐垦植场的庄园就被遮掉了,于是伯伦在一簇山茱萸底下停住马。司徒见他停住,也停住了,那个黑小子便也在他们后面几步煞住马。那几匹马觉得缰绳放松了,便都低下头去嚼那柔嫩的春草。那一群猎犬也就在那软红土上坐了下来,馋涎欲滴地望着一群在暮色苍茫中盘旋的燕子。伯伦脸上露着一种迷惑不解的神情,并且带着一点温和的激怒。
“你听我说,”他说,“照你看起来,今天思嘉有没有要留咱们吃晚饭的意思?”
“我当是她会留的,”司徒说,“我一直等着她,可是她不邀请。你想是什么道理?”
“我想不出什么道理来。不过我看样子,她是应该留咱们的。今天是咱们回家的第一天,咱们又跟她好久不见了,而且咱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呢。”
“我看咱们刚来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我也是这么想。”
“可是刚才半点钟以前,她忽然不响了,好像她头痛似的。”
“我也看出来了,可是当时并没有注意。你想她是什么毛病?”
“不知道呀!你想咱们说的话里边有没有使她动气的地方?”
他们俩都想了一会儿。
“我想不出什么来。而且,思嘉要是动了气,人家都会看出来。她不像别的女孩子,她心里是藏不住东西的。”
“是啊,我就喜欢她这一点儿。她不像有些女孩子那么冷冰冰,有气只放在心里,她是什么话都会说出来的。可是今天的事情,一定是咱们说的话里边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可以赌咒,咱们刚来的时候她本来很高兴,本来要留咱们吃晚饭的。”
“你想不会是为咱们开除的事儿吧?”
“唉,不会的!别做傻子吧。咱们跟她讲这事儿的时候,她是笑得什么似的,而且思嘉对于念书的事儿,也不见得比咱们看得多么重啊。”
伯伦在马鞍上转过身子,叫唤那个黑跟班。
“阿金!”
“嗯?”
“你听见我们跟郝小姐讲的话吗?”
“不不,少爷!咱黑小子怎敢偷听您少爷的谈话呢?”
“偷听?我的天!你们这些小黑炭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你这就撒谎。我当时亲眼看见你躲在走廊角里,蹲在靠墙一株茉莉花旁边。现在我问你,你听见我们跟郝小姐说的话里,有没有什么可以使她动气的,或是伤她感情的地方?”
阿金听见这么说,才晓得不是扳他的错头,便不再装了,立刻把他的黑额角头耸起来。
“不,少爷,俺没见什么话叫她动气。她像挺高兴见您,像惦记您,像小雀儿那么快活,可是后来讲到卫少爷跟韩小姐结亲的事,她就像小雀儿见到头顶有鹞子,勒住嘴啦。”
哥儿俩彼此看了看,点点头,可是还不十分了解。
“阿金的话对的,可是我还不懂为什么,”司徒说,“我的天!希礼对她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个朋友罢了。她对希礼并没有什么热心。她热心的是咱们呀。”
伯伦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他说,“也许因为明儿要宣布订婚的事,希礼还没有告诉她。她呢,以为希礼是她老朋友,就不应该不尽先告诉她,因此动气了,你说对不对?女孩子们对于这种事儿,总是看得很重的。”
“嗯,也许。不过,假使他没有把宣布订婚的日子告诉她,其实也算不了什么。这事本来是守秘密的,本预备突然地宣布出来,好让大家惊异的,而且男人对于订婚的事儿,应该有权利保守秘密,是不是?假如媚兰的姑妈不告诉咱们,咱们也到现在还不知道呀。至于他要跟媚兰结婚,思嘉应该早已知道的。你想,咱们几年以前就已知道了他们卫家跟韩家向来是表兄妹做亲的,就像卫家的蜜儿要跟韩家的察理结婚,也是大家都已知道的。”
