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的确觉得快乐了,自从打仗以前的那个春天以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过。新奥尔良是个新鲜地方,而且非常繁华,因而她就像似一个无期徒刑的囚犯获了赦,在这里尽情享乐起来了。当时新奥尔良城里被一班提包党人盘踞着,正在那里拼命地剥削。有许多诚实市民被他们赶了出去,都落得无家可归,并且有一个黑人在那里做副州长,实际上是民不聊生的。但是瑞德陪她去看的那一部分新奥尔良,却是她生平从来没有见过的繁华地方。她所遇到的那些人,仿佛都有用不完的钱,都在那里随意地挥霍。瑞德介绍给她的十来个女朋友,都穿着得非常漂亮,伸出手来白白嫩嫩的,不露一点劳苦工作的形迹,并且一直都是笑嘻嘻,从来不谈日子难过一类的蠢话。至于她所遇到的男朋友,哦,那是多么使人兴奋啊!他们跟亚特兰大本地的男人完全不同,他们一直都抢着要跟她跳舞,一直都极口地恭维她,仿佛她是一个众人角逐的美人儿。
那些男人的神气,都跟瑞德一样的粗犷而好动。他们的眼睛一直都很机警,像似平素惯经险似的。他们似乎都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有时思嘉随便问起他们从前做什么事情、在什么地方,他们总是含含糊糊地不肯对她明说。这在思嘉看起来,就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她在亚特兰大的时候,凡是碰到一个新来的人,总要先把自己的家世和履历对人滔滔不绝叙述一番的。
这些人虽然粗犷,却都沉默寡言,说起话来老是要那么字斟句酌。有时瑞德独个人跟他们谈天,思嘉在隔壁房间里听着,就会听见他们发出轰然的笑声,说着许多不懂的话语,提起许多陌生的名字,什么古巴、纳索、封锁线、游击队等等,都是思嘉觉得莫名其妙的。
可是他们的态度都彬彬有礼,他们的衣服都漂亮入时,而且他们显然都对思嘉很客气,于是思嘉觉得他们毫无间然了。他们都是瑞德的朋友,都有高大的房子,都有漂亮的马车,又常常请她跟瑞德出去坐马车、吃大菜,并给他们特地举行跳舞会,于是思嘉很是欢喜他们了。瑞德看见她欢喜他们,便也觉得很高兴。
“我知道你是会欢喜的。”瑞德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为什么会不欢喜呢?”她向来看见他大笑,就要起疑心来。
“他们都是第二流的人,都是坏蛋,都是流氓。他们又都是冒险家,都是所谓提包党里的贵族。他们都是做粮食投机发财的,跟你自己亲爱的丈夫一样,或者是跟从前的政府有过不清不楚的来往,又或者是由于其他种种不清不楚的方法,现在都已无可查究了。”
“我不信,你是哄着我玩儿的。他们都是再好没有的人……”
“这个城里所有再好不过的人都在挨饿了,”瑞德说,“都已住在茅棚子里了,至于那些茅棚肯不肯招待我进去,我都还说不准呢。你知道,思嘉,从前打仗的时候,我就在这里进行我的种种万恶的计划,谁知我的这些朋友记性好得很,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我呢!思嘉,你是一直使我觉得高兴的。你一直喜欢那种不应该喜欢的人和不应该喜欢的事。”
“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呢!”
“哦,可是我是喜欢流氓的。我青年时代就在一只沙船上做赌徒,我是了解他们那种人的。可是我对于他们的本相,却一点儿也不盲目。至于你——”他又笑了起来——“你是没有辨别人的本能的,不能分别下贱人和伟大人的。有时候,我想你生平接近过的伟大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的母亲,一个是媚兰小姐。可是她们对于你,似乎都没有留着怎样深刻的印象。”
“媚兰!怎么,她是极平常的,她穿的衣服向来都没个样儿,又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
“你不要妒忌人家吧,太太。上等女人不是靠美的,伟大女人也不靠衣服!”
“哦,真的吗?那你等着吧,白瑞德,我就来做给你看。现在我是——我们是有了钱了,我就要做一个最最伟大的女人给你看看了!”
