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利子去后,思嘉疲倦地走进楼下的穿堂,点起一盏灯。屋里是蒸一般的热,仿佛整个下午的热气都给关在里面了。她的麻木感觉已有一部分消失,现在她的胃喧嚷着要求食物,她才记起自己从昨天晚饭以后只吃过一口玉米粥,于是她拿起那盏灯,走到厨房里去。灶里的火已经熄了,可是厨房里闷人地热。她看见长柄锅里还放着半片硬玉米饼,就把它抓在手里,一面吃着,一面再去找别的东西。罐子里还剩一点玉米粥,她等不到盛在盆子里,就拿一只长瓢羹舀着吃起来。那玉米粥淡得很,得多加盐才好吃,但是她饿极了,懒得去找盐了。她一口气吃了四大瓢,觉得那里热得实在受不住了,这才一手拿起那吃剩的玉米饼,一手拿起灯,回到穿堂里来。
她现在想起应该到楼上去陪伴媚兰了。倘使有什么事情,媚兰是没有气力喊人的。可是那个房间她已经在那里做了这一天的噩梦了,现在要她再到那里去,实在觉得不耐烦。哪怕媚兰快要死了,她也不能回去的。总之,她是永远不要再见那间房间了。她把那盏灯放在一个蜡烛台上,重新回到前廊来。这里风凉得多,虽则外面的空气也还是闷热的。那盏灯散出一个圆圈的微光来,她坐在台阶上,继续啃着那块玉米饼。
等到吃完,她的气力就有些儿恢复起来,但是气力来了,那种刺人的恐惧也跟着来了。她远远听见街上有一种呼呼的声音,可不知道这声音到底是什么。她什么也辨别不出,只觉得有一股声音似乎在那里一起一伏。她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一会儿就觉得浑身肌肉都紧张得发酸起来。现在她只盼望听到一阵马蹄的声音,然后就看到白瑞德那双从不惊惶的眼睛来嘲笑她的恐惧。她知道瑞德一定会送她们到一个地方去的。什么地方呢?她并不知道,她也不去管。
当她这样侧着耳朵向市区方面听着的时候,她看见外边树顶上面现出一道薄薄的红晕来。她觉得莫名其妙。她注意地看着,见那红晕愈来愈明了。那黑暗的天空先是变成粉红,渐渐变成深红,然后突然看见树顶上面高高跃起巨大的火舌,她也就从地上唬地跳了起来,她的心又怦怦地捶起来了。
北佬已经到了!她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已经在那里放火烧城了。那火焰是从市中心起来的,但似乎略略偏东一点。它射得愈来愈高了,愈来愈广了,刹那间她眼前的一大片天空都红了,一定是整条街都着起来了,同时微风中飘来了一股烟火气。
她急忙跑上楼,钻到自己房间里,靠到楼窗口去看,希望看得更清楚一点。一看天空是一片可怕的死灰色,一阵阵的黑烟盘旋着冲了上来,将那绯红的火焰像浓云似的笼罩着。现在烟气比前更浓了。她的心思纷乱地冲到这里、冲到那里,一会儿想起那火马上要蔓延到桃树街上来,将这所房子烧掉了,一会儿想起北佬儿马上要冲到这里来逮她了,她逃到哪里去呢?她怎么办呢?这时似乎一切地狱里的恶鬼都在她耳朵里尖声呼喊,她的脑子慌得不住地打回旋,几乎要从窗口翻身跌下去,只得急忙抓住窗台不敢动一动。
“我得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自己,“我得想。”
但是思想老是避开她,像只受惊的蜂雀似的在她心里穿进穿出,始终不肯停住一刻儿。在这心慌意乱中,忽听见一声震天响的爆炸,比她前几天听见的任何炮声都响些。随即整个天空都被炸出火来了。然后又是几声轰然的巨响,连窗上的玻璃也震得琅琅作声,纷纷碎落。
此后爆炸之声就像连珠炮似的连续不断了,刹那之间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着声音、火焰、震动的地狱。一蓬蓬的火星射上了天空,然后又从那血红的云层里懒洋洋地慢慢地落下。她仿佛听见隔壁房里有过虚弱的呼声,但是她不去管她。她现在没有工夫去顾媚兰了。除了害怕之外,她什么事都没有工夫了。她仿佛还是一个小孩子,现在吓慌了,急着要想躲到母亲怀里去,避开这种可怕的景象。哦,她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去了!她恨不得立刻跟母亲在一起了!
通过了这种使神经震颤的声音,她忽又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那是一双被恐惧催迫的脚,三步做一步地奔上楼梯来,同时一个声音像迷路的猎狗似的一直喊嚷着。原来是百利子回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冲进房,便把思嘉的臂膀一把抓住,指爪几乎深深掐进肉里去。
“是北佬——”思嘉先嚷道。
“不,是咱们自己人!”百利子一面将思嘉的臂膀抓得更紧,一面喘着气说,“他们在烧铁厂呢,还有军需站、军粮栈,也都在烧了。哦,天晓得,思嘉姑娘,他们把七十列车的炮弹跟火药一齐都烧掉了呢!哦,耶稣,咱们怕也都要给烧了!”
