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思嘉睡得很少。第二天早上太阳爬上东边山顶的苍松,她就爬起床,端了一张杌子靠窗口坐着,将一条臂膀支着头,看着外面的仓房、果园,一直看到远处的稻田。一切都是新鲜的,静默的,绿油油地缀着露珠,而那一片稻田的景象,尤其使她那酸痛的心感着几分舒适。虽然陶乐的主人现在陈尸在屋里,但日出时的陶乐是可爱的、整洁的、和平的。那个矮矮的木鸡栏,四周都用泥涂得密密的,连耗子都跑不进去,并且用白粉刷得干干净净。那个木头的马房也是这样,大园里种着一行行的玉蜀黍、南瓜,以及豌豆、萝卜之类,都弄得非常整洁,而且四面有栅栏儿围得好好的。果园里的矮树都被清去了,只有整片的蒲公英在那一排排大树底下长着。那些一半藏在绿叶底下的苹果和桃子,映着熹微的日光在那里闪烁。再看出去,便是那一行行弯曲的棉花畦,在那金色的天空底下幽静地呈现着一片碧绿。一群群的鸭子和鸡子正在摇摇摆摆地向田里出发,因为在那些柔软的新耕土里有着最最精致的虫儿和蚰蜒呢。
思嘉知道这一切都是慧儿的功劳,因而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感激。她虽然对于希礼是毫无间然的,但决不能相信这一番兴隆景象系出于希礼的手,因为她明知陶乐的工作不是一个庄子里的贵族所能担当,却须一个爱土地的小农方能胜任的。现在她农场上用的不过两匹马,比起从前那种骡马成群的规模已经大不相同了。但是现在有了这一点根基,将来自然能有个发展。等到日子好了些,那些耕地自然都要重新收复回来的。
慧儿又曾告诉她,等今年秋天棉花收起了之后,她就不用再寄钱回去了。这一点是她觉得最可满意的。她也知道慧儿当初假如没有她的帮助,那初步的难关也实在不易过去。但是慧儿竟能使陶乐经济独立,这就使她不得不佩服了。而且以前慧儿处于一个雇佣的地位,还不免要用她的钱,现在他快要做自己的妹夫,就成了自己家里人了,以后更要给陶乐努力了。的确,慧儿是天上特地放下来帮助她的。
头一天晚上阿宝已将墓穴掘好了,是紧贴在爱兰墓旁的,现在他手里拿着一柄铲,站在一堆潮湿红土的后边,在那里等着封穴。思嘉站的地方就在阿宝背后一棵臃肿的柏树底下。六月早晨的阳光正照着她的眼睛,她就故意把头朝开,不去看面前的墓穴。不多会儿,就见汤勤、孟恕、方乐西,以及那位莫老先生的小孙子,抬着郝嘉乐的棺材慢慢地从那小径上走来了。棺材后边一段路,便是一个由邻人、朋友合成的送丧大队,身上都穿得很破,静默无声地跟着走来。阿宝见棺材快到,便将头扑在铲柄上,呜呜地哭将起来。思嘉无意之中看了看他的头发,不想几个月不见就已变成花白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
同时她又暗暗地感谢上帝,幸亏昨天晚上她就已把眼泪哭干了,这才现在能够干着眼睛直立在那里。当时苏纶就站在她肩膀背后哭,她听见哭声觉得非常难受,只得拼命捏紧自己的拳头,否则就要转过身去给她一记耳掴子了。她想苏纶无论存心不存心,父亲总是由她弄死的,现在在这许多愤愤不平的邻人朋友面前,正该低着头一声不响才是道理,怎么还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哭呢?那天早上谁都没有对苏纶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表示过一点同情的意思。至于思嘉,大家便都对她默默地亲吻,默默地握手,对恺玲也都有一番温慰,甚至对阿宝也是这样,独有苏纶,便都差不多当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因为在大家看起来,苏纶不只是谋杀她的父亲了。她曾尝试引诱父亲不忠于自己的南方。这一种行为,对于那个严肃而褊狭的社会,便无异是出卖他们大家的荣誉。他们这区里的人,对于世界本有一条坚固的防线,现在苏纶却将这条防线破坏了。她因要拿北佬政府的钱,不惜跟提包党人及小畜生们去联络,竟忘记了本区人对于这些败类是比北兵还要恨得厉害。何况她是联盟政府底下的世家出身,又是一个大地主的女儿,现在竟跟敌人去携手,不是本区里面每家人家都被她辱没尽了吗?