“好吧,我觉得很有兴趣,我会等着看你的。”他说。
除了这些朋友之外,更使思嘉觉得兴奋的,就是瑞德做给她的那些衣服。因为那些衣服的颜色、材料和裁剪,都是瑞德亲自监督挑选的。弹簧圈子现在已经不时行了,现在时行的样式是把衣襟从前边披到后边,托在腰后的软垫上,而在软垫上装饰着花圈和花边之类。但在思嘉,她倒是欢喜战前那种弹簧圈子的,因为照现在这种样式,把个肚皮的轮廓统统显出来,实在怪难为情的。还有那种小得好玩的帽子,哪里是什么帽子呢,不过是小薄饼那么的一片东西,歪歪地覆在一只眼睛上,上边点缀着一些花草、羽毛、带子,颤巍巍地会一路蹦跳着!还有那许多精致的里衣,做得多么好玩啊,又多么多的套数啊!还有许多睡衣、浴衣,都刺绣得非常精巧!还有许多缎子的浅帮鞋,后跟足有三英寸高,帮上钉着亮晶晶的大扁扣!丝袜是论打买的!多么富丽啊,多么繁华啊!
她又买了一些回家时送人的礼物。给卫德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这是他已经想了好久的了;给小玻的是一只小猫;给爱拉的是一只珊瑚小镯子;给白蝶姑妈的是一个镶宝石的沉重的项圈;给媚兰和希礼的是一部《莎士比亚全集》;给彼得伯伯的是一全套驾马的行头,内中包括一顶马夫戴的缎帽子,上边装着个刷儿;给蝶姐和阿妈的是论匹的衣料。此外还有在陶乐的那些人,也个个都有丰盛的礼物。
“可是你买点什么给嬷嬷呢?”瑞德将那一大堆礼物看了看,问思嘉说。
“什么都没有。她这人可恨得很,她叫我们骡子,我为什么要买礼物给她呢?”
“你听见人家说老实话,为什么要这么恨呢,我的宝贝儿?你必须买点东西给嬷嬷。你如果不买给她,她要伤心的,她这种人的心高贵得很,不应该让它伤的。”
“我什么都不买,她不配。”
“那么我来买一件东西给她。我记得我自己的嬷嬷常常说的,她将来上天的时候,只要一件丝纱布的小马甲,质料要硬的,硬到可以自己竖得起,又要粗的,让上帝看见了会当是天使的翅膀。我就去买些红的丝纱布来给嬷嬷,让她去做一件漂亮的小马甲。”
“她不会要你的。你要她穿你的衣服,她宁可死了。”
“这我也知道。但是我买总得买给她,要不要随她。”
新奥尔良的店铺是顶丰富的、顶热闹的,而跟瑞德一道出去买东西,又是一桩使人兴奋的事。不过尤其使人兴奋的,还是跟他一道出去吃馆子,因为他非常内行,该点什么菜,菜该怎么做,他没有一样不知道。新奥尔良的各种葡萄酒、香槟酒,以及其他种种的饮料,都是思嘉从来没有尝过的,所以使她非常地高兴。新奥尔良本来就以菜著名,而思嘉又都是未吃过的,所以她一边吃一边回想从前在陶乐咬玉米团的那种日子,便觉得滋味无穷,愈吃愈起劲。
“你吃每一道菜都像以后再没有了似的,”瑞德说,“可是请你不要刮盆子,思嘉,这声音不好听呢。你放心,我包你厨房里还多得很,你只消吩咐堂倌一声。你如果尽管这么老饕似的吃下去,你就要胖得跟古巴女人一样,那我就要跟你离婚了。”
可是她只对他吐了吐舌头,便又加点了一客点心。
花钱能够花得这样随意,不用一角一分地计算着,以备积蓄起来纳税或买骡子,这是多么快乐啊!平时来往的朋友都是阔绰的、有钱的,都不像亚特兰大的那班穷光蛋那么酸溜溜,这又是多么的快乐啊!身上穿着簇新的绸缎,腰上抽得紧紧儿,颈梗和臂膀都露在外面,直至胸口也有一些露出来,而又明明知道那些男人都在垂涎你,这又是多么的快乐啊!而且你爱吃就吃,爱喝就喝,并没有人来监督你,说你不成大家闺秀的体统,这又是多么快乐啊!