“好吧,这个意思我放弃。不过她不留咱们吃晚饭,我总有遗憾。老实说吧,我实在不愿意回去听妈训话。这回咱们被开除,已经不能算是初次了。”
“也许保义在家里,现在已经把妈的气说平下去了。你知道这鬼家伙的一张嘴是顶厉害的。妈要有气,他总是可以把她说平下去的。”
“是的,这他办得到,可得费一点儿时间。他得兜着圈子说话,等到把妈说糊涂了,妈才肯让步,才会叫他留一点嗓子等做律师用。可是这回,他怕还没有时间打开场锣呢。因为我可以赌咒,妈对于那匹新买的马一定还是很兴奋,一定要等坐下吃晚饭,看见保义了,才会把我们回家的事情想起来。那一顿饭,她一定愈吃愈有气。一定要等今晚十点钟,保义才会有机会跟她说话,跟她说明咱们的监督怎样侮辱咱们,以至于咱们不能不走的情形。一定要等说到半夜,他才能把她说转来,使她对于那监督也动了气,以至于会问保义干吗不拿枪打死他。总之,我们不等到半夜是不能回家的。”
哥儿俩满肚忧郁地面面相觑起来。他们全不怕野马奔驰,也不怕拿枪决斗,更不怕邻舍家光火,唯有他们那位红头发的母亲训起来,以至于拿马鞭子毫不容情地抽他们的屁股,那是他们着实害怕的。
“那么,这么吧,”伯伦说,“咱们到卫家去吧。希礼他们一定高兴留咱们吃饭的。”
司徒现出一点不舒服的样子。
“我想不好。他们要预备明儿的大野宴,今晚上一定是很忙乱的,而且——”
“哦,我忘记了,”伯伦连忙说,“是的,不要去吧。”
他们喀咯了一声马,默默地骑了一会儿,司徒那棕色脸上泛起一阵羞惭的红晕。原来去年夏天以前,司徒一直都在追求卫家的英弟,这是两家人家以及全区的人都赞成的。大家以为英弟的性情很冷静深沉,也许对于浮躁的司徒可以发生一点影响。至少,这是大家都热烈希望着的。可是司徒正在进行的时候,伯伦却觉得不能满意。伯伦也喜欢英弟,但是觉得她过于平淡,过于柔顺了。他总觉得自己对于她不能发生爱情,因而不能常常陪伴司徒同去。这是他哥儿俩第一次发生趣味分歧,汤伯伦对于自己觉得无甚出色的女孩子,是不容他兄弟去注意的。
直至去年夏天,在琼斯博罗橡树林里的一个政治演说会上,他们突然发现了郝思嘉。她是他们几年前就认识的,而且自从他们做孩子的时候起,她就是他们顶顶喜欢的一个伙伴,因为她会骑马,会爬树,跟他们自己一样。但是此番见了她,想不到她已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而且标致得全世界要算第一,于是他们不胜惊异。
当时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那双绿色眼睛多么会迷人,她的那对酒窝长得多么深,她的那双手足是多么的轻灵,她的那个腰身是多么的纤细。他们试用巧妙的言辞恭维了她几句,便引起她轰雷一般快乐的笑声。他们以为她对他哥儿俩未免有情,于是不由得神魂颠倒了。
这是那双胞胎一生之中最可纪念的一日。以后他们谈起了此事,自己总觉得奇怪,为什么对思嘉的美他们以前没有注意到呢?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正确的答案应该是:那一天是思嘉存心要他们注意她的。原来思嘉生就了一个脾气,决不能容忍人家爱别的女人而不爱她。这时她在演说会上看见卫英弟跟汤司徒在一起,那是她那好胜的脾气怎么也受不了的。于是她略施一点一箭双雕的伎俩,不但要把司徒抢到手,就连伯伦也要顺手牵羊地牵来,因此他哥儿俩居然都入她彀中。
当司徒追求英弟的时候,伯伦也在有意无意地追求一个女孩子,姓孟,叫嫘弟,洛夫乔伊人。现在他哥儿俩同时爱上了思嘉,那二弟当然都被丢在脑后了。但这是两雄不并立的事,终究要造成一成一败的局面,将来郝思嘉挑定了一个,那个失败者怎么办呢?这是他哥儿俩不曾想过的,仿佛将来遇到这个问题时,自然而然会解决。至于目前,他们既已同心同德地对付同一个女子,便觉得心满意足,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是从来不妒忌的。这一种局面,邻舍人家都感觉到很有趣。却叫他们的母亲担着一大把心思,因为她是不欢喜思嘉的。
