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吃晚饭,思嘉代替母亲做主席,将应有的职务一一都尽了,只是心里为着那可怕的消息,不住在那里翻腾。她眼巴巴望着母亲早些回来,因为没有母亲在旁边,她总觉得迷惘而孤独。她想自己正在急切需要母亲的时候,施家那些人有什么权利把母亲叫出去呢?
这一顿饭吃得黯淡非常,而嘉乐的一张嘴偏又那么滔滔不绝。他已经完全忘记刚才对女儿说的话了,现在他又自言自语地在那里高谈嵩塔儿要塞的消息,时而拿拳头拍着桌子算点板,时而举起臂膀在空中挥舞一回。平日吃饭的时候,嘉乐照例要把席上的谈话独个人霸占了去,思嘉若是肚里有心事,尽可以一句也不听进耳朵里去。但是今晚不同了,她虽然一直侧着耳朵留神听着门前的车轮声,父亲的话仍旧不免要闯入。
当然,她并不打算把肚里的心事去告诉母亲,因为母亲听见她想去巴望一个已经跟别人订婚的男人,一定是要震骇、要懊恼的。但她现在遭遇到这平生第一幕悲剧,急于需要母亲来安慰。她只要母亲站在她面前,便觉得非常安稳,因为无论怎么坏的事,母亲总能够把它弄好的。
过了一会,她听见咔咯咯的车轮声在车道上响,便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直至听见那声音一直响过屋后去,这才重新坐下。那不是母亲的车,母亲的车是要在前面台阶上停的。随后就听见院子里有几个黑奴在说话,仿佛很兴奋似的,还有一个黑奴发出一种尖厉的笑声。思嘉从窗口探头一望,只看见阿宝手里擎着一个松枝火把,照着几个人从一部大车上爬下来,却看不清他们是谁。然后那笑语之声渐渐移到后面去,升上了后廊,穿过了甬道,一直来到饭厅背后的那间穿堂。此后又经过了一阵耳语,便见阿宝走进饭厅来,不像平常那么一本正经,却骨碌着一双圆眼睛,闪露着一副白牙齿。
“老爷,”他满面春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您新买的女人来了。”
“新买的女人?我不曾新买什么女人呀。”嘉乐装做不懂的样子,睁着眼说。
“是的,您买的,老爷!是的!现在她来啦,要跟您说话。”阿宝激动地搓着一双手,痴笑着说。
“哦,是你的新娘子来了,好吧,叫她进来吧。”嘉乐说了,阿宝便转过身子,向穿堂里招了一招手,随见那个黑女人走进饭厅来,后面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躲在她的庞大衣裙后跟着。
这蝶姐儿是个高大的个儿,跑起路来笔挺的。她的年纪少则三十,多则六十,随便算她几岁都很像,一张铜色的脸上还没有一丝皱纹。她的相貌分明含有印第安人的血统,而调剂着内革罗人的特质。她的皮肤红铜色,额骨狭而高,颧骨突出,鼻梁像鹰嘴,鼻尖却又扁下去,下连着一副内革罗人的厚嘴唇——这一切,都分明显出她是红黑两种的混合。她的态度很泰然自若,跑起路来比嬷嬷还要昂然,因为嬷嬷的神气是学得来的,她的才是天然生成的。她说话的时候,并不像大多数黑人那么糊里糊涂,却知道字斟句酌,颇有些礼貌。
“给您请晚安哪,小姐。对不起您啦,老爷,我不该这会儿来打搅您的,可是我要来谢谢您老爷,拿我跟小妞儿一齐买啦。也有些老爷们要买我,可不肯买我家小妞儿,我舍不得她。现在谢谢您啦。我替您尽力干事儿,不忘记您老爷的恩。”
