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三月里的一个下午,刮风,天气很冷,思嘉独自坐在马车上,将车毯子一直盖到胳肢窝底下,从得揆忒街赶到高沾泥的厂里去。近来这些日子,她自己也知道的,独个人赶车出外实在很危险,因为那些黑人全然失了控制。正如希礼那天预言的,自从立法院拒绝批准那个修正案,局面就突然变得严重起来。因为这一下坚决的拒绝,不啻是给北佬一个劈面的耳掴子,所以报复手段立刻就来了。原来北佬早已决心要把黑人选举的办法强迫在本州施行,现在既经本州否决了,北方就诬指本州意图叛乱,立刻实施最最严厉的戒严,甚至连本州的名义也被取消掉,改名为“第三戒严区”,特派一个联邦军长在这里负责。

  若说这时以前的生活也是不安而恐慌的,那么现在是加倍的不安而恐慌了。大家觉得去年施行的戒严法已经十分严厉,谁知拿现在蒲军长手下的戒严法比较起来,就要算是温和了。本州居民以为黑人的统治不久就要实现,前途是黑暗而无望的,心里都觉得苦痛非常。至于黑人方面,看看自己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又知道背后有北军替他们做保镖,自然要为所欲为,更肆无忌惮。于是佐治亚州里民不聊生了。

  在这慌乱恐怖的时代,思嘉心里自然也觉得惊吓,但是意志仍旧极坚决,仍旧要独个人赶着马车四处去乱跑,只把扶澜的手枪插在车篷里以备不测。她把现在身受的种种灾难都归咎于立法院,暗暗在心里诅咒他们。她想他们自己以为这种否决便是英勇的行为,别人也都恭维他们英勇,其实这有什么好处呢?只把事情越弄越糟糕罢了。

  得揆忒街的尽头有几棵光秃秃的树,再过去便是珊堤镇了。她到了这里,便向马叱呵了一声,加快了速度。她每次经过这里许多龌龊的篷帐和木屋,心里总觉得惴惴不安。亚特兰大附近一带地方,这里是最最著名的歹土,因为一般最最下级的黑人、最最穷苦的白人,乃至于黑人的娼妓,都是在这里做巢穴的。又据说无论黑人、白人犯了罪,都要躲到这个地方来,因此北军要拿什么人,总先到这里来搜查的。杀人抢劫的事情,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后来当局觉得烦不胜烦,便索性一概置之不理,随他们珊堤镇上人自去处理了。镇边有一片树林,树林背后有一个酒厂,在那里制造廉价的米烧酒。每天一到夜晚,镇上那些酒馆里的醉汉就要谩骂喧哗起来,闹得四近彻夜不安。

  就连北佬自己也已承认这里是个最最遭瘟的地方,屡次声言要将它扫荡,然而始终都没有实行。至于亚特兰大跟得揆忒两地的居民,因这里是两处交通的必由之路,所以都弄得怨声载道。男人经过这里,总都把手枪取出袋来挂在皮带上;至于上等的女人,虽然有男人跟着保护,也不愿从这里经过,因为这里常有许多黑种的浪人,喝得烂醉地坐在路侧,见有女人经过便对她横加侮辱,或是喊着种种不堪入耳的话儿。

  当初思嘉有阿基在旁边做保镖,是从来不把珊堤镇放在心上的。哪怕是极其无耻的黑种女人,也不敢在她面前笑一笑。自从阿基罢了工,那边就接二连三地出了事情。她每次从那里赶车过去,那些黑种浪人似乎都要出来尝试一下子。她受到种种侮辱,一点都没有办法,只得忍气吞声地装做听不见,而且回来之后又不敢去告诉邻舍和家人。因为邻舍听见了,总都要像得胜似的说:“嗯,这种事情本来是免不了的啰!”家里人听见了,下次要阻止她出门便多了一个借口。

  今天倒谢天谢地,路边看不见一个褴褛的女人,只有几个浪人蹲在一堆破屋门前晒太阳。那时正刮着一阵冷风,飘来了一阵木柴的烟气和炸猪肉的焦气,中间又夹着臊臭味儿,使她恶心得快要呕吐。于是她屏住了鼻息,将马缰绳抖了抖,急忙跑过他们面前,拐过一个弯儿去。

