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兰的客厅里正在举行妇女缝纫会。这会早在战争时代就有了,是为救济联盟军殉难士兵的遗寡遗孤而组织的。当时那个小组的会员围着圈儿坐在那里,膝头上都放着一个针线篮。独有艾太太一个人站起来,走到门口,竖着耳朵向穿堂方向听了听。听见媚兰的脚步向厨房方面去了,随后便是一阵盆碟声和银器声,知道又有点心可以吃,这才回到她的座位上,跟那些会友轻轻谈起话来。
“在我个人说,我是永远不去看思嘉的。”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比平常格外冷漠。
那些会员听见这句话,就都放下手里的针线,很热心地将她们的摇椅摇了拢来。本来大家早就要想谈起思嘉和瑞德的事来了,只因媚兰在面前,有些不便开口。原来他们俩昨天刚刚从新奥尔良回到亚特兰大来,现住在民族旅馆的新婚房间里。
“艾恕对我说,白船长救过他的命,我必须去看他一趟,”艾太太继续说,“可怜的芬妮帮着他说话,说她也要去看他。我就对她说:‘芬妮,要不是为了思嘉,韦唐到现在还活在这里。你现在要去看他,怎么对得起韦唐呢?’哪晓得芬妮也糊涂得很,她对我说:‘母亲,我不是去看思嘉,我是去看白船长的。他曾尽力要救韦唐的命,救不起来也不能怪他。’”
“现在这班年轻人真是荒唐极了!”梅太太说,“还要去看他呢,真是的!”她记起了自己那天去劝思嘉不要嫁瑞德,思嘉对待她那么无礼,便气得连胸口都胀了起来。“我们的美白也是这么荒唐的,说要跟瑞纳同去看他去,说瑞纳的命也是白船长救下来的。我就说了,要不是思嘉自己跑出去闯祸,瑞纳是再也不会碰到危险的。还有我们那个老糊涂公公,说他也要去,竟把白船长说做一个恩人似的呢。不瞒你们说,我们那位公公自从到那个婊子那里去了一趟,什么事情都变下作了。还要去看他呢,真是的!我是一定不会去的啰。思嘉要嫁这样一个人,不是自己作孽吗?他从前打仗的时候,大做投机生意,刮我们穷人的钱,已经作够孽的了,现在他又跟提包党、小畜生狼狈为奸,又是那个蒲州长的朋友。还要去看他呢,真是的!”
彭太太叹了一口气,放着一张和气的面孔说:“他们也不过为礼貌起见,只以一次为限的。朵丽,我觉得不能责怪他们。据说那天晚上参加那件事的人,大家都要看他去,我以为也应该的。不过那个思嘉,我总不相信她是她母亲养的。我跟她母亲罗爱兰从前在萨凡纳同过学。她做女孩子的时候,再可爱也没有了,而且跟我极要好。当时她要跟她的堂兄弟罗斐理结婚,她的父亲本来不该反对的。那个孩子实在也没有什么错处——男孩子家在外边找找女孩子,也算不了什么呀!可惜这事不成功,爱兰就跟那姓郝的老头儿逃走了,现在养出这么一个女儿来,不过我看爱兰的分上,实在也该去看她一趟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梅太太嗤之以鼻说,“彭吉弟,我来问你,你想一个女人死了丈夫不到一年就会嫁人,这样的女人你也要去看她吗?这样的女人——”
“而且甘先生还是她自己害杀的呢,”英弟插口道,她的声音冰冷而尖酸,她每次想到思嘉,就要记起汤司徒的事而愤愤然,“而且甘先生未死以前,我早就疑心她跟那姓白的家伙有了暧昧了。”
大家听见她这句话,都不觉吃了一惊,正在这当儿,媚兰已经站在门口了。原来大家谈得太高兴,没有注意媚兰轻轻地走来,现在突然看见她站在那里,知道刚才谈的话语已经被她听到,便都难为情得面面相觑,仿佛一群小学生正在私底下说话,突然被先生撞见一般。同时,大家看见媚兰的脸色突然变了,便更加惊慌失措。只见媚兰一张脸涨得绯红,眼睛里冒着怒火,这一副盛怒的形态,是大家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的,英弟?”她用一种颤抖的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妒忌得这个样儿?你觉得羞不羞呢?”
