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礼拜之后,思嘉就跟甘扶澜结了婚了。其间经过的求婚程序,是近乎旋风式的,所以最后思嘉红着脸告诉扶澜,说他简直使她没有喘息的余地,以致她对于他的热情不能辜负再久了。
其实在这两个礼拜里面,思嘉日夜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扶澜却老是迟迟不敢开口,无论她给他怎样的暗示和鼓励,都催促他不起来,直把她恨得咬牙切齿了。她又担心着苏纶在这期间要有信寄给扶澜,那么事情立刻就露底了,她的计划也就化成画饼了。幸而她这位令妹是天底下顶顶懒得动笔的,就只乐意收别人的信,却不乐意写信给别人。不过她想夜长梦多,多搁一天日子就多一天露底的机会。同时她又曾接到慧儿一封信,说魏忠又到陶乐来过了,听说她在亚特兰大,便在那里闹个不歇,终至慧儿和希礼不得不把他赶出门去。这些事情扶澜当然一点不晓得,思嘉心里却知道陶乐的末日一天逼近一天,以致焦灼得睡梦不安,往往半夜三更还在房间里一程来一程往地走着想办法。
但是这种焦灼的感情被她掩饰得非常周密,以致扶澜一点不疑心。每天晚上他到白蝶家里去看她,她总不动声色地照常招待他,悉心静气地听他谈着经营店铺以及购买锯木厂的种种计划。她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表示深切的同情和兴趣,这就仿佛给他一种清凉的膏药,足以暂时医治苏纶给他的创伤。因为他对于苏纶的行为终究觉得痛伤和惶惑的,他知道自己已是中年人,对于女人不大会受欢迎了,现在经此一番变卦,他的虚荣心自然大大地受伤。他又没有勇气写信去责问苏纶,所以他现在的唯一安慰,就是跟思嘉这样喁喁絮语的时间。思嘉这一回偏又特别地妙于辞令起来,总说像他这样的好人是不论哪个女人都该倾心的,乃至自己的妹子怎样对他不起之类的话。
于是在扶澜的心目中,就觉得这位韩察理的小寡妇是越看越可爱了。思嘉有时想起自己的苦楚,就愁眉深锁,煞是可怜;有时听见扶澜跟她说笑话解闷儿,却马上就会变得满面春风,放出声如银铃的艳笑。她那件苍绿色的新衣服,现在已经被嬷嬷料理得十分平伏而整洁,配着她那一捏的纤腰,真可算得毫无遗憾,又加她头发里、手帕中,时时飘出阵阵的香气,不由人不真个销魂!因此扶澜不期兴起一种红颜薄命的感慨,觉得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少妇,竟该这么伶仃孤苦、四顾茫茫,这世界未免太残酷了!
他自从那天送她回家之后,每夜都要来看她,因为他觉得白蝶家里的空气十分愉快而安适。嬷嬷每次替他开门迎接的时候,总是满脸堆着笑的。白蝶也每次都拿咖啡跟白兰地来饷客,又一直甜言蜜语地当面恭维他。至于思嘉自己,那更不用说,对于他是百依百顺的。有时他出外去做生意,要拿马车来带思嘉一同去。思嘉故意装傻,见一样问一样,扶澜看见她这么老实,倒觉得非常得意,心想:“到底是女人的见识呢!”有时他见她连极平常的东西也不懂,不免被她问得笑出来,她也就笑着对他说:“嗯,像我这样一个蠢女人,当然不会懂得你们男人的事啊!”
这句话本也不足为奇,在他却是从生出世没有听见过,因而他就觉得自己是个昂藏七尺的丈夫,上帝特地替他造成一副慷慨的心肠,使他可以保护天下伶仃无靠的蠢女人的。
后来他们终于站在一起结婚了,他的手儿挽着她的手,她却低低垂着头,两弯浓眼睫毛覆着两片微红的面颊,但是他依旧茫茫然的,像在做梦一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怎么一来就会做到这一步。他只知道自己从没做过罗曼蒂克的事儿,这实在是破题儿第一次,他想起他甘扶澜,居然也能使这样一个美人儿投入自己的怀抱,心里不免有点飘飘然。
他们的婚礼并没有亲戚朋友参加,证婚人是临时从街上拉进来的。因为思嘉坚执不要人参加,扶澜只得对她让步了。他本来要去叫他琼斯博罗的妹子和妹夫来参加的,经思嘉的反对也只得作罢。后来扶澜只打算借白蝶家的客厅里请几个朋友喝杯酒,谁知思嘉连白蝶也不要她参加。
“就是我们两个吧,扶澜,”她捏了捏他的臂膀求他说,“我们装做私奔的样子吧。我一直都想跟人逃走结婚呢,亲爱的,请你就依了我吧!”