  正想松一口气,忽见一棵大橡树背后转出一个漆黑的彪形大汉来,使她大吃一惊。但是她神志还清,急忙勒住了马,把扶澜的手枪抽出来拿在手里。

  “你干什么?”她一面将枪口对着那大汉,一面厉声地嚷道。谁知那大汉刷地一下缩回橡树背后去,用着一种可怕的声音叫出来:

  “怎么,思嘉小姐,您不要开杀大老三呀!”

  大老三!一时之间她竟记不起这个名字来了。怎么,大老三是从前陶乐的工头,亚特兰大将要陷落的时候还见过的呀!怎么他……

  “你走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老三!”

  那大汉便惴惴地又从树背后转了出来。只见他赤着一双脚,穿着一条粗布的裤子,一件蓝色的军服紧得像绷鼓似的绷在身上。她看明白了果真是老三,便连忙把手枪插回车袋里去,喜得嘴都咧开来了。

  “哦,老三,我看见你高兴极了!”

  老三三步两步跳到马车边,也喜得眼睛囫囵着,牙齿白露着,擎起两只蒲扇大的手,将思嘉伸给他的手牢牢捧着。他把西瓜瓤一般红的舌头伸出,全身都摇着扭着,脸上像是抽了筋,荒唐得像一头猎狗在玩把戏。

  “哦,天,俺又看见自己家里人了,这多有趣呀!”他一面喊,一面把思嘉的手紧紧捏着,捏得骨头都快要碎了,“您怎么也学男人的样儿,出门也带枪了,思嘉小姐?”

  “近来坏人多得很,老三,我不能不带枪的。你到珊堤镇这种脏地方来干什么?你是有体面的黑人哪,你为什么不到城里去看我呢?”

  “哦,天,思嘉小姐,俺不是住在珊堤镇的,俺不过在这里待几天。俺不要住这种肮脏的地方。这里住的黑人都是些穷鬼,俺也不知道您在亚特兰大。俺当您还在陶乐,俺等有机会,也要马上回陶乐去的。”

  “从围城的时候起,你一直都在亚特兰大吗?”

  “哦,不,小姐!俺是从外边跑来的!”说到这里,他才放下思嘉的手,思嘉连忙将它搓了搓,看骨头有没有碎,“记得上次俺看见您的时候吧?”

  思嘉记起了围城刚要开始以前的那个大热天,她跟瑞德坐在马车上,看见一大群黑人排着队唱着歌从街上走过,就是大老三为头的。她便点了点头。

  “嗯,那一回俺去替他们掘壕沟、装沙袋,一直到联盟军离开亚特兰大为止。那回带咱们的那个队长给打死了,以后俺不知道到哪里去才好,只得一直躲在树林子里。俺本想回陶乐去的,可就听说陶乐统统烧掉了,而且俺也没有法子回去,俺是没有派司的,俺怕要给巡逻队逮去。后来北佬来了,有一个北佬军官,他是个上校,他看中了俺,叫俺去替他看马,擦靴子。”

  “嗨,小姐!俺那时候觉得威风极了!俺本来是做粗活的,现在跟阿宝一样做起跟班来了。俺没有告诉那个上校说俺以前做粗活,他呢——吓,思嘉小姐,他们北佬笨得很的呢!他们简直看不出做粗活做细活来的!那么俺就跟着他跑了。后来,谢尔门将军到了萨凡纳,俺就跟着他一起到萨凡纳。吓,思嘉小姐,俺一路上看见的事情可怕呢——抢劫啊,放火啊——他们烧了陶乐了吗,思嘉小姐?”

  “火是放过的,我把它扑灭了。”

  “哦,那好极了!陶乐是俺的家,俺打算还要回去的。后来仗打完了,那上校对俺说:‘老三,你跟俺回北方去吧。俺给你很多工钱。’那时候,俺也跟许多黑人一样,觉得这里这种自由也没有多大意思,俺就跟他到北方去了。俺到过华盛顿、到过纽约、到过波士顿,吓,思嘉小姐,俺做了大旅行家了呢!他们北方比咱们南方热闹得多,街上车呀马呀一天到晚不断的。俺在街上跑,要从这边跑到那边去,都是很难的!”