“嗯——嗯。”嘉乐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做了一桩好事,被人这么公然揭穿了,觉得非常难为情。
蝶姐转向思嘉这面来,眼角仿佛皱起了一个微笑。“思嘉小姐,阿宝跟我说的,小姐常常劝老爷买我,现在我叫百利子服侍您,替您做丫头吧。”
说着,她将手伸到背后去,把那小妞儿抓到前面来。那小妞儿是一个棕褐色的小动物,两条腿儿细细的,像一只鸟儿,梳着一头小辫子,拿头绳扎得铁硬的,一根根朝天竖着。她的眼睛很锋利、很聪明,像是什么都懂得,可是脸上硬装着一副傻相。
“谢谢你,蝶姐,”思嘉答道,“不过我怕嬷嬷要说话。我生下来就是她服侍的。”
“嬷嬷也老啦,”蝶姐说得非常之平静,要是嬷嬷在旁边听见,一定非光火不可的,“她原是个好嬷嬷,可是您现在是大小姐啦,您得要一个小丫头。我这百利子已经替英弟小姐服侍了一年了。她会缝衣裳,会梳头,跟大人一样。”
百利子得到母亲的怂恿,突然对着思嘉屈了一下膝,并且朝她傻笑了一笑,这就使思嘉不得不回她一笑。
“好灵活的一个小娼妇,”她心里想道,然后说,“谢谢你,蝶姐,等太太回来再说吧。”
“谢谢小姐。那么晚安啦。”蝶姐说了,转过身,带着她的小妞儿出去了。阿宝一蹦一跳地在后面跟着。
桌子收拾掉了,嘉乐又继续他的演说,可是不但他的听众谁都感不到兴趣,就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大满意了。他预言着战争马上要到来,质问着南边人对于北佬儿的侮辱是否还能够容忍,回答他的却只有“是的,爸爸”或是“不的,爸爸”而已。那时她们三姊妹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恺玲坐在大灯底下一张垫脚凳上,早已深深沉入一个少女的美梦,并在设想自己戴上护士帽时的姿容。苏纶一面在刺绣,一面在想明天的野宴会上怎样去把汤司徒从她姊姊那边抢过来。她知道自己是具有温雅的女性,姊姊却没有,所以相信这事并非不可能。至于思嘉,那不用说,正为着希礼的事心里起着澎湃的波涛。
她听见父亲在那里讲嵩塔儿要塞,讲北佬儿,讲个不住口,心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竟忘了自己的女儿正在伤心呢?因此她感觉到世界上的人都是自私的,无论你有怎样的痛苦,他们都可以不管,无论你是怎样的伤心,他们还是照旧地过去。
她心里仿佛刚刚刮过了一阵旋风,可是那饭厅里的一切依然很平静,一点儿也没有变化,这就大可诧异了。那沉重的乌木桌,那碗碟橱,那笨重的银器,那鲜明的地毯,都照常地放在原地方,仿佛天下并不曾发生什么事故。在平日,思嘉觉得这一间饭厅是很可爱、很舒适的,每天晚饭以后全家围坐在这里的一段安静时间,她向来都很欢喜,今晚却不同了。她若不是怕父亲的责问,早已独个人溜了出去,溜到母亲平日办事的那个小房间,坐在那张老沙发上放声大哭起来了。
这所谓办事小房间,是思嘉顶顶欢喜的一间屋子。每天早晨起来,郝太太都要坐在这里,看着那高个儿的书记记账,听着总监工魏忠报告事情。这里又是全家人休息的所在。每天总是爱兰坐在自己位子上写账,嘉乐躺在一张旧摇椅上养神,三姊妹在那老沙发上各占着一个垫子,平安而舒适地混过了时刻。如今思嘉也正想到那间屋子去,将头伏在母亲的膝盖上,幽幽咽咽地哭他一场。但是母亲为什么还不来呢?