这几句话说得如此之亲切动听,至今他都还觉得新鲜,加之她向他哀求时,眼眶子上泛起一圈亮晶晶的泪珠子,就不由他不软心依顺了。无论如何,男人家对于他的新娘总得有点迁就的,何况是关于结婚仪式的事儿,女人对于这些事情是向来看得很重的呢。
于是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了婚了。
结婚之后不久,思嘉就提起那三百块钱的事来,扶澜见她情势这样的紧迫,先不免有点疑心,又因这钱给了她,那个锯木厂一时就要买不成,心里实在不愿意。但是他转念一想,总不能听凭她的家被人没收不去过问的,于是他就把三百块钱给了她。给了她之后,见她立刻就兴高采烈起来,并且对他表示万分的感激。他这一辈子也不曾见到女人对自己这样表示感激过,因而他就觉得这三百块钱花得一点不冤枉。
思嘉等钱拿到了,立刻就差嬷嬷回到陶乐去。她这一去负着三重的使命:一是将钱去交给慧儿;二是宣布她跟扶澜的婚事;三是把卫德带回亚特兰大。两天之后,她就接到慧儿一个简单的条子,她把它一直带在身边,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得意。据慧儿的条上说,税是缴掉了,魏忠知道这消息,态度非常之难看,但是并没有提出其他的恫吓。末了慧儿还写了几句祝贺她的话,不过那话也极其简单,并没有表示他个人的观感。她知道慧儿是了解她的苦衷的,所以并不加以任何的褒贬,可是希礼对于这事作何感想呢?这就使她放心不下了。不久之前我还跟他在果园里说过那番话,现在他要把我当做怎样的人呢?
同时她又接到苏纶的一封信,写得别字连篇,但是措辞非常激烈,将她骂得十分狠毒不堪,使她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但是她知道了陶乐至少已可暂时的安稳,心里正是快乐得不得了,也就没有工夫去对苏纶生这闲气了。
其实她现在的永久家庭是亚特兰大而不是陶乐,这一层她却始终没有想到过。当她那几天发狂似的奔走那三百块钱的时候,她心里除了陶乐和它的命运之外,再没有容留其他观念的余地。虽在结婚的顷刻,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为保全家庭而付出的代价其实是永远脱离家庭。直至现在家庭保全了,她方才油然地生起思家病来。但是现在买卖已经做成了,她也只得将错就错了。她因扶澜保全了陶乐,对于他感激之余,自也不无一种热烈的情感,同时她又下了一个热烈的决心,决不让他对于这次的结婚感觉到懊悔。
亚特兰大的女人们对于邻人家的事情向来是跟自家的事情一样清楚的,兴趣也许比自家的事情还要来得浓。她们都已知道甘扶澜跟苏纶已经“谅解”了好几年的了,事实上他也曾羞答答地告诉她们,说他希望明年春天就能结婚的。现在忽然听见他跟思嘉这么不声不响地结了婚,她们自然要有种种的谈论和猜测。内中梅太太特别喜欢管闲事,她就老实不客气地当面去质问扶澜,问他既跟妹妹订了婚,却跟姊姊去结婚,到底是什么道理?后来据她报告艾太太,说她所能得到的回答,就只见他呆呆地白了几眼。至于思嘉面前,那是虽像梅太太那么的泼辣,也不敢当面向她去问的。思嘉此番结了婚之后,确是比从前柔顺多了、温婉多了,但是她眼睛里含着那么一种夷然不动的神情,人家看见了便觉得有些胆怯,而且人家既都不十分瞧得她起,就觉得犯不着去惹她了。
思嘉自己也知道亚特兰大人都在谈论她,但是她丝毫不以为意。她想,跟一个男人结了婚,到底也没有什么不道德啊。现在陶乐是安全了,人家爱谈论,随他们去谈论吧。她心里要紧事情多得很,谁还来管你们谈论不谈论!她现在觉得最要紧的一桩事,就是要设个法儿叫扶澜自己明白,他那爿店儿现在应该多挣几个钱。因为她自从受到魏忠的一番惊吓之后,日夜都提心吊胆,非等她跟扶澜余起几个钱来放在旁边,她是再也睡不着觉的。即使这一年以内再没有别的意外发生,一眨眼到了明年,又得付那三百块的税钱了,所以也非有几个余钱准备不可的。还有扶澜提起过的那个锯木厂,也时时刻刻都在她心上。如果把那锯木厂买过来,扶澜的钱就挣得多了。因为现在木料这么贵,有了这厂是谁都可以发财的。但是照她一计算,扶澜付得税钱就买不了木厂,买得木厂就付不得税钱,她所日夜焦虑的就是这点。因此她下了一个决心,非要那爿店多挣钱不可,而且她觉得这事还得赶快做,否则那个木厂就要被人抢走了。
