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的一天晚上,天正下着狂雨,方东义从琼斯博罗骑了一匹马来——那马已跑得满身大汗,累得快要死了——半夜三更到白蝶小姐家里来敲门,把扶澜和思嘉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都吓得心惊肉跳。思嘉听了东义报告的一番话,便把所谓“改造”这个名词的含义感觉得更加深刻了,也把慧儿说的“我们的苦楚还正在开头”那句话的意思更加彻底了解了,又对希礼那天在果园里跟她说的“我们当前的局势是比战争还要难受——比牢狱还要难受——比死还要难受”那句话,认为是完全正确了。
她第一次看清所谓“改造”这事的真相,就是当她知道魏忠可以凭借北佬的势力来把她撵出陶乐去的那一回。但是现在因东义的到来,她就觉得这所谓“改造”的面目愈加狰狞可怕了。东义是黑夜里来的,冒着大雨来的,而且不过几分钟工夫,就又重新向黑夜中走了,但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面,他已给她掀起一重幕来,展示给她一片恐怖的新景象,使她担心这幕再也不会落下去。
那天夜里,当前门的门锤响得十分紧急的时候,她正手里拿着条围巾,站在楼梯顶上往底下穿堂里看着。只见东义跟着扶澜慌慌张张地从外边进来,便急忙吹灭扶澜手里的蜡烛。她便也在黑暗中跑下楼梯,抓住了东义一只冷湿的手,只听他低声说道:“后边有人追我呢——我是到得克萨斯去的——我的马快要死了——我也快要饿死了。希礼说你们会——不要点蜡烛!不要惊醒黑人……我是不愿意连累你们家里人的。”
后来他们摸到厨房里,把所有的百叶窗都拉了下来,又把所有的窗帘都放到底,他才肯让扶澜点起一个灯。于是思嘉四下奔忙替他预备着食物,他就急急忙忙跟扶澜谈起话来。
他身上没有大衣,给雨淋得湿到皮肤了,头上也没有帽子,一头乌黑的头发都粘在他那小脑壳儿上。但当思嘉递给他一杯威士忌而他接过去一口咽了下去的时候,他那跳动着的小眼睛里仍旧流露着一种兴奋,这是他们方家孩子人人都有的,只是那天夜里的那种兴奋有点觉得阴森森罢了。这时白蝶姑妈正在楼上大打其鼾,并没有被他惊醒,这是思嘉觉得应该感谢上帝的。因为白蝶姑妈要是看见了这种可怕的景象,她就非晕过去不可了。
“真他妈的,那一班小畜生都是野种呢,”东义一面擎出一只空杯来再要酒喝,一面骂道,“我这一下子是跑够的了,而且我要是不赶快离开这里,怕还要剥掉皮呢,但这也是应该的,天晓得,真是应该的!我现在是要跑到得克萨斯去躲起来了。我从琼斯博罗动身的时候,希礼也跟我在一起,他叫我来找你们的。你替我另外弄匹马来吧,扶澜,并且还要一点钱。我的马是快死的了,一路拼命跑来,没有歇过气呢,而且我也闹昏了,大衣也没有穿,帽也没有戴,钱也没有带一个,就这么出门来了。不过,我们家里也实在没有很多的钱。”
说着他笑了起来,贪馋地吃着一盆涂着一层奶油的冷玉米团和冷萝卜菜。
“你把我的马骑去好了,”扶澜平静地说道,“现在我身边只有十块钱,但是你如果能够等到明天早上——”
“嗨,地狱着了火了呢,我等不了的!”东义加重语气却仍旧很高兴地说,“他们大概已经追在我的脚跟了。我动身的时候是很匆忙的。当时要不是希礼把我拖出来,逼我上了马,我一定还像个傻子似的待在那里,怕到现在已经直了颈梗了。希礼真是好朋友。”
那么希礼对于这可怕的纠纷事件也有份的了。思嘉当即浑身都变得冰冷,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也许希礼现在已经落到北佬手里了!为什么扶澜不把事情的真相问问明白呢?为什么他的态度竟是这样的冷静,仿佛把这事情看做当然似的呢?于是她耸了耸肩头,熬不住要自己开口问他了。
“是什么事——”她开始道,“是谁——”
“就是你父亲从前的监工——那个天杀的——魏忠。”
“怎么,你已经——他是死了吗?”
