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下了一阵霜,天气就骤然变冷了。寒冷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把那松动的窗玻璃刮得单调地琅琅作响。那些树上的最后一批树叶都落下来了,只有松树还穿着衣服,黑沉沉地映在苍白的天空上。满是车辙的红泥路已经冻得跟火石一般,饥饿乘风扫过佐治亚州的全境。

  思嘉忽然记起自己跟方家祖老太太谈的一番话来。她记得那是两个月以前的事,现在却像过了几年。她记得那天她对那祖老太太说的,是她已经经历过最最恶劣的一个阶段了。这话原是她从心底里说出来的,但照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小学校里女学生常常用的那种夸张了。当谢尔门的军队没有再度经过陶乐的时候,她总算小有资财,吃的用的暂时都不缺,同时她也还有几个比她富有的邻人,也还有一点棉花可以把他们支吾到明年春天去。现在呢,棉花是完了,食物也完了,那几个钱虽然还在,却是没有用处了,因为有钱没处去买吃的。邻舍家呢,景况反都不如她了,因为她至少还有一头母牛和一头小牛,还有几口小猪和那匹马,人家却只剩树林里藏下的和地里埋下的一点儿东西,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汤家的妙峰山庄子已经烧成了平地,现在汤太太跟她的四个女儿都住在总监工的屋子里。孟家在洛夫乔伊附近的房子也已被铲平。含羞树庄子的木造厢屋也烧掉了,正屋亏得泥墙筑得厚,又加当时他家主仆拿湿棉被拼命扑救,总算给他们保全下来。高家的房子这回又得幸免,那是全靠他家那个北佬监工什而登之力,但是已经没有一头牲口剩下了,也没有一只鸡子剩下了,也没有一粒玉米剩下了。

  在陶乐,乃至葛墩区的别处地方,所有的问题便是食物。大多数人家已经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一点山薯、一些花生,以及树林里猎到的一些野味了。他们只要有,还是跟从前富裕的时候一样,愿意分给那些比较不幸的邻人。但是不久之后,谁都没有什么可分了。

  现在思嘉一家人吃的东西,要看阿宝运气好不好,如果运气碰得好的话,他们就吃野兔子、袋鼠、鲶鱼之类。运气不好呢,那就只有少许的牛奶、胡桃、炒橡子跟烤山薯了。他们的肚子一直都不饱,所以照思嘉看起来,仿佛她到处都看见伸着的手和哀求的眼睛似的。她一看见这样的景象,就差不多要发起狂来,因为她自己也是饥饿的。

  后来她叫把那头小牛杀掉吃,因为那头母牛的宝贵牛奶给它吃得太多了。那天晚上人人大吃一顿小牛肉,竟把大家都吃出病来。还有几口小猪,她也打算拿一口来杀的,但是她把这事情一天一天地搁了下去,总想等它们长得再大些杀。因为现在它们还小得很,杀了也没有多少肉,如果再养几天,可吃的肉就一定多得多。她又想叫阿宝骑着那匹马,带几张绿票子去买买粮食看。为了这桩事,她每天晚上都要跟媚兰辩论一番。结果终于没有叫他去,为的这事实在太冒险,怕是连马带钱都要给人抢去的。因为她们都不知道那时北佬到底在哪里。也许在千英里路外,也许就在隔江,那是谁都说不定的。后来思嘉发急了,定要亲自骑马去找粮食,大家听见这话,都怕她要遇到北佬,便发狂似的嚷起来,谁也不肯放她走,她只好又放弃这个计划。

  阿宝出去搜罗食物的地面愈来愈广了,有时候他竟一夜都不回家,思嘉也不问他到底哪里去了。有时候他带了一些野味回来,有时候是几斗玉米,有时候是一袋干豆,并没有一定。有一次他竟带了一只公鸡回来,说是树林里找到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心里都带着几分惭愧,因为大家知道这只公鸡是阿宝从别人家里偷来的,也像他偷人家的玉米和干豆一样。这事以后的一天夜里,大家都睡好久了,阿宝忽然敲开思嘉的房门,贼头贼脑地在思嘉面前呈出了一只弹痕累累的腿子。思嘉一面替他包扎,他一面给思嘉解释,说他闯进费耶特维尔一家人家的鸡栏里去,被人发觉了,吃了一枪回来的。思嘉也不问他是谁家的鸡栏,只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眼里不觉掉下眼泪来。她觉得这些黑奴有时候很蠢、很懒,不免要惹人生气,但是他们那种忠心是有钱买不到的,他们跟主人家一条心,为要替主人家找东西吃,情愿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如果是在从前,阿宝的这种行为一定已经构成了严重事件,或竟至于要吃鞭子了;如果是在从前,思嘉至少不能不对他严厉地训斥一番。她母亲曾经告诉她:“你要记得,亲爱的,上帝既然把这些黑奴交托给你,你就不但要替他们身体上的幸福负责,并且要替他们道德上的幸福也负责。你必须明白,他们黑奴是跟小孩子一样的,必须跟小孩子一样防卫着他们,而且你必须给他们做一个好榜样。”