假使她是一个男人,她就要把那店铺抵押掉去买木厂了。因而在结婚的第二天,她就将这主张去暗示扶澜,谁知扶澜却只是微笑,叫她让那怪可疼的小脑袋儿安逸安逸,不必为这些生意事儿费神吧。但是扶澜脸上虽然这么笑嘻嘻,心里却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她连抵押一类的事儿也懂得的!这一种惊异逐渐发展而成为疑惧,遂致那新婚的几日也不能十分燕尔。又有一次他偶尔跟她说起有些人欠他的店账(那些人的名字他是故意不说的),现在他们景况都不好,他不便向他们催索,因为他们都是老朋友,而且都是上等人,当然不好意思去逼他们的。谁知思嘉却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上,以后屡次向他问起来,使得扶澜深悔不该对她说。而她问他这事的时候,总是故意装做孩子气,表示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为要满足好奇心,想知道知道那些债户的名字和数目罢了。扶澜对于这样的事一直是闪烁其词。等她提出这种问题的时候,他总局促不安地假咳着,摇着手,劝她不要去烦扰那个怪可疼的小脑袋儿。
经过了这几桩事情之后,扶澜就渐渐明白过来,知道她这怪可疼的小脑袋儿同时也是一个善于计算的脑袋。事实上,她的计算功夫比他自己的还要高明得多,而这发现是使他心里深感不安的。他发现她能把一列很长的数目很快地在心里计算起来,他自己却对于三位以上的数目就非用笔来计算不可。就连分数的算法,对于她也像丝毫不觉得困难。而在扶澜看起来,觉得一个女人是不配知道分数和生意经一类东西的,即使不幸是生来就有这些东西的天才,也应该在外表上装做不懂得,才配一个女人的身份。因此,从前他最喜欢跟她谈生意的事,现在是绝口不愿跟她谈了。从前喜欢跟她谈,是因他当她不懂得这些事情,给她解释解释便足以显出自己的聪明才干。现在发现她对于这些事情比自己还要精明,便觉得自己做男子的尊严扫地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层见迭出,扶澜就明白了自己是受了她的骗了,明白了她从前那么地假痴假呆,原来都为引诱自己去跟她结婚。但究竟他是哪一天明白过来的呢,这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方东义到亚特兰大来做买卖那一次,被他看出思嘉当初的话的破绽来,又也许是他那琼斯博罗的妹妹直接写信告诉他,都没有人能够知道。总之,他决不是从苏纶那边得来的线索。苏纶至今没有写过信给他,他自然也不便写信给她去解释。他觉得现在木已成舟,解释还有什么用处呢?有时他也想起苏纶或许始终不知道内情,或许至今还在怪他太没有情义,但他也无从对她剖白,只能闷在自己心里难过难过罢了。又有时他想起了不但苏纶责怪他,就是旁人也在责怪他,也在批评他,因而觉得自己有些没有面孔见人了。然而他又无法可以替自己洗刷,因为要说自己为了一个女人昏了头,要说自己上了老婆的圈套,这话是不能公然去对人说的。
他又想思嘉现在已做了他的妻子,做妻子的是有权利要她丈夫替她尽忠的。何况他也不能相信思嘉和自己结婚,竟会一点儿没有情感。这一个观念,他的男性虚荣心决不能让它存留在心里。他宁可认为思嘉突然爱上了自己,急于要和自己结婚,这才不得不借重一点骗术。但是这一种推测,究竟近于自己骗自己,决不是不容有疑义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年纪比思嘉要大一倍,究竟有什么好处能够引动她突然爱上自己呢?然而扶澜毕竟是个上等人,有疑惑也只好闷在自己肚里。思嘉现在是他的妻子了,他决不能拿这种不好意思出口的问题去盘驳她、侮辱她的,何况问了也到底挽回不了什么呀!