“啊呀,我的天,郝思嘉,”东义暴躁起来道,“要是我砍起人来,你当我是拿刀背刮了刮他就会满意的吗?不的,天晓得,我是砍进他的肋骨了。”
“好!”扶澜不由得喝彩道,“这个家伙我也向来讨厌的。”
思嘉朝他看了看。怎么,他竟不是平常那个柔顺温和的扶澜了——不是那个婆婆妈妈的可以随便加以凌辱的扶澜了!看他现在的气度,竟是非常干脆、非常冷静,碰到这样紧急的事件也能不致多说废话了。他竟也跟东义一样是个男子汉了,而像现在这种紧张的局面,正是他们男子汉应干的事情,没有女人家的份儿的。
“可是希礼——他曾经——”
“不。本来他自己要杀他的,可是我告诉他,这是我的权利,因为赛莉是我家里人,后来他就明白过来了。他怕我要输给魏忠,因而陪我一同到琼斯博罗去。不过我想希礼不会出事儿,我希望他不出事儿。给我一点甜酱涂涂这玉米团好吗?再给我包一点东西起来让我带去吃好吗?”
“我请你把这事情说说明白吧,要不我就要急得发疯了。”
“不要忙,你等我走了再发疯吧,如果你一定要发的话。不过事情我来告诉你,趁扶澜给我配马的时候。你总知道的,那个天杀的——那个天杀的魏忠早已闯了不少的祸了。就是你那税钱的事,也是他闹出来的。像他这种贱骨头,做这样的事情倒也不足为奇。最可恶的是他一直在挑拨黑人,加上那班天杀的黑人个个都忘恩负义,对于这班流氓的话句句都相信。现在北佬竟说要让黑人选举了,反叫我们不能够选举。你就看吧,现在全区里面很少的民主党人是有选举权的,凡是参加过联盟军的人都被剥夺选举权了。将来黑人如果真的有了选举权,那我们就都完结了。天杀的,这是我们的国家呀!又不是他们北佬的国家!天晓得,思嘉,这是忍受不了的!我们也无论如何不肯忍受的!我们一定要干,哪怕再来一次战争也在所不惜。他们不久就要有黑人的裁判官了,有黑人的议员了——这班刚从树林里出来的黑猴子——”
“请你——快点儿,讲下去吧!后来你怎么样呢?”
“那玉米团请你慢点儿包吧,让我再吃一口儿。那么,是我听见人说了,说是魏忠干的那种黑人平等的把戏儿愈来愈不像话了。是的,他是一天到晚都跟那些黑人在那里说的。他竟有这胆量——有这胆量说——”东义没奈何地咽着唾沫,“说黑人是有权利可以跟白种的女人——”
“哦,东义,不会的吧!”
“天晓得,真的呢!这也怪不得你要觉得难过。不过思嘉,地狱是着了火了,这消息是不会传到你耳朵里来的。其实这里亚特兰大人也早已在谈论了。”
“哦——我没有听说过。”
“嗯,那是扶澜瞒着你的呢,这且不去管它吧。当时我们听见了这个消息,就大家商量好了,预备等半夜里暗地去拜访这位魏先生,好好地服侍他一下,但在这个决议还没有实行之前——你还记得从前替我们做监工的那个叫做尤四的黑鬼吧?”
“是的。”
“嗯,就是这个尤四,他今天突然跑到我家厨房门口来,那时赛莉正在厨房里做饭,他就七搭八搭地跟她讲起话来,我也不知道他讲些什么。但是我听见赛莉尖叫起来了,我就急忙赶到厨房里,看见那黑鬼烂醉得像个王八——啊呀,对不起,我说话太不留神了!”