这时,车轮的声音终于从夹道上嚓嚓响起来了,随即听见爱兰打发马夫回去的声音,从外间的黑暗里飘进屋子,大家都把眼睛朝着门口看,果见爱兰急急忙忙跨进门来,面上现出疲倦和悲哀的神色。嬷嬷在她后边几步的距离跟着,手里拿着皮包,嘴唇皮伸得十分长,眉毛往下挂着,几乎盖没了眼睛。她一面蹒跚着走,一面嘴里不住地咕哝着,那声音不高也不低,低到要人家听不出她在说什么,却又高到要人家知道她心里不高兴。
“我回来迟了,对不起。”爱兰说着,一面把肩上的围巾取下来递给思嘉,随手在她面颊上摸了一摸。
嘉乐见她进来,脸上顿时像受幻术一般浮起了光彩。
“那小东西洗过吗?”他问。
“洗过了,可是死了,可怜的东西,”爱兰说,“我怕阿弥也要死的,现在大概可以没事了。”
几个女孩子的脸都朝着她,现出惊异疑问的神色,嘉乐很富哲学意味地摇了摇头。
“自然不如孩子死了好,这可怜的没有父——”
“时候不早了,咱们马上就做祷告吧。”她立刻打断他的话,打断得丝毫不着痕迹。若不是思嘉深知母亲的性格,就怎么也不能觉察她有存心打断这话的意思。
施阿弥这个孩子到底同谁养的呢?这当然是个有趣的问题,但是思嘉知道母亲是无论如何不会对她讲明的。她疑心是自己家里做监工的魏忠。因为她常常看见晚快边的时候,魏忠跟阿弥在一起散步。魏忠是北佬儿,并且光杆子,而且他既做了监工,就一辈子没有机会跟区里的交际社会相接触。他如果要结婚,除了施家那样人家之外,是没处去找对象的。但是以教育而论,他又比施家人高出几筹,自然不愿意跟阿弥公然结婚的。
思嘉叹了一口气,为的是她的好奇心非常深切,却又无法可以满足它。她知道母亲眼里见过的事情很多,却都并不去注意,就同那些事情不曾发生过一般。母亲对于一切非礼的事情都置之不闻不问,并且教思嘉也要如此。可是,这种教育并没有多大成功。
爱兰走近壁炉架,伸手到一个匣子里去取念珠,预备做祷告,嬷嬷却在旁边坚执地说道:
“爱兰姑娘,你吃一点晚饭再做祷告吧。”
“谢谢你,嬷嬷,可是我不饿。”
“俺替你弄去,你得吃。”嬷嬷一面说,一面耸起了额头,动身跑到厨房去。“阿宝!”她叫道,“叫阿妈把火捅一捅。太太回来啦。”
她走到前边穿堂里,一面把地板踩得咯吱响,一面让她的独白传进饭厅去,使全家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俺说过多回啦,这些下流白人是跟他们没有弄头的。他们都是懒虫,不识好歹的。咱们这位姑娘可真太好心,偏要丢开自己的事儿去伺候他们!他们要是值得人伺候,怎不也买几个黑人服侍服侍呢!俺说过多回啦——”
她的声音消失在那条通厨房去的长甬道里了。原来嬷嬷有一种特别的方法,可以使主人知道自己对于事情的意见,而又决不至于挨主人的骂。她知道白人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对于黑人的自言自语决不会去注意窃听,即使在无意之中听见了,也必定要装做不曾听见的样子。她就利用这一个弱点,凡有什么事要发牢骚,便在靠近主人所在的地方找一个适宜地点,放着胆做一番大声的独白,使它一句句都传到主人耳朵里去。这样,既可以防卫自己,不致受主人的责备,而一肚子的牢骚却都发泄了。
一会儿阿宝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盆子、一副刀叉和一条餐巾。他后面紧紧跟着一个十岁的小黑炭,名叫阿吉的,一只手匆匆扣着一件白短紧身上衣的扣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拂尘,那是拿报纸条子扎在一根比他的人还要长的芦秆上做成的。爱兰本有一个很美丽的孔雀毛拂尘,那是要非常特别的排场才拿出来用的,而且据阿宝、阿妈、嬷嬷他们三个人的意见,孔雀毛是不吉利的,因此每次用到这个拂尘的时候,必定家庭里有过什么吵闹了。
嘉乐替爱兰拖来了一把椅子,她便坐下来,随即有四个声音向她围攻着。
“妈,我那新跳舞衣的花边掉了,明天晚上到十二根橡树要穿的。你给我钉一钉好吗?”