而且扶澜也并没有要想挽回的意思,因为他们的婚姻实在也算美满的。思嘉长得非常美,也非常动人,他觉得她并无缺陷,只不过个性太强些。结了婚不久,扶澜就发现了凡事依着她,生活就可以过得十分快乐;凡事依着她,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有兴,一天到晚笑嘻嘻,会跟你说傻笑话,会坐到你膝头上来,替你挼胡子,使你自觉少了二十岁年纪。她又出乎意料地会给你服侍得周周到到:你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你的拖鞋烘在火炉上了;你脚湿了,伤风了,她也会替你忙忙碌碌地调理;她又一直记得你喜欢吃鸡肫,一直记得你咖啡里要放三瓢糖。总之,你跟思嘉的生活是会过得十分甜蜜舒适的——只要你一直依着她的话。
结婚后两个礼拜,扶澜染上了流行性感冒,米医生就叫他上床去睡了。在战争的第一年中,他曾经害过肺炎,在医院里足足睡了两个月,这回他生怕又变成肺炎,连忙躺到床上去拿三条被头盖着闷汗了。嬷嬷跟白蝶每隔一小时就送一服热汤药给他,他也毫不推辞地一概灌下去。
谁知这病一天天拖下去,扶澜惦记店里的事情,心里急得不得了。现在店里的事由一个学生在那里负责,那学生每天夜晚到这里来报告店里一天的进出,但是扶澜仍旧觉得不满意,一直在那里着急。思嘉看见这情形,觉得自己要去参与店务的好机会到了,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对他柔声下气地说道:“哦,亲爱的,你不要这么着急,你要这么,连我也要急煞了。等我到店里去看一看,到底那边是怎么一个样子。”
他自然是不愿意她去的,但是经不得她一番甜言蜜语,终于是让她去了。在这结婚后的三个礼拜里边,思嘉一心只想去查一查他的账簿,要看看他的财产状况究竟怎么样。幸而他现在病倒在床上了,这还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
那店就在五尖头附近,屋顶是新修的,跟底下烟熏黑了的墙壁相映起来,格外显得亮晶晶。门前人行道上搭着木棚子,一直搭到了街沿,棚子旁边围着长铁栅栏儿,栅栏儿上吊着几匹骡和马,背上披着破烂的毡条,低着头让那冷雨淋着。店里面倒也相当大,只是被那木棚子挡住了阳光,暗得像一个山洞。地板上满是沾着烂泥的木屑,而且到处都是尘封垢积的。只有前面一部分还像有点儿秩序,沿墙列着一些很高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些瓷器和用具。至于槅子背后的部分,那就是一片混沌乾坤了。
槅子背后是没有地板的,硬泥地上乱七八糟堆着各种货色,也有装着箱子的,也有装着口袋的,也有散放着的,那就是犁头、马具,乃至廉价的松木棺材。此外还有各色各样的旧器具,下至胶皮树的,上至乌木的、花梨木的,无所不有,其中又杂着一些虽然破烂却极名贵的锦缎椅子和马鬃椅子,跟周围的景象显得非常不调和。靠墙一圈,则杂乱无章地放着许多筐儿、箩儿、桶儿,里面盛的有种子、铁钉、门销,直到木匠的用具,在那黑沉沉的地板上谁也分辨不清楚,有人买时非点蜡烛去照着不可。
思嘉看见这情形,心里颇觉得奇怪。她以为像扶澜那么一种婆婆妈妈的脾气,应该是凡事都弄得有条有理的。谁知这里竟像一个猪圈呢!他这店是怎么开的!他若是把这些东西上面的灰尘掸掸掉,放到前面去陈列起来,让别的人可以看见,不是销起来可以快些吗?