“你说下去吧。”
“我就一枪把他打死了,直等母亲赶来看赛莉,我已经跳上了马,赶到琼斯博罗去对付那姓魏的去了。因为这桩事情是该那姓魏的负责的。要不是他在背后煽动,那天杀的黑傻子决不会想到这种事来。路上我经过陶乐,碰到了希礼,希礼听见这事情,当然陪我同去了。他说这件事让他去做,因为那姓魏的以前对于陶乐做的事,他也早想要报复,但是我说,不,这是我的本分,因为赛莉是我自己死了的兄弟的妻子,他还是不服,一路跟我辩论着。直等我们到了琼斯博罗,嗨,真是天晓得,思嘉,我才晓得连手枪都没有带去呢!当时我开杀了那个黑鬼,就把手枪放在马房里,临动身的时候,我竟气得忘记——”
他停住了,将那铁硬的玉米团咬了一口,思嘉却在那里簌簌地抖着。原来他们姓方的一家人,向来就非常豪侠,是这区里的历史上早已著名的。
“因而我就不得不用刀来对付他了。我在酒吧间里找到他。他坐在一只角落里,我将他抓住了,希礼就在旁边替我挡住了其余的人。我先把我的来意对他说明了,然后将刀插进他的身子去。一会儿工夫,事情就完结了,我自己差不多连觉都没有觉得,那经过的情形当然记不清楚了。”说着,他现出了冥想的神气,“我只记得希礼将我匆匆推上马,叫我到这里来找你们。唉,希礼真能应付急事呢,他的头脑是一直清楚的。”
扶澜配好了马进来了,臂膀上挂着他的一件大衣,将它交给了东义。这是他仅有的一件厚大衣,但是思嘉并不提出抗议。她对于这件事情好像是完全站在局外的,因为这是纯属男性的事情。
“可是东义,你家里人是少不了你的呢。你如果回去解释一下的话,那一定——”
“怎么,扶澜,你是娶了一个傻子来了呢,”东义一面将身子挣扎进那件大衣,一面咧着嘴说,“她当是一个男人替女人家抵挡住了黑人的欺侮,是会得到北佬儿的奖赏的!是的,奖赏是有的,就是叫你吃官司,然后再给你一条绳子。你给我亲一个嘴吧,思嘉。扶澜,请你不要挂念我,你我也许从此永别了。得克萨斯离开这里远呢,以后我怕不能写信给你们,所以只得请你告诉我家里人,说我直到这里为止,一路都是平安的。”
他们走到走廊上,站住谈了一会儿,然后他和她亲了一个嘴,就跟着扶澜走进那倾盆大雨里去了。然后她突然听见了一阵马蹄泼水的声音。东义走了,她将门开出一条缝儿,看见扶澜正将一匹喘气蹒跚的马牵进了车房。她将门重新关上,坐下来,不由得一双膝盖簌簌地发抖。她现在懂得了所谓“改造”这事的真正意义了……
直到扶澜浑身水淋淋地回到屋子里,她就唬地跳了起来。
“哦,扶澜,像这样的日子究竟要过到几时去呢?”
“北佬恨我们一天,我们就要过一天这样的日子,宝贝儿。”
“难道谁都没有办法了吗?”
扶澜将一只疲倦的手擦过他湿淋淋的胡子,说:“我们也在这里干呀。”
“干什么?”
“现在还看不出成绩来,去说它做什么呢?也许要等若干年之后。也许——也许我们南方一直都要像这样。”
“哦,不会的!”
“宝贝儿,去睡去吧,你一定受了寒了,你在发抖呢。”
“这到底要到几时才得完?”
“要等我们大家都得重新选举的时候,宝贝儿。要等每一个替南方战斗的人都能给一个南方人和一个民主党员投一张选举票的时候。”
“选举票?”思嘉绝望地喊道,“选举票有什么用处呢,当那些黑人都已失去心灵的时候——当北佬儿已经毒坏他们的心术,使他们都跟我们作对的时候?”
扶澜用他那种忍耐的态度慢慢解释给她听,但是选举票可以医治一切困难的这种道理实在过于复杂,不是她领会得了的。她只晓得魏忠现在是完了,再不能来威胁陶乐了,因而她觉得东义这人实在可感激。
“哦,他们方家真是可怜呢!”她大声嚷道,“现在就只剩得乐西一个了,他们家里的事情又是很多的。东义为什么这么糊涂,为什么不等夜里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再动手呢?明年春上要耕种,有他在家里不是好得多吗?”
