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扶澜将思嘉和白蝶姑妈以及两个孩子都寄放到媚兰家里,自己就跟希礼骑着马去参加政治集会了。这一来,把个思嘉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今天晚上他还要出门呢?什么要紧的政治集会!今天她刚刚从外边吃了大亏回来,说不定要发生什么事故的!这可见得扶澜太没心肝,太自私自利了!刚才老三将她送回家来的时候,他也并不见得怎样惊慌,从此一直到他动身出门的时候,他都非常平静,像没有这么一回事似的。他听她哭着叙述事情的经过,并没有挠头抓耳,显出十分难受的样子,只是低声下气地问了问她:“心肝儿,你受了伤吗?你受了惊吓吗?”
那时思嘉愤怒与伤心交并着,一时回不出话来,老三便代她回答,说她不过受了点惊吓,并没有受伤。
“他们正在扯她的衣服,俺就赶到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老三,这回事情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是的,先生,俺请您送俺到陶乐去,愈快愈好,北佬正在拿俺哪。”
扶澜很平静地听着他的叙述,也没有问他什么。他当时的神气,跟方东义逃到他家里来求救的那天晚上一模一样,仿佛这种事情是他们男人应做的,一点儿不必多话,也一点儿不必动感情。
“你坐进马车里去吧。今天晚上我叫彼得一直送你到瘌痢村,你在树林里躲过一夜,等天亮再搭火车到琼斯博罗,这样比较稳当些。……得啦,宝贝儿,你不要哭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又并没有受伤。白蝶姑妈,你把通关散借我用一用好吗?嬷嬷,你去替思嘉姑娘拿一杯酒来吧。”
思嘉重新又哭了起来,这回却是为着愤怒而哭了,她受了一肚子委屈回来,满望人家给她一番安慰,并且答应她去替她报仇的。她倒情愿人家大骂她一顿,比如骂她不听别人的警告,只算得自作自受之类。因为别人这样骂她,也还可以见得那人心里实在是替她着急。谁知扶澜却是这么冷冰冰,仿佛把这事儿看得一点儿无关紧要!你看他那种态度,温柔当然很温柔,只是那么心不在焉的,像有更重要的事情放在心上一样。
而那更重要的事情,却实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政治集会!
后来扶澜叫她换衣裳,说他马上就要送她到媚兰家里去坐夜了。她听见了这句话,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今天自己经历的事情,多么地惊心触目,扶澜是不应该不知道的。既有这番惊心触目的经历,就该好好躺在床上养一会儿神,并且拿热砖头来焐着,拿暖红酒来喝着,好使疲劳的身体和紧张的神经都舒适舒适,哪里还高兴到媚兰家里去坐夜呢?这一种心理,扶澜也不应该不体贴。如果扶澜真的是爱她,今天晚上他就无论如何不会丢开她走了。他该一直蹲在她身边,一直捏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万一她有个不测,他是无论如何活不下去的。谁知这套分内应做的事情,他一点儿都没有做,叫她怎么能不生气呢?
每次扶澜跟希礼一同出门的时候,他们两家的娘儿们,总都聚会在媚兰的客厅里一同做针线,这时客厅里的空气总都非常地清静,今天晚上也并无不同。屋里生着火炉,空气暖和而愉悦。中心放着一张桌子,四个娘儿们围桌而坐,低着头做着针线。桌上放的一盏火油灯,将一种幽静的黄光照在她们脸上,四个人的长裙微微波动着,八只脚儿一齐搁在脚凳上。卫德、爱拉、小玻的平静的呼吸从育儿室里传过来。阿基坐在火炉旁边一张杌子上,背脊向着火,嘴里塞着一口的烟头,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削着。他那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和这四个整洁标致的娘儿们相形之下就好像是一只看门的老狗,她们四个像是四只娇养的小猫。
媚兰不住说着音乐会里的事情,说到关于下次表演的程序,男会女会两方怎样怎样闹意气,怎样怎样都不肯相让,她自己怎样怎样替他们调停,噜哩噜苏地讲个不歇。
思嘉听得不耐烦极了,几乎要破口骂出“管他妈的音乐会”来了。她只想大家谈她今天的事情,只想把她自己今天身历的事情详详细细对大家叙述一遍,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她心里的惊吓似的。她又想要对大家表白自己多么多么的勇敢。但是她每次提出这个题目的时候,媚兰总用一种巧妙的法儿故意将它岔到别的事上去,这把思嘉恼得几乎不能容忍了。怎么大家都跟扶澜一样卑鄙!
她想自己刚刚逃过了这么大的一场危险,她们怎么竟能够这样平静,这样若无其事?连她想要向她们申诉一番,以便发泄一下胸中的愤懑都不容许。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没心肝呢?
而事实上,今天下午的事情的确使她震撼得非常厉害了。她每次想起那张从黄昏中向她窥视的奸恶的黑脸,就禁不住要簌簌发抖。她又想起那只在她胸口乱摸的黑手,假使大老三不及时赶到,那她要怎么样呢?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将头垂得更低,将眼睛紧紧闭着。现在她坐在这间和平安静的屋子里,虽然勉强做着手里的针线,听着媚兰的谈话,她的神经却越来越觉得紧张,仿佛随时都会像提琴上的弦线一般啪地一下崩断的。
阿基在那里簌簌地削着块木头,这声音也使她觉得懊恼,禁不住皱起眉头横了他几眼。但是她突然间又觉得奇怪起来,像他这样一个粗人,怎么竟能耐心静气地拿着一块木头玩儿呢?平常他替她们守卫的时候,他总躺在那张沙发上打鼾打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今天他为什么不睡呢?平常他也偶尔削木头,媚兰或是英弟总要叫他拿一张纸头垫着,不让木屑落到地上去,今天却又不同了。他已经把火炉前面的一条地毯弄得一塌糊涂,可是媚兰跟英弟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是什么缘故呢?