他的货物尚且是这么乱七八糟,他的账目更不待说了!“我倒要把他的账簿拿来看看。”这么想着,她就拿起了灯,回到店堂前面来。那学生将一大本账簿捧给她的时候,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口里也不住地咕哝着。分明他是跟扶澜抱着同样的意见,以为女人是不应该来管店务的。但是思嘉狠声狠气地喝了他一声,叫他出去吃中饭了。她这才觉得舒适许多,便搬了一张破椅子靠火炉放着,盘起一条腿坐在上面,摊开那账簿,慢慢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这时正是吃中饭的时候,街上很清静,店里也没有顾客来,因而她就可以专心一意地看账。
她把账簿慢慢一页一页地翻着,将那一行行的名字和数目字仔细审察着,原来都是扶澜用细笔亲手写起来的。她看不多时,便皱起眉头来,原来正不出她所料,扶澜之缺乏做生意的本领,在这里得到一个新的证明了。她一查人家空他的债,数目至少有五百,而且有一些已经欠了几个月之久了,那些债户的名字都是很熟的,梅家、艾家都在内。平时她听见扶澜提起这些债,态度老是那么有意没意的,她还以为数目一定不很多,谁知竟有这么许多呢!
“他们如果是还不起钱,为什么还要尽管来买东西呢?”她很懊恼地想道,“如果他知道他们还不起钱,又为什么还要尽管把货物卖给他们呢?而且他只要肯催逼他们一下,其中大多数是还得起钱的。至少是艾家,他们嫁女儿都买得起缎子的新衣服,办得起那么阔绰的结婚礼,难道这点钱就还不起吗?这都该怪扶澜自己心太软,人家就都利用他这弱点了。只要他把这些债收起一半来,他就可以立刻买过那个锯木厂,而且还有余钱留着替她明年纳税的。”
于是她又想:“你叫扶澜去经营那个木厂吧!那就真是见鬼了!现在这一爿店已经被他开得跟一个慈善机关一样了,你又怎么能盼望他在木厂上赚钱呢?恐怕不到一个月,就要给收税员没收去了。这爿店要是我来开,也可以比他开得好呀!就是将来的木厂,我也一定比他经营得好些,哪怕我对于木料生意一点都不懂。”
说到一个女人对于生意事情能够比男人还做得好,这一种思想在思嘉是觉得惊人的,含有革命意味的。因为思嘉所生长的那个社会里的传统观念,总都以为男人是万能,女人都是无知无识的。当然,她也曾经发现这个传统观念并不完全正确,但是这种有趣的幻想仍旧粘牢在她心上。至于现在这种惊人的想头,她是从来不曾说出口来过。当时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让那重沉沉的一本账簿摊在膝头,自觉惊异地把一张嘴微微开着,想着自己在陶乐熬了这几个月的苦难日子,确实已经做了一个男人的工作,而且还做得并不错呢。又想自己小时所受的教训,总以为一个女人单独是成不了什么事的,但是在慧儿没有来之先,她并没有男人的帮助,也居然把这庄子弄下来了。“那么,那么,”她心里不由得自语道,“我相信女人用不着男人的帮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哪一样办不了的——就只除了养孩子,然而,天晓得,女人如果脑子清楚的,是没有哪一个愿意养孩子的呀。”
这么一想,她就突然涨起一阵傲慢,以及一种急于要证明这事的心愿,急于要学男人的样子,自己替自己挣钱用。她想自己如果能挣钱,就再用不着向任何男人去求讨,也用不着向任何男人去报账了。
“我怎么能够弄起几个钱来,自己把那木厂去买过来呢?”她不由得高声对自己说了起来,说了又叹了一声气,“要能够那么的话,我一定要办得它非常兴旺,我一定要连一个木片都不赊给人。”