扶澜伸出了一条臂膀去将她搂住。平常,他要去搂抱她的时候,总是有点怯生生的,唯恐她要不耐烦地一下将他甩脱,但是今天晚上,他的眼睛仿佛看着了远处,他的臂膀将她搂得紧紧的。
“现在的事情有比耕种更重要的呢,宝贝儿。其中的一种,就是要对那些黑人去示威,要给那班小畜生一个教训。我们当中只要一直都有东义这样的好青年,我想我们是无须替南方的前途过分担忧的。来吧,咱们睡去吧。”
“可是,扶澜——”
“我们只要能够团结在一起,一寸也不给北佬让步,总有一天会得到胜利的。你不要为这种事情去麻烦你那美丽的小脑袋吧。宝贝儿。你让我们男人家去担忧吧。也许我们所希望的事,是我们这一辈子不能实现的,但是总有一天会实现。等到将来北佬儿知道自己无法可以把我们压瘪,他们就会感觉到疲倦,再不来跟我们为难了,到那时候,我们才能有一个像样的世界可以居住,可以养育我们的儿孙。”
思嘉于是想到了卫德,以及她默默放在肚子里已经好几天的一个秘密。她觉得现在这个世界只是一团糟,里面只有憎恨和不安、苦痛和残暴、磨难和贫穷,她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知道这一些东西。她要的是一个安稳而有秩序的世界,可以使她向前看见一个平安无事的将来,也可以使她的孩子只知道柔和与温暖、美衣与美食。
扶澜以为这个世界是可以由选举的方法实现起来的,但是她不信。这跟选举有什么关系呢?南方的上等人是再也不能选举的了。要想防止命运所能带来的灾难,在这世界上就唯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金钱。因而她热烈地想要有钱,想要有很多的钱,以便防止一切的灾难。
突如其来的,她告诉扶澜,说她已经有了孩子了。
东义逃走以后的几个礼拜里面,白蝶姑妈家里屡遭北佬军队的搜查。那些军队随时都要闯进屋子里来,预先并不给一点警告。他们拥进所有的房间,要向大家盘问,要打开他们的壁橱,要戳破装衣裳的箱子,甚至连床底下也要搜查过。因为北佬的军事当局已经得到了风声,知道东义的朋友们教他逃到白蝶家里来的,所以他们以为他一定还藏在那里,或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结果是,白蝶姑妈竟害成了一种慢性的心悸病,不晓得她自己的卧房什么时候也要被一个军官和一队士兵所侵入。至于东义那天夜里来的事,扶澜跟思嘉都没有对她提起,所以她即使有心要泄露消息,也是没有消息可以泄露的。她对来搜查的人提出抗议,说她这一辈子只见过方东义一次,还是一八六二年圣诞节的事。她这话是完全诚实的。
“而且,”她又气喘吁吁地对那些北佬士兵补充道,“那时候他还醉得一塌糊涂呢!”以为这么说了,她就可以没有干系了。
思嘉在怀孕的初期,一直都害着病,心气非常恶劣,所以看见那些蓝军服的侵入她私室里来,并且常常要带点小东西走,她就觉得非常的愤恨,同时又怕东义要连累他们,一直都担着忧愁。因为她也知道现在监牢里关着许多人,都是无缘无故被株连进去的。假使东义曾经逃到他们家里来的事实被北佬查出来了,那就不但她跟扶澜都要吃官司,就是那天真烂漫的白蝶姑妈,也难免要被殃及。
近日以来,华盛顿那边正发生一种运动,主张没收一切“叛逆的财产”,以供合众国偿还战债之用。思嘉听到了这个消息,一直都在栗栗危惧。现在亚特兰大又盛传着一种谣言,说凡触犯军法的都要没收财产,因而思嘉愈觉惴惴然,生怕她和扶澜不但要丧失自由,并且连他们的房子、店铺、木厂,都要一齐断送的。即使财产还能够保全,也必定跟被没收一样,因为她和扶澜既然都进了监牢,还有谁替他们管这财产呢?
她于是怨恨东义不应该连累他们。她想东义对于自己的朋友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呢?而且希礼又怎么可以把东义送到他们这里来呢?以后如果再有人来找他们,而马上就要引得一批批北佬来搜查的,她是无论如何不理他的了。是的,无论谁来找他们帮忙,她一定要给他吃闭门羹了。不过,希礼当然在例外。东义走后的几个礼拜里面,她常常要被外面街上的脚步声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过来,生怕希礼被他们追得急了,也要经过这里逃到得克萨斯去。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希礼那边的情形究竟怎样,因为关于东义那天半夜到这里来的事情,他们始终不敢写信给陶乐。他们怕他们的信要被北佬截留,以致连她家的庄子也要被连累进去。但是好几个礼拜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听到恶消息,他们就知道希礼总已经置身事外了。再过了几天,他们这里也就没有北佬来骚扰了。
但虽如此,思嘉心里的恐惧仍旧没有减少,仿佛东义这一来,突然把她眼睛上的障蔽一概撤干净,而使她明白自己生活前途的不稳了。