英弟的面色变得雪白,可是她的头仍旧昂然竖着。
“难道我是妒忌吗?”她心里想。她记起了汤司徒,又记起了蜜儿跟察理的事,难道她妒忌思嘉是没有理由的吗?现在她又疑心思嘉要使希礼落进自己的圈套,那么她的怀恨思嘉,也是不为过甚的。于是英弟心里有两种思想在那里交战:其一是要保全希礼的名誉,那就得把自己这种怀疑闷在肚里;其二是要解脱希礼,那就得对媚兰和大家公然说出她的怀疑来,因为一经她揭穿之后,思嘉从此就不得不放松希礼了。但是她仔细一想,觉得揭穿的时期还没有成熟。因为她到底还抓不住确实的把柄,只有心里怀疑而已。
“我做事情是不反悔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幸亏你不住在我家里了。”媚兰说这话的声音非常冷酷。
英弟一下子从摇椅上跳起来,一张黄脸孔涨得血红。
“媚兰,你——你是我的嫂子——你不见得为着一句话儿跟我吵架吧?”
“思嘉也是我的弟妇,”媚兰瞪在英弟脸上说,“她对于我,是比同胞姊妹还要亲的。你会忘恩负义,我可不会。当初这里围城的时候,她本来可以回家去的,连白蝶姑妈也管自逃到梅肯去了,可是她在这里陪伴我。我养孩子的时候,北佬快要进城了,她还亲自在这里替我接生。后来她回陶乐去,本来可以把我送进这里医院去,听凭我让北佬去怎样摆布,可是她不,路上那么可怕,她还把我跟小玻带着一道走,并不怕累着自己。她又看护我,养活我,不顾自己疲倦,不顾自己饥饿。我在陶乐病得不能起床,她拿家里顶好的一副垫子给我睡。直到我能走路的时候,全家的人就只我一个还有鞋子穿。她待我的这种种好处,我是忘记不了的。后来希礼回来了,带着一身的病,那么心灰意懒的,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她可像自己的亲姊妹似的将他收留下来了。我们本来要到北方去,可又实在舍不得佐治亚州,思嘉就又来替我们设法,请他去管理木厂。至于白船长,他救了希礼的命,完全是一片好心。要不然的话,希礼对他有过什么好处呢?所以我非常感激,感激思嘉,也感激白船长。你呢,英弟!你怎么能够忘记思嘉待我跟希礼的种种好处呢?别人救了你哥哥的命,你却把自己哥哥的命看得这么轻,反而要讲那个人的丑话呢?你是连跪在思嘉和白船长面前还谢不尽他们的好处呢!”
“喂,媚兰,”梅太太又开口了,因为现在她的气已经平了些,“我看你对英弟说话不应该这个样儿。”
“哦,刚才你讲思嘉的话儿我也听见了,”媚兰立刻朝转来对那老太婆嚷道,那时媚兰的神气活像一个决斗家,刚刚打倒了一个对手,又拔出了刀向着另一个对手奔去似的,“还有艾太太,你的我也领教了。你们自己小心眼对她抱什么意见,那我不管,因为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儿。可是你们在我家里说她的坏话,并且让我亲耳听见,那我就不能不管了。可是我觉得奇怪,我以为这种话儿不但说不出口来,就连想也不该想着的。难道你们家里的男人都是那么轻贱的吗?你们都愿他们死,不愿他们活的吗?别人拼着性命救了你们的那些男人,难道你们一点儿不知道感激的吗?假如这案子的真相一旦破露出来,北佬也要把他当做一个三K党人看待的呢!也可能会把他绞杀的呢!可是梅太太么,你是有你自己的公公、女婿跟两个侄儿在里边的。你么有你的兄弟,彭太太。你末有你的儿子跟女婿,艾太太。你们都是忘恩负义的!我很希望你们大家都道歉一下。”
艾太太唬地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活儿一团团进篮子里,一张嘴闭得紧紧的。
“哪里知道你也是这么没有教养的,媚兰——不,我是不会道歉的。英弟的话很对。思嘉简直是骚货,简直不要脸。她在打仗时候干的那些事,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后来她有了几个钱,就摆起那种臭架子来了,我也永远不会忘记——”
“我知道你不能忘记什么,”媚兰气得两手紧紧地捏起了拳头,打断她道,“你不能忘记你们艾恕的事,艾恕自家儿没能耐,办不好她的木厂,被她开除出来了!”