说着,她愈加哭嚷得厉害,同时把思嘉的臂膀也愈加掐得厉害,把个思嘉痛得尖叫起来,连忙甩开她的手。
原来北佬还没有来!要走还来得及的!于是她把全身的气力重新鼓起来。
“我如果不镇定些,”她想,“我就要像一头猫儿似的叫起来了!”同时她看见百利子吓得那么厉害,自己倒反觉得胆壮了。她便抓住了百利子的肩膀,将她狠狠地摇着。
“你不要说这种胡话吧,头脑要放得清醒些。北佬还没有来呢,你这傻子,你看见过白船长吗?他怎么说?他要来吗?”
百利子不嚷了,但是她的牙齿还是在打战。
“是的,奶奶。我后来找到他了。不错,他是在酒吧间。他——”
“不要管他是在哪里找到的。他来不来?你告诉他带马来没有?”
“天晓得,思嘉姑娘,他说咱们的兵大爷把他的马跟马车拿去做救护车了。”
“啊呀,我的上帝!”
“可是他要来的——”
“他怎么说呢?”
这时百利子喘息定些了,也不那么慌张了,只是一双眼珠子还是不住地打滚。
“是这样的,正像你说的,他是在酒吧间里。俺站在外边喊他,他就出来了。俺刚要跟他说话,兵大爷就在得揆忒街上一家店铺放起火来了。他就说,来吧,就一把拉住俺的手,带俺跑到五尖头,他就说,什么事?你说吧,快点儿说。俺说你说的,白船长,请你赶快来,把你的马跟马车也带来。媚兰姑娘养了一个孩子了,思嘉姑娘又发疯似的要逃出城去。那么他说,她打算跑到哪儿去呢?俺说,俺不知道,先生,可总要等北佬没有来的时候就逃走,并且请你陪着走。那么他笑了,他说他们把他的马拉走了。”
思嘉听见最后这个希望达不到,心就沉落下去了。她也真是傻,为什么没有想到军队撤退的时候一定要把所有车辆马匹都带走的呢?刹那间,她觉得麻木了,不能再把百利子的话听下去了,但是她竭力振作起来,要听完她的报告。
“那么他又说,叫思嘉姑娘放心吧。俺去替她到军队里去偷一匹马来,要是还有马剩下来的话。他又说,偷马是俺向来偷惯的。去告诉思嘉小姐,说俺就是枪毙了也要替她偷来的。那么他又笑了,又说,赶快回去吧。俺刚要走,轰!轰!炸起来了。俺吓得要死,他说不要怕,这不要紧的,这是咱们自己人炸火药,免得北佬来要拿去——”
“你想他会来吗?他会去偷马吗?”
“他这么说的。”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还有法子可以拿到马,瑞德一定拿得到。他是个能干人呢。只要他能够带她逃出这地狱,她就什么都可以饶恕他了。逃!这是多少有兴致的事!而且有瑞德在旁边,她就可以不怕了。瑞德会保护她们的。真要谢谢上帝呢!她既有了一线希望,便动手干起实际的事来。
“去把卫德叫醒来,给他穿好衣裳。把我们的衣裳也挑几件出来,拿一只小箱子装着。你暂时不要对媚兰说我们要走的话,现在还早。可是给那孩子拿两条厚毛巾包起来,并且给他也带几件衣服。”
那时百利子还是牢牢抓住思嘉的衣裙,一双眼睛就只看见眼白。思嘉将她狠狠地一推,马上把她的手甩脱。
“赶快去!”她吆喝道,百利子就像一头野兔似的跑走了。
这时思嘉才想起了媚兰,她知道这大半天媚兰听了那不断的轰声,看了那天空的火光,一定吓昏过去了,自己该快去安慰她一下了。
但是她仍旧还鼓不起勇气回到那间房里去。她先跑下楼,想要把白蝶姑妈留在家里的一点瓷器和银器收拾一下。但是她到饭厅里的时候,她的手抖得非常厉害,竟把三只盆子落在地上打碎了。她跑出走廊来听了听,没有动静,这才又回去,却又把那些银器丁零当啷地撒了一地。不知怎么的,她一双手碰着什么都会摔下地去。后来连她自己也滑了一跤栽倒了,但是她就唬地跳了起来,仿佛并不觉得痛。她听见楼上的百利子在那里奔马似的跑来跑去,心里又光起火来,因为她觉得那种跑声是毫无目的地瞎跑。
她到前面走廊上来一共听了十二次,但到第十二次上就不再回饭厅去了。她索性坐在走廊上专心听着。因为她觉得自己正在盼望瑞德的时候,心跳得非常厉害,要理东西反正是理不了的。但是瑞德怎么还不来呢?她好像已经等了几个钟头了。直至好久之后,她方才听见远远有一种没有涂油的轮轴的吱吱嘎嘎声,以及隐隐约约的慢吞吞的马蹄嘚嘚声。唉,他为什么不快些呢?他为什么不让那马儿小跑着来呢?
