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近日以来,人人都说美蓝这孩子变野了,着实该好好管她一管了,但是家里人人都喜爱她,谁忍得起心来管她呢?讲到她的变野,那是她跟她父亲出去旅行的那几个月里开始的。那几个月里边,她晚上一直都不肯早睡,而且跟着父亲到戏院里、酒馆里,乃至赌场上,要睡就睡在父亲怀中。从此她就无论如何不肯跟爱拉同时上床睡觉了。又当她跟父亲出门的时候,她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因此回家以后,嬷嬷挑了衣服要她穿,她就没有一次不咕哝。

  后来思嘉病了几个月,又回陶乐去一趟,这期间美蓝也都跟着父亲,被她父亲宠得越发不像话。思嘉等她年纪稍大几岁,也曾尝试管教管教她,想矫正她那惯依自性的倔强脾气,结果是毫无成效。因为她要的东西无论怎样荒唐,做的事儿无论怎样荒谬,父亲一直都帮她说话,以致思嘉再也无法可施。他又一直鼓励她说话,把她当一个大人看待,她有意见会一本正经听着她,而且装做听她指导的模样。结果呢,她就常常要干涉大人,常常要跟父亲作对,弄得父亲也无计可施。但是瑞德只不过笑笑,连思嘉要打她几下手心也不答应的。

  思嘉看看女儿的意志竟跟她自己一样地强硬,也知道自己管教不了她,只希望瑞德不要再纵容,然而瑞德始终没有意思要管教她。孩子爱干的事没有一桩不对的,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只要他能摘下来,也真会摘给她的。他看看她的鬈头发、她的酒靥儿,直至她的一举一动,觉得没有一样不可爱,没有一样不足以自豪。他又偏偏爱她那种撒野的腔调,爱她那种高傲的气性,爱她那种撒娇的态度。因此,他就觉得孩子并没有一点儿坏处,再也舍不得管教她了。同时,孩子也把他当做上帝,当做她的小世界的中心。这一种地位,他又无论如何舍不得抛弃。

  她一天到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早上他想多睡一刻儿,她却把他叫醒了。吃饭要坐他身边,时而吃自己的盆子,时而吃他的盆子,一点儿不受拘束。出去骑马没有一次不跟,晚上睡觉一定要父亲替她脱衣服。

  思嘉看看瑞德这么厉害一个人,现在竟被一个小女孩子控制住,心里倒也很痛快。谁想得到他这样一个飞扬浮躁的角色,做起父亲来竟会这么认真的呢?可是她有时也难免妒忌,因为她见美蓝还不过四岁,就已能够了解他笼络他,自己跟他做了这几年夫妻,却还是拿他一无办法!

  美蓝到了四岁上,嬷嬷就常常要唠叨,说:“女孩子家跨腿儿骑在马上,让衣服高高飘起,实在太不像样儿。”瑞德听见有益孩子的话向来都注意,所以嬷嬷这种唠叨竟被采纳了。结果,他就去买了一匹棕白两色的设德兰种小马来,并且定制了一副镶银的侧坐马鞍子。名义上,这匹小马算是替三个孩子共同买的,因而也给卫德配了个鞍子。但是卫德宁可玩狗不骑马,爱拉是什么动物都害怕的,所以这匹小马就成了美蓝一个人的了。美蓝得到这匹马,自然快乐非常,所感美中不足的,就在她从此只能侧骑不能跨骑这一点。但经瑞德跟她说明侧骑比跨骑更难,她也就觉得满意了,并且很快地学起侧骑来了。瑞德见她姿势非常好,手也拿得稳,自又不免有一番得意。

  “你看她再大几岁就会打猎了呢,”他夸口说,“打起猎来决没有一个人能够及她的,那我就要带她到弗吉尼亚去了。只有那里才有真正的猎打。我又要带她到肯塔基去,因为骑马好坏只有肯塔基人识得的。”

  等到要替她做骑马服的时候,照例又要由她自己挑颜色,她也照例要挑蓝色的。

  “可是,达灵!不要挑那种蓝丝绒吧!蓝丝绒是我做宴会服用的。”思嘉笑道,“小女孩子只配穿黑色阔堂细布。”只见那双小黑眉毛耸起来,便又说:“我谢谢你,瑞德,请你告诉她一声,这种料子实在不宜的,而且极容易弄脏。”