她又叹了一口气。她知道钱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弄的,因而这一个想头是不成问题了。至于扶澜,他只消把人家欠他的钱收起来,就马上可以买到那木厂,这一条路是比较容易走的。等到他把木厂买到手,她就要设法叫他比较认真地经营,再不要跟从前开店一样。
她从账簿背后撕下了一页,将那欠了几个月以上的债户抄起一张名单来,等会儿回家去,立刻要把这事情去跟扶澜商量。她要叫扶澜心里明白,这些人虽然是他的老朋友,账是不能不还的,怕难为情是怕不来的。但是她也知道扶澜听见这话一定要懊恼,因为他胆子很小,又极爱名誉,巴不得朋友们讲他句好话。他的面皮极薄,你要他去向人家讨债,他是宁可亏了本钱也不肯干的。
然而她非逼牢扶澜这么做不可。因为扶澜若是要成功一点事业的话,就不得不拿出一点勇气来。
她正在锁着眉心,咬着牙齿,振笔疾书的时候,忽然前门开开来,一阵冷风冲进店堂里,一个高大个儿的印第安人迈着轻松步子走进黑暗里来,她抬头一看,却原来是白瑞德。
他穿着一套簇新的衣服,罩着一件庞然的大衣,一顶威风凛凛的风兜却从他的沉重肩膀上往背后披了下去。当她的眼睛跟他遇会的当儿,他正把高帽子拿在手里对她深深地鞠躬,同时把那一只手毕恭毕敬地揿在胸口那件洁白无瑕的衬衫上。他那一副雪白的牙齿很触目地由他的一张褐色的面孔反映出来,他的眼睛对她搜索着。
“我的亲爱的甘太太,”他一面说,一面走上前一步,“我的最最亲爱的甘太太!”补了这一句,他就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
她骤然一下看见了他,竟吓得像看见一个鬼闯入她店里来一样,然后她急忙抽出那条盘着的腿儿,挺起了腰板,给他一个冷酷的瞠视。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刚才去看白蝶小姐,知道你结了婚了,所以赶快给你道喜来了。”
她想起了那天受他那样的羞辱,不由得脸孔涨得绯红。
“我真不懂你怎么还有这胆量来见我!”
“刚刚相反!我倒要问你怎么有胆量见我呢!”
“哦,你真是最最——”
“我们好不好吹休战喇叭呢?”他给了她一个微笑,这微笑是颇有一点顽皮的,可是里面并没有包含对于他自己的行为的羞耻,或是对于她的行为的轻蔑。于是,无论她怎样不愿意,也不由得不微笑起来了,但这是一种勉强而不舒服的微笑。
“怎么他们会不绞杀你的呀!”
“你这想法我怕是人人都有的吧。可是,思嘉,请你不要这样。我看你这样子,好像是吞了一条铁杆子在肚里了,这是现在用不着的。不过也怪不得你,你一定还没有忘记我的——嗯——我的那个小玩笑吧。”
“玩笑?吓!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了!”
“哦,不会的,你一定会忘记的。你刚才这副怒气冲冲的神气,是故意装起来给我看的,因为你觉得这样才算有面子。我可以坐下来吗?”
“不!”
他却在她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咧开了嘴。
“我听说你是连两礼拜都不肯等我呀,”他说着,发了一声讥讽的感慨,“女人家真是杨花水性呢!”
她一时回不出话来,他便又继续下去:
“你老实说吧,思嘉,咱们是朋友,是顶熟顶知己的朋友,什么话都讲得的,你想等我出狱来再想办法是不是更好呢?或者是,你觉得跟甘扶澜那老头儿结了婚,比跟我发生非法的关系更有趣味呢?”
他每次的讥讽都要引起她的愤怒来,现在这几句顽皮话却使她愤怒和发笑。
“不要说胡话吧。”
“我还有一点疑问要请你使我满足,这是我放在心上已经好久的了。你对于所结婚的男人,我明知道并没有一点爱情,甚至也没有一点情感,但是你一再为之,难道你竟老得起面皮,不以为意吗?人家说我们南方女性是最最娇弱的,难道这句话是完全不对的吗?”
“瑞德!”