她正对着他出神,不想阿基突然朝过火炉那边去,呸地吐了口烟汁,那声音非常之大,竟像是炸弹爆炸一般,把英弟、媚兰、白蝶都吓得跳起来。
“你吐痰一定要吐得这么响吗?”英弟现出神经大受刺激的样子对他嚷道。思嘉看见这情形,又觉得十分诧异,因为英弟一向态度极镇静,不会对人这样狠声狠气的。
阿基也回了英弟一眼。
“我看是的吧。”说着便又吐了一口。媚兰就微微皱起眉头,对英弟横了一眼。
“从前爸爸不嚼烟,我是顶觉得高兴的——”白蝶也开起口来了,但是媚兰不再等她往下说,便皱起眉头对她狠盯了一眼,随即老实不客气地将她骂起来。
“哦,得啦,姑妈!你这个人专会闯乱子!”
“哦,我的天!”白蝶马上丢下手里的针线,鼓起腮帮子来说,“我老实说吧,我真不懂你们今天晚上害了什么毛病了!你跟英弟两个怎么变得这样难说话!”
并没有人回答她。媚兰也不加辩解,重新低头缝起针线来。
“你是缝一针长一寸了呢,”白蝶说着,气就稍稍平些了,“你得把它统统拆下来重新缝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媚兰仍旧不回答。
于是思嘉也有些疑惑起来。她们今天有什么事故吗?大概是她自己惊吓过度了,所以刚才没有注意到的吧?是的,媚兰虽则在那里硬装镇静,空气却跟往常坐夜的时候完全不同,分明大家都十分神经过敏,而且决不是由她自己今天下午的事情引起来的。于是她在暗中窥测各人的神色,刚巧跟英弟的视线碰了一个头。原来英弟也正在暗中看她,眼睛深处藏着一种冷酷,那是更毒于憎恨,更甚于侮蔑的。
“她仿佛当我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呢!”思嘉心里愤然地想道。
英弟的视线移转到阿基身上,但是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种懊恼的气色,而换上了一种探问的神情了。但是阿基并没有看她,却恰好与思嘉的视线相接触,思嘉这才觉得他眼睛里也隐藏着跟英弟刚才一样的那种冷酷。
静默笼罩了全屋,媚兰也不再开口说话了,而在那静默之中,思嘉听见外面的风声突然加紧起来。同时她就觉得空气都变紧张了,却不知是突然变成这样的呢,还是一直就这样,因她自己心烦而没有觉得?阿基脸上现着一种机警等待的神情,他那双毛茸茸的耳朵一直都像个大野猫的耳朵一样竖着。媚兰和英弟也都惴惴不安,外边略有些动静都要侧起耳朵来听着。甚至连院子里枯叶落地的声音,以及火炉里木柴哔剥的声音,也足以刺激她们的神经。
思嘉觉得总有什么事故发生了,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总有什么事故就近在眼前,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看了看白蝶姑妈那张天真烂漫的胖脸,只见她鼓着两个腮帮子,便知她也跟自己一样莫名其妙的。但是阿基、媚兰、英弟分明都知道。在那十分深刻的沉默之中,她几乎可以觉到媚兰和英弟的思想正在发狂似的打回旋,像是关在笼里的松鼠。她们虽然竭力装做无事的样子,却是明明知道有什么事情,而且正在等待着什么事情。而她们那种内在的不安,不久就传达到思嘉心里,使得她的神经愈加不能安宁。她手里虽然拿着一根针,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以致一针刺进自己的拇指,痛得禁不住尖叫出来,把大家吓了一跳,这才自己拿两个指头捏住了,挤出了一颗晶莹的血滴。
“我心里慌得紧,简直缝不下去了,”她将手里缝补的东西丢在地上,一面对大家说,“我心慌得快要叫出来了,我要回家睡觉去了。扶澜他是明明知道的,他就不该出门呀。他是全靠一张嘴,尽管说保护女人,保护女人!可是临到该他保护的时候,你看他到哪里去了?他肯在家里照看我吗?不,他跟一班男朋友出去瞎逛了。你想他们会做出什么好事来,都是光在嘴里说说的,而且——”
说到这里,她的眼光偶然触到英弟面孔上,就把说话截住了。原来英弟正在急促地呼吸,一双灰色眼睛射出一种死一般冷酷的光芒。
“如果能不叫你过分苦痛的话,英弟,”她忽又带着一种挖苦的语气说道,“那我要谢谢你,请你把今天晚上一直瞪着我面孔上看的道理说给我听听。难道我的面孔变绿了,还是怎么了?”
“你要我告诉你,我不会感到苦痛,倒会感到快乐,”英弟说时眼睛里闪出光亮,“你刚才把甘先生这么一个好人说得一钱不值,我实在不平之至,而且你如果知道——”
“英弟!”媚兰紧紧抓住手里的活计,带着警告的语气叫了她一声。
“我想我知道自己的丈夫,比你总要清楚些。”思嘉说。她从来没有跟英弟斗过嘴,现在她看看有可斗嘴的机会,便突然提起了精神,丝毫不觉得神经紧张了。媚兰向英弟丢了一个眼色,英弟便没奈何地闭住了嘴唇。但是熬不了一分钟,她就重新开起口来了,那声音冷冷地含着憎恨。
“我听见你口口声声讲着保护,我真觉得头痛。郝思嘉!你是本来不要人家保护的!要不然的话,你就决不至于这么东奔西跑、招摇过市,想要那些男人来着你的迷了!今天下午的事情,也是你自作自受,如果真是有天理的话,这样还算是便宜你的!”
“哦,英弟,你不要响了!”媚兰嚷道。
“你让她讲吧,”思嘉也嚷道,“我是很高兴听的,我早就知道她心里恨我,她偏要那么假仁假义,不肯认账。她如果也想哪个男人会着她的迷,她是会一天到晚赤身裸体在街上跑的呢!”
