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对于思嘉的态度,即使在最最亲昵的时候,也始终是极其自然、极其镇静的。但是思嘉始终有一种感觉,仿佛瑞德一直都在旁边偷看她,仿佛她只消突然朝过头去,总可以看见他眼睛里含着那种窥伺的神情。
瑞德有一种特别脾气,决不容人在他面前说谎或装假,这是思嘉早已知道的,但是思嘉仍旧觉得跟他一起过日子是很舒服的。她每次跟他谈起店里、木厂里和酒馆里的事情,他都会耐心耐气地听着,并且教她一些巧妙狠毒的办法。家里每有跳舞和宴会,他都兴高采烈地出来应酬,精力始终不衰。有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吃饭,吃完了拿上一杯咖啡或是一杯白兰地慢慢啜着,他就会有那么许多粗俗的故事说给思嘉听。她又发现自己无论要什么东西,只要是老实不客气地向他去要,他是没有不肯的,问他的问题也没有不回答的,但是她如果用着弯弯曲曲的法儿,或是去跟他撒娇,或是装腔作势地敲边鼓,那他就什么也不肯给了。他有一种令人难堪的脾气,凡事都要逼得她显出底来,然后在旁边哈哈大笑。
思嘉发现瑞德一直都待她非常冷漠,便常常要疑惑起来,他到底为着什么要跟自己结婚的呢?大凡男人的结婚,不是为着恋爱成家庭,就是为着孩子或金钱,但她知道瑞德对于这四样东西是一无所求的。他当然并不爱她。他又常说她造的一所房子是一种建筑上的怪物,又说他住在家里倒不如住在旅馆里的好。他也从来不曾像察理和扶澜那样流露过要孩子的意思。有一次她在对他献媚的时候,曾经明白问他到底为什么跟她结婚,谁知他眯着一双眼睛回答她道:“我所以要跟你结婚,是要把你藏起来当做一件宝贝玩儿的。”这就把思嘉气得发昏了。
是的,瑞德跟她结婚的理由,是跟一般男人结婚的寻常理由完全不同的。他所以跟她结婚,唯一的理由就是为了要她,而又不是用任何别的方法可以拿到手。这一点意思,他在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就已自己承认过了。他一直都是要她的,也跟要华贝儿一样。想到这一层,实在使人觉得很不愉快。事实上,这简直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呢。但是她只耸了耸肩头,将这思想置之度外,因为她对于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已学会了耸肩耸过去的本领了。她觉得他们已经做成了一宗交易,而在她这一方面,她是觉得很快乐的。她希望他那方面也觉得快乐,不过他究竟快乐不快乐呢,那是她不大去想它的。
谁知有一天下午,她因翻胃去找米医生,却被米医生看出了一桩事实,这是她耸肩耸不过去的。于是她怒气冲冲地回到房中,对瑞德说她有了孩子了,说时眼里冒出真正的狠毒。
这时瑞德身上披着一件绸子的浴衣,懒洋洋地躺在一阵雪茄的烟雾里,一听见她这句话,便把眼睛盯住她,一声也不响。他的神气也好像有点紧张,却仍静等着她把话说下去,谁知她当时塞着一腔的愤怒和失望,竟是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
“你知道我是再也不要孩子的!”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是什么孩子都不要的了。真是可恨极了,我每次碰到事情有些顺利的时候,总有一个孩子要来的。哦,你不要坐在那里笑啊!你也不见得是要孩子的。哦,真是天晓得!”
他所等待的话儿当然不会是这几句的,于是他把笑容敛去了,他的眼睛变得毫无表情了。
“嗯,那么你为什么不拿去送给媚兰小姐呢?你不是说她还想要一个孩子吗?”
“哦,我恨不得把你一刀砍杀呢!我对你说过我是不要孩子呀,我不要呀!”
“不要吗?那你有什么办法呢?”
“哦,办法是有的,我已不是从前那个乡下傻瓜了。女人要是自己不要孩子,她是一定不要养的。”
他唬地站了起来,一把搂住她的腰,脸上大惊失色了。
“思嘉,你这傻子,你老实说!你不曾做过什么把戏吧?”
“现在还没有,可是我马上就要做了。你想我这模样儿肯让他再去毁掉吗?我的腰身刚刚细下去一点,我正预备好好享乐一些时候的,我——”
“你这种想头是从哪里得来的?是谁教给你的?”