那声音渐渐近来,她就唬地从地上跳起,高声叫着瑞德的名字。随后她就看见一个朦胧影子从一辆小小的载货车上跳下来。接着,大门上的门闩咔嚓一声响,那个影子渐渐移近来了,直至移到灯光里,方才明明白白看出是瑞德。他身上的衣服仍旧是那么漂漂亮亮,仿佛要去上跳舞会一样,是白麻纱的外褂和裤子,灰色水绸有着镶绣的背心,胸口上还像打着皱裥的。一顶阔檐巴拿马帽子歪歪地搭在一侧,裤带上挂着两支象牙柄的长筒决斗手枪,衣裳口袋里饱饱地装着两袋的弹药。
当他从石径上走上来时,他的步子有劲得像个野蛮人,他的脑袋挺得像个异教国的王子。那黑夜的危险对于思嘉是莫大的恐慌,对于他便成了一种兴奋剂了。他那黝黑脸上带着一种勉强掩饰的凶暴和残忍,假使思嘉在脑子清楚的时候看见了,早已不知吓到什么样子了。
他的黑色眼睛不住地跳着,仿佛觉得这样的事情很好玩,又仿佛以为那震天响的声音和半天焦的红光都不过是吓吓小孩子的。当他踏上台阶时,思嘉就摇摇晃晃地迎了上去,她的面孔是雪白的,她的绿色眼睛里冒着火。
“晚安,”他一面刷地一下脱下了帽子,一面用拖长的声音对她说,“我们碰到好天气了啊。听说你要出去旅行一趟了?”
“你如果还要说笑话,我就永远不同你开口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不见得是受惊吓了吧!”他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而且那么怪形怪状地咧着嘴,使得思嘉恨到几乎要把他推下台阶去。
“是的,我受惊吓了!我是吓得要死了,而且你若是具有上帝给予一头山羊的那么点意识,你也应该受惊吓的。可是现在不是我们谈空话的时候,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才是个道理。”
“遵命,遵命,太太。不过你太太打算到哪里去呢?我现在到这里来,是带着一肚子好奇心的,我要来请教请教你到底要到哪里去。你不能往北,也不能往东,也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四面八方都是北佬了。现在只有一条路还没有给北佬拿去,我们自己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上撤退的。而且这条路可以通行的时间也不能长久。李将军的骑兵队现在在瘌痢村那边打后卫,到了这里的军队撤完之后,他就不能支持了,那条路终于也保不住了。你如果跟着军队往麦唐那那条路走,他们就要把你的马拿了去,这匹马虽然不像个样儿,我可是费了大劲才偷到手的。那么你到底到哪里去呢?”
她站在那里抖着,听着他的话,差不多没有听见什么。但是给瑞德这么一问,她就突然记起自己是要到哪里去了。因为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你的意思是说陶乐不是?”
“是的,是的!到陶乐去!哦,瑞德,我们得赶快了!”
他对她看了看,仿佛她是昏了神似的。
“陶乐?我的天,思嘉!你不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琼斯博罗打吗?瘌痢村上下十英里都在打,已经打进琼斯博罗街市上去了。现在陶乐恐怕已经满是北佬了,整个区里都是北佬了。虽然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但总在那一带地方。总之,你是不能回家的。你决不能从北佬的军队里穿过去!”
“可是我要回家呀!”她嚷道,“我要回家呀!”
“你这小傻子,”他的声音急促而粗糙,“那条路你不能走的。即使你不遇到北佬,那些树林里面也到处都是溃兵和逃兵。而且我们的军队也还有不少正从琼斯博罗撤退下来,他们跟北佬没有两样,也要抢走你的马的。你的唯一机会就是跟我们的军队往麦唐那那条路去,并且还得天保佑,他们在黑暗里看不见你。陶乐你决不能去,即使你到得那里,怕也已经烧得精光了,我决不让你去。你这简直是发痴。”
“可是我要回家呢!”她大嚷道,她的声音渐渐提高成一种尖叫,“我非回家不可!你不能阻止我!我要回家!我要我的母亲!你如果阻止我,我就跟你拼命!我非回家不可!”
她一面这么一连串地嚷着,一面眼泪就直滚下来。随即她拿拳头捶着他的胸口,又直着喉咙尖叫道:“我非回家不可,哪怕一路跑回家去也是情愿的!”
突然的,她在他的怀里了,她那泪水纵横的面颊贴在他的烫得铁硬的衬衫皱裥上,她的拳头在他胸口上停着。他的手温和地抚慰着她的乱发,他的声音也很温和,而且安静,一点儿没有嘲讽的调子,简直不像白瑞德的声音了,同时他的衣服里面散发出白兰地、烟草和马的气息,使她感觉到一种安慰,因为这种气息常要使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喂,喂,亲爱的,”他温和地说,“你不要哭,我让你回家就是了。你不要哭。”
她觉得有一点东西碰一碰她的头发,仿佛是他的嘴唇。她觉得他现在非常地温柔,非常地使人安慰,巴不得能够永远这么躺在他怀里。她觉得有这样强壮的臂膀搂抱着她,一定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她的。
他向口袋里摸了摸,取出一条手帕来,擦了擦她的眼睛。
“现在你得像个好孩子,擤擤鼻子吧。”他命令道,眼睛里露出一丝微笑,“擤好了对我说怎么办,我们的确应该快些行动了。”
她顺从地擤了鼻子,身上还是发着抖,但是她想不出叫他怎么办。他看见她的嘴唇抖得那么厉害,她的眼睛那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便只得先开口了。
“卫太太养了孩子了吗?现在要移动她是很危险的——要拿那辆歪歪倒倒的货车载她走二十五英里路是很危险的。我们不如将她留给米太太吧。”
“米太太不在家里。我不能丢开她的。”
“好吧,那么她也一块儿上车去。那个傻小娼妇哪儿去了?”