  “哦,就让她做蓝丝绒吧,弄脏了重新替她做一件。”瑞德轻轻松松地说。

  于是美蓝做了一件蓝丝绒的骑马服,衣裙一直拖到马肚上。帽子是黑的,上边插着支红羽,因为她听媚兰姑妈说过司徒约瑟帽上插羽的故事,就自己想出这种帽样子来了。从此凡遇晴朗天气,总见他们父女俩在桃树街上并辔而骑,老子故意放宽马步子,以便和那小胖马步调一致。有时他们骑到那些冷街僻巷去,致将沿途的鸡子、狗儿、孩子都吓得四散奔逃。美蓝一经骑上劲,就要拿鞭子抽马,飘扬着一头鬈发,跟老子赛起跑来。于是老子就要勒紧自己的马,仿佛怕被美蓝的马抢了先似的。

  后来瑞德看见女儿坐势也稳了,手势也灵了,胆子也大了,他就决计要她学习跳栏了。因此,他在后院子里造起一个矮栏来,并且出了二角五分钱一天的工资,把彼得伯伯的一个小侄儿华喜雇来教练美蓝的马。最先用的栏子不过二英寸高,后来逐渐逐渐地高到一英尺。

  其实这一个办法是不讨好的。华喜胆子本来小,那小马脾气又倔,只因贪图工资高,方才来干这差使,跳个一天到晚,也至多跳过栏去十来次。那马呢,哪怕小女主人一天到晚拉它的尾巴,翻它的蹄子,它都还忍受得了,就只怕把它的肥胖身躯搬过栏子去。至于美蓝,她就简直不愿别人来骑她的马,故当华喜驯马的时候,她总觉得不大耐烦地一直蹦跳着。

  直至瑞德认定马儿训练已成熟,他就要让美蓝自己上去学试了。美蓝听见这句话,自然兴奋得不知什么似的。她的第一下尝试居然就马到成功,从此除跳栏之外,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了。思嘉看见他们父女两个这么起劲、这么得意,心里只觉得好笑。但想他们也不过是图新鲜,等过几天厌倦了,美蓝自然会找别的东西玩儿,也让隔壁邻舍可以清静些。谁知他们对这游戏始终不厌倦,直至后院子里跑出一条寸草不留的马路来,也还不停息。那条马路从亭子通到栏子,将整个后院子都贯通了。每天一清早,就听见他们在那马路上大声呐喊。据曾到过印第安人境界的梅老公公说,这种呐喊是跟印第安人剥了头皮回来的喊声一样的。

  经过了第一个礼拜,美蓝就要求增高栏子了——非要高到一英尺半不可。

  “那是要等六岁才行的,”瑞德说,“到那时候你的个儿大些了,我去替你买匹大些的马来。现在这马的腿儿不够长。”

  “已经够长了的,媚兰姑姑家的蔷薇丛我都跳过了,那是高得很的呢!”

  “不,你得等。”瑞德这回倒硬起来了,可是经不得美蓝时时刻刻的咕哝,他就渐渐地软化了。

  “哦,好吧,”有一天早晨,他终于笑嘻嘻地答应了她了,便将栏子拔到一英尺半,“要是摔下来,你可不要哭,也不要怪我。”

  “母亲!”美蓝将头朝上思嘉卧房的窗口高声叫着,“母亲!您瞧着我!爹爹说行了!”

  思嘉正在梳头,便到窗口笑嘻嘻地往下看,见美蓝身上那件蓝骑马服已穿得那么龌龊。

  “我真得替她新做一件衣服了,”她说道,“可是只有天知道,她身上那件又怎么肯换下来呢?”

  “母亲,你瞧着!”

  “我在瞧了呢,亲爱的。”她笑嘻嘻地说。

  瑞德将她抱上马时,思嘉见她背脊笔挺,头昂昂然,不由得闪过了一阵得意。

  “你真是美丽啊,宝贝儿!”

  “您也美丽的。”美蓝也回赞她一句,然后将脚后跟在马肚子上蹬了一蹬,便向亭子那边奔去了。

  “母亲,您瞧我来这一下!”她一面喊一面抽着马。

  “瞧我来这一下!”思嘉隐隐约约记起这一声喊,从前也曾听见过。又仿佛觉得这一声喊有些不吉利。是什么时候呢?怎么仓促之间记不起来了呢?她又朝女儿看了一眼,见她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正飞一般地向前奔驶而去。然后,仿佛女儿的蓝眼睛从她眼面前闪烁过去,使她不觉打起寒噤来。

  “她的眼睛活像爸爸的,”她思忖道,“纯然是爱尔兰人的蓝眼睛,她的一切事情也都跟爸爸一样。”

  一经想起了爸爸,刚才搜索不着的那个记忆就像闪电一般浮到眼前了。于是她忽然停止了呼吸,仿佛看见面前就是陶乐附近的牧场,仿佛一阵马蹄嘚嘚声中听见爸爸也跟美蓝方才似的在那里呼喊:“瞧我来这一下!”