“巴太太——她——”
“这种把戏是妓院里的奶奶都会得玩的。这个女人从此不许再进我的门,你懂吗?这家人家到底是我的,我是这里的主人。你从今以后连话都不要再跟她说了。”
“我爱怎样就怎样。你放手吧,你为什么要管这种事情呢?”
“我不是管你养孩子不养孩子,可是你要死了我是要管的。”
“死?我?”
“是的,死。那个巴太太不见得对你讲过,女人干这事多危险吧?”
“没有,”思嘉不耐烦地说,“她只说这办法极好,可以弄得一干二净的。”
“我的天,这个女人我非杀了她不可!”瑞德嚷着,气得脸都发紫了,直至低下头,看见思嘉泪流满面,方才平了一点气,但是面孔仍旧沉着的。突然,他将她一把抱在怀中,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紧紧地贴身搂着,仿佛怕她要逃走的样子。
“你听我说,我绝不能让你为了孩子去送命。你听见吗?天晓得,我也并不要孩子,跟你一样的,可是孩子来了我还养得活。我不要再听你这种傻话了,你如果敢去尝试一下——思嘉,我亲眼看见一个女孩子就是这样死掉的。嗯,这种死法并不是舒服的呢。我——”
“你怎么了,瑞德!”思嘉听见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不由得吃了一惊,倒把刚才一肚子愁恼都惊出去了,“这女孩子在哪里——是谁——”
“在新奥尔良——哦,许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年纪还轻,很容易受感动的。”说着,他突然低下他的头,将他的嘴唇埋进她的头发里,“这个孩子你非保全他不可,思嘉,哪怕往后九个月里我把你吊在我的手腕上也在所不惜。”
她在他的膝头上坐了起来,很诧异地盯着他的面孔。在她的瞪视之下,他的面孔突然变平静了、空白了,仿佛一切表情都被魔术扫除干净了。只见他的两根眉毛往上竖起来,两只口角往下瘪。
“你难道把我的性命看得这么重?”她问着,垂下了眼皮。
他对她像瞄准似的看了一眼,仿佛要看出她这句问话背后到底含着多少献媚的意思。直到看出了她这态度的真意,他就随随便便地给了她一个回答。
“嗯,是的。你总明白,我在你身上投了不少资了,当然不愿意失掉你的。”
思嘉生下一个女孩子,媚兰等事儿完毕,才从她房里走出,已经疲倦得满身大汗,却是乐得眼泪都出来了。瑞德呆呆地站在外面穿堂里,脚下围着一圈雪茄烟头,早已把那条地毯烫出了许多大洞。
“你现在可以进去了,白船长。”她羞答答地说道。
瑞德急忙从她身边掠过走进了房间,媚兰跟着他的后影朝房里一看,见他立刻弯下头去看嬷嬷膝上那个红彤彤的婴儿了。随后米医生就来把房门关上。媚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去,回想刚才那一番毫无遮盖的情景,不觉羞得红起脸儿来。
“哦!”她想道,“这是多么好的事!白船长是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事了呢!他已好几个月没有喝酒了!真是好人!有许多男人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妻子养孩子的时候还是要喝得那么烂醉的呢。我想他现在是一定很想喝酒了,我可以去提醒他一句吗?不,那是我太厚脸了。”
她将身子深深陷进那张椅子,因为近来她的脊背一直都在痛,现在竟像腰上折断一样了。她想思嘉真是有福气,养孩子的时候有白船长在房门外伺候着!要是她养小玻的那天也有希礼在身边,她就一定不会痛苦得那么厉害。又想刚才这个女孩子要是她自己养的,那多么好呢!可是,哦,我这个人心肠太坏了,她又立刻转念自悔道。思嘉待我那么好,我竟贪图她的孩子呢!饶恕我吧,主。我并不是真要思嘉的孩子——可是我自己也想一个孩子呢!
她挪一个垫子垫在脊背上,便一心一意渴望起一个女孩子来。但是关于这个问题,米医生始终没有改变过他的意见。有时她说愿意冒着性命去换第二个孩子,希礼是连听都不愿意听的。可是再有一个女孩子多么好呢!希礼多么爱女孩子呢!