“倘使那个小鬼挑上了你们哪一个,那就算哪一个该受活报应,”她说,“或者也许她两个都要,那么你们就得搬到乌塔去做摩门教徒,可还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收留你们。……我所担心的,就怕有一天你们两个都让那绿眼睛的小妖精迷住了,那就免不了自相妒忌,大家拿起枪来相杀。可是弄到这步田地,我倒也是巴不得。”
自演说那一天起,司徒一见英弟的面就觉心里不舒服。这并不是因为英弟责备过他的突然变心,或在态度神色之间流露过责备的意思。不,她并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司徒一见她的面,就自己觉得负疚,觉得心里不能安宁。他知道是自己先爱慕英弟的,也知道她到现在还是爱他的,因此他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太不像个正经人了。其实他直到现在还是非常欢喜她的,对于她的冷静的教养,书本的学问,以及所有纯正的品性,他都非常地尊敬。可是一经跟思嘉那种漂亮而善变的风度相比起来,就觉得她十分暗淡、十分没趣、十分呆板了。跟英弟往来的时候,是一直可以摸着她的意向在那里的,但跟思嘉往来,那就永远得不到丝毫的观念,这就足够使男人感觉到惝怳迷离,然而她的魅力也就在这里。
“那么,咱们到高恺悌家去吃晚饭吧。思嘉说嘉菱从查尔斯顿回来了。也许咱们还可以听到一点嵩塔儿要塞的消息。”
“嘉菱怎么会有消息!我可以跟你打个赌的。她是连那海港里有没有要塞也不知道呢,当然更不知道那里本来住满北佬儿的事了。她知道什么?知道跳舞会,知道找小白脸儿罢了。”
“那么去听听她那一套胡说八道也是好玩的。反正咱们得找一个地方躲一躲,躲到妈睡觉了才好回去呀。”
“嗨!嘉菱我倒也欢喜,她倒真是好玩的,而且可以打听打听瑞珈罗的消息,还有查尔斯顿旁的许多人;可是,唉,要我再跟她那个北佬儿的继母坐在一起吃一顿饭,那我就不是人了。”
“你别这么恨她,司徒。她的心是好的。”
“我并不是恨她,我倒觉得她可怜。可是我对于我觉得可怜的人都不欢喜。有客人去,她老是那么巴巴结结,想叫你适意,可是话说得太多了,巴结过度了,反而觉得处处都叫人难受。我在那里总觉得局促不安!并且她把咱们南边人当做蛮子。她跟妈都这么说过。她怕南边人,咱们每回在那里的时候,她老像吓得要死似的。我想起她来,好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母鸡,蹲在一张椅子上,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吓得什么似的,好像谁要有一点儿动静,她就会拍起翅膀叫起来似的。”
“不过呢,你也不能怪她。你是拿枪伤过恺悌的腿的。”
“不过,那一次是我喝醉了,不然的话我也不会那样,”司徒说,“而且恺悌自己倒并不怎么恨我。嘉菱、累福跟高先生也都不怎么样。唯独那个北佬儿继母那么哗啦哗啦的,说我是个野蛮人,说上等人跟野蛮的南边人在一起是很危险的。”
“不过,你还是不能怪她。她是北佬儿,不懂礼貌的,而且你打伤过她家的恺悌,他到底是她的继子呀。”
“不过,嗨!那也不能就算是她应该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妈的亲生儿子,可是那一次方东义打伤你的腿,她发过火吗?一点儿都没有。她只请老方医生来把你包扎起来,并且问那医生说,东义的枪法向来很准,这回为什么会误伤人的?又说大概东义喝醉了,所以瞄得不准了。你总还记得她这句话使得东义多么难受吧?”