至于跟瑞德手挽手儿出去走,也是使人非常兴奋的,因为瑞德长得很漂亮,使她到处都觉得自豪。不知怎么的,从前她仿佛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相貌。因为在亚特兰大的时候,人家只有工夫谈论他的坏处,没有工夫谈论他的相貌了。但是到了新奥尔良以后,她就看出所有的女人都要对瑞德目逆而送。瑞德弯下身去跟她们亲手的时候,也要使她们簌簌地颤抖起来。由此思嘉才知自己的丈夫颇能够吸引女人,因想那些女人或许都在羡慕自己的幸福,于是更觉得自豪了。
不错,正如瑞德当初预言的,结婚是有很多快乐的。不但快乐,并且学会了许多事情。这使思嘉觉得很奇怪。因为她总以为生活不能再有什么可以教她了,谁知现在她的兴趣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几乎每天都有一个新鲜的发现。
第一,她发现了跟瑞德结婚和跟察理或扶澜结婚是全然两样的一件事。察理和扶澜都很尊重她,都怕她要发脾气,他们都不得不向她求讨恩惠,如果碰到她高兴的时候,她也会给他们的。现在瑞德就不怕她了,而且她常常想,甚至也不很尊敬她的。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若是她觉得不高兴,他就只对她笑笑。她并不爱他,但是跟他这种人共同生活,确实是很有趣的。最最有趣的一点,就在他虽是大发脾气的时候,也一直像能控制得住,一直像能驾驭自己的感情。
“我想这是由于他并不真正爱我的缘故吧,”她想到了这一层,便觉得这种事态正合孤意,“假如他要跟我大发脾气,那是我受不了的。”但是她仍旧觉得要有这样的可能,所以她的好奇心是永远都很新鲜的。
此外,她又发现了他的其他种种脾气,都是她从前不曾知道的。她知道他的声音一时会跟猫皮一般柔滑,过了一时又马上会刚硬起来,会破口咒骂。有时他讲起一些英雄和恋爱的故事来,分明是十分热忱的,但是马上就会变成一个非常冷酷的骂世派,把一切事情都看得一钱不值。有时他会非常热烈诚挚地爱她,但是一眨眼之后,就又要将她冷嘲热讽起来,以致惹起了她的脾气,仿佛他觉得她发脾气很好玩似的。她又发现他的恭维一直都有两面锋,就是他的最最恳挚的说话也是不免令人怀疑的。总之,在新奥尔良的两个礼拜里面,她已悉知了他的一切脾气,就只没有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有几天早晨起来,他会叫女佣人走开去,亲自去把早餐端进房,亲自一样样喂给她吃,仿佛她是一个小孩子。或是当她梳头的时候,他把她手里的头发梳子接过去,站在背后给她耐心耐气地梳着。但是有时早晨起来,他见她还没有醒,便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摇她醒来,并且掀开了她的被头,在她的光脚丫子底下挠痒痒。有时她把自己经营事业的经验谈得津津有味,他会仔仔细细地听着,并且称赞她能干聪明,有时他却听得不耐烦,甚至于要骂她刮皮、骂她强盗。他要带她去看戏,或到其他不很正当的娱乐场所去,却又故意跟她恶作剧,在她耳边讥讽她,说这种地方是她不应该去的。他鼓励她有话不要放在肚子里,态度要倜傥,面皮要厚些。她听惯他说那种俏皮话、刻毒话,觉得很可以刺伤别人,也竭力地学起来说。但是她并没有他那种幽默的意识,也没有他那种讥笑自己的本领。
他一直要逗她游戏,而她是已经差不多完全忘记怎样游戏的了。因为这些年以来,她的生活都非常严肃而惨苦。至于他,他是知道怎样游戏的,并且一直要将她带着去游戏。但是他的游戏永远不像一个小孩子。他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出是一个成年的男人,都使她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成年的男人。有些男人是童心未改的,所以他们玩起把戏来,要使女人在旁边暗笑,要使女人觉得自己比他们高明得多。至于瑞德,思嘉也很想比他高出一筹,以便她可以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子,然而瑞德始终不是一个小孩子。
她每次想到这一层,心里总不免有点懊恼。假如能够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子看待,那是多么有趣的事啊!以前她认识的那些男人,她都可以不放在眼里,都可以拿“多么小孩子脾气啊”一句话语将他们轻轻搁在一边。例如她自己的父亲,汤家那两位专爱恶作剧的双胞胎兄弟,察理,扶澜,直至战争期间向她追求过的那些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如此。例外的只有希礼,如今又加上一个瑞德了。是的,只有希礼和瑞德这两个男子是她始终不能了解的,始终不能驾驭的,因为他们都是成年人,身上没有丝毫小孩子的成分。
是的,她是不能了解瑞德的,而她也不肯费心去了解他。但是她看见瑞德做的事情常有不能了解的地方,心里也不免烦闷。有时瑞德趁她不留意的时候,要在旁边偷偷地看她。往往,她突然旋过头来,正见他对自己贼头贼脑地侦察,于是她就要恼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贼头贼脑地看我呀?”有一次她忍不住问道,“竟像猫儿伺候老鼠呢!”
