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消防局里出来的时候,天已下起雨来了,天空是一片暗淡的油灰色。空场上的士兵都已走进那些草房去躲雨,街上也空朗朗的没有人。她四下一看,看不见任何车辆,便知回家去的漫漫长途又非步行不可了。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一阵,那时白兰地的效力便渐渐地消失了。冷风吹得她簌簌发抖,雨点打在她脸上,冷得像针刺一般。白蝶姑妈的那件秋大衣很薄,不多会儿就淋得跟落汤鸡一般。雨水透过了大衣,就要湿到里面那件天鹅绒的新衣服,她也知道一定要糟蹋完的,但是她已没有心思去顾惜它了。两旁人行道上的砖头是七零八落的,有些地方竟是深到脚踝的烂泥塘,但是她连衣裙也懒得去撩,就让那长长的衣裙打泥塘里拖了过去。因为她只觉得灰心和着急,再没有余地可容其他任何观念了。
但她心里却是一路在翻腾,不曾有过刹那的静止。她想自己从家里动身的时候,是对他们把这事情说得那么十拿九稳的,现在弄得这样惨败回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呢?而且陶乐既然保不了,大家非走不可了,她又怎样去对他们开口报这凶信呢?她自己又到哪里去好呢?于是她又对瑞德切齿起来,以为这种流氓办了绞罪还是便宜的。
当她走到华盛顿街的时候,她听见背后有一辆马车拖泥带水的声音。她希望车里是一个白人,可以让自己搭了去,便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时雨下得正大,一时看不清那赶车人的面目,只觉得他仿佛十分面熟。那赶车人却早已看见她了,便又惊又喜地嚷出来道:“怎么,不见得会是思嘉小姐吧!”
“哦,甘先生!”她也认出来了,便再不顾弄脏衣服,三步两步地赶到他车前,“哦,怎么会碰到你的?我高兴极了,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这样高兴过!”
甘扶澜听她的话说得这样亲热而诚恳,不由得红起脸来,连忙跳下车,和她亲亲热热地握了一会手,然后掀开车上挡雨的油布,将她搀扶上了车。
“怎么,思嘉小姐,你这么孤零零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你不晓得近来这里非常危险吗?而且你浑身都淋湿了。赶快,你拿这条毯子围在脚上吧。”
她像一只母鸡似的团缩做一团,听凭扶澜摆布去。她刚才受了瑞德那么一肚气,现在遇到一个男人这样巴结她,心里觉得非常的适意。她一看扶澜身上穿得很整齐,那部马车也还是新的,就知道他近来的景况还不错。但是她觉得他比去年圣诞节看见的时候又老了许多了。他脸上很瘦,很憔悴,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那几根黄胡子也像疏了许多了。不过他神气很好,又像是很有兴致,跟那憔悴的面容仿佛是不调和的。
“我看见你高兴极了,”他热忱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呢。上个礼拜我还碰到白蝶小姐的,她并没有说起你要来。有没有人——嗯——陶乐那边有人跟你同来的吗?”
他是在想苏纶呢,这个老傻子!
“没有,”她一边把那车毯子拖上来紧紧包裹着,一边回答他,“我是独个人来的。我也没有预先通知白蝶姑妈过。”
他对那马甩了一鞭,车子又向前碾动了。
“陶乐大家都好吗?”
“哦,是的,都没有什么。”
回了这句,她就觉得无话可说了,因为她现在疲倦之极,恨不得马上钻到被窝里去睡觉去。但是她觉得现在不能不说话,因而只得又开起口来。
“甘先生,我真想不到会看见你呢!我也知道自己太懒了,对于老朋友一向都疏远得很,但是我不知道你在亚特兰大呀。我记得有人说你在美立塔的。”
“我是到美立塔去做生意的,做过不少生意呢,”他说,“苏纶小姐没有告诉你说我在亚特兰大住定了吗?她没有告诉你我开店的事吗?”
她隐隐约约记得苏纶是说起过这桩事的,但是她对于苏纶所说的任何事情都从来不去注意。她只要晓得扶澜现在还活着,晓得他将来会把苏纶这副担子挑过去,她就觉得足够了,别的事情一概不必知道了。
“不,她一字都没有提起过,”她谎说道,“你现在开了一爿店了吗?你真是能干呢!”