  但是现在,思嘉已把这种教训推在脑后了。现在她竟在这里奖励做贼,并且向那种也许不如她自己的人家去做贼,也丝毫不能动她的良心了。事实上,这桩事情的道德方面她觉得无足轻重。她对于阿宝不但不加惩罚或是谴责,反而对他的枪伤深加痛惜。

  “你以后要当心些,阿宝,我们是少不了你的。你想我们没有你怎么办呢?你一直都非常好、非常忠心,等将来我们有钱的时候,我要买一只大大的金表给你,并且照《圣经》上替你刻上‘能干、善良、忠心的奴仆’几个字。”

  阿宝听见了这番褒奖,便满面光彩起来,咧着嘴擦着他那已经加上绷带的腿子。

  “那是好极了,思嘉小姐。您想几时才会有钱呢?”

  “这我不知道,阿宝,不过将来总有一天会有钱的,反正是。”说着,她没精打采地对阿宝瞥了一眼,那眼光里含着非常惨痛的神情,使得阿宝心里感觉十分难过,“等这仗打完了,我总有一天会弄很多很多的钱来,那时候我就再不会饥饿,不会寒冷了。我们大家都不会饥饿,不会寒冷了。我们大家都要穿好衣裳,吃烤鸡子,并且——”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因为陶乐现在有一条非常严格的纪律,就是家里无论什么人,都不许提到以前吃的好东西以及现在吃的东西,而且这条纪律是她自己制定、自己推行的。

  阿宝从房间里溜了出来,留她独个人站在那里瞪着眼睛忧郁地望着远处。在已经死去失去的从前日子,生活是非常复杂的,充满着许多交错纠纷的问题的。怎样才可以获得希礼的爱?怎样才可以使得其他一打的情人红着眼不住追随着她?还有种种行为上的小差错要设法瞒过长辈,还有许多对她眼红的女孩子得去惹恼她们,或是安慰她们,还有衣服的样式和材料得要选择,还有种种不同的发髻得要学梳。哦,那时得她解决的问题要多得多呢!现在,生活是简单得可怕了。现在所有的事情就是要找充分的食物以免饿死,要找充分的衣服以免冻死,要使头上的屋顶不至于漏得太厉害。

  就在这些日子里,思嘉睡觉的时候常常要有可怕的梦魇。她梦到的事情总是那么一套,里面的节目始终都不变,但是梦到的回数越是多,她的恐怖越是增高,后来虽在清醒的时候也觉害怕了。至于她第一次引起这种恶梦的情形,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那几天,天下雨,他们屋子里又有风,又潮湿,冷得非常厉害。炉灶里的木柴也都湿了,生起火来总是烟雾腾天的,一时着不起。那天就只早餐吃过点牛奶,别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山薯早已吃完了,阿宝的鱼竿和兽网也一点儿无所收获。别的一点法子没有了,只有等明天拿一口小猪来杀了吃了。黑的白的紧张而饥饿的脸,一张张地对她瞠视着,默默地向她要吃的。她已经决定把那匹马拿去冒险,叫阿宝骑着它去买食物了。谁知祸不单行,卫德又偏偏害起病来,病的是喉咙痛,热度非常高,又没有地方去找医生,也没有地方去买药。

  思嘉肚里又饿,又因看护孩子看疲倦了,只得把孩子交给媚兰看一会,自己到床上去打一个中觉。那时她的脚是冰冷的,心里又装满了恐惧和绝望,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她止不住一遍一遍地想:“我怎么好呢?我去找谁好呢?世界上难道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了吗?”世界上所有安稳的生活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竟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聪明而强壮的人能把这副担子挑去呢?她是挑不起重担的,她从来不晓得这样的重担应该怎么个挑法。想到这里,她就落入一种不安宁的小睡中了。

  她进入了一个荒凉陌生的地方,只见浓雾弥漫,连她自己的手放在面前也看不见了。她脚下的地面也是摇摇欲动的。这是一个鬼祟的地面,静得非常可怕,她现在迷失在里面了,她害怕得跟小孩子迷失在黑夜里一样。那时她身上又冷,肚里又饿,知道周围的浓雾里必定有东西藏在那里,害怕得非常厉害,要想喊,又喊不出来。她只觉得四周围有许多怕人的鬼手,要伸出来抓住她的衣裙,将她拖到那摇摇欲动的地面下去。同时,她又知道那半透明的阴影里有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那里,有人会帮助她的。但是这地方在哪里呢?她能不能不等鬼手来拖去就寻到那个地方呢?