当时那些送丧的,人人都蕴蓄着愤怒,又沉坠着悲哀,而其中有三个人特别厉害——一个就是那莫老先生,他是自从嘉乐由萨凡纳迁到这里来的时候起,一向都跟他是莫逆之交的;一个是方家的祖老太太,她因嘉乐是爱兰的丈夫,所以一向器重他;还有一个就是汤太太,她对嘉乐比对谁都要亲密些,因为她常常对人说,本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是能辨别雄马和阉马的。
当嘉乐的灵柩还停在客厅里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的脸上早已笼罩着一阵可怕的阴云,希礼和慧儿看见这番情景,便觉得惴惴不安,彼此丢了个眼色,退到爱兰那间办事房里去商量办法。
“我看他们有人打算要说苏纶的话吧,”慧儿突如其来地说道,“他们似乎觉得自己是有正当的理由可以说话的,也许他们的意思并不错,我也不便批评他们。不过,希礼,无论他们说得对不对,我们总不愿意他们开口,因为我们在陶乐像是自己家里一样,总不愿意因此引起什么麻烦来的。要等那位莫老先生开起口来,那就谁都阻止不了他了,因为他的耳朵聋得像一根柱子,人家要劝阻他,他是听不见的。还有那方老太太,你总也知道,她要是开起口来,也是天底下谁都阻止不了的。至于那位汤太太,你不觉得她每次看见苏纶的时候差点儿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吗?她简直就不听别人的话,而且开起口来就只有她没有别人的。要是让这三位说起苏纶的事来,那么包管陶乐以后再没有安宁的日子了。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在这里多嘴多舌,哪里再经得邻舍人家也插进来呢?”
希礼听了这番话,便叹了一口气,一时回不出话来,只在心里干着急。因为他也知道这几位邻舍家的脾气,比慧儿还要清楚些。他知道区里有一种习惯,凡是替朋友送丧,总要对着灵枢说几句话儿,这几句话往往要伤到未死的人,因而往往要引起争吵,或甚至于决斗。
此番嘉乐的葬礼,因没有地方去请天主教牧师,就推定希礼主持仪式。照例,送丧人里面谁能说话谁不能说话,希礼是有权可以操纵的,不过他觉得碍于面子,要阻止这三位说话,实在是有些为难。
“这是没有办法的呀,慧儿,”他一面搔头一面说,“那位方老太太跟那位莫老先生,我或许还有法可想,独有汤太太的那张嘴,我是怎样也堵她不住的。而且她无论说得怎样温和,也总要说苏纶是凶手、是卖国贼,郝先生没有她是不会死的。嗨,不知这种对死人说话的习惯是几时起的,真是坏透了、野蛮透了!”
“你听我说,希礼,”慧儿慢吞吞地说,“我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让一个人来说苏纶的话的,不管他说的是好是坏。你交给我来办吧。等会儿你读完了《圣经》,做完了祷告,说到‘有谁要说几句话’的时候,你就把眼睛看着我,那我就可以第一个出来说话了。”
他们考虑得这么周详的一桩事儿,思嘉却是一些儿也没有想到。当时她看见那些执绋人将灵柩移近墓穴,心里只发生一种感想,以为父亲这一下落葬,就是她跟以前那些快乐日子的最后一个链节也宣告断绝了。
末了,执绋人将灵柩放落墓口,大家排班儿站立起来。希礼、媚兰、慧儿,也插进大家的圈子里去,在她们三姊妹后边站着。比较亲近的邻舍占了他们背后第一排,其余的都站在砖墙以外。思嘉起初一直低着头,现在回过头去一看,见有这许多人执绋,倒使她吃了一惊。她粗粗一估,要不下五六十人,其中有许多是从很远地方来的,也不知他们消息怎么来得这样快。也有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全家都来的,也有带着黑奴同来的。有许多小农远远地渡河而来,也有一些猎户来自对岸那些深林里。
至于附近的邻家,更是全家都出马。方老太太拄着根拐杖,孟赛莉和方少奶奶在后边跟着。方老太太的丈夫方老医生是两个月以前死的,因而现在方老太太的样子憔悴不堪,眼睛里已经失了神了。高嘉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将一顶帽子盖了半张脸,因为她的丈夫什而登就是造成现在这幕悲剧的角色之一,她自己觉得有些惭愧了。思嘉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身上穿得很褴褛,而且满身是油渍,一双手也是很脏的,连指甲里面都是黑的泥。总之,她是连一点大家小姐的形迹都不留的了。这使得思嘉大大惊异,觉得一个人的堕落实在快得很。
“那么我总算还不错的了。”她感到了一阵得意,不由得将头一翘,脸上露出笑容来。
谁知她这笑容正触着了汤太太的一双怒目,于是只得半中间急忙收回去了。她仔细一看,看见汤太太的一双眼圈儿哭得通红,对自己狠狠盯了一眼,便重新移到苏纶脸上,仿佛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似的。在汤太太和汤先生的背后,一顺儿站着他们家的四个女孩儿,都披着一头红发,跟现在这种严肃的仪式实在不调和。她们的眼睛里面仍旧流露着青年人的生气,活泼得很。
一会儿之后,希礼捧着一本祈祷书站出场来。于是众人的脚步都静息了,帽子都去掉了,连衣裳摩擦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希礼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只见一片阳光在他那金黄的头顶闪烁着。群众之间落下一个深沉的寂静,寂静到连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可以听见,连远处反舌鸟的歌唱也像在面前聒噪一样。希礼开始读祈祷文,所有的头都低低地垂着,静听着他那响亮而抑扬的声调传出简略而庄严的词句来。
“哦,”思嘉一面想,一面竭力把自己的喉咙紧缩着,“他的声音多么美啊!牧师哪里及得他?他是我们自己人,他来给爸爸祈祷送葬,无论如何总比一个陌生人好些。”
祈祷文里有一段关于灵魂到涤罪所的事,恺玲本来画出来是希礼读的,希礼读到这里却突然把书盖上了,这一个缺漏只有恺玲一个人知道,她便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但是希礼已经接着读起《天主祈祷文》来了。原来希礼知道在场的人多半没有听见过“涤罪所”这个名词,至于那些知道这个名词的,一定要责怪他不该读到这一段,因为像郝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一定会直接上天堂去,何至于要经过涤罪所呢?