“哦,媚兰!”许多声音一起响出来。
艾太太将头一翘,就向门口迈着步走去。直至一手抓住门把儿,她又站住了回过头来。
“媚兰,”她说,她的声音已经软了一些了,“亲爱的,这桩事情使我连心都碎了。我是你母亲至好的朋友,你出世的时候还是我帮着米医生接你下来的,我一向都非常爱你,跟自己亲生的一样。假如这些事情都也算得点什么,我现在听见你说这样的话,自然要很难受的。可是像郝思嘉那样的女人,你将来自然会受到她的报应,跟我们现在一样。”
媚兰听见艾太太刚开口的那几句话,眼泪就已要迸出,但是等艾太太说完的时候,她的面孔倒反硬朗起来。
“我现在把我的意思对你们说个明白,”她说,“要是谁不愿意去看思嘉的,她就用不着再来看我。”
这时起来了一阵嗡嗡的声音,大家都从座位上唬地站起,满屋里乱成一团。艾太太将她的针线篮子搁在地板上,重新回进屋里来,连一头的假发也搅乱了。
“这我不能接受的!”她嚷道,“这我不能接受的!你是弄昏了头了。媚兰,你还是要做我的朋友,我也还是要做你的朋友。我们两个决不能有这样的事。”
说着,她就哭起来了,而且不知怎么一来,媚兰已经躺在她怀里,也哭起来了。可是她一面呜咽一面在宣言,说她的话说一句就算一句。同时还有几位太太也都掉下眼泪来,梅太太竟拿着条手帕放声大哭,一面将艾太太和媚兰两个一齐搂抱着。白蝶姑妈一直都在那里呆呆地做着旁观人,现在忽然往地板上一倒,毫无虚假地昏厥过去了,于是满屋里乱做一团,哭的哭,叫的叫,找通关散的找通关散,找白兰地的找白兰地。其中唯有一张面孔是平静的,唯有一双眼睛是干燥的,那就是卫英弟,而她趁这混乱的当口,独自悄悄地溜了。
几点钟之后,梅老公公在时代女儿旅馆的酒吧间里遇到亨利伯伯,便将这桩事告诉了他,说是从媳妇儿那里听来的。梅老公公将这事儿讲得津津有味,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媳妇竟有人敢收服她,便觉得痛快之至了。至少梅老公公他自己,是决没有这种胆量的。
“嗯,那么那些傻娘儿们到底预备怎么样办呢?”亨利伯伯觉得有些懊恼地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老公公说,“不过看起样子来,似乎你家媚兰占了上风了。我可以打赌,她们一定会去看他们,至少一次总要去的。人家对于你那侄女儿是很看得起的呢,亨利。”
“媚兰是傻子,倒是她们想得对。思嘉简直是骚货,我真不晓得察理怎么会要她的,”亨利伯伯阴郁地说,“不过媚兰也有道理。白船长救过的那些人的家眷,照理是该去看看他们呀,我倒也不大反对。老白那天晚上救我们的命,他确实像一个好人。就是思嘉真倒我的门风呢。她太聪明了,这是害了她了。好吧,我是得去一趟的,不管他是小畜生不是小畜生,而且思嘉到底也是我的侄媳妇,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
“我跟你一块儿去,亨利。等我再喝一点儿。”
“不,咱们去问白船长讨喜酒喝吧。我会开口的,他是一直有好酒的呢。”
瑞德曾说亚特兰大的那些老顽固决不肯屈服,这话果然一点都不错。他们虽然也肯来看他,他却认为一点儿无关紧要,而且他们所以肯来的原因,他也早已知道了。最先来的是那天晚上参加那个不幸事件的人家,但是来了一次之后,便马上疏远下去了。他们也不请他两夫妻到他们家里去。
瑞德告诉思嘉,这些人要不是害怕媚兰用那决绝的手段,就决然不会来了。瑞德怎么会知道的呢?思嘉并不去追究,只不过一笑了之。她还不相信艾太太梅太太那样的人,是媚兰的势力支配得了的。至于他们一来之后从此不再来,她也并不觉得懊恼。事实上,她们的来与不来,她是难得会注意到的,因为她们家里一天到晚都有客人,只不过是另外一种人罢了。这一种人,亚特兰大的土著都叫他们“外路人”。