  突然,她在那浓雾里跑起来了,一面跑,一面喊,又把两条臂膀擎得高高的向四面狂抓,却只抓到一把一把的湿雾。这避难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那个地方故意藏起来避开她了,但那地方一定是有的。她只要找到那里,她就可以安全了。但是恐怖已经使她两腿发了软,饥饿已经使她眩晕了。她发了一声竭喊,醒了过来,却见媚兰的脸儿正对着她,媚兰的手正在摇她。

  以后她凡是空着肚子去睡觉,总都要做这样的噩梦。而且这个噩梦三夜两夜就要来一次,竟使她有些不敢睡觉了。她明知道这样的梦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梦里见的不过是浓雾,有什么可怕的呢?但是要她迷入这样的浓雾里去,她总觉得非常可怕,因而她后来只得搬去跟媚兰同床,以便自己从梦里喊出来时,媚兰就可以把她摇醒。

  在这样的紧张状态里过了一些时候,她就变瘦变白了。她的面孔失去了光彩,两颧骨闯了出来,一双绿色的眼睛显得特别触目,竟像一只饥饿的猫儿一般了。

  “我就是在白天也已跟梦魇一般,哪里还经得起睡梦也不安宁呢?”她心里绝望地想着,以后她就每天要节省一点东西下来,等临睡的时候吃下去。

  到了圣诞节那几天,甘扶澜又带了一小队差委队到陶乐来给军队搜寻粮食了。那一队人身上都跟叫花子一样,而且除了甘扶澜一个之外,没有一个周全的,有的缺了一条腿,有的只有独只眼睛,有的臂膀儿不能活动。他们所骑的马也大半都跛了脚,分明是前线挑剩下来的。那些人都穿着北佬身上剥下来的蓝军服,使得陶乐人骤然看见了不免吓了一跳,当是北佬又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陶乐庄子上过夜。思嘉把客厅的地板让给他们睡,有柔软的地毯垫着,他们就觉得上天堂一般了。因为他们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有在屋子里睡过觉,底下垫身子的最好不过是松针罢了。那些人虽则破烂肮脏,满面胡子,却都是受过好教养的,会说笑话,会恭维人,以为能在一所大房子里来过一个圣诞夜,并且有这几个漂亮女人陪伴着,简直跟打仗以前没有两样了。他们对于战争看得并不怎么认真,人家问起他们,他们总只说兴头的谎话,说得大家一阵阵哄笑起来,于是乎满屋生春,真有些像过节了。

  “今天是跟我们从前开宴会的时候一般了,是不是?”苏纶高兴地对思嘉低声说。因为今天苏纶看见自己的情人居然还会来光顾,兴致已经高到天上去,眼睛一刻不离甘扶澜。思嘉看见苏纶虽然病后瘦得跟柴秆一般,现在面颊上泛起红霞,眼睛里流出光彩,看起来竟有些儿美了,也不由得十分诧异。

  恺玲也鼓起了一点兴致,眼睛里那种梦游人一般的神气暂时消失了。因为她在那些人里面找到一个认识汤伯伦的人,汤伯伦死的那天他还跟他在一起,因而她预备吃晚饭之后要跟那人作一次秘密长谈。

  在吃晚饭的时候,媚兰也突然一反平日那种羞怯的神态,变得差不多活跃起来,这就使大家吃惊不小。她特别敷衍着一个独只眼睛的士兵,跟他说笑话,极力讨好他,而那士兵也极力对她巴结。思嘉却很明白媚兰的这种举动无论精神上身体上都非常勉强,因为她平日是看见任何男人都要羞得什么似的,而且她的身体也着实还没有复原。她自己却偏要说不觉吃力,事情比蝶姐还要做得多。其实呢,她要拿一点笨重的东西,面孔就要变白了,有时用力多了些,便会突然一下坐下去,仿佛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住了。可是今天晚上她跟苏纶和恺玲一样,兴高采烈地招待着那些士兵,使他们好好享受一个圣诞夜。只有思嘉一个人对于这些客人感到没一点乐趣。

  那天晚饭吃的是干豆子、炖苹果、干炖花生几样东西。嬷嬷把那些东西端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都说几个月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筵席了。他们也把他们自己带来的焦玉米饼跟咸肥肉凑了进来。思嘉眼睛骨碌碌看着他们吃,心里实在非常不舒服。她不但可惜他们吃去了那么许多东西,并且担心着他们要发现昨天刚杀了的那口小猪。当初他们来的时候,她就把那小猪藏到食品间里去,并且吩咐家里人,若是有人对那些士兵泄露小猪的消息,她就要挖掉他的眼珠子。同时那些未杀的小猪也都藏到烂泥地里去了。她知道这一口小猪要让那班饿鬼吃起来,那是他们一顿就会吃光的。如果他们知道那几口活的小猪,也一定会把它们带走。还有那一头牛和一匹马,现在吊在树林里,她也担着很大的心事,深悔当初没有把它们放到烂泥地里去。如果这差委队要把他们的牲口都拿走,那么陶乐就没有法子过冬了。这些东西是无法可以补充的。至于军队里吃什么,那她当然不管,让军队自己养活自己吧,如果他们养得活的话。至于她,她连自己的人还养不活呢!