“在楼上理箱子。”
“箱子?车里是什么箱子都装不了的。你们这许多人已经快要装不下,而且它那几个轮子是等不到你去鼓励它就要跑开的了。你叫她一声,叫她找一条顶小顶小的鸭绒被来,垫到车里去。”
思嘉仍旧还不动。他将她的臂膀牢牢抓住,于是他身上所有的活力似乎流到她身上去了。她是恨不得自己也能像他那样的冷静,那样的行若无事!他将她往穿堂里推,但是她仍旧站在那里不动,只是没奈何地对着他呆呆地看着。他于是把嘴唇撇了一撇,嘲讽她说:“难道这也算得一个不怕上帝不怕人的女英雄吗?”
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当即放开了她的臂膀。她被他笑呆了,只对他骨碌着一双眼睛,心里暗暗地恨他。
“我并不害怕。”她说。
“还说不害怕呢!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晕过去了,我可没有带着通关散哪。”
她只没奈何地顿着脚,因为她再也想不起别的什么该做的事来了。直等过了好一会,她才默不作声地拿起一盏灯,动身上楼去。他在她后边紧紧地跟着,她听见他一路吃吃地暗笑。她跑进卫德的房间,看见卫德坐在百利子怀里,穿好一半衣服了,正在那里静静地打呃。百利子一面给他穿衣服,一面抽泣着。卫德床上的鸭绒被是顶小的,她就叫百利子拿下楼去,拿到车里去垫起来。百利子便放下卫德,拿了被头下楼去了。卫德也跟她下楼,他的打呃倒给混忘记了。
“来吧。”思嘉说着,转到媚兰房门口,瑞德手里拿着帽子跟着她。
媚兰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头一直盖到下巴颏儿底下。她的面色死一般地白,但是她那深陷而有黑圈的眼睛是很清朗的。她看见了瑞德,并不现出惊异的样子,只看做当然的事情一般。她尝试着要笑,但是那笑没有到口角就消失了。
“我们要回家去了,回到陶乐去了,”思嘉急忙对她解释说,“北佬快要来了呢,瑞德会送我们去的。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媚兰。”
媚兰虚弱地点了点头,并且向那孩子做了做手势。思嘉急忙将孩子抱起来,拿一条厚毛巾将他匆匆地包着。瑞德就向她床边走去。
“你不要怕,我会当心的,”他一面将她两边的被头塞紧,一面对她说,“你试试看,拿臂膀攀牢我的颈梗吧。”
媚兰尝试着抬起半身来,但是马上又倒下去了。瑞德只得弯下身去,将一只臂膀插进她颈梗底下,还有一只臂膀托住她的腿弯子,轻轻地举起她来。她并不嚷,但是思嘉看见她在咬嘴唇,面色也越发白了。思嘉把灯擎得高高的,照着瑞德,正要向门口走去,却见媚兰向墙壁上做了一个虚弱的手势。
“要什么?”瑞德轻轻地问道。
“请你,”媚兰一面轻轻地说着,一面尝试拿手指了指,“察理。”
瑞德低下头把她看了看,当是她神志不清了,但是思嘉已经懂得她的意思,便觉得很是懊恼。她当媚兰是要察理的相片。
“请你,”媚兰又低声道,“那把刀。”
“哦,好的。”思嘉说。直等她把瑞德照下了楼梯,她就回转去解下那一把指挥刀和一条手枪带。这时她想起自己一手抱着个小孩,一手拿着那两件东西,一定是奇形怪状了。她又想起媚兰不怕死,也不怕北佬来,还能顾到察理的东西,真是别人及她不来的。
当她拿下察理那张相片的时候,她瞥见了察理的面孔了。他的褐色大眼睛和她自己的眼睛接触了一下,使她不觉站住对他审视起来。这个人曾经做过她的丈夫,曾经跟她同床共枕过几个晚上,曾经留给她一个儿子,眼睛也像他自己那么的温柔而褐色。然而现在她差不多已经记不起他来了。
她怀里的小孩挥舞着他的小拳头,像小猫一般叫起来,她就低下头对他看了看。现在她才想起了这是希礼的孩子,可惜不是她自己同希礼生的,如果是她自己同希礼生的多好呢!
百利子蹦跳着上楼来,思嘉就把孩子交给她。于是她们急忙走下楼,那盏灯一路照出了晃荡的影子。走到穿堂里,思嘉看见了一顶帽子,便一把将它抓了戴在头上,慌忙结起脖子上的带子来。这是思嘉戴孝时戴的帽子,思嘉戴起来很不合适,但是她再想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到哪里去了。
她于是步下台阶,走到大门外。媚兰已经笔直躺在车里了,卫德躺在她旁边,然后百利子也抱着孩子爬上去,在她们的旁边躺着。
那辆车的容量很小,两边的车厢板也很低。那几个轮子是朝里侧的,仿佛一经转动就马上要飞开去一般。思嘉又把那匹马掠了一眼,不由得她的心立刻沉落下去了。因为那是一匹憔悴不堪的小马,站在那里几乎把头低到腿缝里去了。它的脊背上是满目疮痍,它的呼吸是像害痨病似的。
“简直不像一匹马了,是不是?”瑞德咧了咧嘴说,“你看它差不多快要呜呼了,但是我费了不少劲儿才找来的呢。过几天再把我偷它的详细情况告诉你,实在险得很,我差一点儿吃枪弹了!我都是为了你,才肯拼着命去做偷马贼的,不过只偷得这么一匹马来,实在不值得至极!让我搀你上去吧。”
他从她手里接过那盏灯,将它放在地上。那辆车的赶车位子窄得很,只是一条木板横搁在那里。瑞德将思嘉整个抱了起来,一下送到那木板上去。她一面塞着屁股底下的衣裙,一面暗暗地想,要能做一个跟瑞德一般强壮的男人够多有意思呢。现在她有瑞德在身边,便觉得什么都不怕了——不管是大火、轰声、北佬,一概都不怕了。
他也爬上了他的座位,和她并排坐下来,把缰绳拿在手里。
“哦,等一下!”她嚷道,“我忘记锁前门了。”
他发出了一阵轰然的笑声,便将缰绳在马背上抖了几下。
“你笑什么?”