但是他已突然变过了一副面容,只对她笑而不答。于是她就马上忘记了,再也不肯费心去猜这种谜儿了。她想他这种人反正是弄不明白的,何况除了要惦记希礼之外,日子又过得非常快活,又何必去枉费这种心思呢?
瑞德让她一直忙碌着,使她没有工夫去惦记希礼。白天,她简直是想不到希礼的,但是晚上跳舞跳疲倦了,香槟喝晕了头之后,她就要想起希礼来了。往往,她瞌睡沉沉地躺在瑞德怀里,月光像水一般漾进床上来,她就要发生一种遐想,以为现在这个将她搂得这么紧紧的,这个拨开她脸上的头发而将她的头挽去贴到他颈梗上去的,不是瑞德而是希礼,那么生活该够多么完美啊!
有一次,她心里这么想着,不觉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将面孔朝着窗口,于是一会儿之后,她就觉得自己脖子底下那一条臂膀跟铁一样地硬了起来,随即听见瑞德恨恨地说道:“你这毫无诚信的小灵魂,但愿上帝永远将你打在地狱里!”
说完,他立刻爬起床,穿好了衣服,悻悻地走出房去,任凭她在那里抗议质问,他连头都不回一回。直至第二天早晨,他才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吃早饭,不但并不对思嘉道歉,还放一张极其难看的面孔给她看。
思嘉也不问他什么,只是淡淡然地不理他,等吃完早饭,她就在他面前换好了衣服,独自出去买东西去了。买好东西回来,他也已不在家里,直等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
吃晚饭时大家都不响,思嘉只得拼命熬忍着。因为这是她在新奥尔良吃的最后一顿晚饭了,而且那天菜里有一道龙虾,她本预备痛痛快快受用一番的。现在瑞德放着这么一张面孔给她看,叫她还哪里吃得出滋味来呢?但是她仍旧挑了一只顶大的吃了,又喝了不少的香槟。大约气愤之下吃东西难以消化,那天夜里她就又做起从前那种噩梦来了。她梦见自己回到陶乐,只看见一片荒凉。母亲刚刚死,她觉得孤零零无一依靠了。又仿佛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她后边追赶,她在那里跑,跑在一阵浓雾里,跑得心都快炸了,一面跑一面哭喊,拼命找着那个不可知的安全地方。
直至哭醒来,一身的冷汗,瑞德正扑在她身上看她。然后他一声不响,将她像个小孩子似的抱在怀中,搂得紧紧儿的。她触着他那坚硬的肌肉,听他口里含含糊糊地不知说些什么,心里只觉得一阵舒适,眼泪就收回去了。
“哦,瑞德,我冷,我饿,我疲乏,可是我找它不着。我在雾里跑了半天,我仍旧找它不着。”
“你找什么呀,心肝儿?”
“我也不知道,我能知道就好了。”
“你是做的以前常做的那个梦吗?”
“哦,是的!”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在黑暗里摸索着,点起一根蜡烛来。在那烛光里,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皱着一脸坚硬的纹路,他的面孔竟像是一块石头,一点表情也看不出。他的衬衫已经解开了扣子,一直裸露到腰部,显出一个棕褐色的胸膛来,上面有密密的黑毛。思嘉仍旧还怕得簌簌发抖,及看见他那胸膛,觉得它非常强壮而坚硬,便对他低声说道:“你抱着我吧,瑞德。”
“达灵!”他一边说一边将她一把抱起来,在一张大椅子上坐下,紧紧地搂她在怀里,像摇小孩子似的摇着。
“哦,瑞德,饥饿真可怕啊!”