希礼念完了《天主祈祷文》,抬起头,呆了一会儿,不晓得以后该怎样。众人却都屏息静气地等着,以为他总有一大篇演说来了,殊不知天主教的葬仪很简单,就此已经完毕。只见希礼光着眼睛四面看了一圈儿,末了看到了慧儿脸上,便说道:“有谁要说几句话吗?”
汤太太将身子挺了挺,正预备走动,慧儿却已笃笃地瘸到灵柩前,开口说起话来了。
“朋友们,”他用一种极平淡的声音开始道,“我现在第一个说话,诸位也许要说我过分,因为我认识郝先生才不过一年,诸位都是他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但是我是有理由的。假如郝先生能够多活一个月,我就有权利叫他爸爸了。”
群众里面起了一阵诧异的微波,虽因礼貌关系还不至于窃窃议论,但都已移动着双脚,并且都把眼睛瞪在恺玲身上。因为大家都知道慧儿是在暗中钦慕恺玲的。慧儿看见众人眼光所注的方向,心里也就明白,但只得佯为不知,继续说他的话。
“一等亚特兰大的牧师到了这里,我就要跟苏纶小姐结婚了,所以我现在第一个出来说话,也许是应该有这权利的。”
当时群众里面发生了一种嗡嗡之声,仿佛一群蜜蜂放出窝来似的,以致慧儿的后半句话全被淹没了。那声音里面含着愤怒和失望。所以失望,因为人人看见慧儿对陶乐这样出力,都很喜欢他,很尊重他。但是大家都以为他属意恺玲,不料他要跟苏纶结婚,因而都很替他可惜。怎么像慧儿这样一个好人,竟会跟苏纶那样一个卑鄙龌龊的女子结婚呢?
一时之间,全场空气显得非常紧张。汤太太不住地着眼睛,嘴唇皮也一动一动地预备说话了。莫老先生正在向自己的孩子问是怎么一回事。慧儿将眼睛正视着他们,脸上仍是一团和气,但是眼光里面仿佛含着一种威胁,威胁着他们不敢对自己的未婚妻说一句话儿。在那一刹那之间,他们心里都有两种感情在那里交战:一种是对于慧儿的尊重,一种是对于苏纶的轻蔑。结果是慧儿战胜了。于是他继续把话说下去,仿佛那一个停顿是极自然似的。
“我并不像诸位,当郝先生壮年的时候,我是不认识他的。我所认识的郝先生,已经是一个年老的绅士,而且有点儿变了常态了。不过我也常常听到诸位说他从前的事情。现在我可以把他的一生总结起来说一说。他是一个爱尔兰的战士,一个南方的上流社会人,并且始终是忠心联盟政府的。有了这么三种资格联合在一起,你们当然找不到一个比他再好的人了。而且从今以后也再不会有他这种人的,因为产生他这种人的时代也已经是过去的了。他本来是生长在外国的,但是现在我们这班送丧人当中,谁都不能像他这样具有佐治亚州人的特质。他过着佐治亚州人的生活,爱着佐治亚州人的土地,就是他的死,也是跟我们的战士为着同一个主义而死的。他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他有我们的优点,也有我们的弱点,有我们的长处,也有我们的短处。他的长处就在他所决心要干的事情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吓退他的。凡不是由于他的自愿而是从外边来的势力,决没有一件东西能够使他吃瘪。
“当初英国政府要想绞杀他,他一点儿都不怕,也不屈服,情愿抛开家庭跑到外国来。到了我们这里,他又受到贫穷的威胁,但是仍旧一点儿不怕。他去努力工作,后来竟发了财了。当初这一带地方,还只开化了一半,印第安人出没无常,他也一点儿不怕。他从一片荒野里造出一个大垦植场来。后来战争起来了,他的财产一下丢失了,他也不怕重新落入贫穷的状态。北佬经过了这里,要烧他的房子,要杀他,他也不怕,也不屈服。他一直站稳自己的立场,一直维持反抗的态度。我所以说他具有我们的优点,就是为此。因为我们这里的人,是任何外来的势力都不能使我们吃瘪的。
“可是他也具有我们的弱点,因为外来的势力虽然不能使他吃瘪,内发的势力却很容易打倒他。我这话的意思就是,凡是整个世界都对他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自己的那颗心儿是对他有办法的。所以后来郝太太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他就终于被吃瘪了。至于现在放在我们面前的这位郝先生,早已不是原来的郝先生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只把一双眼睛向四周围的许多面孔掠了一圈。那许多人站在烈日底下,仿佛被魔术吸在地上一般,刚才对苏纶怀着那一腔愤怒,早已被他一席话说到九霄云外去了。慧儿的眼睛在思嘉身上停了一会,眼角微微抽了抽,仿佛是在内心微笑着,给了她一点安慰似的。思嘉正在竭力控制涌上的眼泪,经他这么一眼,确实觉得一点安慰了。因为慧儿说的完全是事实,并不是那套跟天国复合之类的废话,而思嘉碰到了事实,向来是会感到力量和安慰的。