现在民族旅馆里住着很多这种“外路人”,也都跟瑞德夫妇一样,在那里等新房子落成的。他们都很奢华、很阔绰,跟瑞德在新奥尔良的那些朋友一样,身上穿得很讲究,花钱花得很爽快,论起家世却都是模模糊糊的。他们都是共和党,都说是带着本州政府的使命到亚特兰大来的。究竟什么使命呢,思嘉并不知道,也不想去查问它。
她若肯去问瑞德,瑞德是会详详细细告诉她的。他们的使命就是老鹰对于将死的禽兽的使命。他们远远闻到了死的气息,便都被吸引到这里来,以期一饱他们的肚腹。因为佐治亚州本地公民所维持的那个政府已经死了,佐治亚州是无能为力了,所以外边的冒险家蜂拥而来了。
瑞德那班小畜生朋友和提包党朋友的家眷都成群结队地来看他们,此外就是那帮外路人,思嘉从前曾经卖木料给他们,因而相熟的。瑞德告诉她,她既然跟这班人有过交易,就应该招待他们,而一经招待了他们之后,她就觉得跟他们做朋友非常有趣了。他们爱穿漂亮的衣服,从来不谈从前的战争,也不谈艰难的日子,谈的只是时髦玩意儿、丑新闻,直至于赌经。思嘉以前从没有斗过纸牌,现在也学起来斗了,而且一学就学得很精。
只要她在旅馆里的时候,总有一大群斗纸牌的人会来陪她赌。但是近来她忙着造房子的事情,并不常在旅馆里,因而有没有客人来看她们,她全然不在意。她急于要把房子造起来,以便自己可以就任亚特兰大第一大厦的主妇。
这几天日子又长又暖,她就一天到晚在那屋基上亲自监工,一直跟那些泥水木匠唠叨着。直至四周的墙壁迅速地竖了起来,她自己看着着实得意,心想她这所房子造成之后,不但要使全城的建筑都黯然失色,并且比附近那所预备给蒲州长买去做官署的大厦也要强些呢。
州长的那所大厦,栏杆上和檐头上都装着锯齿形的花纹,思嘉这里的全部装饰却都用涡卷式,相形之下就觉那所大厦非常寒碜了。州长的大厦也有一个跳舞厅,但是思嘉这里把整个三楼开为一个跳舞场,比较起来就觉那边只有一张弹子台那么大了。总之,思嘉这所新房子什么都比别处多,圆顶、望楼、尖塔、走廊、避雷针,直至于各种颜色玻璃的窗子,都比别处要多了几倍。
房子四周统统有回廊绕着,四边有四张大扶梯通到上面去。院子大得跟牧场一般,遍地碧绿,随处散放着铁栏杆的长椅子,又有一个铁柱的凉亭,据说是纯粹哥特式的,还有铁铸的大鹿和大狗各一只。在卫德和爱拉看起来,这么莽洋洋的一所大房子,只有这两个铁铸的动物是他们最心爱的。
里边,一切的装修和设备都如了思嘉的意。红色的地毯铺得没有一点缝儿,红色天鹅绒的门帘挂得密密的,所有的器具都是黑胡桃木的,椅子漆得跟镜子一般,雕着极细的花纹,垫着极滑溜的马鬃垫子,坐时一个不小心,就要滑到地板上去。墙壁上面到处装着金框的大镜,又到处竖着高大的穿衣镜,瑞德曾于无意中说是跟姓华的家里一样多的。镜子中间夹着各种的钢雕,都拿笨重的框子装着,是思嘉特地从纽约去定来的。壁上全部裱着颜色浓艳的花纸,天花板极高,房子里一直阴沉沉的,因为所有的窗口都挂着梅子色绵绸的窗帘,以致一点阳光都不能进来。
总而言之,这所房子是谁看见了都要惊讶的。现在思嘉踩着软软的地毯,躺着鸭绒的床垫,回想起当初陶乐那种冰冷的地板和草荐的硬床来,就不由得心满意足了。她对瑞德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房子,瑞德却说这也是一场梦魇。但是思嘉觉得很快乐,就是梦魇她也欢迎了。
“即使一个全不晓得我们来历的人看见了这所房子,也马上会得猜出它是拿不义之财造起来的。”他说,“你知道,思嘉,从前有一句格言,说是‘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现在这所房子就是这句格言的一个证据了。这样的房子是只有投机发财的人才会造的呢。”
可是思嘉这时候踌躇满志,正在心中计划将来怎样招待客人,怎样大开宴会,对于瑞德这样泼冷水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只在他耳朵上轻轻拧了一把,说:“你简直是胡说八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思嘉现在已经晓得瑞德有一种脾气,喜欢故意挑拨她,把她激怒起来当好玩。她如果认认真真去听他的话,她就非跟他斗嘴不可,但是她不愿意跟他斗,因为每次斗的结果总是她输的。所以她也学乖了,对于他说的话老是一个不听,若有时不得不听,她也只把它当做一句玩话。