哥儿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妈是了不起的角色呢!”伯伦带着夸奖的语气说,“她在大庭广众之前,总能处置得很适当,不会叫你失面子。”
“是的,可是今晚上咱们回家去,怕是要在爸爸跟妹妹们面前叫咱们大大失面子了呢,”司徒忧郁地说,“你看吧,伯伦,我猜这事儿的结果是叫咱们去不成欧洲。你记得妈说过的,要是咱们再从哪一个学校被开除出来,咱们就不能参加大旅行了。”
“嗨!那是咱们不管的,是不是?欧洲有什么好看的?我可以赌咒,他们外国人拿得出来的东西,都是咱们佐治亚州自己有的。我可以赌咒,他们的马没有咱们的快,他们的女孩子没有咱们的标致,我又知道他们的大麦烧酒,也是没有哪一样能叫咱们爸爸喝得过瘾的。”
“卫希礼说过,那边有不少的风景跟音乐。他是喜欢欧洲的。他老是谈起它。”
“嗯,卫家人的脾气咱们是知道的。他们对于音乐、书本、风景这类东西都非常欢喜。妈说这是因为他们的祖父从弗吉尼亚来的缘故。妈说弗吉尼亚人对于这一类东西都看得很重。”
“让他们去欢喜好了。我就只要有好马可骑,有好酒可喝,有一个好女孩子可以追求追求,还有一个坏女孩子可以玩笑玩笑,就让欧洲给谁拿去都不管。……咱们干吗要可惜什么大旅行?假如现在咱们是在欧洲,家里战争已经起来了,那怎么办?那是咱们一时回不得家了。我宁可去战争,也不情愿到欧洲去。”
“我也是的,随时都可以去参战。……嗯,伯伦!我想起一个吃晚饭的地方来了。咱们骑过烂泥场去找温艾伯,告诉他咱们四弟兄都回家了,又预备去操练了。”
“这主意倒好!”伯伦热情地嚷了起来,“而且还可以听听营里的消息,打听打听他们的制服到底决定用什么颜色。”
“假如是用法国步兵服,那我王八蛋才去入伍。穿起那种风篷一般的红裤子来,我就像个娘儿们了。那种裤子真像是娘儿们穿的。”
“少爷,您去找温少爷吗?”阿金插嘴说,“要那样,少爷们会吃不到好晚饭。他家厨子死啦,新厨子还没买到。现在他们随便找人弄吃的,他家黑小子说,弄得再坏也没有了。”
“我的天!那么怎么不去新买一个来呀?”
“穷白人,下流坯,买得起黑人?他家里的黑人顶多也没多过四个。”
阿金的声调里显然含着瞧他不起的意思。这是因为汤家的黑奴有几百,所以他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已经很稳固,对于那些蓄奴不多的小农家都瞧不起了。
“我要剥你的皮,”司徒凶狠地嚷道,“你怎么叫温先生穷白人!他原是穷,可并不是下流坯,谁要瞧他不起,我就不答应,不问他是黑人,是白人。我觉得他这人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然的话,营里怎么会举他做尉官呢?”