扶澜听说苏纶没有宣布这消息,心里略觉有点不舒服,但是听见了思嘉的恭维,便又有一点高兴起来。
“是的,我总算弄起一爿店来了,我自己觉得还不错。人家都说我是一个天生的商人呢。”说着,他自己咯咯地笑了一阵,这种笑声是思嘉向来觉得厌恶的。
“这老傻子也会自吹呢!”她想道。
“哦,甘先生,你是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的。不过你这爿店是怎么弄起来的呢?去年圣诞节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说是身边一个钱都没有的。”
扶澜假咳了几声,把他的黄胡子抓了几抓,展出了一个十分羞涩的微笑。
“嗯,这事说来话长了,思嘉小姐。”
那是谢天谢地!她暗暗想道。也许他一说起来,就可一直把她送到家里了。于是大声道:“你说吧!”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到陶乐来搜寻粮食吗?嗯,这事以后不久,我就去积极行动了。我的意思是说参加真正的战争,因为那时候我没有差使可当了。差委会已经没有多大的需要,而且我也实在搜寻不出粮食来,因而我想起了一个身壮力健的人是应该到军队里去服务的,于是我就去加入骑兵队方面作战,以后就在肩膀上吃了一颗子弹了。”
他现出了很自傲的样子,思嘉便说:“多么可怕啊!”
“哦,倒也没有什么的,不过皮肉受了一点伤罢了,”他像满不在乎地说道,“受了伤之后,我被送到南方一个医院里,谁知我正要医好的时候,北佬的骑兵队突然冲到那地方来了。嗨,嗨,那时候紧张极了!我们是一点没有准备的,仓促之间,只得把所有的军用品跟医院里的伤兵一齐运到车站去。谁知我们这头正在装火车,那头北佬已经冲进城来了。我们只得丢下了东西,单把装人的车辆开出去。开了不多路,我们爬到篷顶上回头看了看。嗨,嗨,好惨呢,思嘉小姐,我们在铁路旁边堆到几英里路长的军用品,都被北佬放起火来烧着了!我们只逃得一个光身子出来。”
“啊呀,真可怕!”
“可不是吗?可怕啊。那时候我们的人已经回到亚特兰大,因而我们的火车就开到这里来了。后来不多时候,战争也就停止。那时医院里有许多瓷器、小床、席子、毯子,没有主儿来认领,看起来是北佬丢下来的,也许是我们军队的投降条件之一吧。”
“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说道。那时她身上已经暖和起来,有点觉得瞌睡了。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他有点狐疑不决地说道,“不过照我猜想起来,这些东西对于他们北佬一点儿没有用处,他们大概本来预备烧掉的。至于我们的人,却是实实在在花钱买来的,所以照我想起来,它们应该仍旧归联盟州或是联盟州人所有。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嗯。”
“你同意了我就高兴了。思嘉小姐,我也不知怎么的,这桩事情一直使我良心上有点芥蒂。有许多人对我说:‘你不要放在心上吧,扶澜。’可是我始终不能释然。要是我自己觉得事情做错了,我就不能抬头了。你以为我做得对吗?”
“当然。”她说道,其实她对于扶澜说的什么一点都不懂,只听得出他仿佛是在跟良心决斗。因而她觉得非常奇怪。她以为像扶澜这么年纪的人,应该是什么不相干的念头都不转的了,谁知他一直都这么神经过敏、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听见你这么说高兴极了。我们投降之后,我身上一共只有十块银币,此外什么都没有。他们把我琼斯博罗的房子、店铺一齐弄光了,你是知道的。那时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我在五尖头一家老店基上搭起了一个棚子,就把那些医院用具搬到那里去卖了。那些床啊、瓷器啊、席子啊,正是人人用得着的东西,我又卖得极便宜,因为我把它们当做别人的东西看,并不完全当自己的东西看的,可是我倒也很赚几个钱,便去办些别的货色来,我那爿店就很兴隆地开起来了。以后事情如果还顺利,我想是可以弄几个钱起来的。”
思嘉听到了“钱”这个字,立刻就把注意力回到扶澜身上去。
“哦,你赚了钱了?”