“妈,思嘉的新衣服比我的好看,我穿起那件衣服来,满身是红,怪吓人的。她不好穿我那件红的,让我穿她那件绿的吗?她穿起红的来倒相配的。”
“妈,明儿我也等过了晚上的跳舞会才回来好吗?我已有十三——”
“嗨,郝太太,事情真诧异——嗨,你们不要闹,好吗?我要去拿鞭子了!——今天早上高恺悌在亚特兰大,他说——你们静一点好吗?连我自己的话都听不出了!——他说那边热闹得了不得,都在谈论战争、操练、组织军队的事情。他又说查尔斯顿那边也有消息,他们已经预备要动手,再不能容忍北佬儿的侮辱了。”
爱兰拿她那疲倦的嘴,对这一片喧哗微笑了一下,这才按照礼节,尽先对丈夫发言。
“要是查尔斯顿那边都已经这样,那么咱们这儿一定不久也要这么的。”她说。因为她具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以为除了萨凡纳之外,全州之中唯有查尔斯顿人的血统最高贵。这个信念是查尔斯顿人自己也有的。
“不,恺玲,你得等明年。等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跳舞,可以穿大人的衣服了。你想到那时候,你妈脸上多么光彩呀!你别嘟嘴了,孩子。野宴你是可以去的,野宴完了你可以等着吃晚饭,跳舞可要等到十四岁。”
“把你的舞衣拿来吧,思嘉。等做完祷告我来替你钉花边。”
“苏纶,我不喜欢你这种腔调,孩子。你那件红的顶好看,跟你的皮色也相配,思嘉本来是配穿绿的。不过明儿晚上你可以戴我那副柘榴石的项圈去。”
苏纶在母亲背后,对思嘉耸了耸鼻子,以示胜利,因为她知道思嘉本要向母亲讨这项圈去的。思嘉也对她吐了吐舌头。思嘉觉得苏纶卑鄙而自私,向来讨厌她,若不是母亲在旁边阻止,苏纶已不知吃过思嘉多少耳掴子了。
“郝先生,查尔斯顿那边的事,那位高先生还有什么说的吗?”爱兰说。
思嘉知道母亲对于战争、政治一类的事情本来也不大注意,并且以为这是男人家的事,女人家反正不懂的。可是父亲一直喜欢别人去凑他的趣,现在母亲装做对这些事很有兴味的样子,也不过替父亲凑凑趣罢了。
于是嘉乐又把日间所得的消息一桩桩报告起来。他一面在谈,嬷嬷一面端上几个盆子来,在主妇面前铺放,一盆是焦皮热饼干,一盆是油炸鸡白肉,一盆是热气腾腾的切开的黄山薯,上面涂着一层已化的牛油。然后她将小阿吉拧了一把,那小黑炭便行使起他的职务来,将那一束报纸条儿在太太背后一来一往慢慢地摇摆。嬷嬷站在桌子旁边,眼睛跟着每一叉食物从盆子里送进爱兰嘴里去,仿佛经她这眼光的督促,那些食物才会落下爱兰喉咙去似的。爱兰虽然急急巴巴地吃着,但是思嘉看得出她已经十分疲倦,实在是食而不知其味了。
等到盆子里吃空了,嘉乐对于北佬儿的一篇谩骂还不过发表到一半。他正说到“北佬儿个个是贼,他们要解放黑奴,却又舍不得拿出一个大来”时,爱兰便站起来了。
“现在就做祷告吗?”他懊丧地问。
“是的,时候不早了,你看,不是十点了吗?”的确,那个像咳嗽的钟正在“空空空”地敲了十下,“恺玲早就该睡了。请你放灯吧,阿宝。还有我的祷告书,嬷嬷。”
嬷嬷用她的哑喉咙低声吩咐了一句,阿吉便把拂尘放在屋隅,动手拿开桌上的盆子。嬷嬷便到碗碟橱的抽斗里去摸那本破烂的祷告书。阿宝踮着脚尖儿,伸手去抓灯链上的环子,将那盏灯慢慢放下来,直至桌面整个浴在灯光里,而上面的天花板退入阴影里为止。爱兰整了整衣襟,跪在地板上,将一本祷告书摊在桌边,然后合着双手,放在书上。嘉乐跪在她旁边,思嘉同苏纶照旧跪在桌子的对面,将里面的裙子叠起来垫着膝盖,免得跟地板去硬碰硬。恺玲年纪小,跪着够不上桌子,所以独个人对一张椅子跪着,将两个胳臂肘儿搁在椅面上。这一个地位于她很便利,因为祷告的时候她难得会不打瞌睡,现在做着这样的姿势,就不会被母亲看出来了。