英弟从座位上一下跳起来,她那柴枝一般的身躯抖得像遇着了风暴一般。
“我确实是恨你的,”她用一种清晰而颤抖的声音说,“但是我之所以不响,并不是为着假仁假义,我为的那件东西是你不懂的,因为你连普通的礼貌和普通的教养也还没有具备呢。我之所以容忍你,是因我觉得我们自己应该顾全大体,捐弃小嫌,不然我们是难望打倒他们北佬的。谁知道你,你一向所做的事情都足以损坏我们上流社会全体的威信,足以羞辱自己的丈夫,又足以供给北佬以耻笑我们的把柄。在你呢,原是一向就跟我们大家两样的,但是他们北佬并不知道呀!他们北佬看不出你是没有我们这种优良德行的呀!现在你到那些树林里去抛头露面,惹得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来攻击你,你就把我们城里每个上等女人的脸都丢尽了。同时你又要使我们那些男人的性命发生危险,因为你闯出祸来,他们就不得不——”
“哦,我的天,英弟!”媚兰喊道,“你不要响啊!她是不知道的,她——你不要响啊!你是答应过——”
“哦,好孩子!”白蝶姑妈颤抖着嘴唇哀求道。
“什么,我不知道?”思嘉也已经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面对着英弟和媚兰问。
“你们这些木鸡!”阿基那边突然响起来,他的声音是轻蔑的。英弟和媚兰将他横了一眼,正要开口责备他,只见他将头一竖,突然站了起来。“院子里有人来了。不是卫先生,你们不要闹了吧。”
阿基的声音里面含着一种男人的权威,那几个娘儿们都默默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怒气突然消失了,眼看着他瘸到门口那边去。
“外边是谁?”他不等来人敲门,先问了他一声。
“白船长。让我进去吧。”
媚兰像一阵旋风似的赶到门口,以致她的裙边都飘了起来。她等不得阿基伸手去抓门把手,便已将门刷地一下开开来。白瑞德出现在门弄里,一顶黑色的软帽直盖到眼睛,外面的狂风将他的披肩吹得紧紧围裹在身上。他向来很有礼貌,这回却全不顾了。也不脱帽子,也不向旁人招呼,眼睛专注在媚兰身上,并没有一句寒暄,突如其来地向她问起话来:
“他们到哪里去了?赶快说,这是生死关头。”
思嘉和白蝶惊惶失措,只是面面相觑着。英弟像一头精瘦的老猫,急忙赶到媚兰身边去。
“不要跟他说什么,”她急促地喊道,“他是奸细,他是提包党!”
瑞德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赶快,卫太太!也许还来得及的。”
媚兰似乎被他吓麻木了,只是直愣愣地瞪住他的脸。
“到底是——”思嘉刚刚说了半句,便给阿基打断了。
“你住嘴!”阿基直截了当地喝住了她,“你也不要开口,媚兰小姐。你进去吧,你这天杀的提包党!”
“不要,阿基,不要!”媚兰一面喊,一面抖簌簌地伸手抓住瑞德的臂膀,仿佛要保护他,不让阿基去攻击,“出了什么事情了?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瑞德的黝黑脸上,不耐和礼貌交战着。
“哦,卫太太,他们是早就有嫌疑的,只亏得他们手段巧妙。今天晚上却出了事了!刚刚我跟两个北佬队长打扑克,他们喝醉了,把消息泄露了给我。他们北佬知道今天晚上有事情,都已经有了准备,那些傻子简直自投罗网呢。”
媚兰仿佛受了一下严重的打击,身子晃晃荡荡快要倒下去,瑞德急忙搂住她的腰,将她撑住了。
“你不要告诉他!他是来哄骗你的!”英弟把眼睛瞪着瑞德嚷道,“他不是说刚才还跟北佬的军官在一起吗?”
瑞德仍旧不看她。他的眼睛牢牢盯在媚兰的雪白面孔上。
“你告诉我。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有一个聚会的地方吗?”
当时思嘉心里虽然怕,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觉得瑞德当时脸上是丝毫没有表情的,但是媚兰分明看出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使她可以对他信任的东西。她当即挺直了她那细小的身子,用着一种平静而颤抖的声音说起话来。
“就在得揆忒街过去的珊堤镇附近。他们是在苏家庄的地窖子里聚会的——那庄子是烧了一半的了。”
“谢谢你。我立刻就骑马赶过去,要是北佬到这里来了,你们只装做什么事都不知道。”
说着,他刷地一下出去了,他那黑色披肩消失在黑夜里面,仿佛只是一个黑影子,但是随即听见外边的沙砾一阵响,接着便是马蹄声音风驰电掣一般地去了。
“北佬要到这里来吗?”白蝶的双脚就发起软来,当即倒在沙发上,吓得连哭都哭不出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你们如果再不告诉我,我就要发疯了!”思嘉将手放在媚兰肩膀上,将她拼命地摇着,仿佛自己多用一点力,就可以把她的回答摇出来似的。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把希礼和甘先生两个人的性命都要送掉了!”英弟心里虽害怕,声音却大得像获胜似的,“你不要拿媚兰摇吧,她快要晕过去了。”
“不,我不会晕的。”媚兰一面抓住了椅背,一面低声说。
“我的天,我的天!我不懂!要送希礼的命!求求你们,你们哪个告诉我——”
阿基的喊声,把思嘉的话打断了。
“坐下来,”他命令道,“拿起你们的针线,像没有事儿似的缝着。北佬也许自从太阳下山就在这里侦探我们了,听见吗?坐下来,缝着!”
大家抖簌簌地服从了他的命令,连白蝶也捡起一只袜子,拿在颤抖的手指里缝了起来,她的眼睛却像一个受惊的小孩子似的睁得大大的,向周围看了一圈,意思是要他们给她一个解释。
“希礼现在哪里?他碰到什么了,媚兰?”思嘉嚷道。
“你自己的丈夫呢?你对于他丝毫不加关心吗?”英弟说时眼睛里闪出了强烈的狠毒,一面将手里的一块毛巾不住地搓着扯着。
“英弟,哦!”媚兰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声音,面孔惨白,皱着眉头,分明心里熬着一种非常难受的痛楚,“思嘉,我来对你讲吧,我们也许是早该告诉你的,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已经吃了那么大的苦,所以我们——所以扶澜觉得不如——而且你对于三K党人向来是公开反对的——”
“三K党——”
她骤然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觉得它十分陌生,并不了解它的意义似的。
“怎么,三K党!”她几乎是尖叫起来了,“希礼是不在党里的!扶澜也不会加入的!哦,他答应过不加入的呢!”