  “你喜欢北方吗,老三?”

  老三抓了抓他那羊毛似的头。

  “俺喜欢——也不喜欢。俺那上校他是好人,他是懂得黑人的。可是他的太太,她就不同了。她的太太第一次看见俺,就叫俺先生呢!她每次叫俺先生,俺总觉得怪难为情的。后来上校教她叫俺老三,她这才也跟着叫了。可是那些北佬初次看见俺,人人都叫俺郝先生的。他们又让俺跟他们一起坐着,当俺跟他们一个样儿,可是俺这一辈子也没有跟白人先生们同起同坐过,实在有些儿不习惯,俺年纪又大了,俺是学不会的了。他们表面上装做跟俺一个样儿,可是心里却是不喜欢俺的——对于黑人都不喜欢的。他们又怕俺,因为俺个儿太大了。他们常常问俺关于猎狗的事儿,又问俺挨打过几次,吓,天,思嘉小姐,您总知道,俺是一辈子也没有挨过打的!咱们嘉乐老爷那么好的人,他舍得打俺这么值钱的黑人吗?

  “俺告诉他们,咱们太太待人多么多么好,俺害肺炎的时候,她是整个礼拜坐着看俺的,哪晓得他们都不信。后来俺觉得实在受不了了,俺又惦记太太,巴不得立刻回陶乐看看去,俺就趁黑夜溜了出来,搭了一辆货车回到亚特兰大来了。您现在要肯替俺买一张车票,俺是马上要回陶乐去的,俺要回去看看老爷太太去。这种自由俺是受够了,俺不如吃碗现成饭儿,做点现成事儿,害起病来也好有人看着俺。要是再害起肺炎来呢?他们北佬女人会来看俺吗?当然不会的。她们嘴里叫俺郝先生,俺害病了她就不管了。咱们太太是会管的——嗨,思嘉小姐,你是怎么回事啊?”

  “爸爸母亲他们都死了,老三。”

  “死了?您跟俺说玩话吗,思嘉小姐?那是不应该的啊!”

  “不是说玩话,真的。母亲在谢尔门打到陶乐的时候就死了,爸爸是今年六月才死的。哦,老三,你不要哭,请你千万不要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老三,不要哭,我简直是受不了的。现在我们不谈这桩事情吧,过些时候我再跟你谈。……苏纶小姐现在在陶乐,跟一个顶好顶好的人——彭慧儿先生——结婚了。恺玲小姐现在在一个——”她说了半句收住了,因为她知道对这痛哭流涕的黑巨人,再也说不明白尼姑庵是什么,“她现在住在查尔斯顿了,可是阿宝跟百利子仍旧在陶乐。……得啦,老三,擦擦你的鼻子吧,你真的要回家去吗?”

  “是的,小姐,可是现在太太老爷都不在了,俺也不会那么快活了。”

  “老三,假如叫你留在亚特兰大替我做活,你觉得怎么样?我得要一个人替我赶车。近来外边坏人多得很,我这个人是极要紧的。”

  “是的,真是要紧的。俺也早就想跟您说,您这么独个人跑来跑去总不是个办法。您不知道现在这些黑人多坏呢,尤其是住在珊堤镇的这一些。您这样子真是危险的。俺到珊堤镇才两天,就听见他们说起您来了。昨天您打这儿经过,有个黑婊子在您后边喊嚷,当时俺认得是您,可是您的车跑得太快,俺追不上了。后来俺就着着实实抽了那些黑鬼一顿。真的,俺不是哄您。您不看见今天他们一个都不敢来了吗?”

  “哦,原来是这样的,那是真要谢谢你了,老三。好吧,你在这里替我赶车好不好呢?”