“我笑你——笑你想要把北佬锁在门外。”他说着,那马就慢吞吞地勉强起步了。人行道上的那盏灯依然点着,向四周射出一个黄色的小光圈,他们一步步地远去了,那小光圈便一点点地缩小了。
出了桃树街,瑞德将马头掉向西去,当即进入了一条崎岖的小道,那车就非常猛烈地颠簸起来,把个媚兰颠得不断闷声地哼着。那小道头顶交拱着阴沉的树木,两旁的房屋在沉默里呈出一片片白色的篱笆来,仿佛是墓地里成列的碑石。但是头顶的树木虽密,那天上的红光和黑烟仍旧可由缝里透进来。同时那一股烟气也觉得愈来愈浓,并且渐渐听见人群呼喊声、兵车隆隆声,以及脚步奔忙声了。那条小道走完,正要拐过一个弯去,忽然听见又是一个轰然的巨响,同时一阵怵目惊心的火焰从西边冲上天空。
“这一定是最后一列军车了,”瑞德平静地说,“我总不懂这一班傻子,今天早上为什么不早早搬走!那时候还着实来得及呢。现在可苦了我们。我本打算避开了中区,绕弯儿绕到西南角去的,那就不必冲过着火的地方,也不必冲过得揆忒街上那个疯狂的人群。但是现在听见美立脱街那边也在炸了,那里是我们必须要经过的。”
“必须——必须经过火烧的地方吗?”思嘉颤抖着说。
“若是赶得快还来得及。”瑞德说着,突然从车上跳了下去,在一家人家的院子里消失了。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树枝,便向那疮痍满目的马背上残酷地抽着。那马拼着命作起一种踉跄的小跑来,车子便向前直窜而去,同时像簸麦子似的簸了起来,差点儿没把车上人撂到车外去。但是她们的头不住地在车板上碰冲着,于是那孩子哭起来了,百利子跟卫德也哭起来了。只是媚兰没有一点儿声息。
当他们将近美立脱街的时候,两旁的树木稀疏了,天空的火光因而越发看得清楚。只见一处处的火头从屋顶上不住地冲起,把四周围照得比白昼还要光明,同时一阵阵的浓烟发狂似的四处飘荡着,像似一个波涛汹涌的怒海上飘荡着无数将沉的船帆一般。
思嘉的牙齿打着战,但她吓昏了,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当时虽然有那猛烈的火光炙着她的脸,但是她浑身冰冷地抖个不住。她觉得这里便是地狱,她是在地狱里了,她如果能够控制自己那双不住发抖的膝盖,她就马上要跳下车来,仍旧从那黑暗的道路上逃回白蝶姑妈家里去藏着。现在她只有紧靠在瑞德的身上,拿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臂膀,眼睛看着他,希望他给她说一句话,给她一点安慰。这时瑞德浴在那地狱的红光里面,他的黑暗的侧影分明像个古钱币上铸着的人头,美丽、残忍而颓废。他一经觉到了她的手,便将脸朝着她,那一双眼睛里也冒出烈火,跟他们面前的真火一样可怕。照思嘉看起来,他当时的神气是充满着兴致和侮蔑,仿佛他对于当前的局势感到极大的乐趣,又仿佛对于那迫在眼前的地狱表示欢迎一样。
“这里,”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皮带上的一支长筒手枪上说,“你不管他是黑人白人,如果有人走近车边来尝试抢我们的马,你就开枪,开杀了他再说话。可是你要镇静些,千万不要把自己的马开杀了。”
“我——我也有一支手枪。”她低声说着,将那手枪十分矜持地捏住了放在怀里,生怕临到紧急的时候,自己会吓得拔不动枪机。
“你也有吗?是哪里拿来的?”
“是察理的。”
“察理?”
“是的,察理——我的丈夫。”
“你难道真的有过一个丈夫吗,亲爱的?”他低声地说着,就嘻嘻地笑了起来。
怎么他还要开玩笑呢!怎么他还不赶快走呢!
“那么你当我的孩子是哪里来的呢?”她凶狠地嚷道。
“哦,那是有别的方法的,不一定要丈夫——”
“你不要做声,赶快走好吗?”
但是他快到美立脱街的时候,就在一个还未着火的堆栈的阴影里突然勒住马缰了。
“赶快啊!”这是她心里唯一的一句话了,“赶快啊!赶快啊!”