扶澜见她对他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不觉得心花怒放起来。因为他生平遇见的女人,除了苏纶之外,都不过对他维持一种虚假的礼貌,现在遇见这思嘉,从前也是一个出名的美人儿,居然对他的事情这样关切,不由得他不沾沾自喜了。他于是放宽了马步以便拉长些时间,可以容他说完自己的经历。
“我当然算不得一个富翁,思嘉,而且比起我从前的财产来,现在简直微乎其微了。可是今年我居然也弄起一千块钱来。当然,我得花五百块钱去办新货、修店铺、付租钱等等,但是净余也还有五百,而且以后如果仍旧像这么顺利,明年我就可以净赚两千了。这两千块钱我也有用处,因为我另外还有桩事业可做的。”
她听他谈到钱的事,兴趣就一下飞跃起来。于是她让浓眼睫毛遮住了眼睛,将身子挪过去贴近他些。
“你这话什么意思,甘先生?”
他笑了笑,将马缰绳在马背上抖了抖。
“我想我谈起这种生意事情,你要觉得厌倦吧,思嘉小姐。像你这样一个美人儿,是不见得懂得生意经的。”
这老傻子!
“哦,生意经我虽然不懂,可是我觉得极有兴味!请你讲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解释给我听。”
“好吧,刚才我说的另外一桩事业就是一个锯木厂。”
“一个什么?”
“一个锯木头刨木头的工厂。现在我还没有买下来,可是我预备要买的。这厂本来是一个姓张的所有,就在桃树街那一头,现在他急于要把它卖掉。因为他急于要现钱用,所以打算把它卖给我,自己仍旧在厂里工作,由我每星期给他工钱。这带地方这种工厂没有几个呢,思嘉小姐,大部分都给北佬毁了。现在谁要有这么一个工厂,就像有一个金矿一样,因为现在木料很缺乏,价钱可以由你讨的。北佬把这里的房子大部分烧掉了,现在谁都发狂似的要造新房子。而且有许多乡下人没有黑奴种不成田地,都要涌进亚特兰大来住了。还有许多北佬跟提包党,也都想到这里来刮我们的地皮。因而不久之后,这里一定又要繁盛起来。那时人人都要造房子,木料的价钱一定要飞涨,所以我打算尽快把这锯木厂买过来,就是说,等我收起一部分账来立刻就买了。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对于钱的问题大概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我——我猜你总可以明白我为什么急于要弄钱的缘故吧,是不是?”
他红起脸来,又咯咯地笑了一阵。他是在想苏纶呢,思嘉鄙夷不屑地想道。
说到这里,思嘉本想马上开口问他借那三百块钱,但是仔细一想,就又把这意思打消了。她知道他一定要怕难为情,一定会得吃吃地回不出话,但是结果一定不肯借给她。他这点钱是千辛万苦弄起来的,希望明年春天可以跟苏纶结婚,如果把它借出了,婚期就要无限期耽搁下去了。即使她能够打动他的同情心,使他替自己将来的家庭着想,答应借她这笔钱,苏纶也一定不肯答应的。苏纶现在一天着急似一天,总当她自己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所以凡是足以延误她的婚姻的事情,她一定要拼命地破坏。
她又想起苏纶到底有什么好处,竟能使这老傻子这么巴巴结结地替她经营这个安乐窝?她觉得苏纶不配有这么一个赤胆忠心的丈夫,也不配做一个店铺和一个锯木厂的主妇,等到苏纶手里有了钱,她一定就要摆起十分使人难堪的架子来,决不肯拿出一个钱来帮助陶乐的。那时她身上穿起漂亮的衣服,她就要跟陶乐脱离关系了,无论陶乐为那税钱送给别人去,或是烧做了平地,她也一概不管了。
她想起了苏纶前途这么光明,自己将来多么地惨淡,就不由得愤火中烧,觉得人生实在不公平之至,她把面孔朝到外面去,免得扶澜要看出她的表情。于是突然之间,她萌起了一个决心。
我决不让苏纶得到扶澜跟他的店铺和木厂!
这些东西是苏纶不配享受的,这该由她自己来享受!她想起了陶乐,想起了魏忠那种咄咄逼人的神气,觉得现在这个机会是她这生活的沉船可以攀缘的最后一条木板了,无论如何不能将它放松的。因为瑞德已经使她失望了,幸而天赐这扶澜给她,她怎好把这机会错过呢?