“好了,我已经得到我的回答了。虽然我从小受到的教育,都说女人是脆弱、温柔而敏感的动物,我却向来觉得女人具有一种坚硬性和忍耐性,是男人家所不知道的。不过照欧洲大陆上的礼节讲起来,夫妻之间要是真正有爱情,倒是一种极坏极坏的结合。至少从趣味上讲,确实是极坏的。这种欧洲式的结婚观念,我向来认为很对。欧洲人主张为便利而结婚,为快乐而恋爱。你想这种制度不是很聪明的吗?我倒想不到你跟欧洲古国的见解比较接近呢。”
思嘉听了这番话,恨不得大声疾呼地对他提出抗议,说:我并不是为便利而结婚的呀!不幸的是,瑞德这几句话已经把她镇服了,她知道这时候无论怎样替自己的天真提出抗议,都适足以引出他的更加锋利的评论来。
“你怎么的啦!”她只冷然地说道。这时她急于要想改换一个题目,便接着问他道:“你是怎么样跑出监牢来的?”
“哦,那个!”他做了一个毫不在意的姿势答道,“倒也并没有多大麻烦。他们是今天早晨放我出来的,因为我有一个华盛顿的朋友,他在联邦政府里占着一个相当高的参议地位,我给他用了点贿赂,事情马上解决了。这人倒是个好人,当初也是北方的一个爱国者,可是我给联盟政府买军械等等,都全靠他帮忙的。这回他经办了我这案子,便急忙运用他的势力,把我营救出来了。你要知道,思嘉,现在无论什么事情都全靠势力呢。将来你万一有事情被逮进去,就要记得这句话。有了势力什么事情都能办,一个人怎样算是犯罪、怎样算是无罪,不过是个理论上的问题罢了。”
“我可以赌咒,你是决然不会无罪的。”
“一点都不错!这话我现在可以老实说了,我的确是跟该隐一样有罪的。那个黑人确实是我所杀,因为他侮辱一个女人,你想这种事情是我们南方上等人容忍得了的吗?而且我现在既然对你招供了,索性都招了出来吧。我还曾在一家酒吧间里,为了几句口角开杀过一个北佬的骑兵呢。直到现在,这一个案子都没有办到我身上来,大概有哪一位可怜的替死鬼早已代我上了绞人台了。”
她听见他把这些杀人的勾当谈得这么津津有味,不由得毛发悚然起来。她很想从道德的立场上将他指摘几句,但是她突然记起埋在陶乐葡萄棚下的那个北佬来了。那一个北佬的死始终都没有刺激她的良心,正如她在路上踩杀一只蚂蚁一样,那么她自己也是一个杀人犯了,她又怎么能够坐起堂来审判瑞德呢?
“还有一点,我也干脆告诉了你吧,因为我现在已经对你披肝沥胆了,不过请你千万不要去告诉白蝶小姐!这就是关于钱的事。钱我的确是有的,现在平平安安放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钱吗?”
“是的,就是他们北佬急于要查问的那笔钱。思嘉,你要明白,那天你问我要钱,我不肯给你,绝对不是我吝啬,当时我如果开一张支票给你,北佬一定要查出这笔钱的踪迹来,那你恐怕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到的。我的唯一希望就在于让这笔钱放在那里不动。我知道这笔钱是十分安全的,因为万一碰到了不幸中之大不幸,这笔钱被他们查了出来,并且要从我手里拿去,那我就要把战争期间卖枪械给我的那些北佬爱国者的名字一个个宣布出来。这么一来,事情就要弄得一塌糊涂,因为这班爱国者里面,现在颇有一些在华盛顿高居要职了。事实上,我此番之能够出狱,就是我这种恫吓的效果。我——”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确实有那联盟政府的金子拿在手里了?”