“当然,甘先生是在党里的,希礼也在党里的,我们所认识的一切男人都在党里的,”英弟很觉自豪地喊道,“他们都是男子汉,是不是?又都是白种人,都是南方人,是不是?他们去入党,你是应该觉得自豪的,不应该让他们藏藏躲躲,仿佛以为这事儿怪难为情似的,而且——”
“你们是早就知道的,我可不——”
“我们怕你知道了要害怕呀。”媚兰很伤心地说。
“那么他们常常说出去开会,原来都是到党里去的?哦,他是答应我不加入的呢!现在北佬就要来了,要来把我的木厂也拿去,店铺也拿去,并且拿我去坐监牢了——哦,刚才白瑞德来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英弟向媚兰看了看,看见媚兰眼里藏着无穷的恐惧。思嘉急忙站起来,将手里的活计扔在地板上。
“你们如果不肯告诉我,我就要到城里去查问了。我会见人就问,一定要问个明白才——”
“坐下,”阿基拿眼睛盯住了思嘉,“我来告诉你。今天下午你到外边去瞎逛,逛出祸来了,原是你自作自受。可是卫先生、甘先生,还有别的许多先生,今天晚上出去替你报仇了。他们要去找那个黑人跟那个白人,找着了就将他们杀死,并且要把整个珊堤镇都扫灭干净。如果刚才那个提包党说的话是当真的,那么北佬已经得到了风声,已经埋伏了军队在那里等候他们,他们要去自投罗网了。如果那姓白的说的是假话,那么他就是一个奸细,是到我们这里来探听消息的。现在他一定已经告发到北佬那里去了,所以我们那些先生也仍旧逃不了的。不过他如果真的是一个奸细,真的去告发他们,我是决不饶他的,非要送他那条命不可,哪怕拿我自己的命去拼也是甘心的。即使我们那些先生幸而没有给北佬逮住,他们在这里也住不成了,非要立刻逃到得克萨斯去隐姓埋名起来不可了。总之,都是你闯的祸,他们的命都要送在你手里了!”
阿基这边说着这些话,媚兰那边一直留心看着思嘉脸上的神色,见她渐渐地明白过来,随后就现出惶恐万状的样子。她便急忙站起来,拍了拍思嘉的肩膀,面上现出怒容来。
“阿基,你要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就要叫你滚出去了,”她对他严词厉色地说,“这并不是她的过失。她做的事儿,不过是她自己觉得不能不这么做的。我们那些先生做的事儿,也是觉得不能不那么做的。凡人都一样,觉得自己应该怎么做,就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做了。但是我们不能有同样的思想,也不能有同样的行为,所以我们要拿自己的意思去判断别人,那是不应该的。你跟英弟怎么好对她说这样的话呢?现在她的丈夫跟我的丈夫也许一样要——要——”
“听!”阿基轻轻地打断她道,“大家都坐下来,外边有马声。”
媚兰往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拿起希礼的一件汗衫来,无意中将它的皱褶一条条扯得粉碎。
马蹄声渐渐移近来,越来越显得清楚了,只听见一阵马具琳琅的声音,蹄声到门前戛然而止,便听得一个人喊了一声口令,随后就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两侧的院子向后廊那边散了开去。立即,大家觉得有一千只敌意的眼睛在前面那个没有帘子的窗口窥探,那四个娘儿们便都低下了头,战战兢兢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思嘉的心在自己胸腔里不住地尖叫:“我杀了希礼了,我杀了希礼了!”她始终不曾想到自己或许也杀了扶澜。当时她心里就只呈现着一幅希礼的画像,画着他僵卧在北佬的骑兵脚下,头发浸在血泊里,此外更无余地容纳别的东西了。
一会儿之后,客厅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思嘉抬起头看了看媚兰,只见她脸上换起一副全新的表情,几乎跟瑞德刚才的脸一样空白。
“阿基,开门。”她平静地说。
阿基将弯刀插进靴统,手枪解开来吊在裤带上,便慢慢地瘸到门口去将门揎开。白蝶一经看见一个北佬队长领着一群穿蓝军服的士兵从门弄里走了进来,便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像一只小耗子看见捕鼠笼的门突然落下一般。但是其余的人都一声不响。思嘉一看那个军官是她认识的,心里微微感觉到一点宽慰。原来那队长姓夏名唐,是瑞德的一个朋友,从前向她买过木料去造房子的。她知道他是一个上等人,也许不至于把她捉到监牢里去。那军官一看见她也就认出她,立刻去掉了帽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鞠了一个躬。
“晚安,甘太太。哪一位是卫太太?”
“我就是,”媚兰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她的个儿虽然小,却现出了十分庄严的样子,“我有什么事情劳你这么突如其来地光顾?”
那军官的眼睛向四周围迅速闪过了一匝,在每个人的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移到中心那张桌子上,又移到旁边的帽架上,仿佛是在搜索男人的形迹。
“我想跟卫先生、甘先生谈几句话,可以吗?”
“他们不在家。”媚兰说时,声音是柔软而阴冷的。
“真的吗?”
“卫太太的话你还不相信!”阿基翘起胡子来说。
“对不起,卫太太。我并不是不相信,你若肯担保一句,我就不必搜查了。”
“我可以担保,可是要搜查尽管搜查,他们现在在城里甘先生的店里开会。”
“他们不在店里,今晚上也没有会,”那军官正色道,“我们到外边去等他们回来吧。”
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出去了,随手将门带上。随即听见下命令的声音,混在风声里面道:“将房子四面围起来,每一个门口窗口都站一个人。”然后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思嘉一看每个窗口都现出一张模模糊糊的胡子脸来,不由得心里怦怦地跳个不住。媚兰却从从容容地坐了下来,伸一只手向桌上取了一本书来,并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那是一本已经读得破烂不堪的《悲惨世界》,从前联盟州的士兵最最喜欢读的。他们常在营火的旁边读它,并且把它叫做“李氏的悲惨世界”。媚兰现在将它从半中间翻开来,用着一种清晰而单调的声音慢慢读着。
“做活!”阿基用一种粗厉的低声下了命令,当时那三个娘儿们正被媚兰那种冰冷的声音触动了神经,也不得不拿起活计,重新把头低下去。
究竟媚兰在那一圈子眼睛的注视之下读了多少时候书,思嘉是再也不会知道的,她只觉得她仿佛已经一连读了好几个钟头了。至于媚兰读出来的东西,思嘉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现在她已开始想到了扶澜,不只想希礼一个人了。刚才扶澜态度那么的平静,原来就是为这个缘故!他本来答应过她,不会去跟三K党人发生关系的。哦,她之所以不愿扶澜加入三K党,就是怕的这种事情呀!她这一年来的苦心经营都要前功尽弃了。她所有的奋斗、所有的恐惧、所有冒寒冒雨的工作,都要白白浪费了。扶澜向来是精神委靡毫无作为的,谁想得到他会跟那些发狂似的三K党人去混在一起的呢?恐怕他现在已经送了命的了。即使他还没有死,也一定要给北佬拿去绞杀的。希礼也要拿去绞杀的!