“我希望你们诸位不要因为他的最后失败就看轻他的价值。我们大家都是跟他一样的。我们大家都有个弱点,都有个失败。我们也跟他一样,是世界上任何的人任何的事都打不倒的,不管他是北佬、是提包党,也不管是艰难的日子、是极高的租税、是极度的饥荒。但是我们自己心里的那一种弱点,一经蒙蔽了我们的眼睛,那么我们就要撑持不住了。这一种弱点的发生,不一定都跟郝先生这样,为失去一个心爱的人而起。由各人心力所发动的大发条是不能相同的。但是不论那大发条是什么,谁要等那发条炸断了,他就不如死的了。特别是现在这种年头,谁要觉得自己的心再无可寄托,他就不如死了快乐了。所以现在郝先生躺在这里,我们尽可以不必替他悲伤。我们应该替他悲伤的时候早就已经过去,因为那就是谢尔门经过这里而郝先生刚刚失去郝太太的那几天。现在郝先生的身体是去跟他的心复合了,所以我以为我们是没有理由可以悲伤的,除非我们是过分的自私自利。我爱郝先生如同爱自己的爸爸一样,这才使我敢说这样的话。此外我没有更多话说了。请诸位不要见怪。况且他们郝家的眷属正在伤心,决没有心肠听我们的废话,我们尤其不应该多说。”
说到这里,他便转过头去对着汤太太,比较低声地说道:“我看思嘉是该进屋里去歇歇去了,您可不可以送她回去呢,太太?她是不应该在这大热太阳底下站这么久的。还有那位方老太太,也像有点疲倦了,当然不是因她不敬郝先生的吧。”
思嘉听见他这一篇洋洋洒洒的演说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又看见众目睽睽都拿自己做目标,便不觉羞得满面通红起来。她暗暗地责怪慧儿,为什么要惹得大家来注意她这无可掩饰的大肚子呢?这么想着,她便又羞又愤地把慧儿横了一眼。慧儿不动声色,也回了她一眼,当即把她镇服了。她便只得乖乖儿地向汤太太那边走去。那汤太太中了慧儿的计,早已把对苏纶的一腔愤怒丢到九霄云外,而对思嘉的生育问题发生浓厚兴趣了,所以见思嘉走近前来,便一把挽住了她的臂膀。
“跟我进屋子去吧,心肝儿。”
说时她脸上现出一种和蔼而浓厚的兴趣,思嘉只得由她去领着,从人群中开出一条巷儿,向屋子那边走去。直走到方老太太面前,老太太便伸出一只枯柴一般的手,对她说道:“你来搀我进去吧,孩子。”随即转过头去对赛莉和方少奶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道:“不,你们不要来,我不要你们。”
当她们三个慢慢走去时,汤太太在思嘉胳肢窝儿底下搀着,搀得非常起劲,几乎把思嘉的身子凌空提起了。
“慧儿真是不识相,怎么好在这许多人面前提起我来呢?”思嘉愤愤然地说,“他简直就等于说:‘你们瞧她!她快要养孩子了!’”
“咦,这倒奇怪了,难道你还不是要养孩子吗?”汤太太颇觉诧异地说,“慧儿是对的,你原不该在那大热太阳底下站得这么久。你也许要晕过去,那就要闹出小产来了。”
“我看慧儿倒不是怕她要小产,”方老太太一边踏上了一个台阶,一边有些儿气喘地说,说时脸上展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慧儿这人是很聪明的。你要知道,芘莉,他不愿意你和我站在坟地上呢。他怕我们要说什么,所以想出这个法儿来把我们打发走的。同时他也不愿思嘉听见灵柩盖土的声音。他这意思是对的。你要记得,思嘉,你如果不曾听见灵柩盖土的声音,你就会觉得那死的人仿佛没有死。但是你一经听见过那种声音……嗯,这是世界上最最可怕的一种声音呢。……你搀我上台阶去吧,孩子,你也搀我一把儿,芘莉,思嘉现在用不着你搀了,我可真有些儿疲倦,像慧儿刚才说的……慧儿知道你是你爸爸的宝贝儿,所以他不愿意你听见那种声音,使你心里更难受。他知道你的两个妹妹都受得了,因为苏纶本来就不要脸的,恺玲也有她的上帝可以支持她。至于你,你是没有东西可以支持你的,是不是,孩子?”