  那些士兵又从他们的背囊里取出一些“枪杆卷子”来当点心吃。思嘉从前也常常听见人说起这种东西,都当做笑话来讲,跟讲那些士兵身上的虱子一般。现在她才见识到这种食品的真相,看起来像似一条条的焦炭一般。他们也知道思嘉没有见识过,便送一条给她尝尝看。她接过手,刮去了外面一层焦皮,原来里面是没有加盐的玉米饼。那些士兵在前线吃的时候,总把他们的玉米面拿水调成糊,有盐就加上一点盐,然后将它涂在枪管上,在营火上烤熟吃。至于那卷子的味道,那是硬得跟石子糖一般,吃在嘴里好像是锯屑。当时思嘉放在嘴里才咬了一口,连忙皱起眉头来还给他们,引得满桌子的人都哄然大笑。媚兰和思嘉对视了一眼,她们脸上现出同样一个思想来:“如果他们只有这样的东西吃,这仗叫他们如何打得下去呢?”

  这一顿饭吃得确实是高兴,竟连那个呆呆地坐在那里做主席的嘉乐面上也露出笑容,仿佛有点恢复从前做主人时的态度了。男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话,女人们都在微笑着、奉承着,独有思嘉突然朝向甘扶澜,想问他一问白蝶姑妈的消息,谁知她一看见他脸上的那种表情,立刻就忘记了要问的话了。

  原来甘扶澜的眼睛已经不在苏纶面孔上,却向房间里四下涉猎了。他看了看嘉乐那双惶惑的眼睛,看了看那没有地毯的地板,看了看那没有装饰的炉台,看了看那些被北佬刺刀戳破的沙发和帘子,看了看碗碟橱上那面破碎的镜子,看了看墙壁上原来挂画片地方的印子,看了看食桌上那套七零八落的器具,看了看那些女孩子身上的旧衣裳,然后看到了卫德身上那件由四只面粉口袋改成的褂子。

  他在记忆战争以前的陶乐,他面孔上不由得现出一种伤心而又愤恨的神情。他是爱苏纶的,他也欢喜苏纶的姊妹,他很尊敬嘉乐,也很喜爱陶乐这庄子。自从谢尔门的军队扫荡过佐治亚州,他也曾见到陶乐种种的惨状,但是没有一次像今晚上这么深刻。他很想给他们郝家人帮一点忙,特别是给苏纶帮点忙,但是他无能为力。那时他不自觉地摇摇他的头,露出凄惨的神色。就在这个当儿,他接触到思嘉的眼睛了。他看出思嘉眼睛里含着一种傲慢的火焰,便觉得很难为情,对着面前的盆子将头低下去。

  桌上的女孩子们都急于要听听新闻。因为自从亚特兰大失陷以后,现在已经有四个月不通邮信了,她们一点儿都没有消息。现在北佬到底在哪里,联盟军到底怎么样了,亚特兰大的命运如何,那些老朋友都在哪里,她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她们知道甘扶澜因为职务关系,一直都在南自梅肯北至亚特兰大的一带地方跑,简直是跟新闻纸一样的,并且有许多有趣的消息,新闻纸所不登的他也知道。当时他给思嘉一眼看穿了心事,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得搭讪着跟大家谈起新闻来。据他所说,谢尔门一经退出了亚特兰大之后,联盟军就又重新将它占领了,但是谢尔门已经将那地方烧成了一片焦土,联盟军拿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可是我当是我走的那天就烧光的呢,”思嘉觉得莫名其妙,嚷道,“我当是我们自己的人已经把它烧光了!”

  “哦,不是的,思嘉小姐!”甘扶澜吃惊地答道,“有人的市镇,我们自己的人从来没有烧过的!你那天看见烧的不过是些堆栈和军需品,因为我们不愿把它们留在那里资敌,还有,就是熔铁厂和军火厂。此外就都没有烧了。所以后来谢尔门到的时候,那里的人家和店铺都还是好好儿的,他还在里面驻过兵呢。”

  “但是人呢?他——他到那里的时候杀过人吗?”