想到这里,她不觉捏紧了两个拳头,将四个指甲掐进自己手掌里,直至掐出四个半月形的红印来。她想媚兰真是没有心肝,希礼都要拿去绞杀了,她怎么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在这里读书?也许希礼现在就已死的了!但是媚兰的读书声音确实具有一种安慰的效力,她读到书中最最悲惨的地方,思嘉倒觉得镇定些了。
她于是忽然记起东义到她家来求救的那一夜,当时东义已跑得精疲力竭,身上又没有一个钱,假使他们不拿钱给他,不拿马给他,他是早已就被绞杀了。假使扶澜和希礼现在还没有死,他们就也处于东义当初的地位,也许还不如他呢。现在家里已经给士兵包围起来,他们是不能回家来拿钱拿衣服的。而且左邻右舍恐怕都有北佬在那里监视,他们要借也没处去借。
但是瑞德也许已经寻到他们了。瑞德身边一直放着很多的现钱,他也许会借钱给他们,送他们逃走的。但是事情又奇怪了,瑞德为什么要去搭救希礼呢?他确实是不喜欢希礼的,并对自己公然说过瞧不起他的。那么为什么他要——但是她一想起了希礼和扶澜的安全,又重新感到了恐惧,只得将这谜儿一口吞了下去了。
“哦,这都是我的不好!”她在心里自怨自艾道,“英弟跟阿基的话是不错的,这都是我的不好。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会去加入三K党的呀!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真会闯乱子的呀!可是我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媚兰的话也不错,凡是人要做的事情都是他们不得不这么做的,我不得不维持着这两个木厂!我不得不去弄钱!现在大概是要前功尽弃了,这就都是我自己不好了!”
读着、读着,媚兰的声音就渐渐颤抖起来,渐渐拖长而归于静默。她旋转头向着窗口,仿佛窗口已经没有人在那里窥探似的。大家见她做着静听的姿势,也都抬起头,做着静听的姿势。
远远听见一阵马蹄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因为门窗关着,听不大清楚,但仍旧是辨得出来的。后来歌声渐渐移近来,方才听出是北佬士兵常常唱的那只《打进佐治亚州》,唱的人乃是瑞德。
瑞德刚刚唱完第一行,就有两个醉汉的声音跟他吵闹起来。然后听见前面走廊上夏队长发了一声紧急命令,接着便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于是屋里的几个娘儿们都吓得面面相觑,因为她们已经听出那两个醉汉便是希礼和艾恕。
这时前面院子里的声音闹成一片了,里面有夏队长的吆喝声和盘问声,艾恕的尖叫声和傻笑声。瑞德的声音显得非常暴躁,希礼的声音也完全改了样了,只听见他不住地喊着:“见鬼!见鬼!”
“这决不会是希礼!”思嘉心里胡思乱想道,“希礼从来不会喝醉的!瑞德越喝醉声音越平静,也从来不会像这样狂喊!”
媚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接着阿基也站起来了。他们听见那队长正在厉声地嚷道:“这两个人是被逮捕了。”阿基立即将手放在枪柄上。
“不要,”媚兰低声说,语气十分坚决,“不要。你让我来对付吧。”
这时媚兰脸上的神情,跟那天在陶乐拿着一把指挥刀,从楼上赶下来要帮助思嘉杀那北佬的时候一样,凶得像一只雌老虎,同时又非常机警。随即她去开开了前门。
“搀他进来吧,白船长,”她用着一种清晰的声音叫道,里面分明带着一点深深恼恨的意思,“我看你们又把他灌醉了,搀他进来吧。”
那北佬军官在那黑暗的小径上说道:“很对不起,卫太太,你的丈夫跟艾先生都被逮捕了。”
“逮捕?为的什么?为喝醉吗?要是亚特兰大人喝醉了也要被逮捕,那么你们全部驻军天天都该在监牢里过日子。好吧,搀他进来,白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够走路的话。”
思嘉的心思本来就不很灵敏,一时之间她竟一点摸不着头脑。她明明知道瑞德跟希礼都没有喝醉,又知道媚兰也明明知道他们没有喝醉的。又想媚兰向来都幽闲贞静,现在在这些北佬面前,怎么这样大呼小叫的,竟变成一个泼妇一般了?
前面台阶底下起来一阵模模糊糊的争辩声,夹入喋喋不休的诅咒声,随后就有几个人的杂乱脚步声。于是希礼在门弄里出现了,脸色雪白,头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发蓬得跟鸡毛掸子一般,从头颈直到膝头都用瑞德那件黑披肩紧紧裹着。艾恕和瑞德的脚步也是摇摇晃晃的,却是一边一个将他搀扶着,看那样子,要是没有他们的搀扶,希礼早已一个倒栽葱栽倒地上了。那个北佬队长跟在他们后边,神色之间混合着了怀疑和有趣。他在门弄里站住了,背后跟来的士兵都在那里探头探脑。
思嘉怀着满肚的惊慌,先将媚兰瞥了一眼,这才看回希礼身上来,然后她也有些明白过来了。她本来要想喊出“他是不会喝醉的”话来,但又急忙把这话收住了。她已有些明白自己正在看一幕生死攸关的戏剧。她又知道自己并不是这幕戏里的一个角色,白蝶也不是的,但是其余的人都已把这幕戏排演得非常纯熟,现在正在台面上你一句我一句地穿插台词。她对于这戏的情节虽然只懂得一半,但是有这一半已经足够使她闭口不响了。
“把他放在椅子上吧,”媚兰愤然地说道,“你,白船长,请你立刻就离开这里!你屡次把他灌得这个样儿送回来,怎么还有面孔来见我!”