“这个连俺也不懂,”阿金不顾主人的斥骂,还是要应口,“俺知道他们营里的军官是从有钱人里边挑的,不是从下流坯里边挑的。”
“我说过他不是下流坯呀!你拿他跟施家那样真正的下流坯比吗?温少爷不过是没有钱。他虽不是大地主,到底也是个小农民。现在营里既然把他举出做尉官,你们这些黑小子说话就得当心了。他们营里的人是没有错儿的。”
这所谓营,就是一个骑兵队,三个月之前组织起来的。就是从佐治亚州脱离北方的那天起,那些新募入伍的人就一直嚷着战争。关于这个组织的名称,大家意见纷纭,莫衷一是,犹如关于制服的颜色和式样,也始终得不到一个决定。后来因为营里营里的叫惯了,大家就拿一个“营”字来当它的定名了。
营里的军官是由营员选举的,因为全区人里面,除了少数几个曾经参加墨西哥战争和散米诺战争的老兵外,没有一个人具有军事经验,但是营里人对于那几个老兵,要是平日感情不好的,或是不得信任的,就都不愿他来做领袖。至于汤家的四弟兄和方家的三弟兄,那是人人欢喜的,可是大家都不便选举他们,因为汤家那四个太容易喝醉酒,并且像似云雀儿,方家那三个又非常之性急和暴躁。卫希礼是被举做队长了,因为他的骑马是全区第一,而且头脑很冷静,像是可以维持秩序的。高累福是上尉,因为他是人人喜爱的。温艾伯是中尉,他的父亲本来以在烂泥场上捕兽为生,现在他做了小农民了。
艾伯是个精明严肃的大个儿,不识字,心肠却很好,比同营的那些青年年纪都大几岁,见到女人的时候也比他们比较有礼貌。他们营里很少有官场虚伪的习气。因为他们的祖父和父亲一辈,都是从小农民阶级致富的,所以不容这种习气的存在。至于艾伯,他是全营里第一把枪手,能够在七十五码路外瞄准一只松鼠的眼睛。同时,他又懂得一切野外生活的方法,如怎样在雨里生火,怎样去追寻野兽,怎样找到水喝等等。凡是货真价实的角色,营里人都愿意对他低头,而且大家本来也都欢喜他,因此把他举出来做军官了。他对于这种荣誉,只是严肃地承受着,并不现出一点自负的神色。然而那些大地主家里的女人和奴隶,总都忘记不了他出身微贱,无论男人们是怎样地推重他。
起初的时候,这营的营丁是绝对从大地主的子弟里面招募的,因而可以算是一个上层阶级的武装,而且凡来入伍的人,都得自备马匹、军器、配备、制服,以及私人的勤务兵。但是葛墩地方偏僻,有钱的大地主很少,所以后来为充实兵力起见,不得不把招募的范围扩展到小农民的子弟、边境森林里的猎户、烂泥场上的捕兽户、山民,甚至于一般贫穷的白人。
如果战争发生了,这些贫穷的白人也都愿意跟北佬去打,其热心并不减于他们的富有邻人。可是这时候一个微妙的问题出来了,就是钱。那些小农民是没有几个有马的,平时农地的工作都用骡子,而且就是骡子也没得多余,难得有几家人家有过四匹。营里并不收骡子,就是收,也舍不得拿去打仗的。至于贫穷的白人,一家人家有了一匹骡子,就要算是阔的了。森林里和烂泥场里的居民,是马跟骡子都没有的。他们全靠地上的出产或是捕获的禽兽过活,平日总是拿货去换货,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五块钱,所以马匹跟制服是他们的力量所办不到的。但是这一班人非常自傲,他们的贫穷,并不亚于大地主们的自傲。他们的财富,富有的邻人们无论给他们什么,要是带着一点施舍意味的,他们是无论如何不肯收受的。在这局势之下,区里的一班大地主出头了。他们一面要讨大众的欢心,一面也要充实这个武装组织,以备将来防卫自己的利益,所以都自愿捐出钱来。当时参加的有郝思嘉的父亲、卫约翰、孟伯克、汤勤、高恕,其余除了麦安古一个例外,全区的大地主都已在内了。起初的办法本不过由各大地主担任他本家子弟及一部分亲友的费用,但经这么一来,那些资财较小的营丁就可以公然收受别人捐助的马匹和制服,而不觉得有伤体面了。