“可不是吗?刚刚吃完了一客七道的大餐,里面又有那么大一只龙虾,马上就去做起饥饿的梦来,自然是可怕的啰。”他微笑道,但是眼睛里很温和。
“哦,瑞德,我一直在那里跑啊跑啊,又拼命地找啊找啊,可是到底不晓得是找什么。那件东西一直都藏在浓雾里边,我知道我若是找到了它,我就永远可以安全了,永远不再挨饥受冻了。”
“你找的是一个人呢,还是一件东西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瑞德,你想我将来会平安到达那个地方吗?”
“不,”他一面挼着她的蓬乱的头发,一面说,“我想不会的,做梦没有这种做法的。可是我想,你在你的日常生活里如果是安全惯了,暖和惯了,好东西吃惯了,你就再不会做那种梦了。而且,思嘉,你的安全我是可以担保的。”
“你真好。”
“思嘉,我教你一个法儿。你每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都要对你自己说:‘只要有瑞德在这里,只要合众国的政府能够维持下去,我是再也不会饥饿的,也没有东西会碰到我的。’”
“合众国的政府?”她一边问,一边惊异得一下子坐起来,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去。
“从前联盟政府的那笔钱现在从良了。我把它的大部分拿去买了公债了。”
“你见了鬼了吧!”思嘉在他的膝头上坐直起来嚷着,便把刚才那一肚子恐怖完全忘记了,“你是对我说,把你的钱拿去借给北佬了吗?”
“利息很不错。”
“哪怕是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管!你必须把那些公债立刻拿去卖掉。怎么让北佬来用你的钱呢?”
“那么我该拿去做什么用呢?”他看见她的眼睛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吓得大大的,便微笑着问她。
“怎么——怎么,到五尖头去买地皮呀。我可以打赌,有你那几个钱,整个五尖头都可以买回来了。”
“谢谢你,可是我不要买五尖头。现在提包党的政府实际已经控制佐治亚州,谁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儿的。现在那些老鹰从四面八方扑到佐治亚州来,我是逃不了他们的势力圈子的。我得跟他们敷衍,因为你总该明白,我也是一个提包党人,不能不如此的,只是我并不信任他们。而且我也不愿意拿我的钱放在地产上去。我宁可买公债,公债是可以藏起来的。地产就不容易藏起来。”
“你以为是——”思嘉想起自己的木厂和店铺,不觉脸都变白了。
“那是我不知道的。可是你不要吓得这个样儿,思嘉,我们的新任州长就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不过因为时势太不稳定,不愿意拿我的钱去给地产缚杀罢了。”
他把思嘉移到那个膝头上,将身子往后一仰,伸手取到了一支雪茄,点着吸起来。思嘉赤着一双脚,坐在他膝头上荡着,看着他那褐色胸膛上的肌肉的伸缩,一切恐怖都已忘记了。
“现在我们谈起了地产,思嘉,”他说,“我倒预备造一所房子起来。你可以逼迫扶澜住到白蝶姑妈家里去,我是你逼迫不了的。我受不了她那一天三顿的吹牛,而且我要是住到他们那个神圣的韩府里去,我相信彼得伯伯先要杀掉我。白蝶小姐可以叫卫英弟小姐去陪伴,也就可以不怕魔鬼来扰她了。我们回到亚特兰大以后,先可以到民族旅馆的新婚间里住起来,等我们的房子造好了再搬进去。我从亚特兰大动身的时候,已经看好了一块大地皮,就在桃树街上,跟雷家的房子靠近。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哦,瑞德,那块地皮是极好的!我也早就想要一所房子了。要一所大大儿的。”
“那么我们到底有一件事情是一致的了。我想造一所白泥灰的,栏杆什么的都用熟铁,像这里这些西班牙式的房子,你觉得怎样?”
“哦,不,瑞德。这里这些新造的房子都太旧式了,我不要。我前几天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见过一幅图形——是什么杂志呢?——哦,不错,是哈——《哈泼氏杂志》——那是最最新式的一种房子,照瑞士别墅的格式造的。可爱极了。上边有一个很高的人字披屋顶,顶上围着尖桩栅栏儿,两头有两只尖塔,都用顶漂亮的木瓦盖的。塔上的窗子都嵌着红蓝的玻璃。样式时髦得很的。”
“走廊栏杆上面的花样是锯齿形的吧?”