女孩子!啊呀!她吓得唬地一下坐了起来。我还没有对白船长说是女孩子呢!当然,他是盼望一个男子的。哦,多么可怕呀!
照媚兰心里想起来,对女人,无论养了男的女的都是喜欢的,可是对于男人,特别是对于像白船长这样一个性情执拗的男人,养出女孩子来便要算是一个打击了。哦,她自己唯一的孩子倒是男的,这是该多么感谢上帝啊!她自己知道,若使她做白船长的妻子,头胎就生出一个女孩子,那是她宁可做产死了也不敢拿她献给丈夫的。
但是她正在着恼,嬷嬷却笑嘻嘻地从房里出来给她宽解了——同时也使她对于白船长为人觉得非常诧异。
“刚才俺在洗那娃子,瑞德先生进来了,”她说,“俺因不是男娃子,就向他道了一声恼。可是,吓,媚兰姑娘,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得啦,嬷嬷!谁要男娃子呀?男娃子不好玩的,只给人许多麻烦。女娃子才好玩,人家拿一打男娃子来换我这女娃子,我还不肯换呢。’他一边说,一边就要把那身上精光的娃子从俺手里抢过去,俺就在他手上拍了一下,对他说:‘你放稳重些,瑞德先生!俺会等着瞧的,过一天你再养出一个男娃子来,看你不乐得嚷起来喏。’他咧开嘴,摇摇头说:‘嬷嬷,你是个傻子。男娃子是一点儿没有用处的。俺自家儿不就是一个证据吗?’真的呢,媚兰姑娘,他这回儿倒像是一个上等人了。”嬷嬷说。媚兰看见瑞德这回居然能得嬷嬷这般另眼看待,心里也颇有此感动。嬷嬷又说:“以前俺对于瑞德先生,也许有点儿冤枉他的。今天俺快活极了,媚兰姑娘,俺给他们罗家一连领了三代娃子了,俺今天快活极了。”
“哦,是的,今天是快活日子。嬷嬷,顶顶快活的日子就是养孩子的日子呢!”
今天只有一个人不觉得快活,这人就是卫德。他一直都给人骂着,现在无聊极了,自个儿躲到饭厅里去了。原来今天一清早,嬷嬷就把他摇醒起来,急急忙忙替他穿好衣服,就跟爱拉一同送到白蝶姑妈家里吃早饭去。人家也不跟他讲什么理由,只说他母亲害病,怕他在家里要闹。于是白蝶姑妈家里也就弄得一团糟,因为她一听见说思嘉害病,当即也病倒在床,要阿妈上去服侍着。早饭是彼得给弄的,弄得不多,害得两个孩子饿肚子。早饭吃过之后,卫德就渐渐觉得害怕起来。要是母亲死了呢?他知道他的小朋友里面也有死掉母亲的。他看见过那些小朋友家里抬出棺材来,听见过那些小朋友在那里呜呜地哭。要是自己的母亲也死了呢?卫德虽然怕母亲,同时却是极爱母亲的,所以一想起了母亲装在黑漆棺材里抬出去,他那小胸口里就不免疼痛起来,痛得连呼吸都不大灵便。
到了中饭时候,彼得正在厨房里忙着,卫德就从前门溜出来,尽他两条小腿的能力急急跑回家里去。他想瑞德伯伯或是媚兰姑姑或是嬷嬷一定会把实话告诉他的。但是瑞德伯伯跟媚兰姑姑不知到哪里去了,嬷嬷跟蝶姐手里拿着毛巾和水盆,不住地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没有注意他在穿堂里。偶尔碰到楼上开门的时候,他可以听见米医生的声音飘到底下来。有一次他听见母亲的哼哼声,他就一面打呃一面哭起来。他知道母亲一定快死了。当时穿堂的窗台上面躺着一只米色的猫儿,他觉得无聊极了,便去逗着它玩耍。可是那只猫儿已经有了几岁年纪,给他这一搅,恼了,便粗起了尾巴,向他发起威来。
末了,嬷嬷走下楼梯来,围裙皱巴巴的,还沾着许多斑点,头巾也扭歪了。她一看见他,便骂了起来。嬷嬷向来是给卫德撑腰的,所以他一看见她皱眉,便不由得要发抖。
“俺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坏的孩子,”她说,“俺不是送你到白蝶姑婆家里去了吗?快回到那里去吧!”