在他们度蜜月的期间,以及在民族旅馆里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两个人都过得和和气气,不曾有过怎样的冲突。但是他们搬进新房子以后,就马上吵起嘴来了。这种吵嘴都是一会儿就完结的。因为跟瑞德吵嘴决不可能拖长时间的,他见她光起火来,总很冷静地等着,直等到有隙可乘,然后猛不及防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弱点。换句话说,每次吵嘴都是思嘉独个人吵,瑞德并不吵的。瑞德只是对于她的行为、她的治家和她的交际发表一种毫无疑义的意见。有时他的这种意见性质十分严重,以致思嘉再也不能装做不听见,再也不能当它笑话儿。
例如有一次,她决定要把“甘氏百货店”的那块招牌换去了,换上一个比较堂皇的名字,要瑞德替她想一个,必须把Emporium一个字用进去。瑞德说用Caveat Emporium好,因为这两个招牌字和她店里卖的货色刚好相配。她听见这两个字的字音倒也响亮,就决定采用它,并且已经交给漆店里去定做了。及后碰到卫希礼,把这两个字的本义译出给她听,这才把她气得大吼大跳起来,瑞德却只大笑了一阵。
又有一次是为了嬷嬷的事吵起来的。嬷嬷认定了瑞德是一匹配着马鞍的骡子,但面子上还算客气,却很冷淡,一直都叫他“白船长”,从来没有叫过他“瑞德先生”。瑞德送她那件红丝纱小马甲,她连谢都不谢一声,也始终没有穿过。她一直要爱拉和卫德远避瑞德,哪怕卫德自己很崇拜他的瑞德伯伯,而瑞德也显然很喜欢他的。但是瑞德并没有开除嬷嬷,也没有对她摆面孔,反倒很尊敬她,比对思嘉新近结识的那些太太还要尊敬,甚至比对思嘉自己还要客气些。他要带卫德出去骑马,一直都要先得到嬷嬷的允许,要买玩具给爱拉,也要先跟嬷嬷商量过。而嬷嬷仍旧对他非常放肆。
思嘉以为瑞德是一家之主,应该对嬷嬷威严一点,但是瑞德只笑笑,说真正的家主倒是嬷嬷。
又有一次瑞德告诉思嘉,说他很替她来日担忧,因为等到将来佐治亚州的共和党失了势,民主党重新回来当权,她就要没有办法了。
“等到民主党人举出自己的州长,选出自己的议员,”他说,“那么你近来结识的那些俗不可耐的共和党朋友,就都要滚蛋,各自回去干老行当了。那时你既然没有共和党的朋友,也没有民主党的朋友,就要孤零零剩你一个。不过呢,明天的事情不去想它吧。”
思嘉听了这番话,不禁大笑起来,而且也笑得不无理由,因为当时,共和党的蒲州长正在得势,立法院里已有二十七个黑种的议员,而民主党里是有论千人丧失选举权了的。
“民主党人再也不会回来的。他们现在专门在这里激怒北佬,回来的日子不是要愈离愈远吗?他们并没有别的本领,只会说大话,做三K党,干黑夜的工作。”
“会回来的呢。我是懂得南边人的,懂得佐治亚州人的,他们都是非常倔强的硬汉。他们为要恢复势力,即使非跟北佬重新开战不可,他们也情愿重新开战的。即使不得不跟北佬一样拿钱去收买黑人的票,他们也肯收买的。即使须学北佬的坏样,把论万的死人都列入选民册里去,他们也会把公墓里每个尸体都叫起来参加选举的。而且自从我们的好朋友蒲州长接任以来,事情弄得这么一团糟,佐治亚州人已非把他轰走不可了。”
“瑞德,你用不着跟我说这套废话!”思嘉嚷道,“听你的口气,仿佛我是不高兴民主党回来的了!我怎么会这样存心呢?我也很高兴他们回来的。你当是我愿意这些士兵一直守着我们吗?当是我巴不得这样吗?我也是佐治亚州人呢!我也巴不得民主党回来的。但是他们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回来了。而且即使真回来,怎么就会影响我的那些朋友呢?他们仍旧是很有钱的,是不是?”