  于是她急忙喊道:“不要!不要!哦。美蓝,赶快站住!”

  话犹未了,底下已传来了噼里啪啦的一声,继之以瑞德的极喊、蹄子的轧砾。她不自觉地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地上摊着一团蓝,那马翻身滚了起来,光着鞍子小跑而去了。

  美蓝死后的第三天晚上,嬷嬷摆着鸭子步儿慢慢迈上媚兰厨房间里的台阶。这时她从头到脚穿着黑,血红着一双眼睛,红肿着眼睛皮子,哭丧着一张脸儿,可是牢牢抿着一张嘴,显得她肚里藏着非常坚决的主意。

  她跟蝶姐轻轻说了几句话,蝶姐很和气地点点头,悄悄放下手里的菜盆,通过食料间,走到饭厅去。不一会儿,媚兰到厨房里来了,手里拿着条餐巾,脸上满脸的着急。

  “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静下来了,也像往常一样的,”嬷嬷郑重地说,“您在吃饭,俺不该来打扰您的,媚兰小姐。可是俺有句要紧话要跟您说,等不及您吃完饭了。”

  “晚饭可以等着的,”媚兰说,“蝶姐,你让他们先吃吧。嬷嬷,你随我来。”

  嬷嬷在媚兰后边摆着鸭子步,通过穿堂,看见饭厅门开在那里,希礼坐在桌横头,下首是小玻,再下首是思嘉的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只听见汤匙丁丁当当地在那里响,又听见卫德和爱拉叽里呱啦说话的声音。他们现在得在媚兰姑妈家里长期住着,简直同做生日一样了。媚兰姑妈向来都待他们好,这一回当然更好。他们的小妹妹死了,对于他们并不发生多大的影响。只记得当时美蓝掉下马,母亲哭了大半天,媚兰姑妈就把他们带过这边来,在后院子里跟小玻玩儿,并且要吃饼干随时都可吃。

  当时媚兰将嬷嬷领到那间书籍围绕的坐起间,关了门,让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我本来预备吃完饭就过去的,”她说,“听说白船长的老太太来了,大概明天早晨总要下葬了吧。”

  “下葬吗,就是这个话呀,”嬷嬷说,“媚兰姑娘,咱们大家都弄得没有办法了呢,这才俺跑过来请您帮点忙儿的。嗨,俺可真不懂,做人干吗要这么苦呀!”

  “怎么,思嘉小姐身体吃不消了吗?”媚兰很着急地说,“我是两天没有见她了。她一直都关在房里,白船长又一直不在家,而且——”

  嬷嬷突然掉下眼泪来。媚兰就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过了一会,她才撩起一只衣角来擦着眼睛。

  “您一定得来帮帮咱们忙,媚兰姑娘。俺是什么法儿都想尽了,可是一点儿没有用处。”

  “思嘉小姐——”

  嬷嬷挺起了腰板。

  “媚兰姑娘,您是知道思嘉姑娘的。孩子完了她原也极伤心的,可是她熬过来了。俺来说的是瑞德先生啊。”

  “我早就想跟他见见了,可是我在你们那里的时候,他不是上街去了,就是锁着房门睡着。思嘉又弄得像鬼一样,怎么都不开口了。你赶快说,嬷嬷,要我帮什么忙。”

  嬷嬷拿手背擦擦鼻子。

  “俺说思嘉姑娘倒是受得了,因为她已经受了不止一次了,可是瑞德先生——媚兰姑娘,他是从来没有受过的,他是什么也受不了的。俺来看您就为的是他。”

  “可是——”

  “媚兰姑娘,您今天晚上就得跟俺去一趟。”嬷嬷的声音显得非常急迫,“也许瑞德先生肯听您的话。您的主意他向来都看重的。”

  “哦,嬷嬷,到底是什么事呀?你到底什么意思呀?”