  “杀过一些的——可不是拿枪弹杀的,”那个独眼的士兵狞笑着说,“他一开进亚特兰大,就马上通知市长,叫城里所有的人一概退出去,凡是活人都得退出去。可是里面有许多老年人,是站不起来跑路的,还有许多病人,也是不能移动的,还有许多女人,是——嗯,也是不应该移动的。可是他叫大家都得走。那天刚刚碰到狂风暴雨,从来不曾见过的狂风暴雨,他竟把他们论百论百地赶到瘌痢村附近的树林里去,然后通知胡突将军来把他们接了去。当时就有许多人吃不消这样虐待,都害病死了。”

  “哦,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呢?这些人是于他无害的。”媚兰说。

  “他说他要这个城市让出来休息他的人马呢,”甘扶澜说,“后来他的人马一直在那里休息到十一月中旬才走,临走的时候就把它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哦,不见得真会烧干净的吧!”媚兰跟思嘉都有些不信地说。

  照她们想起来,那么一个热闹的城市,里面有那么许多人,有那么许多士兵,有那么许多漂亮的房屋,那么许多大店铺和大旅馆,说是一天工夫就会烧干净,那是有些不可思议的。媚兰听见了这话,几乎要哭出来,因为她是在那里生长的,她没有第二个家。思嘉的心也沉落下去,因为她除了自己的陶乐之外,就只爱那个城市。

  “嗯,也差不多是干净的了。”扶澜急忙修正说,因为他看见那两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就不晓得怎样才好了。他竭力装出高兴的样子,他不愿意叫女人伤心,他看见了伤心的女人,自己也就要伤心起来,并且要觉得没有办法。因而他竭力把那些特别凄惨的情景避免了不对她们说。

  怎样凄惨的情景呢?就是当他们的军队开回亚特兰大去的时候,一路上看见的那些焦黑的烟囱,那些残破的砖瓦,那些烧死的树木,乃至那些腐烂的残尸。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看见了这番景象,心里感到多么的惨痛;他还记得他的部下看见了这番景象,也曾不住口地诅咒着敌人。还有北佬到坟场里去开坟洗劫的残酷手段,那是他尤其觉得不能对她们说的,因为韩察理和媚兰的祖宗都葬在那里。原来北佬搜刮了人家之后,就搜刮到坟场上去了。他们掘开了坟墓,劈开了棺材,把上面的金牌银牌一概撬了去,尸体上有一丝的金属也刮了去,把那些尸体和骷髅横七竖八地抛在那里,使人看见了浑身都生起鸡皮疙瘩。

  那里还有那些猫儿狗儿的情景,他也觉得不能说的。因为那城里遭了大洗劫之后,那些猫儿狗儿都无家可归了,有的横七竖八地饿死在街上,跟坟场上抛露的尸骨一样可惨,有的虽然还活着,却都变成野猫野狗了,其中强者拿了弱者吃,弱者等着更弱者死了好让它们吃。头顶上,还有许多老鹰在那里盘旋,嘴里都衔着那些尸体的一肢一节。

  扶澜不住地在自己心里搜索着,总想寻出一些比较兴头的话来,好使那几个女人心里觉得好过些。

  “住家房子也还有几所在的,”他说,“那些离开远些的都没有着火,还有礼拜堂跟互助团也留下了。也还剩几家店铺。至于商业区,沿铁路的一带,以及五尖头,那是——嗯,那一带地方是统统成了平地。”

  “那么,”思嘉惨苦地喊道,“察理留给我的那个靠在铁路旁边的堆栈,也是完了?”

  “如果是靠铁路的,那是完了,但是——”他突然笑了起来,为什么他早没有想到的呢?“倒有一个喜信报给你们俩!你们那位白蝶姑妈的房子是还在的呢。房子是有些损坏了,可是还在。”

  “哦,它怎么避免的呢?”

  “这个么,我想因为那是砖房的缘故,而且亚特兰大只有那所房子是用石板做顶的,所以火星掉上去不会引起火来。而且那所房子是城北头差不多末了一所了,那次的火势北头不大厉害。不过北佬曾经驻扎在里边,当然给他们拆得一塌糊涂的。地板也给他们撬了,楼梯栏杆上的乌木也给他们当柴烧了。不过大体上还像个样儿的。上礼拜我在梅肯碰到白蝶小姐的时候——”

  “你见过她吗?她怎么样?”

  “还好,还好。她听见我说房子还在的,就决计马上回去了,可是她那老黑人彼得死也不肯让她回去。现在亚特兰大人已经有不少回去了,因为他们在梅肯很觉不安。谢尔门并没有到过梅肯,但是大家都怕威尔逊的袭击队马上就要到,他是比谢尔门还要不如的。”

  “可是他们也太傻了,房子既然没有了,还回去做什么呢?他们住在哪里呢?”