“是的,没有,”思嘉一面搀她上台阶,一面回答她,心里却有些觉得诧异,怎么这样大年纪的人,竟能把别人的事情看得这么透彻的,“我是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持我的,只除了我的母亲。”
“可是你失去了母亲以后,你就觉得自己可以独立了,是不是?好吧,这种事情也有些人是办不到的。你爸爸就是一个。慧儿的话是对的。你实在用不着伤心。他没有了爱兰,实在是过不了日子的,现在他去了,倒快乐了。也就跟我一样,我要是跟老医生在一起了,我就快乐得多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意思要别人给她表同情,因而汤太太和思嘉也就没有给她表同情了。她的话说得很干脆、很自然,仿佛她的丈夫还活在世上,并且就在琼斯博罗,只消坐一会儿车就可以寻到似的。因为这位老太太实在老了,见得也实在多了,所以是不会怕死的了。
“可是——您不是也能独立的吗?”思嘉说。
方老太太满面春风地向思嘉瞟了一眼。
“是的,不过有时是觉得非常不舒服。”
“喂,老太太,”汤太太插进来说,“您不应该跟思嘉讲这种话的。她已经是难受得很了,您想她这么远道跑回来,衣裳又穿得这么紧,心里又难过,天气又这么热,已经很可以闹出小产来了,哪里再经得起您老人家跟她讲这种伤心话呢?”
“不要见鬼吧!”思嘉很觉懊恼,嚷道,“我一点儿也不难受,我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痨病鬼,哪里会这么容易小产!”
“天下的事情难说的呢,”汤太太仿佛无所不知地说道,“我是头胎便小产掉了,只因看见一头公牛触坏我们的一个黑奴,吃了一惊而起的。还有我们那匹叫做乃骊的红雌马,你总还记得吧?你单讲它的望相,那是再健康也没有的了,但是它脾气极躁,所以它怀孕的时候,我要一个不留心,它就要——”
“得啦,得啦!芘莉,”方老太太说,“思嘉是决不会小产的,我可以保险。咱们到穿堂里去坐吧,那边凉快些。是不是?这里风好呢。芘莉,你去替我们拿一杯酪子奶来吧,要是厨房里有的话。不然么,到食品间里去找找看,再看看有什么酒没有。我现在已经来得一杯了。我们要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等大家回来告别过再走。”
“思嘉该去躺一会儿了。”汤太太坚执地说,说时带着一个产科专家的神气,将思嘉从头到脚端详了一会,仿佛她对此是非常内行似的。
“你去你的吧。”方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拿她的拐杖将她戳了一下。于是汤太太脱下了帽子,随随便便往那碗碟橱上一撂,将头上汗淋淋的头发掠了掠,就动身到厨房里去了。
思嘉挑了一张椅子坐下来,解开小马甲的上面两只扣子。那个穿堂本来很宽敞,又有一股风从后边吹到前边,她便觉得十分阴凉而舒适。她从穿堂里看到客厅,想起不久之前父亲就停灵在那里,又不由得一阵心酸。随即她把关于父亲的思想竭力排开,抬起头,不期眼睛落在外祖母罗老太太的肖像上。那张肖像已被北佬的刺刀戳出许多洞来,但是那高耸的发髻,那半露的胸膛,那冷漠傲慢的神气,都仍旧活现在那里。思嘉每次看见这一幅肖像,总仿佛是服了一服补剂似的。
“这位汤芘莉的脾气真是怪,”方老太太开口道,“我不晓得她死了孩子和死了马儿,到底觉得哪一件伤心些的。你总也知道,她对于她家的勤跟那几个女孩子,从来都不大放在心上。她就是慧儿刚才说的那么一种人。她的总发条已经断了。我有时觉得诧异,她怎么能不走到你爸爸走的那条路上去?除非她亲眼看见马儿或是人类在她面前生育的时候,她是永远不会觉得快乐的。她那几个女孩子一个都没有出嫁,也大概没有在本区里面找到丈夫的希望了,因此她是一点没有心事可担的,如果她不是这样一个女人,那也就不足为奇了。……哦,刚才慧儿说要跟苏纶结婚的话,是当真的吗?”