“母亲快要——她会死吗?”
“你这孩子再麻烦也没有了!死?我的天,不会的!你们男孩子真是焦人。俺不晓得上帝干吗要造男孩子的。你走开去吧。”
可是卫德并不走开,只往穿堂壁幕里去藏躲着。嬷嬷的话他还有些不相信。至于说男孩子焦人,他就觉得很不服气,因为他一直是竭力学乖的。半点钟之后,媚兰姑姑下楼来了,累得什么似的,可是嘴上却笑嘻嘻的。她一看见卫德躲在壁幕里,哭丧着一张脸,立刻就皱起眉毛来。平常,媚兰姑姑是肯把她的全部时间给他的,她从来不像母亲那样对他说:“现在不要来麻烦我,我忙得很。”或者:“跑开,卫德,我现在有事情。”
可是今天她跟往常不同了,她对他说:“卫德,你真是顽皮极了。你为什么不待在白蝶姑婆家里呢?”
“母亲快死了吗?”
“瞎说,不是的,卫德,不要做傻孩子吧。”然后把声音软下来说,“米医生刚刚送你母亲一个顶好玩的小娃娃呢,是个小妹妹,让你玩儿的。你如果乖,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见她。现在你出去玩儿吧,不要在屋子里闹。”
于是卫德一溜溜到那间清静的饭厅里,觉得他那本来不很稳定的小世界起了动摇了。他想今天天气这么好,那些大人的举动偏都那么地奇奇怪怪,为什么他这满肚子忧愁的七岁小孩子,竟弄得无地可容了呢?他看见日光下面放着一盆秋海棠,便去咬了它一口。一股酸味直冲着他的眼睛,把他的眼泪都酸出了,于是他哭了。母亲大概是死了,没有一个人理他。大家都为着一个新来的娃子在那里奔忙,而且又是个女娃子。卫德对于娃子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尤其是对于女娃子。他最亲近的一个女娃子就是爱拉,但是一直到现在,爱拉的行为都不能引起他的尊敬或喜爱。
过了许久许久,米医生跟瑞德伯伯下楼来了,站在穿堂里低声说了一会话。后来米医生自己走了。瑞德伯伯就急忙走进饭厅来,拿起一个酒瓶倒出酒来大喝着。喝了一口,方才抬起头来看见卫德。卫德将身子缩做一团,当是瑞德伯伯又要骂他顽皮,或是叫他回到白蝶姑婆那里去了。谁知瑞德伯伯并不骂他,却只笑笑。卫德从来没有看见瑞德伯伯这样微笑过,也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快乐,于是壮起胆子来,便向他身边跑去。
“你有了一个小妹妹了,”瑞德一把抓住了他对他说,“天晓得,她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一个小妹妹呢!怎么,你干吗在这里哭呀?”
“母亲——”
“你的母亲刚刚吃完一顿饱饱的中饭,有鸡子、米饭、卤子、咖啡,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做冰淇淋给她吃,你如果也要的话,你可以吃两盘。而且还要让你看看你的小妹妹。”
卫德一下宽了心,倒是不得劲儿了,他想说句话儿欢迎欢迎这个新妹妹,可是说不出口来。人人都对这个女孩子发生这么大的兴趣,再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了,连媚兰姑姑跟瑞德伯伯也不管他了。
“瑞德伯伯,”他开口道,“人家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可爱吗?”
瑞德将玻璃杯放在桌上,对着他的小脸儿瞪了一眼,立刻懂得他的意思了。
“不,我想不会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仿佛他把这事儿看得有几分严重,“女孩子比男孩子麻烦些,人家是要讨厌女孩子的。”
“嬷嬷刚才说男孩子麻烦些呢。”
“嗯,嬷嬷糊涂了。她的话不是当真的。”
“瑞德伯伯,你觉得现在养个小男孩子比养个小女孩子好吗?”卫德抱着满肚子希望问他。
“不,”瑞德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看见卫德的脸立刻沉下来,便继续说道,“可是我现在已经有一个男孩子了,还要男孩子做什么呢?”
“您有吗?”卫德嚷着,不觉嘴巴大大张开来,“他在哪里呢?”