  “思嘉小姐,他们有的住在帐篷里、茅棚里、木头房子里,还有少数几所房子留下来的,就有六七家人家拥挤在一起。而且他们现在已在重新建造了。思嘉小姐,请你不要说他们傻吧,你是跟我一样知道亚特兰大人的。他们仿佛生根在那里,再也不愿意离开,犹如查尔斯顿人不愿离开查尔斯顿一般,决不是几个北佬一把火烧得他们走的。亚特兰大人对于亚特兰大——对不起,媚兰小姐——固执得简直跟骡子一般。我也不懂为什么,因为照我看起来,那个城市是十分好动的,而且鲁莽。不过我是一个乡下人,天生就不喜欢城市。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些回去得早的倒是聪明呢。谁要去晚了,他们房子里的一砖一瓦都给人家拆完了,因为那些先去的,只要看见城里有一点东西可用的,便都要拿去给他们自己造房子。前天我还看见梅太太跟美白小姐带着她们的黑女人推着一辆手车在那里捡砖头。米太太也曾告诉我,说她打算等米医生回来的时候帮她造一所木屋子。她又说他们初次来到亚特兰大的时候,那时亚特兰大还叫马杀斯尾尔,他们本来是住木屋子的,现在他们也不妨从头再做起来。当然,她这话是说着玩的,可是你也从此可以看出亚特兰大人的感情来了。”

  “我看他们是很有精神的,”媚兰骄傲地说,“你想是不是,思嘉?”

  思嘉点点头,心里也充满着快乐和得意,因为那个城市她认为是自己的第二故乡。正像甘扶澜所说,那个地方的人很好动,而且鲁莽,这就是她喜爱那个城市的原因。亚特兰大人又像那些老城市里的居民,脾气都非常倔强,而且很固执,而且很暴躁,都跟她自己的脾气一式一样。“我是像亚特兰大的。”她心里想。

  “假使白蝶姑妈回到亚特兰大去的话,我们也不如回去陪伴她吧,思嘉,”媚兰打断她的思绪说,“她独个人在那里是要吓死的。”

  “那么我怎么离得开这里呢,媚兰?”思嘉质问她说,“你如果急于要去,你去吧。我不会留你的。”

  “哦,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媚兰窘得红起脸来嚷道,“我真是太糊涂了!当然,你是离不开陶乐的,那么——我想姑妈有了彼得伯伯跟阿妈也就可以了。”

  “你要去是没有人阻止你的。”思嘉又简单地逼她一句。

  “你知道我是不会走的,”媚兰答道,“而且我——我要是没有你,也要吓死的。”

  “那就随你的便吧,而且我想你也不至于会劝我回去。等到他们造起几所房子来,恐怕谢尔门又要回来把它们烧掉了。”

  “谢尔门是不会回来的了,”甘扶澜说,说时虽想勉强抬着头,却不由得把眼睛低垂下去,“他已经向海滨那边去,萨凡纳这个礼拜失掉了,现在他们正要到南卡罗来纳去。”

  “萨凡纳失了吗?”

  “是的。怎么,女士们,萨凡纳是不能不失的呢,他们并没有多少人在那里守。虽然他们拉人已经用尽气力了,每一个能够走路的人都给他们拉去了,你们还不知道吗?当时北佬一经向米拉吉尾尔进发,他们就把军事学校里的每一个见习生都调去了,不管他们年纪怎么轻,后来觉得人还是不够,甚至把州立反省院里的人也拿去补充。的的确确的,他们把所有愿意打仗的犯人都放掉,并且答应他们等仗打完了就可赦他们的罪的。我看见了那些孩子见习兵,看见了那些由强盗贼组成的队伍,不由得满身长起鸡皮疙瘩呢。”

  “他们把犯人都放出来害我们吗?”

  “哦,思嘉小姐,你不要着急。他们离开这里远得很呢,而且他们倒都做了好士兵了。我想一个人不一定因为做了贼,就不会做好士兵的,是不是?”

  “我觉得奇怪得很。”媚兰轻轻地说道。

  “我可觉得并没有什么奇怪,”思嘉断然地说,“反正我们已经到处都是贼的了,现在有这许多北佬跟——”她说了半句连忙又收住,可是那些人已经大笑起来。

  “现在有这许多北佬跟差委队在这里。”他们替她凑足那句话,她就不由得把脸涨得绯红。

  “可是胡突将军的队伍现在哪里呢?”媚兰急忙插进来说,“他总可以守住萨凡纳的。”

  “怎么?媚兰小姐,”扶澜现出吃惊的样子,并且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胡突将军从来没有到过那一带地方呢!他一直都在田纳西打,想要把北佬引出佐治亚州去。”

  “是的,他的计策总算收到好效果了!”思嘉带着讽刺语气说,“他把那天杀的北佬丢在我们这里不管了,只留一些小学生跟犯人跟自卫队在这里保护我们了。”

  “女儿,”嘉乐突然站了起来说,“你的话太亵渎了,你母亲要懊恼的。”

  “是天杀的北佬呀!”思嘉愤怒地嚷道,“我是不会有别的名字叫他们的。”

  大家听见提起了爱兰,都觉得非常诧异,谈话突然停止了。又是媚兰出来打岔儿。

  “你在梅肯的时候,看见过卫家的英弟跟蜜儿吗?她们——她们听见过希礼的消息吗?”