瑞德跟艾恕把希礼轻轻放在一把摇椅上,瑞德身子摇摇晃晃地像也要倒下去了,急忙抓住了椅背才得站稳,然后僵着舌头向那队长说起话来:
“你瞧,这是我好心得到好报了,是不是?我是怕他给警察逮去,特地送他回家的,谁知他一路嚷着闹着,还要抓我的脸呢!”
“你,艾恕,你也觉得好意思吗?你竟不怕你那可怜的母亲说话吗?吓,跟白船长一起去喝酒了呢——他——他是一个跟北佬要好的提包党呀!哦,卫先生,你怎么会这样子的?”
“媚兰,我并没有怎样大醉呢。”希礼一面模模糊糊地说着,一面就往前面桌子上一扑,将头伏在两条臂膀上。
“阿基,你送他到床上去睡吧,”媚兰命令道,“白蝶姑妈,劳你的驾,请你去替他铺铺床。”说到这里,她突然地迸出眼泪来,“他怎么好这样子的!他是答应过不喝酒的!”
阿基将两只手叉进希礼胳肢窝底下,白蝶也抖簌簌地站起来预备走了,那个队长突然喝道:
“不许动。他是被逮捕的了,中士!”
那中士拖着一支枪走进房来,瑞德便装起勉强站稳身子的样子,一把抓住了队长的臂膀,瞅起眼睛看着他。
“唐,你为着什么要逮捕他?他这回并不很醉。他比现在醉的时候我也见过的。”
“管他妈的醉不醉!”那队长嚷道,“哪怕他醉得躺在阳沟里!我又不是警察。今天晚上三K党人袭击珊堤镇,杀了一个黑人跟一个白人,他跟艾先生都有关系。现在他们两个都被逮捕了,卫先生还是为头的呢。”
“今天晚上?”瑞德呵呵大笑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屁股倒在沙发里,拿双手捧住了头。“不是今天晚上吧,唐,”他转过一口气来接着说,“今天晚上,他们两个一直跟我在一起,从八点钟直到现在。”
“跟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队长皱起了眉头,一看希礼已经伏在那里打起鼾来了,媚兰还在那里呜呜地啜泣,“可是——你们是在哪里的?”
“这我不便说,”瑞德故意装起鬼头鬼脑的样子向媚兰瞟了一眼。
“不如说出来的好!”
“我们到前面走廊上去,等我来告诉你。”
“你得马上就说。”
“对着太太们说怪难为情的。如果太太们肯到外边去待一会儿——”
“我不去,”媚兰一面嚷,一面怒气冲冲地拿手帕擦着眼睛,“我是有权利可以知道的,今天晚上我的丈夫到底在哪里?”
“在华贝儿的赌场里,”瑞德满面羞惭地说,“他,还有艾恕,还有甘扶澜,还有米医生,还有——还有别的许多许多人,大家都在那里。在那里大开宴会,香槟呀——女孩子呀——”
“在——在华贝儿家里?”
媚兰的声音突然像喊破喉咙似的提高起来,吓得大家都把眼睛瞪着她。她立刻伸起双手去猛抓自己的胸口,直等阿基跑去捧住她,她已经晕过去了。于是满屋子乱成一片,阿基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英弟跑到厨房里去取水,白蝶跟思嘉替她扇着,艾恕则不住地嚷着:“那么大家露底了!那么大家露底了!”
“整个城里都要知道了呢!”瑞德野蛮地说道,“现在你总可以满意了,唐?明天早上起来,这里亚特兰大城里没有一个太太会跟她的丈夫说话了。”
“瑞德,这是我一点都不知道的——”那时虽有冷风吹在那队长的背脊上,他却不住地在那里淌汗,“你听我说!你能不能起一个誓,担保他们是在——是在华贝儿家里呢?”
“呸,这有什么不可以?”瑞德咆哮道,“你再不信,你去问贝儿自己去吧。让我来把卫太太送到房间里去,你把她交给我吧,阿基。是的,我抱得动她的。白蝶小姐,你在前边照着灯。”
他把媚兰轻轻地从阿基怀里抱了起来。
“你抱卫先生上床去吧,我从今以后是不好意思再见他的面了。”
白蝶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她那盏灯随时可以危及房子的安全,但是她居然没有把灯丢下手,竟是一步一步照着过去了。阿基嘴里咕哝着,将两只手叉进希礼的腋下,一把抱起他来。
“可是——我要逮捕他们的。”
瑞德从那昏暗的穿堂里转过头来。
“那么你等明天早晨来逮捕吧。他们醉得这个样儿,总是逃不走的了。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在赌场里喝醉了酒也算犯罪的!你放心,唐,现在有五十个见证可以证明他们是在贝儿家里的。”
“吓,你们南方人的鬼把戏多得很,不论说在什么地方都有五十个人替他证明的。艾先生,你跟我去。卫先生得有人替他宣誓作保,我才可以释放。”
“我是卫先生的妹妹,我可以保他随传随到的,”英弟冷然说,“现在你可以走了,今天晚上也给你们闹够了。”
“我十分抱歉。”那队长勉强鞠了一个躬,“我很希望大家能够证明他们的确是在华贝儿家里。请你告诉令兄一声,明天早上军事法庭开审的时候,他是非到不可的。”
英弟冷然地点了点头,就将手放在门把儿上,表示愿意他们立刻就走的意思。队长和中士退了出去,艾恕在后边跟着,英弟就将门砰地一下关上了。随后她理也不理思嘉,便急忙到各窗口去将窗帘一一拉下。思嘉两条腿儿不住地抖着,只得在希礼刚才坐过的那把摇椅上支住了。她偶然低头一看,看见椅背靠头的地方印着一片黑渍,比她自己的手掌还大。她觉得希奇,伸手去摸了一摸,便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粘糊糊地摸上一手血来了。
“英弟,”她低声说,“英弟,希礼是——他是受伤了。”
“你这傻子,你当他真的是喝醉吗?”