那时是一八六六年的寒冷的春天,思嘉向四周环顾一遭,便明白认识了她自己的前途怎样,也认识了整个南方的前途怎样。尽管她怎样善于图谋、善于设计,尽管她工作得比自己从前的奴隶还要尽力,尽管她怎样能够克服当前的一切困难,尽管她怎样能靠自己的顽强毅力而解决生平从未经历过的一切问题,总之,她的那一点点费了千辛万苦才造成的基础,是随时都可以被别人一把抢了走的。而当有人来抢它的时候,她就丝毫没有法律的保障,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请求损害赔偿,只除东义提起过的那种临时法庭,以及那些为所欲为的军事裁判所。现在只有黑人才有控诉权利,才能得到损害赔偿。因为北佬已使南方完全屈服了,还要叫它永远地屈服下去。南方已被一个巨人的毒手弄得七颠八倒了,从前那些统治人的人,现在都比他们当初的奴隶还要没有办法了。
佐治亚州到处都有北方的重兵驻屯着,而派到亚特兰大的数目特别大。各处驻屯军的指挥官对于当地市民都操有生杀之权,而且他们对于这权力都是随便滥用的。他们可以为着任何原因,或竟绝无原因,而任意监禁市民,任意攫夺他们的财产,或竟将他们绞杀。关于市民营业的方法,以及他们给予佣人的工资,直至于公私的言论、报纸的记载,都由驻屯军制定种种自相矛盾的章程,而加以非常严厉的取缔。例如垃圾该在什么时候倒,该在什么地方倒,以至市民的妻女能唱什么歌,一概都有详细的规定。如果有人敢唱《逖克西》或是《美丽的蓝旗》,那个罪名是跟叛逆罪相差不远的。如果市民不肯做良民的宣誓,就不许到邮局里去取信件,或甚至不许领取结婚的执照。
对于新闻纸的检查特别严厉,凡有涉及军队残暴和腐败的舆论,一概都禁止刊载,至于私人方面有人敢提出任何抗议,那是立刻就要被逮捕的。监狱里面塞满了上等的市民,而且进去了就得长期待下去,谁都没有马上受审的希望。陪审制度和人身保护律条实际都已废止了。民事法庭虽然名义上仍旧存在,却是完全要受军人的支配。法庭的判决,军人可以干涉,所以市民不幸而被逮捕的,命就完全操在军事当局手里了。但不幸而被逮捕的却是多得很。只要稍有一点诽谤政府的嫌疑,或是参加三K党的嫌疑,或有黑人控告他侮辱,那人就立刻会尝到铁窗风味。犯罪的证据和证明是不必要的,只要有人控告就够了。因而有那自由人局不住地在那里煽动,还怕找不到黑人来控告你吗?
现在黑人还没有得到选举权,但是北方已经决定把选举权给予他们了,同时又已决定他们的选举一定非“亲北”不可。既有了这种存心,他们对于黑人自然尽量地纵容。黑人无论爱干什么,北兵无有不替他们做后盾,至于白人敢说黑人一句坏话的,那就非闯祸不可。
所有从前的奴隶,现在都成了天之骄子,又加北佬替他们做着后盾,那些最最低级、最最愚昧的分子现在都出人头地了。至于黑人中的较好阶层,却都瞧不起这种自由,情愿跟他们的旧主人在那里吃苦。那些向来做家人的,当初是黑人中的最高阶层,现在还有论千留在旧主人家里,做着下等的工作。还有许多忠心的农奴,也不愿意去享受这种新的自由,但是现在那些闹得最厉害的黑浪人,却也大多数是农奴出身的。
在从前奴隶制未废的日子,家里的黑奴是瞧不起田里的黑奴的。而这两个阶层的区分,却也经过一段自然的淘汰。因为像郝家的爱兰以及其他庄子的主妇那样,总都先叫一班小黑炭来受一番训练,试以种种的职务,然后把其中最好的挑选出来,给以责任比较重大的位置。至于那些被派到田里去工作的,一定就是那些最不愿意也最不能学习的,同时又是最最低能、最不诚实、最不可靠,最恶毒、最野蛮的。而如今就是这一个最最低劣的黑人阶层,把南方闹得民不聊生了。
那些主持自由人局的人,本是一班十分残忍的冒险家,而北军对于南人的憎恨又差不多跟信教一般热烈,所以那些下等农奴出身的黑鬼,得了他们的帮助,有的都身居要津了。这样的一个剧变,其所造成的局势是不言而喻的。就譬如一群猴子或是儿童突然被放在许多宝物之中,那些宝物的价值本不是他们所能理会的,于是他们就在那里面横冲直撞起来,也许是由于他们以这样的破坏为快乐,也许只是由于他们的愚昧无知。
这些黑人有一点值得赞美的地方,虽是那些最最愚昧的也在其内,就是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是含有恶意的,而这极少数人通常又属最最低下的阶层,虽在奴隶时代就已如此了。但以他们的整个阶级而论,他们的心理实在都跟小孩子一样,很容易受人的领导,并且由于经久养成的习性,是惯于接受命令的。从前,给他们命令的是他们的白色主人。现在,他们换了一批新的主人了,就是自由人局和提包党,而他们所接到的命令是:“你们是跟任何白人都一样好的,所以你们就照白人的样子干吧。一等到你们可以替共和党人投票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取得白人的财产了。就是现在,他们的财产也同是你们的一样。你如果拿得到手,你尽管拿就是了!”