  “哦,媚兰小姐,你知道的,我如果听到希礼的消息,我就要特地从梅肯赶到这里来报告你了,”扶澜责备说,“不,他们并没有什么消息,不过——可是你不要替希礼着急吧,媚兰小姐。我也知道你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可是一个人关在牢狱里,你是不能希望他寄信给你的,是不是?不过北佬牢狱里的情形不见得比我们牢狱坏的。他们在那里,到底吃是吃饱的,药是有的,被子也有的,他们不像我们这儿,我们连自己都还吃不饱,再不要说俘虏了。”

  “哦,他们北佬有原是有啊,”媚兰十分悲苦地说道,“可是他们不见得会分给俘虏的。你总也知道他们不会这么,是不是,甘先生?你刚才说的话不过是安慰安慰我吧!你知道我们的人在他们那里,冻得要死饿得要死,有病没有医生没有药,随便他们死去,都因为北佬实在恨我们极了!哦,这些北佬怎样能够灭了他们才好呢!哦,我知道希礼现在是——”

  “你不要说这种话吧!”思嘉心惊肉跳地嚷道。因为她只要没有人提起希礼的死,心里总还留着一线些微的希望,但是她一经听见人提起这句话,她就仿佛觉得希礼就在说话那一刻儿死去了。

  “现在,卫太太,你不必替你家卫先生担心,”那个独眼的士兵安慰她说,“我是一开仗就做了俘虏,后来才交换回来的,我在俘虏营里的时候,他们给我吃肉,吃烤鸡子,吃热饼干——”

  “我想你是一个说谎家,”媚兰带着一个隐约的微笑说,思嘉从来没有看见她对男人这么高兴过,“你自己想是怎样?”

  “我也是这么想。”那独眼的士兵说着,拍着腿大笑起来。

  “你们大家要肯到客厅里去,我来唱一支圣诞歌给你们听听,”媚兰急于要换一个题目说话了,“那架钢琴是北佬拿它不动的。现在它音走得很厉害吗,苏纶?”

  “很厉害。”苏纶一面回答着,一面向扶澜抛去了一个微笑。

  可是当大家都到客厅里去的时候,扶澜却把思嘉的袖口拉了一把,留在那里没有走。

  “我可以跟你私底下谈句话吗?”

  思嘉一时间觉得莫名其妙,当是他要跟她提起牲口的事了,便暗暗下了个决心,要对他扯个大谎。

  等到大家都走完了,就剩他跟思嘉两个站在火炉边,他就立刻失去了脸上那种假装高兴的颜色。思嘉一看他那样子,竟像个老头儿了。他的面孔干燥而枯黄,像是陶乐草地上飘荡的落叶,他的胡子稀疏而蓬乱,并已染上了点点的灰白。他心不在焉地一面挼着胡子,一面局促不安地咳了几声,这才开起口来。

  “我对于你妈觉得很伤心,思嘉小姐。”

  “请你不要提起这事吧。”

  “还有你爸爸——他一直就是这样的吗,自从——”

  “是的——他一直是这样的——他是失了常态,你总看得出来的。”

  “他当然是舍不得你妈的。”

  “哦,甘先生,我们不要谈——”

  “对不起,思嘉小姐,”说着他局促地擦着他的脚,“事实是,我有一桩事儿要跟你爸爸商量,现在看样子是没有用处了。”

  “也许我可以帮你一点忙的,甘先生。你看,我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那么好吧,”扶澜方才开了口,又把胡子拼命挼起来,“事实是——嗯,思嘉小姐,我的意思是想向他去求求苏纶小姐呢。”

  “怎么,你?”思嘉觉得很惊异而又好玩地喊道,“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有跟爸爸提过苏纶的事吗?你是追求她好几年了的!”