“是的。”
“走廊的檐头又有流苏一样的东西挂下来的吧?”
“是的,不错,你一定在哪里看见过这种房子的。”
“看见过,不过不是在瑞士。瑞士人很聪明,对于建筑的美特别敏感。你真的要这样一所房子吗?”
“哦,是的。”
“你的趣味跟我的不同,我还当你跟我过了这些日子,趣味会改变的。为什么不要西班牙式呢,或是那种六根白柱的殖民地式呢?”
“我已经告诉你了,凡是邋遢的东西跟旧式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将来我们里边墙壁上统统都用红的糊壁纸裱糊起来,所有的门都用红的天鹅绒来绷着,全套器具都用胡桃木,地毯要极厚极华丽的——哦,瑞德,人人看见我们的房子都要嫉妒得脸上发青呢!”
“你是非要人人嫉妒你不可吗?好吧,只要你高兴这样。大家的脸当然会发青的。不过,思嘉,现在人人都穷到这步田地,单你一个人把家里铺排得这么奢侈,难道你也不觉得有点没趣吗?”
“我要这样嘛,”她执拗地说,“从前他们那么对待我,我非要气他们一下不可。我们将来大开宴会,把全城的人都去请来,好让他们懊悔懊悔当初不该说我们那许多丑话。”
“可是谁肯来呢?”
“怎么,当然大家都会来的。”
“我倒有些不信。他们这种人是宁死也不肯屈服的呢。”
“哦,瑞德,你是糊涂了!只要你有钱,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南边人可不这样。若要投机家的钱跑进那些上等人家的客厅里去,那是比牵骆驼过针眼还要难。至于小畜生们——你跟我就都是呀,宝贝儿——那些上等人家的人要能不对我们吐唾沫,就算我们万分侥幸了。可是你如果愿意尝试一下看,我也会替你做后盾的,而且我对于你的奋斗当然也觉得非常高兴。不过现在讲到钱,我有一点要对你讲个明白。你要是用在家用上头,用在你所有的装饰品上头,随便要多少钱你都可以问我拿。你如果喜欢珠宝,你也可以买,可是必须经过我选择,因为你的趣味是不见得高明的。还有你要买给卫德的,买给爱拉的,也什么都可以。如果彭慧儿种起棉花来,我也可以尽量地收买,尽量地资助他。你想这样算得公平没有呢?”
“当然,当然。你是很慷慨的。”
“可是你要听仔细。至于你那爿店铺和你那两个木厂,那是一个钱轮不到的。”
“哦!”思嘉立即放下脸来说。因为自从开始度蜜月以来,她一直都在心里打算,要问瑞德借一千块钱,再去买五十英尺地来扩充她那木料场。
“怎样,你一直都说自己开通得很,我做一点生意你不会管账的,谁知你也跟别人一样,怕人家要说我当家呢。”
“你替我们姓白的人家当家,那你放心,人家绝对不会相信的,”瑞德慢吞吞地说,“至于那班傻子说的话,我向来不去理它。而且我本来是没教养的,家里有个精明强干的当家婆,我正要以此自豪呢。我也要你继续维持那爿店铺和那两个木厂,它们是你两个孩子的产业,将来卫德大起来,一定觉得不便靠继父养活,他就可以接管去了。可是我决不拿出一个钱来津贴他们的事业。”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愿意拿出钱来帮助卫希礼的生活。”
“你又要提起这桩事来吗?”
“不。可是你要问我的理由,我就把理由说出来了。还有一件事,你休想向我报虚账,说是买衣服要多少多少,家用要多少多少,以便从中揩些油,去给希礼多买几头骡子,或是再买一个木厂。你的一切费用我要查账的,什么东西该用多少钱,我没有一样不知道。哦,你不要当我是侮辱你,你非这么做不可。我不会放松你的,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跟陶乐或希礼有关系的,我决不会放松你。陶乐方面我还可以通融,至于希礼,我非画出一条防线来不可。我的宝贝儿,你如今在我驾驭之下,我的缰绳是会放得很松的,可是你不要忘记,我对于你,是有笼头和马刺拿在手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