  “思嘉小姐,谢谢您的好意,可是俺看俺不如回陶乐的好。”

  他说着低了头,将一个大脚趾在泥地上不住地画着,现出心里不安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我给你很多的工钱。你一定得在这里。”

  老三眼睛发愣着,像一个小孩子似的看着她,脸上分明现出心里的恐惧。随即他上前一步,靠到思嘉马车旁边,对她低声说:“俺非离开亚特兰大不可。俺得到陶乐去躲起来,让他们找俺不着。俺是杀过一个人的。”

  “一个黑人吗?”

  “不,小姐,一个白人,一个北佬的士兵,现在他们正在搜查俺。俺到珊堤镇来就是为这个缘故。”

  “事情是怎样起来的?”

  “他喝醉了,他骂俺,俺受不了,拿一双手叉住他的喉咙——俺并不是存心要弄死他的,思嘉小姐,可是俺手力太大,俺连知道都没有知道,他已经死了。俺害怕得很,不知道怎样才好。俺只得跑到这儿来暂躲一躲,昨天俺看见了您,就高兴得了不得,心里想道,好上帝,思嘉小姐在这儿啊!她一定会替俺想出办法,一定不会让北佬拿俺去,一定会送俺到陶乐的。”

  “你说他们是在搜查你?他们知道这桩事是你干的吗?”

  “是的,小姐。俺的个儿这么大,他们是不会看错人的,俺想亚特兰大的黑人算俺顶大了。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到这里来搜查过,树林里边有个黑女孩子让俺躲在她的木屋里,被俺躲过来了。”

  思嘉坐在车上皱了一会儿眉头。她并不是因为老三杀过人觉得害怕,乃是因为自己不能叫他来赶车觉得失望。像他这样魁梧的一个黑人,做起保镖来是跟阿基一样好的。好吧,现在她必须设个法儿将他送到陶乐去,决不能让当局逮住他。像他这样一个人,要是活活拿去绞了是极可惜的,他是陶乐最最得力的一个工头。至于现在他已被解放了一层,思嘉却始终没有想起。他是仍旧属于她的,跟阿宝、嬷嬷、彼得、阿妈、百利子他们一样。他仍旧还是她自己家里的一个人,所以是必须受她保护的。

  “好吧,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陶乐去,”她末了说,“现在,老三,你听我说,我还得往前面去一段路,可是不等太阳下山就要回到这里来的。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在这里等我。谁都不要跟他说什么,你如果有帽子的话,你把它带来戴着,把面孔遮没了,不让人家认出。”

  “俺没有帽子。”

  “那么,这里是一个四开,你拿到那种黑人的小店里去买一顶来,买来了在这里等我。”

  “是的,小姐。”老三见又有人指导他做事,便不觉满面光彩起来。

  思嘉将车子赶上前去,一路心里盘算着。陶乐添了这样一个作手,慧儿一定欢迎的。阿宝向来不会做粗工,往后当然也学不会的。现在有老三回去,阿宝就可以到亚特兰大来跟蝶姐在一起了,这是她本来答应过他的。

  她到厂时,太阳已快要落山。高沾泥站在一个木棚子的门口,那就是他那厂里的厨房间。还有一个木棚子,便是思嘉派到高沾泥手下去用的那五个犯人的寝室。那个木棚子门前横着一根大木头,当时有四个犯人一排儿坐在上面。他们身上仍旧穿着犯人的制服,已经脏得满是油污汗渍了,脚上是当啷的脚镣,神色之间都现出麻木和绝望的样子。思嘉将他们仔细一看,觉得个个都非常憔悴,跟刚雇来时的形态大不相同了。当她爬下马车的时候,他们连头都不抬一抬。只有高沾泥一面朝她看了看,一面没精打采地掀去头上的帽子。他那小小的褐色面孔是跟硬壳果一样硬的。

  “这些人的神色都不大好看,”思嘉突如其来地说道,“他们都不像健康的样子。还有一个到哪里去了?”

  “他有病,”沾泥干脆地说,“现在寝棚间里。”

  “什么病呢?”