英弟将最后一面窗帘拉了下来,然后飞也似的往卧室里跑去,思嘉提心吊胆地在后边紧紧跟着。瑞德的庞大身躯拦在房门口,思嘉从他肩膀上看过去,看见希礼白着一张面孔静静地躺在床上。媚兰刚刚晕醒过来,手脚却是出奇地灵敏,正拿一把绣花剪子替他剪去那件结血的衬衫。阿基一手擎着一盏灯照在床上,一手给希礼诊着脉息。
“他死了吗?”英弟和思嘉一齐喊道。
“不,不过是流血过多昏晕过去了,子弹从肩膀上穿过去的。”瑞德说。
“你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的,你这傻子?”英弟嚷道,“让我进去!让我过去!你为什么把他送回家来的?险些被他们逮去了!”
“他身体太虚弱,要逃也逃不了。不送家来我是没有别的地方可送的,卫小姐,而且——你愿意他跟东义一样逃避到别处去吗?你愿意你的许多邻舍家都到得克萨斯去隐姓埋名起来吗?现在倒还有一个机会可以把他们的干系弄得干干净净,只要贝儿肯——”
“让我过去吧!”
“不,卫小姐。你是有工作做的,你得去找一个医生来——可不要找米医生。他是跟这桩事情有关系的,也许这一刻儿已给北佬拿去审问了。找个别的医生来,你晚上独个人出去害怕吗?”
“不!”英弟说时一双灰色的眼睛闪烁着,“我不怕的。”她一面说,一面就从穿堂里一只钩子上拿下媚兰一件连兜儿的斗篷来。“我去找丁老医生去。”这时她的声音已不像刚才那么慌忙,而且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我很对你不起,刚才叫你奸细,叫你傻子!我是不懂的,你这样帮助希礼,我十分感激——不过我还是一样地瞧你不起。”
“我很佩服你说话坦白——我要谢谢你。”瑞德向她鞠了一躬,嘴角瘪起一个有趣的微笑,“现在你赶快去吧,从小路上走,回来的时候假使看见近旁有士兵,你就不要走进屋子来。”
英弟又向希礼匆匆地射了一眼,便裹上了那个斗篷,轻快地跑过穿堂,从后门口悄悄没入黑夜里去了。
思嘉瞅起眼睛从瑞德身边看进去,看见希礼已经睁开了眼睛,心里又怦怦跳个不住,媚兰从盥洗台上抓下了一条折叠的毛巾,一揿揿在他那淌血不止的肩膀上,他就虚弱地抬起眼来,对着她的脸微微一笑。思嘉觉得瑞德的眼在盯住自己看,知道自己心里的情感已经分明流露在脸上了,但是她不管。希礼现在在流血,也许马上就要死了,她是爱他的,她却给他肩上穿出那么一个洞!她恨不得冲进房里去,坐到他床边,将他一把搂进自己怀里来。但是她的两腿不住地发着抖,因而一步也动弹不得。她将手闷住了口,眼睛瞠视着媚兰,见她又换了一条毛巾,拼命揿住那伤口,仿佛她能将血揿回他身子里去一样。但是那条毛巾像是变戏法似的,一下又变通红了。
一个人流了这么许多血怎么还能活的呢?但是谢谢上帝,他的嘴唇旁边还没有血泡出来!她从前见过许多伤兵,知道这种血泡很危险,它一出来人就要死了。
“你不要怕,”瑞德说,他的声音里边隐隐含着一点嘲讽的调子,“他是不会死的。现在你进去替卫太太照着灯,我要叫阿基出去办事了。”
阿基从灯光底下看了瑞德一眼。
“我是不会听你命令的。”他将一段烟头从这边搬到那边,很干脆地说。
“你要听他的话,”媚兰厉声道,“而且要赶快地做,白船长怎样吩咐你,你怎样做。思嘉,你来拿住灯。”
思嘉走上前一步,接过了灯,怕它掉下去,双手牢牢地捧着。希礼的眼睛重新闭上了。他的裸露的胸膛慢慢地鼓了起来,快快地缩了进去,而肩上的红流不住地从媚兰的指缝里流出。模模糊糊的,她听见阿基走到瑞德面前,瑞德便低声对他说了一连串的话,说得非常地快,当时她的心思完全注在希礼身上,所以对于瑞德的话就只听见:“拿我的马去……吊在外边……要拼命地跑。”
阿基模模糊糊地问了些问题,便听见瑞德答道:“就在苏家庄子上。你可以看见最大一根烟囱上挂着几件袍子,你烧掉它。”
“嗯。”阿基嘟囔道。
“有两个——两个男人在地窖子里,你设法把他们驮上马背,拿到华贝儿家背后那片空场上去——就是在她家后门跟铁路之间的那一片。你得当心,要是有人看见你,你是要跟他们一样拿去绞杀的。你把那两个人放在空场上,各人身边放一支手枪——就放在他们手里吧。这儿,你拿我的手枪去。”
思嘉向门口一看,看见瑞德伸手到后襟底下,拔出两支自动手枪来,阿基接了过去,一齐插在腰带上。
“你把每支手枪都开出一颗子弹,要使人家看起来确像是决斗死了似的。你懂得吗?”
阿基点点头,表示他完全懂得,又从眼睛里露出一种光焰,仿佛对于瑞德不得不钦佩一般。但是思嘉始终是莫名其妙。过去这半个钟头,在她都好像一场梦魇,她觉得自己是再也弄不明白的了。但是她看见瑞德对于这个迷人的局面竟能这样地指挥若定,便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阿基正预备要走,忽又掉转头来用他的独只眼瞟了瑞德一下。
“他?”
“是的。”
阿基嘟囔着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
“糟糕,糟糕!”他一面说,一面一瘸一拐地从穿堂里走出后门口去了。
他们最后这几句哑谜儿似的话,使得思嘉重新生起一种恐惧和疑虑来,就像胸中有一个寒冷的水泡,在那里不住膨胀,膨胀到快要破裂了。直至那水泡终于破裂,她便不觉失声喊出来:
“啊呀,扶澜呢?”