  嬷嬷挺直了她的肩膀。

  “媚兰姑娘,瑞德先生他已经——已经昏了头了。他不让咱们下葬小小姐啊。”

  “昏了头了?哦,嬷嬷,不会的!”

  “俺不说胡话。逼真逼真的事儿,他不让咱们拿开小小姐。不到一点钟之前,他还亲口跟俺说来的。”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

  “俺就是说他昏了头了呀。”

  “可是为什么——”

  “媚兰姑娘,俺从头来告诉您吧。这种话对旁人是不能讲的,您可是咱们自己家里人,俺只有对您讲。您总知道,他疼这孩子疼得什么似的。他一听见米医生说是头颈跌断了,他马上就发起疯来了。他马上拿了一支枪,跑出去开杀那匹小马,而且天知道,俺怕是连他自己也要开杀的啊。当时思嘉姑娘是晕过去了,邻舍人家跑来围了一屋子,孩子断气了,瑞德先生还是牢牢抱着她,小脸儿上血污狼藉的,也不让俺洗一洗。后来,谢天谢地,思嘉姑娘醒过来了。俺才透了一口气,当是他两口子可以互相解劝一下的。”

  说到这里她又挂下眼泪来,但是这回她连擦也不去擦了。

  “哪里知道思嘉姑娘醒过来之后,别的一句不说,马上跑到瑞德先生房间里,对他说道:‘你杀了我女儿了,你还我的女儿来。’”

  “哦,这是她不应该的!”

  “可不是吗?她竟这么说了。她竟说孩子是瑞德先生杀死的。那时候,瑞德先生一句话说不出来,那样子真是可怜,俺也要哭出来了。俺就说:‘孩子交给嬷嬷吧,俺去给小小姐料理料理去。’瑞德先生就把孩子交给俺,俺拿到她自己房里去替她洗脸,一边听见他们俩还在吵闹,那种说话俺真觉得寒心哪。思嘉姑娘骂他是杀人凶手,存心让小小姐骑马摔死,瑞德先生说她本来就不管孩子,那两个孩子她又几时管过的……”

  “哦,嬷嬷!你不要讲下去了。这种话你是不应该对我讲的!”媚兰喊道,因为她听见嬷嬷描写的这番情景,不由得心都萎缩下去了。

  “俺也知道是不能讲的,可是俺心里闷得慌,叫俺对谁去讲呢?过了一会儿,瑞德先生又把孩子要回去,放在自己房里的小床上。思嘉姑娘要去买棺材,预备装殓起来停在客厅里,他就凶狠地要打她,说孩子不能装棺材,非要放在他房里不可。随后他又对俺说:‘嬷嬷,俺要出去一趟,孩子你替俺看牢,不许谁来动一动。’说完他就出门了,直到太阳下山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俺看见他又喝得烂醉了。可是他并不吵闹,只是闷声不响的,看见思嘉姑娘也不理,看见白蝶姑妈和许多客人也不理,管自跑上楼去了。一上楼,就听见他不住口地喊嬷嬷,俺连忙跑上楼去,看见他站在小床旁边,房间里黑洞洞的。

  “他就凶狠地对俺说:‘赶快把百叶窗拉开来,屋子里黑呢。’俺连忙拉开百叶窗,屋子里亮了,他就瞪着眼睛朝俺看。哦,媚兰姑娘,俺被他瞪得发起抖来,他那副神气真是怕人呢。他就说:‘去拿灯来,多拿些灯来,统统点起来!从此不许再拉窗帘子了。你不知道美蓝小姐是怕黑的吗?’”

  媚兰不胜惊异地瞪了嬷嬷一眼,嬷嬷阴郁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是这么说。他说‘美蓝小姐怕黑的’。”

  媚兰禁不住发起抖来。

  “俺连忙拿给他一打蜡烛,他就沉下脸来说:‘出去!’俺出来了,他就锁起门来,独自陪伴小小姐。后来思嘉姑娘那样地敲呀、嚷呀,他老是一个不开。像这样子已经闹了两天了,他再也不提下葬的话儿。每天早晨锁了门,骑着马儿上街去,要等太阳下山才回来,仍然喝得醉醺醺,钻进房里马上又把房门锁上了,也不吃,也不睡。后来他妈白老太太从查尔斯顿来了,苏纶姑娘跟慧儿先生也从陶乐来了,他竟一个都不理。哦,媚兰姑娘,真是可怕呢!今天情形更不如昨天,大家都在担心呢。”

  “直到今天晚上,”嬷嬷停了一停,又拿手背擦了擦鼻子,“今天晚上他从外边回来的时候,思嘉姑娘在穿堂里遇到他,跟了他进屋子去,对他说:‘明天早上准定下葬了。’您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你试试看,我就要你的命!’”