  “多半是懒病吧。”

  “我看看他去。”

  “你不要去,他也许光着身子在那里。我会照料他的,明天他就可以回来工作了。”

  思嘉正在犹豫的当儿,看见一个犯人微微抬起他的头,向高沾泥瞪了一眼,那眼光里分明含着强烈的憎恨。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去了。

  “你打过他们吗?”

  “哦,甘太太,对不起请问一声,这个厂现在是谁在管的?是你叫我负责来管的呀。你说过我可以自由处置的,那你就什么事情都不能责怪我了,是不是?现在我厂里出的货色,不是比艾先生管的时候加了一倍吗?”

  “是的,这不错。”思嘉口里虽然这么说,身上却禁不住打起寒噤来。

  她看了看那几个丑陋的木棚子,总觉得厂里的空气有点阴森森,这是从前艾恕管时向来没有的。同时她又感觉到一种寂寞和隔绝的景象,竟使她不寒而栗起来。她觉得这些犯人与世界已经绝了缘,可以听凭高沾泥怎样摆布。高沾泥若是高兴要鞭打他们、虐待他们,她自己是永远不会知道的。现在这些犯人看见她,也不敢向她诉苦,唯恐她走了之后,要吃到更重的刑罚。

  “我看他们都很瘦,你有没有让他们吃饱呢?天晓得,我花的钱是足够把他们养得猪猡一般胖的呢!上个月里边,单是面粉和猪肉两项已经花了我三十块钱了。你是拿什么给他们当晚饭的?”

  说着,她踱到那个厨房间门口,向里边看了一看。一个黑白混血的胖女人靠在一只满是铁锈的旧炉灶上,正在烧什么,一眼瞥见了思嘉,对她微微点点头,又重新低着头去拌那一罐黑眼豆了。思嘉仔细一看,知道那天晚饭除了豆子和玉米饼之外再也没有别的。

  “你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给他们吃吗?”

  “没有。”

  “豆子里边没有放点肥咸肉吗?”

  “没有。”

  “也没有放炖咸肉吗?可是黑眼豆里不放咸肉是不好吃的,吃了不长气力的。怎么一点儿咸肉都没有呢?”

  “高先生他说用不着放咸肉的。”

  “你自己可以放的。你们的材料放在哪里?”

  那个混血女人囫囵着一双惊慌的眼睛向一个小壁橱瞧了瞧,思嘉就跑过去将壁橱门打开来一看,地板上放着一桶玉米,没有盖的,一小袋面粉,一磅咖啡,一点儿糖和两只火腿。其中有一只火腿放在架上,是新近煮熟的,只切下过一两片。思嘉怒不可遏地转过来朝着高沾泥,接触着他的冰冷的怒目。

  “我上礼拜送来的五袋白面到哪里去了?还有那口袋糖跟咖啡呢?我又送来了五只火腿、十磅咸肉,还有不知多少桶甜薯和山芋。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即使你给他们一天吃五顿,一个礼拜也吃不完这许多呢。你拿去卖掉了!你一定拿去卖掉了!你这贼!我给你的都是好材料,卖掉了钱你落腰包,却让他们光吃干豆玉米饼,怪不得他们这么瘦了。你让开!”

  她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掠过,冲到木棚子门口。

  “喂,你,坐在尽头的一个——是的,你!你到这儿来!”

  那人站了起来,蹒蹒跚跚地走到她面前,脚镣当啷当啷地响着。她看了看他的两个脚踝,红红的都被脚镣擦破了。

  “你上次吃火腿是哪一天?”

  那人低着头看在地上。

  “你讲!”

  那人仍旧垂头丧气地一声不响,过了许久他才抬起眼睛来,对思嘉哀求似的瞪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了。

  “你不敢开口是不是?好吧,你到那间小壁橱里去,把架上那只火腿拿下来。阿妈,你给他一把刀。你把火腿拿去跟那些人分了吃。阿妈,你替他们做一点饼跟咖啡起来,马上就动手,我要看看你的出手看。”

  “那些面粉跟咖啡是高先生自家儿的。”阿妈惊惶失措地咕哝道。

  “高先生?呸!我看那只火腿也是他自家儿的了。你不要管他,赶快动起手来。高沾泥,你跟我来,我们到外边马车上谈去。”

  她跨过了那个满是垃圾的场院,爬上了马车,回头一看,那些人正把火腿一块块撕下来,贪馋地往嘴里塞,心里才感到一点痛快。

  “你这个人简直是个少见的流氓!”她怒气冲冲地对马车旁边站着的高沾泥说,“现在你得赔还我的食料钱,以后我要逐日发给你,不跟你论月算了,看你还能揩我的油不!”