瑞德急忙赶到床边来,他那庞大身躯轻快而无声地摆荡着,像一只猫儿似的。
“倒也会想着的,”他一面说一面咧了一咧嘴,“你拿牢那盏灯,思嘉。你不见得要烫坏卫先生吧。媚兰小姐——”
媚兰抬起头,仿佛一个小兵在那里听候命令一样。那时她心慌意乱,竟忘记了媚兰这个名字是除了自己家里人和老朋友之外从来没有人叫过的。
“哦,对不起,我应该叫卫太太……”
“哦,白船长,你用不着道歉!你若是光叫我媚兰,不加小姐的称呼,我应该觉得光荣的!我觉得你是我的——我的兄弟——或是——或是堂兄弟一样。你真是好心,也真是能干!我怎么谢得尽你呢?”
“谢谢你,”瑞德说,说时他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媚兰小姐,”他的声音含有抱歉的意思,“刚才我说卫先生在华贝儿家里,实在对不起得很。我很抱歉,不得不将他跟旁的许多人都牵涉到这么一个——一个——但是我从这里赶去的时候,路上仓促想不出别的计策来,只得用这样一个下策。我知道我的说话他们是会相信的,因为我在北佬军官里面有很多很多朋友。他们都当我是他们自己人,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本城一向都是——怎么说法呢?就说不得众的吧——一向都是不得众的。今天晚上,我吃了晚饭就在贝儿酒吧间里打扑克,这是有十来个北佬士兵可以替我做见证的。贝儿跟她家的那些女孩子,也很高兴骗他们,说卫先生跟别的一些人也一直都在楼上。北佬会相信她们的。他们这班人怪就怪在这种地方。照他们想起来,像贝儿她们那种行业的人,都决不会有爱国心的。他们如果要查究什么男人的踪迹,断不相信我们上等女人的话儿,倒肯相信那些窑姐儿的见证。现在既有我这提包党出面担保,又有那些窑姐儿肯来作证,我想他们是可以摆脱关系的了。”
他说到末了几句话时,脸上显出一种挖苦的微笑。但他一经看见媚兰对他现出满脸的感激,就立刻把笑容收起来了。
“白船长,你真是聪明!我只要救得了他们的命,哪怕你说他们今天晚上是在地狱里,我也一点不介意的!因为我明明知道,并且任何一个关切他的人也都知道,我的丈夫是决不会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
“不过,嗯——”瑞德很觉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过事实上是,他今天晚上的确是到贝儿家里去过的。”
媚兰毫不动情地挺起了她的身子:
“你决不能使我相信这样一个谎!”
“你请听着,媚兰小姐!让我来解释一下吧!当时我从这里出去,赶到苏家庄上看了看,看见卫先生已经受伤了,当时跟他在一起的有艾恕,有米医生,有梅家那个老头子——”
“梅家老头子!”思嘉喊道。
“是的,一个人要做傻子是不会嫌太老的。同时还有你家的亨利伯伯——”
“哦,天!”白蝶姑妈喊道。
“原来军队来过了之后,其余的人都散了,只有他们这几个不放心希礼,才把他们的袍子藏在烟囱里,重新赶回来看他。当时若不因希礼受伤,他们早已都逃到得克萨斯去了。但是他们见希礼骑不得马,舍不得将他丢掉,才没有走的。那时我想要替他们脱干系,必须能够证明他们当时确是在别的地方,所以我就从冷街上带他们到华贝儿家里去了。”
“哦,是这样的。那么我刚才说话粗鲁,要请你原谅,白船长。我现在已经明白,你的确是不能不带他们到那里去的,可是——哦,白船长,你们进去的时候总有人看见的呀!”
“一个人都没有看见。我们是从铁路那面一头秘密的后门进去的。这头门一直都没有灯,一直锁着的。”
“那么你怎么——”
“我有钥匙的。”瑞德很干脆地说,说时向媚兰瞟了一眼。
媚兰猛然省得这话里包含的意义,大觉不好意思起来,不防手里一滑,把那毛巾从创口上滑开。
“我并不是有心要盘问你的。”她一面将毛巾揿回创口上,一面红起脸来含糊地说。
“我也忘记了。不应该在一个太太面前说这种话的。”
“那么真有这种事情了!”思嘉心里感着了一阵说不出来的痛楚,“那么他的确是跟那姓华的家伙同居的了!房子都是他的呢!”
“后来我看见贝儿,我就对她说明事情的内幕。我们交给她一张名单,叫她跟她那些女孩子证明那些人今天晚上一直都在她家里。我们出来的时候,又因要大家特别注意我们,便故意装着酒醉,自己打起架来,故意叫她家里的两个佣人将我们拖下楼来,一路喧嚷出去,使得酒吧间里的客人大家都看见。”
说到这里,瑞德咧开嘴来,又接着说道:“米医生装醉装不像,他觉得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已经大失面子了。可是你家的亨利伯伯跟那梅老头子都装得非常像。这一幕戏要是没有他们这两个角色,那是要大大减色的。他们都演得兴高采烈。当时他们两个装做互相扭打的样子,那个梅老头子真的向亨利伯伯一拳挥过去,我怕亨利伯伯眼睛都乌青了呢。他——”
后门突然开开来,英弟进来了,丁老医生在后边跟着,一头白头发飘呀飘的,披肩底下隆然鼓起一只破药箱。他一声不响,向大家略略点了一点头,便去掀开希礼创口上的毛巾。
“还好,离开肺部还很远,”他说,“要不是肩胛骨打碎了,那是一点都不严重的。多拿几条毛巾来,太太们,有棉花更好,还要一点白兰地。”
瑞德从思嘉手里接过了灯,将它放在桌子上,媚兰和英弟忙着找东西去了。
“你在这里是什么事都不能做的,咱们到客厅里烤火去吧。”他对思嘉说着,一面就将她推出房去。思嘉觉得他的手和声音都非常温和,跟平常完全两样。“你今天这一天是够受的了,是不是?”
她由他领到前面客厅里去,虽在火炉旁边站着,身上却禁不住簌簌抖起来。现在她胸口里那个疑团越胀越大了,她已觉得事情绝无可疑了,觉得那可怕的事实已经十分明白了。她抬起头,看了看瑞德那张毫不动情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她就问:
“扶澜是在——华贝儿家里吗?”
“不。”
瑞德的声音是迟钝的。
“阿基把他送到华家后面的空场上去了。他是死了,脑袋打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