但是我到底能不能得到他呢?她一边焦急地看着车外淋漓的大雨,一边紧紧捏起了拳头。我能不能使他忘记了苏纶,立刻向我来求婚呢?这大概是没有多大困难的。瑞德尚且快要落我的圈套,我自然可以收服扶澜!于是她侧过脸来,将他浑身上下瞟过了一眼。他的确一点儿也不美的,她冷然地想道,而且他的牙齿长得那么坏,他的口一直有臭味,他又老得可以做我父亲了。他又那么地神经质,那么地怕羞,那么地婆婆妈妈,我觉得一个男人的品性没有比这再可厌的了。但他至少是个上等人,我要是跟他同居,至少比跟瑞德在一起要体面些,而且我自然比较容易驾驭他。总之,现在自己情势很紧迫,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至于他是自己妹子的未婚夫一层,并不使她的良心感到任何负疚。她此番来到亚特兰大,见了白瑞德,反正道德已经完全崩溃了,现在不过要去抢取自己妹子的情人,当然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个新希望一经萌芽,她的脊骨便又昂然地挺起,并且立刻忘记脚上的潮湿和寒冷了。她就瞅起了眼睛,对扶澜不住地看着,直把扶澜看得怕起来。但是她一经记起瑞德说他只在决斗时候看见过她这种眼睛的话,便又急忙把头低下去。
“什么事,思嘉小姐?你怕冷吗?”
“是的,”她无可奈何地说道,“你可不可以——”她装起羞怯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可不可以让我的手在你衣袋里插一会儿?冷得很呢,我的手笼又湿透了。”
“怎么——怎么——当然——不好的!怎么,你没有手套吗?嗨,嗨,我真该死了,还要这么慢吞吞呢,让你这么冻着,你得赶快去烤火了!我真是昏了头了!快点儿,撒利!真的,思嘉小姐,我只顾说自己的话,也忘记问问你了,你这么大雨天跑这里来做什么的呀?”
“我到北佬司令部里去了。”她随口说了出来,把个扶澜吓得黄眉毛根根竖起。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士兵——怎么的——”
“马利亚,上帝的母亲,让我赶快想出一句真正的谎话来吧,”她急忙在暗中祈祷道,“我去见瑞德的事是千万不可让扶澜知道的,扶澜一向都把瑞德当做一个最最下等的流氓,以为规矩的女人是不应该跟他说话的。”
“我是到那里去——我是到那里去看看有没有军官要买我的针线生活的。我的刺绣好得很呢。”
他吓得往车座上仰了回去,愤怒和惶惑争斗起来。
“你到北佬那里去过了——但是思嘉小姐!你是不应该的。怎么——怎么……一定是你父亲不知道的!一定是白蝶小姐——
“哦,你千万不要去告诉白蝶小姐!”她真的急得哭起来了。这时她要哭本来不难,因为她身上又冷,心里又苦恼,眼泪原可以一触即发的,但是这一哭的效果却大得惊人。扶澜见她哭起来,立刻弄得无所措手足,只能口里不住叫着:“唉!唉!唉!”举起手来对她乱摇一阵子。后来他忽然想起一个十分冒险的办法,以为这种时候他就应该在她肩上拍拍,算是安慰她的意思,但是这种举动他从来没有做过,竟不敢冒昧去尝试。他只在心里干着急,觉得郝思嘉是个心气高傲的美人儿,现在在他车里哭,岂不糟糕!又想起郝思嘉这么一个骄傲的人,竟会亲自跑到北佬营里去兜销针线,于是他心里同火一般燃着了。
她继续呜咽着,断断续续说着一些话,于是他心里明白过来了。他想现在陶乐的景况一定十分不堪,郝先生又已失了常态,要她独个人供给这许多人吃饭,她当然觉得困难极了,因此她才不得不到亚特兰大来找钱的。于是他又“唉唉”了几声,但是突然的,他发现了她的头已经靠在自己肩膀上了。他并不知道她是怎么样靠上来的,他自然不曾伸手挽过她,然而她的头明明在这里,明明靠在自己胸口上不住抽咽着,这对于他是一种非常激动的新鲜感觉。他怯生生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起先还是冒险尝试性质的,后来看看她并不反抗,这才壮起胆子来,将她不住手地拍着了。他觉得她这么伶仃孤苦地在这里婉转娇啼,实在是可怜至极,但又觉得她这靠做针线弄钱的办法,虽则勇敢却是愚蠢的。至于她跟北佬儿去做买卖,那是不该之至了。