黑人受了这些故事的炫耀,就天天宴会,日日狂欢起来,而游荡、盗窃、傲慢,便是他们在这解放期间的业绩。在这期间,乡下的黑人都蜂拥到城里来,以致农村区域没有人种庄稼。亚特兰大是早已挤满黑人的,但是仍旧有论百论百的陆续进来,都属这种新学说教育过的懒惰分子和危险分子。他们都拥挤在那些龌龊不堪的小木屋里,以致天花、伤寒、肺病,一样样地暴发出来。在从前奴隶时代,他们病了,是有女主人给他们看护惯了的,现在他们就不晓得怎样看护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病人了。从前他们的老年人和小孩子,都是依赖他们的主人照护的,现在他们对于那些不能自立的人,就没有一点责任观念了。至于那自由人局里的人,就只对于政治事件有兴趣,从前庄子主人给予黑人的照护,是他们所不能供给的。
那些黑人被解放的时候,大都把自己的儿女遗弃不管,因而许多黑孩子都像丧家之犬,在街上瞎跑,直至好心肠的白人看不过眼了,才把他们带回自己厨房里去养活。还有许多从乡下来的年老黑人,被自己的儿孙遗弃了,也惶惶然地跑到这忙碌的城市里来,一天到晚坐在墙基石上,向过往的白种女人哀求说:“谢谢您,太太,您替俺写一个信儿给俺费耶特维尔区里的老主人,说俺是在这里,他老人家会来叫俺这老废物回去的。天晓得,俺觉得这种自由实在头痛了!”
那个自由人局里的人,看见这种黑人愈来愈多了,方才觉得自己的政策有些错误,便又设法要把他们送回他们的旧主人那里去。他们告诉那些黑人,说他们如果肯回去,那是以自由工作者的资格回去的,有书面的契约可以保护他们,工资也有一律的规定。于是那些年老的黑人都欣然地回去了,这就又加重了那些庄家的负担,因为那些庄家本已穷得不堪,却又不忍把他们赶出门去。至于那些年轻的黑人,却都留在亚特兰大不愿回去。他们是再也不愿做工作的了,任何工作都不做了,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因为当他们肚子吃得饱饱的时候,何必要去工作呢?
现在的黑人可以喝威士忌酒了,而且爱喝多少就有多少了,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过的事。在从前奴隶时代,他们是从来尝不到这东西的,除非是在圣诞节,也只能跟着其他的赏赐尝到真正一滴。现在,不但有那自由人局里的人和提包党人在这里劝诱他们,并且一经尝到了味道,自然越喝越要喝,而这事的危险性,是不言而喻的。在这情势之下,人们的生命和财产自然都不能安全,加上白人得不到法律的保障,就不能不恐慌了。人们在街上走路,常常要受狂醉黑人的侮辱,住宅和仓房往往要在半夜里被人纵火,马匹、牲口、鸡子,在青天白日里也要被人偷走,一切的犯罪层出不穷,而犯罪的人是难得会受到法律制裁的。
但是比起白种女人所要受到的危险,那么这些事情又都算不了什么了,因为现在多数女人都被战争剥夺了男性的保护,而且都住在荒僻的区域及寂寞的路旁,所以受到危险的机会特别多。就因多数女人曾经受到了凌辱,人人觉得自己妻女的安全一直都受到威胁,这才激起南方一般男子的冷酷的愤怒,而忽然诞生出一个三K党来。北方的报纸并不明了这个黑夜组织所以不得不产生的悲剧的原因,却在大声疾呼着这组织急需扑灭。至于北方的当局,则以为现在的一般法律程序和社会秩序既都被侵略者一概推翻,而三K党人竟敢将这罪犯惩治之权拿到自己手里去,这是叫他们容忍不了的,于是他们主张非把这组织的分子一个个处死不可。
于是一种使人惊心触目的景象出来了:半个民族企图在枪刺尖上将黑人的统治强迫加上其他的半个民族,而这些黑人多数是离开非洲的林莽还不满一个世代的呢。那半个民族主张黑人必须取得选举权,而这些黑人的旧主人却非剥夺他们的选举权不可。他们又以为南方是必须压服的,现在剥夺他们的选举权,便是压服他们的方法之一。凡是从前替联盟军打过仗的,在联盟政府底下做过官的,或曾经以援助及便利给予联盟军的,现在都不许选举,都不得选择自己的公仆,而须完全受统治于那半个民族。也有许多人很清醒的,想起李将军的说话和榜样来,很愿意去向北方政府宣誓,重新去做北方的公民,而忘记过去的一切。但是北方政府却不许他们宣誓。其他准许宣誓的偏偏又不肯宣誓,因为他们知道北方政府存心要让他们屈服在残暴与羞辱之下,怎么还能向它宣誓联盟呢?