  “哦,他一定是昏了神了!”

  “可不是吗?后来他们说话声音很低,俺在外边也听不清了,只听见他说美蓝小姐怕黑的,坟墓里边黑得很。过一会儿听见思嘉姑娘说:‘你好,你自己杀了孩子,还要装得这么疯疯癫癫的,要想人家说你是个好父亲。其实人家都在骂你了。你当俺不知道吗?你这几天都在贝儿那婊子家里。你当俺不知道吗?’”

  “哦,嬷嬷,那是不会的!”

  “可是真的呢,媚兰姑娘!咱们黑人消息顶灵通,大家早已知道了。瑞德先生自己也承认。他说:‘是的,俺是在贝儿家里,你打算怎么样?家里已经变成地狱了,俺不到那里去散散心,叫俺到哪里去?而且贝儿心肠好,至少不会说孩子是俺杀死的。’”

  “哦!”媚兰喊道,因为她觉得伤心极了。她自己的生活是很快乐的、安稳的,四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爱她的,因而她听见嬷嬷的话简直觉得不懂了。她又记起那天瑞德跪在她面前忏悔,的确也曾提起过贝儿,然而他又明明说是爱思嘉的,而思嘉当然也爱他。那么他们夫妻之间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呢?怎么竟会这样你一刀我一枪地不肯相让的呢?

  嬷嬷又继续说道:

  “过了一会,思嘉姑娘从房间里出来了,面孔白得像张纸,可是牙齿咬得紧紧的,主意很坚决。她看见俺在那里,便对俺说:‘明天早上一定要下葬。’说完,她像个鬼似的回到自己房里去了。俺听了她这话,吓得心里怦怦跳,因为她的话是说一句算一句的。可是瑞德先生的话也说一句算一句。他说过思嘉姑娘若是把孩子下葬,他就要杀她的呢。那时候,俺就突然良心发现了,媚兰姑娘,因为小小姐这么怕黑,都是俺造的因头。”

  “哦,可是嬷嬷,这是没有关系了——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怎么没有关系呢?毛病都在这里呀。俺当时良心发现了,决心要对瑞德先生讲明这桩事,哪怕他杀了俺也甘心的。俺就连忙跑去敲开他的门,俺说:‘瑞德先生,俺来向您自首来了。’他马上旋转身子,发狂似的喊了一声:‘滚出去!’可是俺不怕,俺说:‘您听俺说下去吧,俺不说心里难受。小小姐怕黑,是俺造的因头。’俺说了这话,马上挂下手等着他一下打来。可是他不打,也不说什么,俺就又说了。俺说:‘这事俺是无心的。可是,瑞德先生,小小姐胆子太大了,她常常要半夜三更起来,光脚丫子到处去跑。俺就只得吓唬她,说黑夜里边有鬼有妖怪,从此她就怕黑了。’

  “他听了这话——哦,媚兰姑娘,您知道怎样?谁知道他听了这话,脸上就和气起来,跑到俺身边来拍拍俺肩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一面拍一面对俺说:‘小小姐是顶勇敢的,是不是?她除了黑暗是什么都不怕的。’俺听他这么一说,就忍不住哭起来了。他就又拍拍俺说:‘得啦,嬷嬷,你别哭啦。谢谢你告诉我这句话。我知道你是爱小小姐的,所以我不怪你吓唬她,什么事儿都要看心地好不好。’俺经他一说,胆子大了,俺就乘机对他说:‘可是,瑞德先生,下葬的事儿怎么样哪?’谁知他马上又沉下脸来,眼睛骨碌碌对俺看着,他说:‘怎么,别人不懂连你也不懂的吗?你既知道我那孩子怕黑的,怎么还要把她下葬呢?她在坟墓里边不要怕煞吗?’媚兰姑娘,俺听到他这句话,这才知道他昏了头了。现在他一天浸在酒里,也不睡觉,也不吃东西,这怎么行啊?他简直是疯了。当时他就一推把俺推出门,嘴里嚷道:‘你替我滚出去吧!’