“我不会告诉白蝶小姐的,可是你得答应我,思嘉小姐,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事情。你要想想你父亲——”
她无可奈何似的拿一双湿润的绿色的眼睛搜索着他。
“可是,甘先生,我总得找一条路走啊。我那可怜孩子不能不管的,现在是没有一个人照顾我们了。”
“我也佩服你的勇敢,”他恭维道,“可是我不愿意你做这种事情,你家的门风要被你羞辱完的。”
“那么叫我怎么办呢?”她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一定会替她想办法,而且说得到做得到似的。
“嗯,这话一时叫我也难说,不过我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哦,我知道你一定会的!你是很聪明的,扶澜。”
她向来都叫他甘先生,从来不曾叫过他扶澜,现在他骤然听见她这么亲亲热热地叫他,不由得又惊又喜。他当是她弄昏了头,以至于语无伦次了,因而觉得她十分可怜,何况她是苏纶的姊姊,只要他力量办得到的事,无有不给她帮忙的。当时他拿出一条红色的丝手帕来递给她,她接过去擦了擦眼睛,就报他一个嫣然的微笑。
“我是蠢得很的,什么事都不懂的,”他辩解道,“而你是十分勇敢的,你要把一副重担子挑在自己肩上呢。我怕白蝶小姐也不能帮你多大的忙吧,我听说她的财产失去大半了,就是韩亨利先生现在也不大好支撑呢。我恨不得有一所房子可以让你来住。不过,思嘉小姐,你要记得,等将来苏纶小姐跟我结了婚之后,你一定可以到我们家里来住的,就是韩卫德也可以带来。”
思嘉听到这句话,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她很感激天上的列圣和天使,以为他们一直都在旁边守候她,特别给她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她装起了一种非常吃惊而又羞怯的神气,又装得像要开口说话而又突然收了回去的样子。
“到了明年春天我就是你的妹夫了,你用不着假痴假呆呀!”他硬作滑稽的口吻对她说。但是这个当儿,他看见她眼里又含着眼泪了,于是吃惊地问道,“怎么——怎么一回事?苏小姐不是害病吧?”
“哦,不!不!”
“那么一定有了什么事故了。你得告诉我!”
“哦,我不能!我不知道!我想她一定已经写信给你的——哦,多么丢人啊!”
“思嘉小姐,到底怎么一回事?”
“哦,扶澜,这话我本来不应该说的,不过,我想,你反正已经知道了——她一定已经写信告诉你——”
“写信告诉我什么?”他在发抖了。
“哦,像你这样的好人,会对你做出这种事来,真是对你不起!”
“她做什么事了?”
“她真个没有写信给你吗?我想她是不好意思写吧。当然是不好意思的!哦,我会有这样一个妹子,真是丢人死了!”
这时候扶澜已经连问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青着一张脸,对她瞠视着,手里的缰绳松松地荡在那里。
“她下个月就要跟方东义结婚了呢。唉,我真是难过极了。这话还得我来告诉你!她怕自己要做老姑娘,因而不耐烦再等你了。”
当扶澜将思嘉搀下马车的时候,嬷嬷正站在前面走廊上。她站在那里分明已有好些时,因为她头上裹的破布已经被淋湿,颈上围的一条围巾也已着了许多雨点了。她那打皱的黑脸儿上刻着一脸的愤怒和忧虑,当时她一见扶澜,马上就认识了,于是脸上立刻起变化,变出了快乐和惶惑,而又略带几分的羞惭。当即她蹒跚着迎上扶澜,扶澜跟她握了手,她就满脸春风地咧开嘴来了。
“怎么,咱们在这儿遇到老朋友了!”她说,“您好啊,扶澜先生。嗨,您现在阔起来了呢!俺要早知道思嘉小姐是跟您去的,俺就什么心事都不用担了。有您在一起,俺是可以放心的。俺也刚刚回家来,一看思嘉小姐不在,俺就急得没头鸡儿似的,怕她独自个儿出外去溜达,街上有这么许多刚放出来的黑鬼,不是玩儿的哪!怎么,宝贝儿,你要出去也不言语一声儿?你本来是在伤风的!”