“有兵来了。”他说。
正说时,便见那边有一个分队,通过美立脱街的火巷迎面而来,身上乱七八糟地背着枪,也有正的,也有倒的,都已疲倦得不能再走快了,疲倦得连两边的火星和浓烟朝他们不住扑来也顾不得了。他们身上都穿得破破烂烂,破烂到军官和士兵一点儿没有分别。多数是光着脚的,又有不少拿绷带包着头,或包着臂膀。他们都目不旁视地走着,口里都默不作声,若不听见那均匀的步伐,竟可以把他们当做一群鬼。
“你仔细看一看吧,”瑞德对她低声说,“将来也好跟你的孩子们谈谈,说你亲眼看见过这个光荣主义的后卫的撤退。”
她听见这话,突然地恨起他来,恨得把恐惧也忘记了。她明明知道她自己跟车后那几个人的安全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但是她恨他,恨他不应该对这破烂的行列加以这样的嘲笑。她想起了已死的察理,想起了或也已死的希礼,想起了其他许多正在坟墓里腐烂的青年人,因而觉得瑞德不该讲这样的风凉话,但是她忘记了自己也曾有一次把这些人认做傻子的。当时她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充满着憎恨和嫌恶的眼睛对他瞠视着。
当这行列快要走完的时候,后队里面有一个拖着枪走的小孩子,实在走不动了,只得站住了对他的同伴呆呆地看着。他的个儿只有思嘉那么大,身上背的一支来复枪差不多跟他的人一般高。思嘉看他的年纪至多不过十六岁,一定是自卫队的队员,或者是什么学校里逃出来的小学生。
思嘉正注视时,那孩子忽然两腿大抖了一阵,往尘埃里倒下去了。随即有两个士兵从后队里跑出来,一声不响地赶到那孩子身边。其中有一个高个儿的瘦子,一把胡子一直挂到皮带上,便一声不响地扑下去解了那孩子的枪,跟自己的枪一同交给另外那一个,随即将那孩子一把抱了起来,一下驮在自己肩膀上,慢慢跟在那行列后边走去。那孩子在他肩膀上拼命挣扎,口里喊道:“放下来吧,你这天杀的!放下来吧!我自己会走的!”
那个长胡子并不睬他,拐过一个弯儿不见了。
瑞德静静地坐在那里,让手里的马缰松放着,不转眼地注视着他们,黝黑的脸上现出了一种阴郁的神色。这时附近忽然起来一阵爆炸声,思嘉抬头一看,看见他们旁边那一所堆栈的房顶已经喷出一股火来,随即烈焰就冲天而起。一阵阵浓烈的烟气向他们脸上不住地猛扑,卫德跟百利子都喀喀地大嗽了。那个小娃娃在那里轻轻打着喷嚏。
“哦,瑞德,你发痴了吗?赶快呀!赶快呀!”
瑞德也不回答,只把手里的小树枝向马背上狠命地一抽,便使那马直蹦着向前驶去,一会儿就穿过美立脱街了。再向前去便是一条通到铁路轨道去的很狭的短街,两边房屋都已起了火,成了一条非常危险的火巷了。但是他们仍向火堆里直冲进去。那火光像十二个太阳那么亮地炫耀着他们的眼睛,灼人的热气煎炙着他们的皮肤,乒乓啪啦的声音震荡着他们的耳朵。在这里面仿佛挣扎了一个无穷的永劫,这才突然脱离了火海,重新进入一种半明半暗的空气中。
于是他们越过了铁轨,继续向前驶去,瑞德不时将那树枝在马背上机械地抽着。那时他的面孔放得很严肃,但是心不在焉似的,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他的阔肩膀向前佝着,下巴颏儿翘起来,像似心里在想什么不愉快的事。刚才他受到的那一阵热气已经使得他额头上面颊上都淌汗了,但是他不去擦它。
他们通过了一条小街,又是一条小街,转弯抹角地不知转了多少处,直弄得思嘉连方向也辨不清了,只觉得那着火的地方已经远远地撇在后面。瑞德仍旧不开口。他只是有规律地将马一鞭一鞭地抽着。现在天空的红光也退了,路上非常黑暗、非常可怕了,思嘉巴不得他开口说些话,不论什么话,就是嘲笑她、侮辱她,使她触心的话也是欢迎的。但是瑞德始终不开口。
不过他无论开口不开口,她都要谢谢天,有他在这里总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因为她在这样万分危险的境地,幸亏有一个男人在身边,可以去靠在他身上,感觉到他那强壮臂膀的精力,可以替自己挡住那不可名状的恐怖,那么即使他光光坐在这里瞪眼睛也是好的了。
“哦,瑞德,”她搂住他的臂膀低声说,“现在我们要是没有你怎么办呢?幸亏你没有到军队里去呢!”
瑞德旋转头,对她看了一眼,使得她立刻放开他的臂膀,将身子缩了回去。现在他眼睛里并没有嘲讽了,而是赤裸裸的,其中含有愤怒,以及一点类似惶惑的东西。但是他将嘴唇撇了撇,又把头朝开去了。就这样,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许久许久,只有那孩子的微弱啼哭声和百利子的欷歔啜泣声打破了静寂。后来思嘉觉得那种啜泣声听得实在不耐烦了,便掉转身子将百利子狠狠地拧了一把,直拧得她喊叫起来。
末了,瑞德将车向右拐过一个弯,不多会儿就到了一条较广阔较平坦的路上。两边房子的朦胧影子越来越开阔,道旁树木也像高墙壁似的绵延不断了。
“现在我们已经出了城,”瑞德勒住了缰绳简单地说,“到了上瘌痢村去的大路上了。”
“赶快走!不要停呀!”