  “俺只得跑下楼来,看看一点儿没有办法。思嘉姑娘说是明天一定要下葬,可是他却说要杀她。这怎么行啊?一班亲戚朋友都着急得不得了了。俺这才想起您来,媚兰姑娘。您总得去帮咱们劝劝他。”

  “哦,嬷嬷,可是我不能冒冒昧昧闯上去的呀!”

  “您要是不能,还有谁能呢?”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嬷嬷?”

  “媚兰姑娘,办法俺也不知道。可是您总不能不管。您可以去跟瑞德先生谈谈,他也许会听您的。他向来就顶看重您。您自己不知道罢了。俺听他不知说过多少回,总说您再好也没有了。”

  “可是——”

  媚兰迟疑不决地站了起来,想起要去谏劝这么发狂似的一个人,不由得不寒而栗。这叫她怎么办呢?叫她拿什么话去劝瑞德呢?正在犹豫,忽听见小玻的笑声从饭厅里传出来,她便落入一种可怕的假设,假如是小玻死了,他这笑声突然停止了,他已冷冰冰、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那时她心里会有怎样一种感觉呢?

  “哦!”她不自觉地高声喊出来。她突然懂得了瑞德的情感了。假如她自己的小玻死了,她怎么舍得把他拿去下葬呢?怎么舍得让他孤零零地去跟风雨和黑暗做伴呢?

  “哦,真可怜的白船长!”她喊道,“好的,我现在就去,马上就去。”

  她急忙地回到饭厅,亲亲昵昵地跟希礼说了几句话,又猛地把小玻搂住了吻了一回,倒把那孩子吓了一跳。

  然后连帽也不戴,她急急忙忙地走出大门,那条餐巾仍旧还抓在手里,便飞也似的向前去。把个鸭子步儿的嬷嬷赶得气喘不休。进了白家的前穿堂,一看藏书室里聚着许多人,白蝶姑妈、白老太太、慧儿、苏纶,都在那里说话儿,她进去略略点了一点头,便拔步奔上楼梯,嬷嬷也就气喘喘地跟上去,经过思嘉房门口,她迟疑了一下,要想进去,嬷嬷急忙说道:“不,不要进去。”

  她这才放慢了步子,一直走到了瑞德门前。略略迟疑了一下,她便像士兵进入战场,毅然地在门上敲了几下,低声叫道:“让我进去,白船长。我是卫太太,我要看看美蓝。”

  门立刻开开,嬷嬷急忙躲进旁边黑影里,看见瑞德的庞然巨体映在那满室辉煌的烛光里。他的双脚有些儿颤抖,又闻到他口里有威士忌的浓烈气味儿。他低下头对媚兰看了看,然后抓住了她的臂膀,将她引进房中,立刻把门关上了。

  嬷嬷在门口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一面默默淌眼泪,一面听着房里的动静。但是她一句话也辨不清楚,只听见断断续续的欷歔声。

  经过了许久许久,才见房门刷地开开来,露出媚兰一张平静而紧张的脸。

  “你去替我拿点咖啡来,快些,再要一些三明治。”

  嬷嬷急忙下去拿了一杯咖啡和一碟三明治上来,一心想进去看一看光景,但是媚兰只开出一条门缝儿,匆匆接着托盘进房去,便又砰地将门关上了。嬷嬷侧起耳朵细听着,却只听见瓢匙碰着瓷器的声音,以及媚兰模模糊糊的低语声。然后是一个沉重身躯砰地倒上床去的声音,以及靴子扑通落地的声音。再隔了一会,媚兰才又开出一条门缝,伸出一个头来。嬷嬷想从门缝看进去,但是仍旧看不见什么。只见媚兰的眼睛像是很疲倦,睫毛上搁着几颗泪珠,但是神色平静了。

  “你去告诉思嘉小姐,说明天早晨下葬,白船长已很愿意了。”她低声说。

  “哦,谢天谢地!”嬷嬷高叫着,“你是怎么——”

  “不要这么高声,他快要睡着了。还有,嬷嬷,你去对思嘉小姐说,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去替我拿点咖啡来吧。”

  “拿到这间房间里?”

  “是的,我答应过白船长,如果他肯睡觉,我会在这里替他守到天亮。你去告诉思嘉小姐,她什么都不要担心了。”

  嬷嬷向思嘉房里走去,心里不胜快乐,不由得步子放松了,把地板踩得吱嘎响。但一到思嘉门口,她又站住沉吟了一回。

  “瑞德先生答应明天下葬了,这话可以说,可是媚兰姑娘在这里守夜的话万万不能说。思嘉姑娘一定要不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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