全家奴仆挨挨挤挤地跪在穿堂的门口。嬷嬷跪下的时候,地板总要吱吱叫起来。阿宝跪得枪杆一般挺。露莎跟丁娜,那两个女仆,都披着花布,跪的姿势特别好。阿妈既瘦而且黄,白头发上压着一顶破帽子,阿吉带着一脸瞌睡兮兮的傻相,他们两个都怕嬷嬷伸手拧他们,离开她远远地跪着。大家跪齐了,便都睁着眼睛等待着,因为黑人能跟白人一起做祷告,也要算是一天中的一桩大事呢。他们对于那种古奥的祈祷文,对于祈祷文中提及的种种譬喻,原不会懂得什么意义,但是不知怎么的,这种祈祷确实能使他们的心感到一种满足,所以当他们念到“主啊,怜悯我们”、“基督啊,怜悯我们”的时候,总觉得浑身都动荡起来了。
爱兰闭上眼睛开始祈祷了,她的声浪不住地一起一伏,像在催眠,像在抚慰。当她为着一家的健康和快乐,为着家人和黑人,竭诚感谢着上帝的时候,那一圈黄光里面人人的头都是低着的。
祈祷完了,她就拿起念珠来开始循诵,于是便如一阵微风的波荡,立即从黑人的喉咙里和白人的喉咙里响出一阵嘤嘤嗡嗡的声浪来。
“圣母马利亚,上帝的母亲,替我们罪人祈祷吧,现在,直到我们死去的时间。”
在这当儿,思嘉竟忘记了心里的疼痛,忘记了强忍的泪儿,只觉同往日此时一样,深深领略到一种宁静与和平了。霎时之间,方才所感受的失望飞散了,明日就要来的恐惧消失了,剩下来的就只有一种希望。但是这种安慰的到来,并非由于她的心已经飞越到上帝那里去,却是由于她看见母亲那副宁静肃穆的嘴唇。思嘉每次看见这副嘴唇对天说话的时候,心里确信天是在那里听她。
爱兰念完了,其次就轮到嘉乐。嘉乐每次做祷告,总是找不到念珠,因而他只拿手指头儿掐着记遍数。说也奇怪,他那嘤嘤的声音一经开始,思嘉的思想就立刻分散开去,再也收它不起来。这个时候,她知道是应该检查良心的时候了。因为母亲曾经教过她,她在每天终了的时候,必须要把自己的良心彻底检查一番,如有过失,便当承认,并且求上帝给她饶恕,给她力量,以期能够永远不再犯。然而现在思嘉并不能检查自己的良心,却要开始检查自己的欲心了。
她把一双手摊了开来,将头埋在里面,好使母亲看不见她的脸。然后,她的思想重新回到希礼身上去了。她想他既然真正地爱她,怎么又打算要跟媚兰结婚呢?何况他是知道她多么爱他的!他怎么能够忍心叫她伤心呢?
然后,突然的,一个明亮的新观念像彗星一般掠过她的脑子。
“怎么,希礼并不曾知道我是爱他呀!”
这一个观念来得如此的出人意料,竟把她吓得几乎大声喊出来。她的心思寂然不动地麻木了一个长长的时刻。然后重新向前奔放起来。
“是呀,他怎么会知道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装得那么正经,那么端重,那么‘不要碰我’的神气,所以他总以为我要跟他做朋友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了。是的,这就是他所以始终不开口的道理了!他总以为他的爱是无望的,所以他一向都像那么——”
她的思想立刻飞回当初的一段期间,那时她常常看见他做出那种怪模怪样,常常看见他那一双灰色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大的、赤裸裸的,像似含着一眶子愁烦绝望的神情。
“他当我是爱伯伦,爱司徒,或是爱恺悌,所以感觉到伤心了。他总以为他是得不到我了,这才肯和媚兰结婚,以博家庭欢心的。但是倘使他知道我爱他呢——”
她那瞬息万变的心绪立刻超脱了一个山穷水尽的绝境,而飞入了一个万花怒放的前途。是了,希礼之所以始终不响,所以有那么出乎意料的行为,如今都得到解释了。都只为他还不知道自己爱他呀!这信念一经发生,当即就有她的虚荣心出来做后盾,以助成它的确立。他如果知道她爱他,一定是会赶快跑到她这边来的。所以她现在只消——
“啊!”她一面将指头掐着额头,一面狂欢地想着,“我为什么这么愚蠢,直要到现在才想到这一层呢?我必须要想个法儿去让他知道。他如果知道我爱他,就不会和她结婚了。是的是的,他怎么会呢?”