思嘉俏皮地向扶澜瞟了一眼,扶澜回了她一个微笑,他知道思嘉瞟他一眼的意思,是命令他把刚才说的事儿暂守秘密。
“你赶快去,替我预备几件干衣服起来吧,嬷嬷,”她说,“再么,弄一点儿热茶来。”
“啊呀,我的天!你的这件新衣服糟蹋完了啊,”嬷嬷埋怨道,“我得替你烘一烘、刷一刷,等晚上去看新娘子好穿。”
嬷嬷进里面去了,思嘉就靠近了扶澜,对他低声说:“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吃晚饭,我们这里寂寞得很呢!吃完晚饭我们一同去参加婚礼去,你做我们的护送人吧!可是你千万不要跟白蝶姑妈提起——提起苏纶的事儿。她听见要伤心的,我也不愿意她知道我的妹子——”
“哦,不会的!不会的!”扶澜急忙说,说着马上皱起眉头来,仿佛他连想也不忍去想它似的。
“今天费你不少的心了,我感激你。我幸而遇到了你,勇气重新起来了。”扶澜临走时,她将他的手紧紧地捏了许久,并且拿她的眼睛对他做了一番全力的攻势。
嬷嬷就在门里等着她,等她一进门,就对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喘着气,一直跟她上楼到卧房。到了房里,她也一声不响,看着思嘉把湿衣服脱下来晾在椅子上,然后搀她上床去,替她塞好了被头,一会儿之后,她就拿上来一杯热茶,一块用法兰绒包着的热砖头,然后放在思嘉的脚后头,十分柔声下气地对她说道:“孩子,你要知道,俺是你的嬷嬷,你没有什么话不能对俺说的,你这回到底是为着谁来的?俺要早知道,也就用不着这么老远跟你到亚特兰大来了,你要知道,俺年纪也老了,而且身体太肥些,是不便跑这远道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啊呀!孩子,你是瞒不了俺的呢,俺是知道你的。刚才俺看见扶澜先生的脸色,又看见你的脸色,俺就看得剔透玲珑了。俺又听见你在跟他咬耳朵,又听见你提到苏纶小姐的名字。俺要早知道你是来找扶澜先生的,俺就放放心心睡在家里不必出来了。”
“嗯,”思喜简单地回答道,说着把被窝卷得紧些,觉得这桩事情也无用瞒住嬷嬷,“那么你想我是来找谁的呢?”
“嗨,孩子,俺哪里会知道呢?可是你昨天的那张脸,俺实在是不爱看。俺又记得白蝶小姐曾经写信给媚兰小姐,说那姓白的流氓钱多得很啊,这话俺是不会忘记的。可是扶澜先生又不同了,他虽然长得不好看,到底是个上等人哪。”
思嘉对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嬷嬷也就回了她一眼,那眼光里流露着一种无所不知的神情。
“嗯,那么你预备怎样?去报告苏纶吗?”
“俺么,俺预备尽力帮助你,好叫扶澜先生快活呢。”嬷嬷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把思嘉颈边的被头塞了塞紧。
思嘉在被窝里静静地躺了一会,知道嬷嬷对于这桩事已经谅解,用不着自己开口告诉她,心中倒觉得宽松了许多。原来这位嬷嬷也是现实主义者,脾气倔强得很,比思嘉自己还要不容易妥协的,而且她老眼无花,凡事她都可以一眼看彻底。她又好像一个小孩子,手里的宝贝东西要是受了危险的威胁,她就要不择手段地去保护它,再不会受良心的阻碍。现在思嘉就是嬷嬷的宝贝孩子,这孩子要的东西,哪怕是明明属于别人的,嬷嬷也非帮她弄到手不可。至于苏纶和甘扶澜应有的权利,她就全然不去过问了。她只晓得她的思嘉现在正在困难中挣扎,只认识思嘉是爱兰的孩儿,也是她自己的孩儿,于是她不问思嘉做的什么事,都会毫不迟疑地助她一臂之力。
思嘉心里感觉到了她这一支不言而喻的援军,脚上被那热砖头烫得火热,于是刚才回家路上微微萌起的那一星希望,就炽成了一朵烈焰了。这朵烈焰扫过她全身,使她的心脏急急射出热血去灌进她全身的血脉。她的力气重新恢复了,一时兴奋得几乎要大笑出来,心里不觉狂欢地想道:到底还没有惨败到底呢!
“把那镜子拿给我,嬷嬷。”她说。
“你把肩膀盖紧,不要露出来。”嬷嬷一面将镜子递给她,一面笑嘻嘻地命令她道。
思嘉将镜子照着自己。
“我的面色白得像鬼了,”她说,“我的头发乱得跟马尾巴一般了。”
“可不是吗?你的确是不像从前了。”
“嗯……外边雨下得很大吗?”