“如果他们能储蓄的话,是的。可是照他们现在这种花法,究竟能不能储起五年的钱来,也还是很可疑的。来得快也去得快,他们的钱不会给他们什么益处,正如我的钱不会给你什么益处一样。至少,我的钱还不能使你变成一匹马呢,我的美丽的骡子,你说是不是?”
思嘉听到最后几句话,就气得大吵起来了。这一吵一连吵了四天。到了第四天时,思嘉还是那么怒气冲冲地一声不响,分明是要瑞德向她道歉的意思。瑞德就带卫德到新奥尔良去了,嬷嬷怎样劝也劝他不住,直至思嘉消了气方才回来。然而思嘉因瑞德不肯屈服,始终是遗憾在心。
瑞德回家以后,态度还是那么冷冰冰,思嘉只得自宽自慰,将这事暂时忘怀,等过几天再去想。因为她正预备大请客,要大大作乐一番,凡是令人不愉快的事,她都暂时不愿去费心。
等到大宴会筹备好了,思嘉就普遍发出请帖,无论是朋友、是熟人,是旧的、是新的,一概都在她邀请之列,连梅太太、艾太太都不除外。又如米太太、惠太太她们,都是不欢喜她的,她又知道她们没有相当的衣服可穿,多半不敢来参加这样阔绰的大宴会,但是她也都发请帖去了。
但是到了宴会的晚上,那些老朋友多半不来,来的只有媚兰和希礼,白蝶姑妈和亨利伯伯,米医生和米太太,以及梅老公公。其余的人本来也有多数预备要来的,有的因为媚兰竭力相劝,有的因为瑞德救过他们的性命,但是后来他们听说蒲州长也在被邀请之列,便都纷纷写回信来婉谢了。到了那天晚上,蒲州长果然到来,于是那些已经来了的老朋友便都一哄而散。
思嘉看见这种情形,便觉得十分扫兴。她把这次宴会铺排得如此奢华,满望那些老朋友和老仇人都来看一看,也好使她扬眉吐气一下,谁知大家竟是这样不当一回事,不是使她枉费了一番心血吗?到了天亮的时候,客人都走完了,她就气得要哭闹起来,却又怕瑞德要笑。因为瑞德早已眼睛骨碌碌地对着她了,分明是说:“如何?我对你说过的嘛!”于是她只得哑子吃黄连,有苦没处诉。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去找媚兰出气了。
“你侮辱我了,卫媚兰,还叫希礼他们一同来侮辱我呢!你若不拖他们走,他们决不会走得那么早。哦,我看见你的!我正要把蒲州长领来介绍给你们,你就像一只野兔子似的溜了!”
“我真不相信——我决不能相信他当真会来的,”媚兰蹙着眉头回答道,“虽然大家早在那里说——”
“大家?那么大家早就在那里瞎讲我了,是不是?”思嘉怒不可遏道,“你的意思是说,假使你知道州长也在场,你就根本不来了?”
“是的,”媚兰眼睛看在地板下,低声说,“亲爱的,我简直不能来的呢。”
“这就见你的鬼了!那么你确实是跟大家一样侮辱了我了!”