“就在眼跟前,”瑞德一面回答,一面就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我有你这男孩子已经尽够了,儿子。”
卫德知道自己还是有人要,便放下了心,乐得几乎又要哭出来。他勉强熬住了眼泪,将头靠在瑞德胸前。
“你就是我的男孩子,是不是?”
“一个男孩子能不能做两个人的孩子?”卫德问道。这时他心里有两种感情在那里交战:一种是要忠于自己亲生的父亲,虽然那个父亲他从来不曾见过面;还有一种就是要爱眼前这个能够体贴人的继父。
“能的,”瑞德坚决地说,“就像你这样,一面是你母亲的孩子,同时也是媚兰姑姑的孩子。”
卫德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一回,他有些懂了,于是他展开了笑脸,在瑞德怀里扭股糖儿似的撒起娇来。
“您是懂得孩子的,是不是,瑞德伯伯?”
瑞德脸上仍旧结起平常那种皱纹来,又把嘴唇皮瘪得紧紧。
“是的,”他沉着脸说,“我是懂得孩子的。”
卫德见他这样,便又害怕起来,害怕之中还带着一种突然发生的嫉妒。瑞德伯伯一定不是在想他,一定是想别的小孩子。
“您有别的小男孩子吗?”
瑞德将他放到地板上。
“我要喝酒了。我让你也喝一点,卫德,这是你第一次喝酒,算是庆祝你的新妹妹吧。”
“您没有别的——”卫德还想问下去,但是看见瑞德伸手去拿酒瓶,知道自己马上就可参加大人的典礼,便觉得兴奋起来,竟把这桩心事忘记了。
“哦,我不能喝的,瑞德伯伯!我答应过媚兰姑姑,一定要等大学毕业才喝酒。媚兰姑姑说我如果不喝,她会给我一只表。”
“那么我来给你一根表链条,就是我现在挂的这一根,如果你肯要的话。”瑞德说着又笑起来了,“媚兰姑姑的话很对。可是她说的是烧酒,不是红酒。你必须学起来喝红酒,像个绅士似的,而且你要学,最好是现在这个时候。”
于是他拿一玻璃瓶的清水冲进红酒里,冲得只剩下一点儿微红,这才将杯子递给卫德。正在这当儿,嬷嬷走进饭厅里来了。她已经换上了一套礼拜天穿的簇新衣裳,连围裙和头巾都是笔挺的。当她像鸭子似的摆着屁股走来的时候,衣角里边透出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见她的里衣也是簇新的。她面孔上已经没有那种焦急的神情,嘴唇上边挂着微笑。
“要向你讨喜酒喝了,瑞德先生!”她说。
卫德将酒杯停在嘴唇边,呆住了。他知道嬷嬷从来不喜欢他的继父,他向来听见她叫继父白船长的,她对继父的态度也向来都很正经而冷漠。谁知现在,她竟这么嬉皮笑脸地叫起他瑞德先生来了!怎么今天什么事情都反常了呢?
“我看你是该喝点红烧酒的,”瑞德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到酒橱里去拿出一只矮瓶来,“这娃娃美丽哪,是不是,嬷嬷?”
“自然美丽啰!”嬷嬷喝了一口酒,啜着嘴唇皮儿回答说。
“你见过比这再好看的娃子吗?”
“嗯,从前思嘉姑娘虽然不完全像她,可也跟她差不离。”
“再来一杯,嬷嬷。还有!嬷嬷,”他的声音变严肃起来,可是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我听见你身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呀?”
“哦,天,瑞德先生,没有什么,不过是俺那件红丝纱的小马甲儿!”嬷嬷一面吃吃笑着一面扭屁股,扭得她那魁梧的躯体整个都震荡起来。
“你的小马甲儿!我不信。你响得像一堆枯干的树叶在那里摩擦呢。你让我看看,你把衣裳撩起来。”
“瑞德先生,你这人真坏!呸,哦,天!”
嬷嬷发出一点儿尖叫,慌忙退到一码路外去,然后郑重地将衣襟撩起来,让那件红丝纱的马甲露出一只角。
“这件衣裳你一直放到现在才穿吗?”瑞德说时像有点牢骚,但是他的眼睛笑得像跳着舞。
“是的,先生,放的时候太久了。”
这以后瑞德说的话儿,卫德一句也不懂。
“那么现在不是装着马鞍的骡子了?”