这当儿,她突然感到父亲的念诵已经完毕,母亲正把眼光注在她身上。她于是急忙开始她的十遍诵,机械地一颗颗掐起念珠来,但是她的声音里面不时流露着一种非常浓烈的情感,以致嬷嬷不由得睁开眼睛,向她抛来一个搜索的注视。她念完了,接着是苏纶念、恺玲念,而她的心一直都带着那个迷人的新思想在那里奔驰。
就是现在,事情也还不太迟哩!人家竟有临到结婚的时候才带了另外一个爱人从礼堂里逃走的,这样的事本区里已屡见不鲜。如今希礼是连订婚还没有宣布哩!是的,时间还多得很哩!
如果希礼和媚兰之间本来没有爱,而只有一种随随便便的诺言,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破坏那个诺言而来跟她结婚呢?一定的,他一定会这么做,只要他知道她思嘉是爱他的话。那么,她必须找出方法来使他知道。而这方法她也一定会找得出来!然后她就——
思嘉突然从快乐的梦中惊醒过来,因为她忘记了接腔,她的母亲已拿责备的眼光在那里看她了。她惊醒之后,就暂时睁开眼睛,向房间的四周掠了一转。她看见那些跪着的人形,那盏灯的柔和的光亮,那些黑奴的摇晃的黑影,甚至刚刚一点钟之前还使她觉得十分憎恨的那些熟见的物件,霎时之间都已染上了她自己的情绪的色彩,而且整个房间都重新成为一个可爱的地方了。她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顷刻,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番景象!
“最最忠实的处女。”她的母亲发腔道。这时《圣处女祷文》已经开始,她母亲领了一句关于圣母的赞语,思嘉便随声接腔道:“替我们祈祷吧。”
自从思嘉做孩子的时候起,每天这一个时刻,就是她心中崇拜母亲的时候,可是她只崇拜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崇拜天上的圣母。所以每次念到了“疾病的康健”、“智慧的座位”、“罪人的托庇”、“神秘的蔷薇”等等美丽词句时,思嘉总觉这是给她母亲的赞语,而她闭上了眼睛,也只看见母亲仰着的面孔,并不看见圣母的面孔。但是今天晚上,因为她自己的神魂也已超升的缘故,她就觉得那全部的仪注,那温和的言辞,那含糊的接腔,没有一样不具有她所向未经验的超越的美。原来她的心已经抱着一种诚挚的感谢飞升到上帝那里去了,感谢的是上帝已替她的脚砌起了一条道儿,由此她可以脱离苦海,一直奔到希礼的怀里去了。
直至叫过了最后一声“阿门”,大家就都站起来,都觉得有些木僵了,尤其是嬷嬷,她是经过露莎和丁娜合力搀扶才站起来的。阿宝从火炉台上取了一个长纸捏,在灯火上点着了,走到外间穿堂里。那螺旋形的扶梯对面放着一口胡桃木的大碗橱,大到饭厅里放不下的,橱上放着好几盏油灯和一排的蜡烛台,上面都插着蜡烛。阿宝拿纸捏上的火点起了一盏油灯和三根蜡烛,然后拿起那灯,高高擎着,俨然是皇帝寝宫中头等的太监一般,引着皇帝皇后上楼去。他走在最前头,爱兰靠在嘉乐臂膀上,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三个女孩子,各人拿着自己的蜡烛。
思嘉进了自己的房间将蜡烛台放在一口抽斗柜上,然后走近了壁橱,摸黑摸着那件需要修钉的舞衣,将它披在臂膀上,轻轻地走过了穿堂。她父亲的卧室门半开着,她正要去敲,忽听见母亲在那里说话,声音很低,却很严肃。
“郝先生,魏忠是非开除不可的。”
嘉乐粗起喉咙来:“可是叫我再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老实的监工呢?”