“哦,天晓得!”媚兰真正着急起来道,“我决不是故意要使你伤心。你我是自己一家人,我——”
说着,她抖簌簌地伸一只手去放在思嘉肩膀上,但是思嘉一下把它甩脱了。这时思嘉胸口里怒火如焚,恨不得像她父亲从前那样大吼一阵。但是媚兰一点不畏缩,只正视着思嘉的怒目,挺直了两个肩膀,显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来,跟她那一副孩子模样的脸儿和体魄极不相称。
“我想不到你会伤心,亲爱的,我实在抱歉得很,可是我实在不能会见那个蒲州长,或是任何的共和党人、任何的小畜生。不管是在你家里,或是任何人家里,我都不能会见他们的。不,即使我不得不——不得不——”媚兰骨碌着一双眼睛,要想找出一个最最恶劣的条件来说,“即使我得罪他们,我也不怕的。”
“你在批评我的朋友吗?”
“不,亲爱的。但是他们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那么你是批评我不该请州长到家里来吗?”
媚兰被她这句话问住了,但是仍旧毫不动摇地接触着思嘉的眼睛。
“亲爱的,你所做的事情当然都有正当的理由,我是爱你的,信任你的,我决不会批评你。可是,哦,思嘉!”说到这里,她的词锋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声音虽然低,却是非常强硬,“难道你会忘记这些人怎样对待我们吗?你会忘记可怜的察理因他们而死,希礼的健康因他们而毁,十二根橡树的房子因他们而烧掉吗?哦,思嘉,你对于你开杀的那个人,是万万不能忘记的!当初谢尔门的部下闯到陶乐来,连我们的小衫裤子都给拿了去,你是万万不能忘记的!他们又要放火烧陶乐,又要把我父亲那柄刀拿走,你是万万不能忘记的!哦,思嘉,你这次宴会上请的这些人,正是那些曾经抢劫我们、磨难我们,并且弄得我们没有饭吃的人呢!他们还要煽动黑人来欺压我们,还要没收我们的财产,还要剥夺我们的选举权。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也无论如何不肯忘记的。我也不肯让我的小玻忘记,我要教会我的子孙永远仇恨这些人——甚至于教会我子孙的子孙,如果上帝容我活得那么久的话!那么,思嘉,你又怎么能够忘记的呢?”
媚兰停下来,转了一口气,思嘉就把眼睛瞪在她脸上,竟被她一番话说得怒气全消了。
“你当我是个傻子吗?”她不耐烦地问道,“当然,我是统统记得的。但是这些事情都已过去了,媚兰。我们现在不得不向最有利的方面走。我的做法就是这样的。他们共和党里面也有比较好的人,蒲州长又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对于这班人如果应付得法,他们是能帮助我们的。”
“共和党里不会有好人,”媚兰干脆地说,“我也不要他们的帮助。我也并不要得利,如果得的是北佬的利。”
“啊呀,我的天,媚兰,你干吗要学得这样呢?”
“哦!”媚兰口里喊着,现出一点心灵受刺激的样子来,“是的,我真也太过分了!思嘉,我决然没有存心要伤害你的感情,也不存心要批评你。因为各人的思想不能相同,当然,人人都有自作主张的权利。我本来是爱你的,你也总知道,你无论做怎样的事,都不能使我改变这爱你的心。你呢,总也仍旧爱我的,是不是?我不曾使你恨我吧,是不是?思嘉,我跟你一同经过这么多的患难,如果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芥蒂,那是我无论如何受不了的!我们就此和好吧,你要答应我。”
“胡说八道,媚兰,你自己在这里小题大做呢。”思嘉这话说得还有点勉强,但是媚兰伸出一条臂膀去搂她的腰的时候,她已不再将它甩掉了。
“那么我们言归于好了,”媚兰很高兴地说,但又马上接着道,“我们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彼此都要常常往来的。假使有共和党人或是小畜生要去看你的话,请你预先通知我一声,我就不上你那里去了。”
“你到我那里去不去,我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思嘉说着,便戴上了她的帽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她看见了媚兰脸上现出一点难受的神情,她那受了伤的虚荣心也就得到了一部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