“你也让那马转一口气啊。”然后他朝她慢慢地问道,“思嘉,你仍旧决心要干这种疯狂的事吗?”
“什么事?”
“你仍旧要想回到陶乐去吗?这是自杀呢!李将军的骑兵队跟北佬的军队正在这条路上打。”
哦,亲爱的上帝!怎么,他冒过了这么一天的大险,难道现在又不肯送她到陶乐去了吗?
“哦,是的,我要去的!请你,瑞德,我们快一点儿吧!那马并没有疲倦。”
“稍等一会儿。你听我说,你是不能从这条路到琼斯博罗去的,你决不能沿着铁路走。从瘌痢村往南,他们整天都在铁路线上打。你想想看,除了通过瘌痢村或是琼斯博罗,再有没有什么车路或是小路可以到陶乐去的吗?”
“哦,有的,”思嘉像得救似的嚷道,“我们只要能够走到瘌痢村近旁去,我知道有一条车道,从琼斯博罗的大路上岔开去,绕了好几英里路的弯儿的。爸爸跟我常常在这条路上骑马,它一直通到麦家的地面,从那里到陶乐就只有一英里路了。”
“那好。也许你可以平安通过瘌痢村的。因为今天下午李将军在那里掩护退却,也许那里已经没有北佬了。只要李将军的兵不把你的马抢去,也许你可以通过那里。”
“我——我通过那里?”
“是的,你。”他的声音很粗糙。
“可是瑞德——你——你不送我们去了吗?”
“是的。我这就要离开你们了。”
她愕然地四下看了看,看了他们背后那片猪肝色的天,看了他们两旁那些直竖的树木,看了车后那几个吃惊的人影,末了才看到瑞德身上。难道他发疯了吗?难道她自己听错话了吗?
他现在咧起嘴来了。在那朦胧之中,她刚刚可以看出他的雪白的牙齿,以及他眼睛里向来有的那种嘲讽。
“离开我们?你要——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跟军队一同走了,亲爱的姑娘。”
她听了这话,一面放下一个心,一面又觉得懊恼。他为什么偏要挑这时候来跟她开玩笑呢?瑞德会到军队里去吗?他向来是骂人家傻子的,向来是说傻子才会去打仗,聪明人是要趁此发财的!
“哦,你为什么要吓我呢?我们快走吧!”
“我并不是跟你开玩笑,亲爱的。而且我伤心极了,我抱着这么英勇的牺牲精神要跟军队走,怎么竟不蒙你的赏识?你的爱国心哪里去了?现在正是你的绝好机会,可以对我说持盾而回或是卧盾而回的话了。可是你要快些说,因为我还有一番激昂慷慨的演说要发表呢。”
她听了他这番话,觉得他明明是跟她开玩笑的,同时也是跟他自己开玩笑。你听他满口的爱国心呀、盾呀、激昂慷慨的演说呀,当然决不会是认真的。就是他说现在要离开他们的话,也实在不可思议。你想在这么半夜三更,这么空旷无人的大路上,车里是一个将死的女人,一个才养的娃子,一个蒙昧无知的小黑女,一个惊惶失色的小孩儿,他怎么能忍心撂下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冲过一片战场,去到溃兵或是北佬里面冒险呢?
她还记得自己六岁的时候,有一次从一棵树上摔下来,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曾经停止了一段时间的呼吸。现在她看了看瑞德,又感觉到那一段停止呼吸期间的感觉了,有点儿麻木,也有点儿恶心。
“瑞德,你是说着玩的吧!”
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不觉眼泪跟雨点一般洒在他的手腕上。他拿起了她的手,将它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亲。
“你是自私自利到底的,是不是?你只顾自己的宝贵身体,便不管联盟州的死活了。你要想想看,我到了第十一点钟才加入我们军队里面去,我们的军队会得到多么大的一个鼓励呢。”他的声音含有一种恶意的温柔。
“哦,瑞德,”她哭道,“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你怎么能忍心丢开我呢?”
“你问为什么,”他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南方人大家应该有的那种潜伏感情终于发动了。又也许——也许因为我觉得惭愧了!谁知道呢?”