“可不是吗?下得跟倒水一样呢。”
“不过,无论怎样,你总得替我上街去一趟。”
“这样的雨,我是不去的。”
“你得去,要不我自家儿去。”
“有什么等不了的事呀?我看你今天一天也够累的了。”
“我要,”思嘉一面仔细看看镜子,一面说,“我要去买一瓶香水。等一会儿你替我把头洗一洗,搽上点儿香水。再要买一罐榅桲子汁,好把头发胶平些。”
“嗨,这么大冷天,俺是不会替你洗头的,而且你也不能用香水,学那些婊子样子。你放心吧,嘉姑娘,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里,俺决不容你这样的!”
“可是我要这样嘛。你看我的钱袋里,有个五块钱的金洋在那里,你拿了上街去吧。还有——嗯,嬷嬷,你顺便买一盒儿——一盒儿胭脂来吧。”
“胭脂是什么东西呀?”嬷嬷怀疑地问道。
“你甭管啦,只问他们要胭脂就是了。”
“俺不知道的东西,俺是决不会买的。”
“那是拿来搽的,你如果一定要知道的话,那是搽脸的。不要站在这里像蛤蟆似的鼓着腮,赶快去吧!”
“搽的!”嬷嬷大嚷道,“搽脸的!好啊,俺要揍你呢!俺一辈子也没丢过这种脸!你是发了昏了!爱兰姑娘要在坟墓里哭呢!把脸搽得像一个——”
“你总知道,我们外祖母罗老太太也是搽脸的,而且——”
“是啊,”不过那时候行穿小裙子,小到腿子都看得出来的,你也学吗?老姑娘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不能拿她来比的,而且——”
“啊呀,我的天!”思嘉嚷道,因为她大发脾气了,便把被头一撩撩开去,“你再要这么噜苏,你自己回到陶乐去吧。”
“你不能送俺回陶乐去的,除非俺自己情愿回去,俺是自由的。”嬷嬷也光起火来说道,“现在俺要赖在这儿了,你好好儿躺着吧。你不要找死,告诉你吧!这种天气俺决不让你出门的,你乖乖地躺着吧。你那什么搽脸的东西,俺也决不会替你买的。人家知道俺替自家儿孩子买这东西,不是把脸儿丢尽吗?你也用不着搽这东西,你的脸儿也够标致了。这种东西是婊子才用的啊!”
“可是你看她们搽起来不是好看得多吗?”
“啊呀!老天爷,你听她!这是什么话呀!孩子啊,这种话说不得的啊?你把湿袜子也脱下来吧。俺决不让你亲自去买那东西!爱兰姑娘要来找俺的。你乖乖儿躺着吧,俺这就替你去买。也许找到一爿不认识咱们的店家也未可知的。”
那天夜里,芬妮的婚礼正式举行了,接着果然还有跳舞会,音乐台上还是老乐他们一班人。思嘉听见那悠扬的乐声,看见那虽然不甚辉煌的灯烛,竟像是上了天堂一样。又加大家都对她表示真诚的欢迎,虽是梅太太、惠太太、米太太她们,从前对于她还不免有几分轻视,现在久别重逢,转觉亲热,都向她问长问短,特别问到媚兰和希礼为什么不来。
思嘉一看那新郎,觉得很面熟,仔细一想,才记起他就是韦唐,一八六三年她在伤兵医院里看护过他的。大约那次的伤始终没有痊愈,所以现在正像白蝶姑妈所说的,跑起路来还有些儿跛。除了新郎之外,思嘉所认识的男人还有艾恕和梅美白的丈夫皮瑞纳。当时她和他们三个站在一起说了一会儿笑话,瑞纳就嬉皮笑脸地当面对思嘉恭维了一阵,说她脸上的胭脂多么多么美。随后新郎就问思嘉跳舞不跳。
“不,谢谢你。我母亲的孝服还没有满呢。”思嘉急忙回答道,随即向甘扶澜那边送过一个秋波去。原来甘扶澜是陪她一起来的,现在正同艾太太在那里说话。思嘉心里急于要进行正事,所以把他叫过来。瑞纳他们看见这情景,只得讪讪地走开去了。
“我想到那边那个小凹室里去坐坐,”她对扶澜低声说,“你去拿些什么吃的来,我和你可以静静地谈一会。”
扶澜急忙跑过去拿了一杯葡萄酒和一张薄饼来,思嘉便和他在那凹室里并肩坐着,看着场子里的人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