  扶澜红着脸,怪难为情地咧开嘴来,又变得像个怪害臊的孩子一般了。

  “嗯,我——我还不知道她到底要不要我呢。我年纪比她大得多,而且——而且陶乐是有这许多漂亮小伙子在这里包围的。”

  “哼!”思嘉暗底下想着,“他们是包围我的,不是包围她的!”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到底要我不要我。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可是她一定会知道我的情感的。我想——我想我应该去求郝先生的允许,并且把实情告诉他。实情是,思嘉小姐,我现在是一个钱都没有了。从前我曾经有过不少的钱——请你原谅我说这种话吧——现在我除了骑的这匹马,穿的这套衣裳,什么都没有了。因为我当初去入伍的时候,我把大部分田地卖掉买做联盟州的公债了,现在你知道的,这些公债是连纸钱都不值的了。而且就是值钱,我也已经没有,因为我把它寄在我妹妹家里,她的房子也给北佬烧掉了。现在我这么穷得精光,再要去向苏纶求婚,实在是冒昧之至。不过呢——嗯,不过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这场战争的结果,究竟谁也不知道怎么样。在我看起来,这竟像是世界的末日了。往后的事情谁都不能有把握,因而我想,只有我们订了婚,才是对我的一个大安慰,同时也许对于她也可以有点安慰。我觉得这点安慰才是真正能有把握的。而且我并不要马上就结婚,思嘉小姐,我要等能养活她的时候才结婚,不过那个时候到底多久才来,我可也不知道。总之,如果真正的爱是有点价值的话,那么苏纶小姐即使别的什么也没有,也总一定可以富有起来了。”

  他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颇带点儿庄严,使得思嘉心里虽觉得好玩,却也不免感动了。在她想起来,她觉得像苏纶那样的人竟有人会爱上她,那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她一向都当她这个妹妹不过是个自私自利只晓得怨天怨地的怪物。

  “怎么,甘先生,”她很和气地说道,“这桩事情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一定可以代替爸爸说句话。爸爸一向都很看得起你,并且希望苏纶嫁你的。”

  “现在呢?”扶澜问着,脸上就露出快乐来了。

  “现在也是的。”思嘉答道,但是她心里却记起爸爸对这事的态度来了。爸爸常常要在餐桌上对苏纶问道:“怎么!孩子!你那一位热心的情人还没有把那问题提出吗?是不是该我先去问他的用意呢?”想到这情景,她只好勉强忍住笑。

  “那么今天晚上我就去问她,”他说时,脸上有些儿发抖,然后他拿住了思嘉的手和她握了握,“你真太好了,思嘉小姐。”

  “我去叫她到这里来吧,”思嘉笑了笑,就动身到客厅里去了。媚兰正在开始弹钢琴。那钢琴走音走得非常厉害,但有几个键子还入调,媚兰正在提高了嗓子,领导大家唱着《听啊,先驱的天使歌唱了》一曲。

  思嘉突然站住了。她听见了这种歌声,真有些不能相信战争曾经两度扫荡过这里,不能相信自己是住在一个饥荒的地方,已经是濒于绝境。突然,她朝转扶澜这边来。

  “你刚才说你觉得这个世界已快到末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可以直白告诉你的,”他慢慢地说,“不过请你不要把我的话拿去吓坏那几个女人。你要知道,这场战争是不能支持很久的了。军队的丧失没有人补充,逃兵的数目又一天天地增多,多到军队里自己不敢承认了。你总明白,士兵们知道自己家里人在挨饿,就都急着要回去想法子了。这是怪不得他们的,但是军队的力量因此而薄弱。而且军队没有粮食就不能打仗,无奈粮食的确没有了。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你知道的,我的职务就是给军队采办粮食。自从我们拿回亚特兰大之后,我就一直在这带地方跑来跑去,现在的确连养活一只乌鸦的食物都不够了。从这里往南一直到萨凡纳的三百英里地面,情形都是这样的。大家都在饿肚子,铁路又断了,枪械又没有补充,弹药已经快要用竭,并且连做鞋子的皮都没有。……所以,你看,末日是快要到的了。”

  但是思嘉对于联盟州快要绝望的情形倒并不觉得严重,她所认为严重的是食物的稀少。她本来要打发阿宝带了那个北佬留下来的北方钱,冒险到各处去试买粮食和衣料,但是如果扶澜所说是真的话,那就——

  但是梅肯还没有失陷呢,梅肯必定还有粮食好买的。等到这些差委队走了之后,她就一定要叫阿宝带那匹马去试一下看。这是很容易把马去送给军队的,但是这个险她不得不冒。

  “好吧,今天晚上我们不要再谈这种扫兴的话了,甘先生,”她说,“你去坐在我妈那间小房间里去,我叫苏纶到你那里来,那你就——好吧,你们就可以说几句私房话了。”

  扶澜红着脸,微笑着,从客厅里溜了出去,思嘉拿眼睛送着他去。

  “可惜他不能马上就跟她结婚呢,”她想,“不然我们也可以少一张嘴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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