“惭愧!你真是该惭愧死呢。把我们大家丢在这里不管了,叫我们一点儿没有办法——”
“亲爱的思嘉!你是不会没有办法的。凡是像你这么自私自利而且有决心的人都决不会没有办法。北佬如果逮到你,那真是上帝保佑他们了。”
说着,他从车上跨了下来,她正惶惑地对他看着,他已经绕过她这边来了。
“你下来吧。”他吩咐道。
她对他瞠视着。他便粗鲁地伸出臂膀去,将她一把抱住,抱到地上来。随即他牢牢抓住她的臂膀,将她拖出几步路外去。她觉得鞋里有沙子和碎石戳着她的脚,沉静而闷热的黑暗像一个梦似的包围着她。
“我并不是要请求你的了解或是饶恕。你即使给了我了解或是饶恕,我也看得一钱都不值,因为我对这一种白痴的行为,连我自己也不能了解、不能饶恕的。我自己也深觉懊恼,为什么我还保留着这许多的吉诃德主义呢?然而我们的南方确是需要每一个人都替它效力。我们那位勇敢的白狼州长不是也说过这话吗?这也不必去管他,总之我是要打仗去了。”他突然大笑起来,是一种毫无顾忌的响亮的笑,连那树林里的回音也被它惊动了。
“亲爱的,你要知道,我是爱你的,实在比爱荣誉还要爱的。这话听起来又像是奉承你了。但是我确实是爱你。虽然我上个月在走廊上说过那样的话。”
他那拖长的声音具有一种抚慰的力量,同时他拿一双强壮而温热的手在她的裸露臂膀上一路摸上去,也使她感到非常的舒适。“思嘉,你要知道,我之所以爱你,是因为我们两个人很相像的缘故。我们都是叛徒,都是自私自利的匪类。我们只要自己得到安全,得到舒服,哪怕世界打翻了也不去管它的。”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继续响出来,她耳朵里也灌进了一个个的字音,却得不到它们的意义。她一心只在尝试把握那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只在考虑他要丢开她们走了那一桩事情。她心里不住地在说着:“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但是她的情绪丝毫都不动。
然后,他的臂膀围住她的腰和肩膀了,她就觉得他大腿上的坚硬肌肉抵上了她的身体,他外褂上的纽扣印入了她的胸膛,立即有一股迷惘和惊恐的热烈情潮泛过她的全身,从她心里把时间、空间、情境等等的观念一齐掘去了。那时她已变成一个破布做的洋娃娃,温软、虚弱而无能为力,只觉得他那支持着她的一双臂膀使她非常的舒适。
“你对于我上个月对你说的话还是不愿改变吗?照理说起来,危险和死应该是最能够激动人的。请你发一点爱国心吧,思嘉。你请想一想,一个士兵要去死的时候,你是应该拿怎样美丽的纪念去送他的。”
于是他跟她亲嘴了,他的髭须戳着她的嘴唇了,他这个嘴是亲得那么的从容不迫,仿佛那漫漫的长夜都可以供他作亲嘴之用一般。察理从来没有跟她亲过这样的嘴。汤家、高家那些孩子跟她亲的嘴,也从来没有像这样使她一阵热、一阵冷、一阵颤抖的。他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会,然后将她的身体推开一点,一路从嘴唇上亲到喉头上,再从喉头上亲到胸脯上。
“有趣,”他低声说,“有趣。”
她突然看见那车子的朦胧影子,听见卫德的颤抖哭声了。
“妈,我怕!”
经他这一喊,她那个迷蒙晃荡的心突然清醒过来,也突然害怕起来了。瑞德要丢开她走了,这天杀的流氓!他要走了还不算,他竟敢乘人之危,在这荒郊旷野之中来将她这么侮辱,来对她说这种不要脸的话儿!于是愤怒和憎恨交并而来,立刻挺硬了她的脊骨,她便将身子猛力一扭,挣脱了他的搂抱。
“哦,你这流氓!”她一面喊,一面心里不住怦怦地跳着,想要找些更恶毒的名词来骂他,可是一时想不出,“哦,你这下流坯,你这懦夫,你这讨人嫌的臭家伙!”然后,她因想不出更恶毒的话来骂,一口气终于未出,便抽出她的一条臂膀来,使尽了脚尖的气力,向他脸上狠命地打了个巴掌。他向后退了一步,立刻伸手到脸上去挼着了。
“哦,”他静静地说了这声,以后两个人就面对面地站在黑暗里,半晌沉默无声了。她只听见他的沉重的呼吸,也听见自己的喘息一点点加紧起来。
“他们是对的!大家都对的!你简直不是个上等人!”
“我的亲爱的孩子,”他说,“这话不充分得很呢。”
她知道他又在笑了,心里便如刀戳一般。
“你滚吧!即刻就滚吧!我永远不要再见你的面了。我希望大炮打在你身上,我希望炮弹把你打成百万片,我——”
“不必说下去了,我一概遵命就是了。但是当我死在国家祭坛上的时候,我希望你的良心会刺伤你。”
她听见他笑着走开去,又回到车子那边去了。她看见他站在车旁,听见他在说话,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很客气而尊敬,因为他对媚兰说话一向是这样的。
“卫太太呢?”
百利子惊惶的声音从车里回答出来。
“天晓得,白船长!媚兰姑娘在后边晕过去了。”
“她没有死吧?呼吸还有没有?”
“是的,她还有呼吸的。”
“那么让她晕过去倒是好。如果她是清醒的话,我怕她要吃不住这许多的苦痛了。你要替她当心些。这儿有一张钞票给你,你以后做事不要再这么傻头傻脑了。”
“是,先生。谢谢你。”
“再见,思嘉。”
她知道他已经朝转身来对着自己了,但是她不开口。憎恨窒塞了她的喉咙。他的脚踩过碎石路时嚓嚓地响着,她看见他的阔肩膀向黑暗里渐渐地远去,一会儿就消失了。她便慢慢回到车边来,她的两个膝盖不住簌簌地抖着。
她总觉得不懂,瑞德为什么要走呢?他向来是反对战争的,向来说那些参加战争的人都是傻子,现在他自己为什么要去呢?何况他本来很是安全、富有而舒适,无论如何不必自己去找死。但是他竟去了,竟把她撇在这黑暗里不管了!
她现在已经想出许多恶毒的名词来可以骂他,但是来不及了,他去远了。她于是将头伏在那马的颈梗上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