“是的。”思嘉直视着老太太的眼睛说。说时她就记起自己小时候害怕这位老太太的情景来。现在她大了几岁年纪,怕是不怕她了,但是她如果要来干涉陶乐的事情,那自然是要懊恼的。
“这是委屈慧儿的。”老太太坦白地说。
“真的吗?”思嘉傲慢地说。
“你不要得意忘形吧,姑娘,”老太太尖刻地说,“我是不会攻击你那宝贝妹妹的。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带地方男人已经很少,慧儿是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要得到的。芘莉也有那四个野猫儿,还有孟家的,还有莫家的——”
“一句话,他要跟苏纶结婚就是了。”
“苏纶得到慧儿是很运气的。”
“陶乐得到慧儿也是运气的呢。”
“你是爱这地方的,是不是?”
“是的。”
“你只顾陶乐有男人照管,便不管自己的妹妹嫁低了一个阶级吗?”
“阶级?”思嘉听见了这两个字,不由得诧异起来,“阶级?现在这种年头还讲什么阶级呢?女孩子家只要有个丈夫可依靠,别的还有什么可讲的?”
“这是一个大可辩论的问题,”老太太说,“也许有人以为你说的是常识,但是别人要说你是打破一重永远不能降低的大门槛了。慧儿确实不是一个有门第的人,你们父家母家却是都有门第的。”
说到这里,她的一双老眼瞟到罗老太太的肖像上去。
思嘉便也想起慧儿那副形状来,瘦瘦的,温和的,一点儿没有神气,永远把一根稻草放在嘴里嚼着,看他的外貌,好像是一点儿没有能耐的,正如大多数的破落户子弟一样。他的先代祖宗并没有一个富有、杰出、高贵的人物。他家最初迁到佐治亚州来的祖宗,也许是逃债来的,或是一个卖身的奴隶。慧儿又不曾进过高级的学校。事实上,他在那森林小学里只读了四年,便是他毕生所受的教育了。讲到他的性情,倒是诚实忠心的、耐劳刻苦的,然而他确实是没有门第。若照罗家那种标准讲起来,苏纶确实要算降格而求了。
“那么你是赞成跟慧儿做亲戚的了?”
“是的。”思嘉凶狠地回答她,因为她听见老太婆话里带着一种非难的语气,恨不得跑上前去捶她一拳呢。
谁知出人意料的,老太太忽然满脸堆下笑来,并且用着一种非常赞成的语气说道:“那么你可以跟我来亲一个嘴了。思嘉,你真是可疼煞人呢!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过,你是从小就像一个山胡桃一般硬的,虽然我自己也是这样的脾气,我可并不喜欢一个硬脾气的女性。但是我很喜欢你对付事情的态度。你对于那种根本没有办法的事情,是永远不会怨天尤人的,无论那件事情是怎样的乏味。你很像一个好猎户,一直把自己防卫得好好的。”
思嘉不知其所以然地微微笑了笑,随见老太太把她那张枯干的面颊凑上前来,便顺从地将自己的嘴唇放上去点了一点。她虽不很了解老太太话里的意思,但是听见别人这样地称许自己,心里总是快乐的。
“苏纶现在嫁给一个破落户,邻近一带的人总是有话要说的——哪怕人人都喜欢慧儿。他们会众口一词地说慧儿是个好人,却又要怪郝家的小姐怎么竟会降低自己的身份。你如果听见这样的谈论,千万不要介意。”
“我对于人家的话是从来不会介意的。”
“这我也听见人家说过。”老太太这句话里带着几分酸味儿,“好吧,你总不要介意就是了。大概他们的婚姻是会很美满的。当然,慧儿那副破落户的坯子,不见得因这婚姻就会改变,就是他那一口不很文雅的话语,也不见得因此就会进步的。而且即使他弄起整个造币厂的钱来,也决不能像你爸爸那样使陶乐增加什么光彩。他们破落户是不会有光彩的。不过论起慧儿的心肠,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绅士,他的良心并没有错儿。刚才在坟场上,我们都想错了念头了,亏得他设法来纠正我们,若不是一个天生的绅士,这样的事是决然办不到的。总之,已经失去的东西是拿不回来的了,也不必去想念它了,如果一定要为这些无可挽回的事情而怨天尤人,那就等于自己打倒自己。我们是整个世界都打不倒的,自己却打得倒自己。是的,慧儿对苏纶并没有错儿,对陶乐也没有错儿。”
“那么您是赞成我让他跟苏纶结婚的了?”