那些营丁规定每星期聚会两次,地点是在琼斯博罗,聚会时除操练之外,还要祈祷战争迅速地开始,这时候马匹还没有备齐,只有那些已经备马的参加操练。操场是法院背后的一片原野,操的是他们自以为的骑兵战术,每次都要扬起漫天的灰土,都要喊哑他们的喉咙,并且挥舞着他们从客厅墙壁上解下的指挥刀,直至挥酸了他们的臂膀为止。那些还没有备马的呢,就只能坐在墙脚石上,一面嚼着烟草,瞎聊着天,一面看着他们的同伴操练。不然就是找几个同伴比赛打靶子。因为射击这件事,这些人是谁都用不着教的。大部分的南边人自小就从事打猎,因而人人都成枪手了。
至于他们所用的枪械,那是从各家各户杂凑起来的。内中也有打松鼠用的长杆枪,也有旧式的毛瑟枪,也有马上用的手枪,也有决斗用的镶银手枪,也有短筒的衣袋手枪,也有双管的猎枪,也有英国制的新式美丽的来复枪。
操练的最后一幕,照例是在琼斯博罗的各家酒馆里,直到傍晚时分,又照例要起几场争斗,以致军官们处置伤兵的问题,不等北佬儿打来就已非常棘手了。方才讲的汤司徒打伤高恺悌的事,以及方东义打伤汤伯伦的事,也就是在这种争斗的时候发生的。那时他哥儿俩刚刚从弗吉尼亚大学被开除出来,所以都很热心地去加入,做营丁。直至两个月之前,他们的母亲又把他们送进了州立大学,命令他们定心读下去,不许出来。但是他们经过了营里的兴奋生活,颇感到学校生活的寂寞,心里以为能够天天过那骑马、呼喊、射击的生活,就是牺牲了教育也是值得的。
“好吧,咱们就过去找艾伯吧,”伯伦提议说,“用不了多少时候咱们就可以跨过郝家的河床和方家的牧地了。”
“俺一定吃不到好东西,就只有黑葡萄跟豆子。”阿金辩论道。
“本来就不请你去吃呀,”司徒傻笑道,“你替我回去,告诉妈说咱们不回去吃饭了。”
“哦,那俺不去!”阿金大吃一惊道,“那俺不去!俺回去吃太太的生活,不是好玩的。俺回去啦,太太一定先要问俺,问你们是怎么被开除出来的。第二样又要问俺,今晚上你们干吗不回家去吃夜饭。她一定要把一切罪名都推在俺身上,像鸭子扑虫儿似的,向俺扑了来,那俺可就吃不消啦!您要带俺去呢,俺得整夜蹲在树林里,也许会给巡逻队逮了去,可是俺宁可给巡逻队逮了去,也不愿回去吃太太的生活。”
那哥儿俩看见这小黑炭态度如此坚决,心里又好笑,又好气,朝他看了看。
“你瞧,他竟情愿让巡逻队逮了去,好让妈有两个礼拜的骂人资料,可见这班小黑炭简直不是好东西。有时我也曾想起那班废奴主义者的意见竟是不错的。”
“不过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咱们自家儿受不了的事,也不该叫阿金去受。咱们还是带他同走吧。不过,你听我说,你这黑小鬼,要是你跟温家那些黑小鬼去摆架子,说咱们家见天吃烤鸡、吃火腿,他们可只有兔儿肉、黑葡萄,那我就要——就要回去告诉妈去。而且我们去打仗也不带你去。”
“摆架子?俺跟那些不值钱的黑小子摆架子?不,少爷。俺是有礼貌的,不是太太教俺礼貌跟教您一样教吗?”
“她来教育咱们,也算倒了霉了,”司徒说,“来呀,咱们走吧。”
他把胯下的红毛大马两腿夹紧了,拿马刺在它屁股上刺了一下,便轻而松之地跳过郝家垦地边上的那道篱笆去了。伯伦的马跟着跳过去,再后就是阿金的。阿金跳时紧紧抓住马鞍和马鬃。阿金本不喜欢跳篱笆,可是他要追上他主儿,比这再高些的篱笆也得跳。
然后他们在暮色苍茫之中穿过一片红土的田塍,跑下了山麓,直至跑进河床的时候,伯伦忽然对他兄弟高声呼喊道:
“喂,司徒!你想思嘉是要留咱们吃晚饭的吗?”
“我到现在还是这么想,”司徒也呼喊道,“为什么你要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