  “你也不必说以后,以后我是不在这里了。”高沾泥说。

  “你的意思是要辞职吗?”

  当时思嘉极想对他喊出:“你滚了我倒好干净了!”但她头脑冷静了一下,这话便又立刻收回去。高沾泥若是走了,叫她怎么办呢?现在他厂里出的货色,确实比艾恕手里要增加一倍。现在她又正有一票订货,数量之大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她得把这票货立刻赶出来。要是沾泥辞了,又叫谁来接他的手呢?

  “是的,我要辞了。你本来是叫我在这里负全责的。你又对我说过,别的你一概不管,只要我出货出得快。当初你既不曾跟我说定我该怎样管这个木厂,现在我自然不打算另起炉灶了。我用什么法子来出货,那你管不着。你也不能责怪我做事情不老实。我替你赚了钱,图的是几个薪水,但是若有外快可拿,我也要拿的。哪晓得你忽然跑来干涉我来了!你问了这许多话儿还不算,还要当着他们的面剥下我的面子。我的威信给你扫尽了,以后你还想我维持纪律吗?其实这些人都是懒坯,偶然抽他们一顿算得什么呢?抽了还是便宜他们的。没有好东西吃又算得什么呢?他们本来不配吃好东西的。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你不来管我,让我自己随便干,要么我今天晚上就滚蛋。”

  说着,他面上的气色越发强硬起来,以致使思嘉陷入了僵局。若是他今天晚上就走,那她怎么办呢?她是不能整夜守在这里看管这些犯人的!

  她这万分为难的心理,沾泥立刻就感觉到了,便把面容变得温和些,声音也委婉些了。

  “现在时候不早了,甘太太,我看你不如早些回去吧。我们总不见得为这一点小事儿就闹翻的,是不是?现在这么办吧,你从我下月薪水里扣回十块钱去,算是我赔还你的,我们就把这事儿做一个结束。”

  思嘉朝那一班可怜虫看了一眼,又想起了寝棚间里的那个病人。她问了问自己的良心,确实是应该让高沾泥走的。他是一个贼,一个残忍的人,她自己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对于那些犯人是无论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但是从另一方面想,沾泥却是极其聪明的,而她现在不是正需要一个聪明人吗?总之,现在她是少不了他的。他正在这里替她赚钱呢!以后自己常常留心就是了,那些犯人肚子总要让他们吃饱的。

  “我要扣回你二十块钱,”她说,“其余的事情我等明天早上再回来跟你谈判。”

  说着,她就把马缰绳拿在手里。其实她明明知道这桩事情已经再没什么可以谈判,明明知道事情就此已经结束,而且知道高沾泥也以为这样的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良心和金钱的欲望一路交战着。她知道自己将这几个人的性命交给那个高沾泥,实是一种莫大的罪孽。假使其中有一个因此死了,她是要跟沾泥同样负责的。因为她已经发现了沾泥这样残忍,为什么还要叫他继续负责呢?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起来——嗯,从另一方面看起来,总是那些人自己犯罪不好。他们从前做了坏事情,现在就该受到这样的恶报,这么一想,她的良心方才得到一点儿安慰,但是那些犯人的眼睛仿佛仍旧在瞪着她。

  “哦,我等以后再想吧。”她下了这个决心,就把这个思想推进她的心的贮藏室,而将室门紧紧关上了。

  当她回到珊堤镇上首那一段拐角小路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了山,树林里已经黑暗了。太阳一经下了山,便有一片逼人的寒气笼罩在周围,并有一股冷风吹刮过树林,使得那些枯枝败叶都簌簌作响。她从来不曾在野外待到这么晚过,现在看见这番情景,便不免畏惧起来,恨不得一口气跑回家去。