“这可不,天晓得的!”老太太的声音显得疲倦而惨苦,却很有劲儿,“赞成破落户跟老世家结婚吗?啐!破落户原也有好人,原也有健全的、诚实的,可是——”
“可是您刚才还说他们的婚姻会美满的!”思嘉觉得莫名其妙地嚷道。
“哦,我是说苏纶嫁给慧儿是好的——其实不问嫁给谁都是好的。因为她要男人要得紧哪。可是除了慧儿叫她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呢?你也除了慧儿再到哪里去找人来管陶乐呢?不过我并不是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局面,这是跟你一样的。”
“不过我是喜欢这局面的呀,”思嘉还是不懂老太太的意思,暗暗地这么想着,“我是喜欢慧儿跟她结婚的。这老太婆为什么说我要介意的呢?听她的话语,她已断定我也跟她一样是要介意的了。”
这么一想,她就如坠入五里雾中,而且觉得有些儿羞赧。因为人家硬要把他们自己的感情和主意栽到她身上来,以为她也是有的,她就要觉得怪不好意思。
老太太拿着她的棕榈叶子慢慢扇着,轻松地继续说道:“我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和你的意思一样。可是我向来只讲实际,也和你没有两样。我如果碰到不愉快的事,可是知道它实在没有办法,我是向来不作兴叫呀跳的。一个人一生一世,总免不了要有挫折。单说我自己的娘家和婆家,这两家人家就已不知受过多少挫折了。我们向来有一句格言,就是‘不要叫,只要笑,苦吃尽,甜来到’。我们这两家人家都已不知受过了多少磨难,可是我们都放着笑脸儿挨过来了,现在已经快要成为渡过难关的专家了。你要知道,我们是不得不如此呀。我们是一直都投错了机的。最初被法国赶出,后来被英国赶出,又后来被苏格兰赶出,又后来被海地赶出,现在又给北佬吃瘪了。可是我们每次被人打到泥底去,不到几年就又重新爬出人家头顶了。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老太太说时将头翘了翘,思嘉觉得她活像一只自作聪明的老鹦哥。
“不,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她很客气地说。但是她觉得老太太的话实在使人厌倦极了,跟那天她讲那个土人暴动的事件一样使人厌倦。
“嗯,那么我来讲给你听吧。缘故就在我们对于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一向都肯低头的。我们并不是小麦,我们是荞麦。遇到狂风吹过的时候,成熟的小麦就要被吹倒,因为小麦是干燥的,不能随着风势而曲折。荞麦就不然。因为荞麦虽到成熟的时候,秆子里仍旧有汁,风来了,它就随着风势低头了;风去了,它又重新抬起头来了,差不多又跟从前一样挺直、一样强壮了。我们并不是一个硬头颈的种族。我们碰到风暴来的时候,是很柔顺的,因为我们知道柔顺实在有好处。患难来了的时候,我们就对着那不可避免的事情低了头,一点儿也不怨天尤人,只是工作着,微笑着,等待着我们的好日子。对于比我们低级的人,我们也敷衍他们,有便宜可占就让他们占,等到我们自己强壮起来了,骑到这些人的头上去了,我们就一脚踢开他们。这,我的孩子,就是我刚才所谓渡过难关的秘诀。”停了一停,她又补上一句道,“现在我将它传授给你了。”
老太太说完吃吃地笑了一阵,仿佛她觉得自己的话虽然刻毒,却是很好玩似的。她的神气又像在等待思嘉给她一点批评,但是思嘉仍旧觉得她的话没有多大意义,因而一时想不出话来。
“可不是吗?”老太太看看思嘉无话,便又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人给打倒了是会爬起来的,可是我们这里附近就有许多人一辈子都不得翻身。你看高嘉菱吧。她现在变成什么了?变成穷白人了!比她嫁的那个男人还要低许多。再看莫家吧。现在他们只剩得一片平地,一点儿没有办法了。但是他们连尝试都不肯尝试,每天只是长吁短叹的,痛惜着过去的好日子。此外还有许多人也是这样。总之,除了我们的乐西和赛莉,除了你,除了汤勤以及他的几个女孩子,还有别的几个,其余都是打倒了爬不起来的,这就因为他们身上没有汁,因为他们没有勇气。这班人的心目中除了金钱和黑奴之外是什么都没有的,现在金钱和黑奴都没有了,他们过不了几年就都要变成破落户了。”
“你忘记卫家了。”
“不,我并没有忘记。我只因为希礼是这里的客人,觉得在礼貌上是不便提起他们的。不过你现在既然提起他们,我也就要照直说了。你先看他家英弟,据我所得到的消息,她已经瘪得跟老太婆一样了,并且为了汤司徒的死,她就像模像样地预备替他守一世的寡,再也不愿忘记他,也不打算另找男人了。原是她年纪也大了几岁,可是她若是有心要嫁人的话,也未尝不可去做人家填房的。还有那可怜的蜜儿,她是一向想男人想痴了的,现在呆得跟木鸡一般,也不必去说她了。讲到希礼,你就自己瞧吧!”
“希礼是个很漂亮的男子呀。”思嘉热烈地说。
“我并不是说他不漂亮,可是他一点儿没有办法,像个王八翻了身似的,若说他们卫家也有人能够渡过这个艰苦的时代,那就要算媚兰,决然算不到希礼。”
“媚兰!啊呀,老太太!您这是什么话呀?我跟媚兰在一起这么许多日子了,我是很知道她的,她简直就是个痨病鬼,胆小得什么似的,连吆喝鹅儿的勇气都没有的呢!”