“假使他们的行为是还像个样儿的话,那我在投降以后早就宣过誓了,我也可以在合众国里重新做一个国民。可是天晓得,我对于这个政府是决不能心悦诚服的!”这一套话语,思嘉已经听到了不知多少遍,几乎厌倦得要尖叫起来了。
在这些紧张的日子,思嘉日夜都在栗栗危惧之中。那些目无法纪的黑人和北兵,无时无刻不在威胁她,而财产要被没收的危险,也无时无刻不在她心上,甚至连夜梦也不得安宁,同时她又害怕着更大的恐怖接着要来。因为她觉得她自己丝毫没有办法,她的朋友们也没有办法,甚至整个南方都没有办法,她就不得不常常想起方东义那句激烈的话来了:
“天晓得,思嘉,这是忍受不了的!我们也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
虽然经过了战争、大火和改造,亚特兰大又重新成为一个热闹城市了。从许多方面看起来,这个地方都很像联盟政府初期的那个忙碌的青年城市。唯一使人难堪的几点,就在那些街头拥挤的士兵已经换了一种军服了,钱已拿在另外一批人手里了,黑人都在闲暇中生活,而他们从前的主人反在挣扎挨饿了。
藏在一层表面底下的,只有苦恼和恐惧,而从表面上看起来,却见一个繁荣的都市正在一片荒废的残基上面重新建造起一番繁盛匆忙的景象来。看样子,好像亚特兰大这些地方,不论遭到怎样的情景,都非一直匆忙不可的。至于萨凡纳、查尔斯顿、奥加斯大、里士满、新奥尔良那些地方,便从来不曾匆忙过。匆忙是一种无教养的北佬化的态度,但在这个时期里,亚特兰大是空前绝后的无教养而北佬化了。“新人”不断地从各方面蜂拥进来,街上从早到晚都窒息而喧闹。北佬军官和富有提包党人的老婆都坐着簇新雪亮的马车,把街上的泥水溅在本城人的蹩脚马车上,而外路人所造的华丽新房子,则拥塞在原有市民的卑陋矮屋当中。
战争确立了亚特兰大在南方事件中的重要地位,这个向来并不出名的城市现在是闻名远近了。当初谢尔门曾为它战斗了整个夏天并曾杀死了论千论千人的那些铁路,现在又在重新刺激这个城市的生命了。亚特兰大重新又成为一个广阔区域的活动中心,跟它没有被毁灭以前一模一样了,同时这个城市又正在接受一批势如潮涌般的新市民,其中也有受欢迎的,也有不受欢迎的。
那些刚刚侵入来的提包党人,将亚特兰大做成他们的大本营,在街市上跟那些也是刚刚移到这里来的南方旧族的代表不住地倾轧。因为当谢尔门的军队势如破竹而来的时候,乡下地方那些故家旧族的房子已被焚毁一空,又因再没有奴隶帮他们种棉花,他们在乡间无法可以生活,所以也都跑到亚特兰大来谋生了。特别是田纳西人和卡罗来纳人,每天都有迁居到这里来的,因为在那几州里面,这种所谓“改造”的手段比佐治亚州还要严厉得多。还有许多爱尔兰人和德国人,当初受北军重价雇佣而来,遣散之后也都住到亚特兰大来了。还有那些北方驻屯军的家小,经过这四年战争之后,对于南方不免都充满了好奇心,因而也有很多到这里来凑热闹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冒险家,也都蜂拥到这里来找发财的机会,而从乡下进来的黑人,也仍旧源源不绝。