  她向四下里找寻老三,并不见他的影子,只得把车停下来等他,而心里不胜疑惧,生怕他已给北佬逮去了。但是不久之后,她就听见脚步声音从珊堤镇那边一条小径上响了过来,她这才放下了心,预备等老三到时着着实实地责备他一顿。

  谁知等那脚步声音拐过弯来时,一看来的并不是老三。

  来的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黑人,那白人是个衣衫破烂的大汉,黑人则佝腰缩背,像个猩猩一样。思嘉急忙把缰绳抖了一抖,一面将手枪拔出来拿在手里。那马刚刚起了步,却被那个白人挡在前面一挥手,便又吓得呆住了。

  “奶奶,”他说,“您给我一个四开吧,我真要饿煞了!”

  “你让开,”思嘉竭力装做镇静地嚷道,“我身边没有带钱。嘚!嘚!快跑!”

  那大汉手脚极快,一把就将马笼头抓住了。

  “逮住她!”他对那黑人嚷道,“她的钱大概是放在胸口的!”

  这以后的事情思嘉觉得像一场梦魇,都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她擎起了她的手枪,本能却告诉她决不能向那白人开放,怕要误中她自己的马。一看那个黑人已经向她侧面跑来了,她就正对着他放了一枪。这一枪到底中也不中,她始终没有知道,只知道她拿枪的那只手随即被人一把抓住了,抓得骨头都快断了,那支手枪便也被他夺了去。随见那个黑人冲到她身边,攀住车篷要想跳上来。她将那只唯一自由的手跟他抵抗着,向他面孔上抓着,但是他那簸箕般的大手已经扼住她的咽喉。随即听见嚓的一声,她胸口的衣裳已被一直扯到了腰部,便有一只黑手在她胸口上乱摸乱抓,她既难受又害怕,便像一个疯婆子似的极声尖叫起来。

  “闷住她的嘴!拖她下来!”那白人在旁喊着,那只黑手就够到思嘉面孔上来摸她的嘴了。她将那只手狠命地咬了一口,便重新呼喊起来。正在喊时,她听见那个白人已在那边声嘶力竭地诅咒,才知已有第三者来加入了。来人正是大老三。他打倒了那个白人,便奔过这边来进攻这个黑人,这个黑人一经看见他,便撇开了思嘉,一个箭步跳开去。

  “快跑,思嘉小姐!”老三一面逮住那黑人,一面对思嘉大嚷。思嘉颤抖着,急忙将缰绳和鞭子一把抓在手中,那马便往上一耸,急忙奔跑起来。但是跑不到两步,思嘉便觉轮子底下碰着一件软软的东西,一看,原来就是那个被老三打倒在地上的白人。

  思嘉吃了这一惊,只得不住地抽着那匹马,从那人身上碾了过去。这时,她又听见后面脚步声音追得非常急促,还当是那个黑人追来了,又狠命将马抽着。

  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她后面大喊:“思嘉小姐,停一停!”

  她还不大敢相信,先掉过头去看了看,看见果然是老三,这才勒住了马,等他赶到了,叫他也跳上马车。这时老三满脸淌着汗和血,气喘吁吁地嚷道:

  “您受了伤吗?他们伤了您吗?”

  思嘉不能说话,只见老三对她的胸口瞥了一眼,便急忙朝了开去,她也低头看了看,才知自己的胸膛整个裸露在外面,连裤腰也看见了。她羞得无地自容,急忙将手揪住两边的破口,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

  “您交给我吧,”老三说着,从她手里抢过了缰绳,“快跑吧,马儿!”

  只听见鞭子啪地一响,那马就发狂似的向前奔跃而去,簸得那车子颠颠倒倒,差点儿没有跌进沟中。

  “俺看那个黑鬼已经没有命了。可是俺赶快要追您来了,还没有看明白他到底有没有死。”他气喘喘地说,“可是他要是伤了您了,我再赶回去看个明白。”

  “没有——没有——赶快走吧。”她呜咽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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