“他非立刻开除不可,明天早上就开除。大老三做了这多年工头,还算不错的,可以叫他暂时代一代,等你慢慢地找监工。”
“哦,哦,哈哈!我明白了!”父亲的声音说,“那么那孩子是魏忠——”
“他非开除不可。”
“那么施阿弥的孩子果然是他养的了,”思嘉想,“嗨,好吧。一个北佬儿跟一个下流白人的女孩子还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呢?”
然后,她故意待了一会儿,让父亲的唾沫星子干一干,这才敲了敲门,将舞衣交给母亲。
直至思嘉脱了衣服吹了蜡烛的时候,她对于明天所要实施的计划,就已经成竹在胸了。这个计划很简单,因为她也像她的父亲,是一条肚肠通到底的,所以她的眼光完全集中在她的目标上,只把达成这个目标的最直接步骤想了一想。
第一,她要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气,这是她父亲吩咐过她的。她从到达十二根橡树的一刻儿起,就一直要装得十分倜傥,十分兴头。这样,人家才不会疑心她因希礼和媚兰的事曾经感觉过灰心。她在那边,对于那边的男人一个个都要卖弄一番。这会使得希礼见了要十分难受,要越发舍不得自己。凡在结婚年龄的男子,她要一个个都跟他敷衍,老到如苏纶的情人,那个黄胡子的甘扶澜,小到如媚兰的弟弟,那个一下就会脸红的韩察理,她都要一网打尽,一个不让他们漏网。那一些人一定会同蜜蜂围绕蜂房一般地向她围拢来,因而希礼也会丢开媚兰来加入他们的团体。然后她就要运用一点儿战略,使得希礼将她带开去,和她单独谈几分钟话。她想这一招一定会万无一失,若使不然,事情就比较棘手了。但是万一希礼那边果真不肯先发动,那么,由她自己这边首先发动也无不可的。
等到她跟希礼终于单独在一起了,那时希礼必定会想起方才那许多人围绕着她的情景来,因而重新认识她是确实人人都要的,于是那种悲哀和绝望的神色又要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了。到这时候,她就要让他知道,虽然现在人人都要她,她却只喜欢他一个,这样,就会使他立刻消除愁闷,重新快乐起来。而且她经这一番供认之后,他必定会加一千倍地看重她。不过她对他说这话的时候,当然要装得十分端庄,决不现出一点轻贱的样子。她决然不会公然对他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来,因为这是断断乎说不得的。那么到底应该怎样说法呢?那她就不去想它了。因为像这样的局面,她从前曾经应付过许多回,以为到那时候也自然会应付过去,用不着预先筹划的。
那时月光朦胧地洒满她一身,她躺在床上把全部的情景都设想了一遍。她设想着自己对他承认确实爱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会现出怎样一种惊惶和快乐的神色来。此后他当然立刻就要开口求她做他的妻子,那几句话语,她也仿佛已经听见了。
等他说出这话来,她自然先要回答他,说他既然跟别的女子订了婚,这事简直叫她无从考虑起,但是他自然决不会就此放手,自然还要向她执意哀求,然后到末了,她就让他说服了。然后他们立刻商量好,当天下午就一同逃到琼斯博罗去,然后——
然后什么呢?到了明天晚上这时候,她已经是卫希礼夫人了哩!
想到这里,她突然坐了起来,捧住了一双膝盖,经过了长长一段快乐的时间,在这时间内,她居然是卫希礼夫人了,居然是卫希礼的新娘了!然后,一个轻微的寒噤掠过了她的心。假如事情不照这个样儿实现呢?假如希礼并不要求她一同逃走呢?她不愿去想它。她坚决地把这思想从她心里推开去。
“现在我不去想它,”她坚执地说,“现在我要想到这一层,我就再也没有办法了。可是事情为什么会不照这个样儿实现呢?那是没有理由的,如果他是爱我的话。而我知道他确实是爱我的!”
她抬起头,一双眼珠子在月光里闪动着。若说欲愿和欲愿的达成是两件不同的事,何以母亲平日从来不曾教过她?若说捷足者竟会不能先得,又何以她自己的生活经验从来不曾教过她?于是她的勇气上来了,她的计划完成了。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的计划,因为在这样年龄的女孩子,生活是快乐的,失败是不可能的,美丽的衣服和清秀的面孔是可以用做征服命运的武器的。于是她就抱着了这样的勇气和计划,在那银色的月影之中重新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