“思嘉姑娘坏东西,这种话语不该传,瑞德先生!你不会把俺这老黑奴的话记在心上吧?”
“不,我不会记的。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你再喝,嬷嬷。一瓶都喝下去吧,卫德,你也喝!你给我们庆祝吧。”
“恭喜妹妹。”卫德喊了一声,就把杯里的酒咕嘟一口吞下去。谁知吞得太急些,在喉咙口呛住了,于是又要打呃又要咳,引得那两个大人哈哈大笑,连忙替他拍背脊。
自从这个女孩子出来以后,瑞德的行为是人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本来头胎就是女孩子,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呢?瑞德却像得到一宗宝贝儿,逢人就要自称自赞一番,倒使别人觉得难为情。
新雇来一个奶妈,不知怎么忽然发起雅兴来,拿点肥猪肉喂给娃子吃,以致娃子当即害疝气。瑞德便着急得不得了,连忙把米医生请了来,还另外请了两位名医一同商酌,且若不是大家劝得快,那个奶妈早就吃他一顿鞭子了。这个奶妈开除了以后,就接连不断地换奶妈,最长也不过一个星期,竟没一个能合瑞德的意。这些故事传了出去,大家就都笑破了肚子。
同时,嬷嬷也不大高兴,因为她想自己已经做了两代的嬷嬷,为什么这第三代就不该让她做呢?何况卫德、爱拉也都她在这里领,又何妨再加上一个呢?她可不知道自己年纪老了,近来又害着风湿病,脚步儿也慢下去了,再吃不起辛苦了。但是瑞德不敢把这些理由当面对她说,只得借口说他这样的人家,单用一个奶妈是太寒碜的。这个理由嬷嬷也有些相信,但仍觉得不充分。因为照嬷嬷的办法,不妨去雇两个人来做下手,却让她做着嬷嬷头儿,才算成一个体统。至于她那育儿室里,要是让那些新近解放的黑女人杂七杂八地混了进来,那是她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的。瑞德看看强不过嬷嬷,因而只得到陶乐去找百利子来了。他也知道百利子有很多缺点,却到底是在房间里服侍惯的。同时彼得伯伯也荐了一个侄女儿来,名字叫做乐子,本来是白蝶姑妈的表姊妹柏家养的黑奴。
思嘉还没有能够起床的时候,就已看出了瑞德对于这个女孩子实在是溺爱之至。不论哪个客人来,他总要把孩子献宝似的献出去,自己老着脸皮赞美个不歇,倒使思嘉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想一个男人家能爱自己的孩子,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像瑞德这样不住口地自吹自捧,就不成一个体统了。他应该像别的男人一样,把自己的孩子看得不当一回事的。
“我看你是痴了呢,”她对瑞德说,“我真不懂你是什么缘故。”
“不懂吗?嗯,你是不会懂的。我所以这么爱她,为的她是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人。”
“我也有份儿的。”
“不,你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她是我独个人的。”
“你不要见鬼吧!”思嘉说,“孩子是我养的,不是吗?而且,亲爱的,连我自己也是你的呢。”
瑞德盯了她一眼,展出一个怪样的微笑来。
“真的吗,亲爱的?”
正在这当儿,媚兰进来打断他们的吵嘴了。近日以来,他们之间像这样的吵嘴是常常有的。当时思嘉忍住一口气,看着媚兰将孩子接过手去。这孩子的名字,本来已经取定厄热尼·维多利亚的,只因媚兰这一来,无意之中将这名字取消了,犹如当初白蝶的本名萨真无形中被取消一样。
原来媚兰将孩子接过去之后,瑞德就又弯下头去端详了一番,这才说道:“我看她的眼睛一定是青豆绿的。”
“真不是呢。”媚兰热烈地反驳他道,她竟忘记了思嘉自己的眼睛也是差不多那种颜色的。
“我看一定是蓝色,跟郝先生的眼睛一样,蓝得跟——跟美丽的蓝旗一般。”
“好极了,那么她就可以叫做白美蓝了。”瑞德一面大笑着,一面将孩子重新抱回去,再把那双小眼睛仔细审察一番。从此美蓝这个名字叫顺口,竟把她那由两个王后拼成的本名完全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