因而这个城市一直都在喧闹,门户开放得跟一个边境上的乡村一样,丝毫不想掩饰它的种种恶德和罪恶。酒馆是一夜闹到天亮的,而且一段街市上面就有两三家,入夜以后街上就充满了醉汉,也有黑人,也有白人,在那里跌跌撞撞,从墙壁上撞到墙基石上,然后又从墙基石上撞到墙壁上。刺客、扒手、妓女,都躲藏在那些没有灯亮的小巷中和阴暗的街道上。赌场里是闹得轰炸一般的,而且差不多没有一夜没有开枪和砍杀的事。至于红灯的区域,比在战争期间愈加扩大而繁荣了,这是一般规矩市民觉得痛心疾首的。通宵达旦的钢琴声,从帘幕低垂的窗口里飘荡出来,粗暴的歌声和笑声也不断可以听见,时或夹进了尖叫声和手枪噼啪声。这些房子里的主人比战争时代的妓女更加大胆了,竟会老着脸从窗口里扑出半身来,向过往的行人招惹。到了礼拜天的下午,这些区域里的奶奶们都带着了一群莺莺燕燕,坐着锦帘绣幕的香车,嘻嘻哈哈地招摇过市。
从前那个华贝儿,就是这些奶奶中最负盛名的一个。她又独立开起一个院子来了,用的是一所二层楼的高大房子。她那院子里,楼下是个很长的酒吧间,四面挂着许多优美的油画,有一个黑人的乐队每夜在那里演奏。楼上据说到处都是极华丽的天鹅绒绑罩的器具、沉重的花纱帐子,以及外路货的金框镜子。那里边一共有十二个年轻姑娘,都装扮得如花似玉,并且举止行动也比其他院子里的姑娘文雅些。至少,警察是难得到她院子里去的。
平常,亚特兰大的一般太太们都把这个院子里的事情当做秘密的谈资,而一般说教的牧师也把这个院子指为一种罪恶的渊薮,以警戒他们的听众。大家都知道华贝儿自己决没有这么大的财力能把这院子装备得这么讲究,以为她必定有一个靠山,而且那个靠山又必定是极其阔绰的。又因平时白瑞德对于她的关系向来都不瞒人,所以大家都认为她的靠山除了白瑞德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的。有时华贝儿坐马车出外闲游,人家偶尔从帘幕里瞥见她一眼,也可以看出她非常阔绰。
跟那些弹痕累累、七歪八倒的旧房子并肩而立的,便是一般提包党和战时投机家们新建的华丽房子,都有重斜的屋顶,有门楼,有阁楼,有五彩玻璃的窗子,以及广阔的草地。每天晚上,这些新房子的窗口里都辉煌地点着煤气灯,音乐的声音和舞蹈的声音不住地随风飘出。穿着颜色鲜艳、棱角笔挺的绸缎衣服的女子,在长长的走廊上散着步,穿着夜礼服的男子替她们作侍从。香槟酒瓶的木塞子噗噗地蹦着,铺着花纱的桌子上放着七道菜蔬的晚餐。
至于那些旧房子的门里边,贫穷与饥饿正在生活——因为那些人生长在温文教养之中,所以日子愈加觉得惨苦;又因为那些人硬要装起漠视物质缺乏的傲态,所以苦痛愈加觉得深刻。有许多人家从大厦里被迫迁到公寓里,又从公寓里被迫迁到冷街僻巷的龌龊矮屋里。这种不很愉快的故事,米医生肚里就放着许多。他曾经见过许多女病人,是患着心脏衰弱症和憔悴症的。他知道这些病症实在就是一种慢性的饿死。他又见到过肺病和癞病传染到全家人的事,从前这种情形只有极贫苦的白人家里才有的,现在是亚特兰大最上等的人家也出现了。他还见过一些孩子,刚生下来两条腿子就细得跟柴棒一样,又见过许多母亲没有奶喂孩子。从前这位老医生接了一个孩子下来,就要诚心诚意地感谢一番上帝。现在他并不觉得生命这般可贵了,他觉得这个世界是要叫小孩子大大吃苦的,许多孩子都活不到几个月就死了。
在那些华丽的大房子里,有得是光亮的灯和酒、提琴和跳舞、锦缎和狐裘,而在这些大房子的角落头,便是缓慢的饿死和冻死。在征服者方面,有得是骄横和冷酷,在被征服者方面,有得是惨苦的熬忍和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