“一个人活在世上干吗一定要去吆喝鹅儿呢?我老觉得这种吆喝鹅儿的声音只是一种时间的浪费。媚兰也许不会去吆喝鹅儿,可是她会吆喝世界、吆喝北佬的政府,直至一切足以危害她的希礼、她的孩子,或是她的高贵身份的东西。她的做法跟你的不同,思嘉,跟我的也不同。她的做法是跟你妈在时的做法一样的。我每次看到媚兰,总要想到你妈年轻的时候。……他们卫家是要靠她渡过现在这个难关的。”
“哦,媚兰是个好心眼儿的傻妮子。可是您对于希礼太不公平了。他是——”
“哦,算了吧!希礼是天生来念书的,别的什么都不会。可是我们这种苦难的日子,单会念书是过不了的呀!我听见人说,要他拿起锄头来,是谁都比他强的呢!你只消拿他来比一比我们的乐西吧!没有打仗以前,乐西是个一钱不值的花花公子,没有别的想头,只想新衣服,喝酒,开枪乱打人,追求女孩子,不论好的坏的都会要。可是你看他现在!他已经学会种田了,因为他不得不学,不学他就要饿死,这是我们大家一样的。现在他种田的本领比谁都强了,比陶乐种的棉花也强得多了!他又学会了养猪养鸡子。嘿!这孩子就只脾气坏,别的真是能干得很呢。他懂得艰难苦楚,能够跟着时代变。等将来这种‘改造期间’的苦难过去了,你就瞧吧,他一定跟他父亲祖父一样是个富翁。至于希礼——”
思嘉听见老太太说希礼的坏话,心里痛得跟针刺一样。
“这一套话我觉得都是高调。”她冷然地说。
“嗯,那是不应该的,”老太太将她狠狠盯了一眼说,“其实这就是你自己到亚特兰大以后所走的路呀。不是吗?我们虽然住在乡下,关于你的故事是常常听得到的。你也跟着时代在变了。我们听说你跟那些北佬、下等白人,乃至于暴富的提包党人都有往来的,并且从他们身上去赚钱。又说你对于他们很会假装身份。好的,你就这么干下去吧。只要有钱可以刮,你就尽量地刮吧。可是你要记得,等到你钱刮够了,你就得把这些人一脚踢开,因为他们对于你已经没有用处了。这一层你千万不可忘记。因为你的后襟要是给下等人拖住了,那你就要毁在他们手里了。”
思嘉觉得老太太的话还是似懂非懂,只把眼睛牢牢盯着她,细细咀嚼话中的意味,可是一想起了她把希礼比做了王八,便又觉得怒不可遏。
“我想你实在是冤枉希礼的。”她突然说。
“嗨,思嘉,你简直是不聪明了。”
“那是你个人的意见。”思嘉老实不客气地说,心里恨不得打那老太婆一个耳掴子。
“哦,你对于银圆角子之类是很聪明的,那是男人家的聪明法。若拿女人家的身份来讲,那你就不聪明了。你对于看人这一层,是一点儿也不聪明的。”
思嘉眼睛里开始冒出火来,两只拳头不住地一收一放。
“我这几句话使你气得发疯了,是不是?”老太太笑嘻嘻地说,“好吧,我是存心要你这样的。”
“哦,是的吗?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的呢?”
“我有很多理由。”
老太太说着,就往椅背上仰了下去,思嘉突然觉得她非常可怜、非常衰老。看她那一只拿扇子的手,枯黄得跟死人的手一样。于是思嘉转念之间,一肚子的怒气顿时消失,便弯身下去拿住老太太的一只手。
“您是一个怪可爱的老滑头呢!”她说,“您这一套乱话无非是想要冲淡我的伤感罢了!”
“我不要你拍马屁,”老太太一面甩开她的手,一面咕哝着说,“这种理由倒也是有的,不过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你自己太蠢,不能领会罢了。”
思嘉只微微一笑,刚才为希礼而发的一肚子怒气完全消失了。她知道老太太的话并不认真,也就全不介意了。
“那也一样要谢谢你的,谢谢你跟我谈了这许多,还谢谢你对于慧儿跟苏纶的评论。”
谈到这里,汤太太手中拿着两杯酪子奶回到穿堂里来了。她对于这类零碎事情向来不在行,因而那两杯东西泼得一塌糊涂。
“我一直跑到食品间去找来的呢,”她说,“你们喝吧,坟场上的人都回来了。思嘉,你真的肯让苏纶跟慧儿结婚吗?慧儿这个人倒没有什么不配的,不过他是一个破落户呢,你知道的,而且——”
思嘉瞧了老太太一眼。见那老眼里面含有一点狠毒的光芒,那是思嘉自己眼里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