“并不是全部。天知道的,我不过得到一部分呢!因为当初做这种封锁线生意的人,少说也有五六十个,这笔金子是大家都分到的,我现在手头所有却也将近五十万。你就想想看,思嘉,是五十万块金洋呢!要是你肯制伏一下你那火冒性,不马上去跟人结婚的话。”
五十万块钱!她一想起了这么许多钱,心就痛得像真正害了病一样,以致他那几句嘲讽的话语好像耳边风,她差不多连听都没有听见。她只觉得在这个苦恼、贫穷的世界里面,还能藏着这么多钱,那是叫人难以相信的。而这许多钱,却是给别人拿了去了,给别人毫不费力地拿了去了,而且他拿去了又是没有多大用处的。至于她,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年老害病的丈夫,只有这么一爿污秽寒碜的小店!这是不大公平的,为什么像瑞德那样一个流氓,便该有这许多钱,她负着这样沉重的担子,反倒一文都没有?于是她恨他。他为什么应该穿得这么花花公子一样坐在这里嘲笑她呢?现在她如果对他恭维起来,说他弄钱的本领多么多么巧妙,那他就要越发觉得得意了。不,她只想找出几句恶毒的话来刺伤他。
“我想你得到了这笔公款,自己还以为是正当的吧。其实这事非常明白,你简直是偷人家的呢!要是我的话,我就决然不要这种昧良心的钱。”
“啊呀,我的天!想不到现在的葡萄竟是这么酸的了!”他一面嚷着,一面耸起眉头来装做吃酸的样子,“不过我倒要问你,我这钱是从谁那里偷来的呢?”
她不响,因为她也回答不出到底是从谁那里偷来的。若追究起来,他所做的事情其实就是扶澜所做的,不过是规模大小不同罢了。
“我老实告诉你吧,”他继续说道,“我这钱里面,有一半是我正正当当赚起来的。但是我赚钱的方法却不止一种。有一部分是我因得北方爱国者的帮忙赚起来的,而他们的帮忙,也完全出于自愿,因为他们背地里把军械卖给了我,有百分之百的利息可图,又何乐而不为呢?还有一部分是做棉花生意赚来的,因为战争刚开头的时候,我买了些廉价的棉花,后来英国纱厂里棉花要得紧,我就卖得一块钱一磅了。还有一部分呢,便是粮食投机赚来的,那也不能算是不正当。总之,这一半的钱完全是我自己辛苦得来的成果,那么我为什么该让北佬拿去呢?不过其余的一半,的确是联盟政府所有的。当初联盟政府把许多公家的棉花交给我,叫我从封锁线里运出去,运到利物浦去高价出卖,并且将卖得的钱买了皮革、枪械、机器回来。当时我之收到棉花,代买货品,本都出于诚心诚意,并无丝毫要想作弊的存心,而且我当时奉政府的命令,是叫我把卖得的金子用我私人的名义存在英国银行里,以后我向他们买东西可以有信用。不想后来封锁线上加紧了,你总还记得的,终于使得我一条船也不能进出,于是我那卖了棉花买货品的钱只得停在英国了。因为那时候我有什么办法呢?要说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运回威尔明顿来吧,那不是白白去送给北佬吗?天下决没有这样的大傻子!至于封锁线的加紧,难道是我的过失?联盟军的失败,又难道是我的过失?不错,我这一半的钱原是联盟政府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联盟政府了,叫我把这钱去交给谁去呢?难道去交给北佬政府吗?所以我听见了人家说我做贼,是决不能承认的。”
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匣子,从皮匣子里抽出一支长雪茄,把它拿到鼻子上津津有味地闻着,一面假装着焦急的神气,瞪着眼睛看着她,仿佛是等着她的回答。
这天杀的,她想道,他怎么总要比我抢上先一步的呢!我听他的辩论,老觉得他是有错误的,但是我又永远抓不住他的错处。
“你也可以,”她很庄严地说道,“把这笔钱去散给穷人的。现在联盟政府固然没有了,但是联盟政府的人还多得很呀,他们家里人都在挨饿呢。”
他仰回了他的头,很粗鲁地放声大笑起来。
“嗨,思嘉,”他显出十分有趣的样子说道,“你自己知道吗?你每次装起伪善来的时候,就是你最最美丽的时候,也就是你最最荒唐的时候。我劝你还不如一直说老实话吧,思嘉。你是不会说谎的,世界上要算你们爱尔兰人最不善于说谎了。来吧,我请你坦白些吧!我知道你决不会关心他妈的联盟政府,更不会关心联盟政府的挨饿人。你叫我把钱去散给别人,其实我只要暗示了这个意思,你就要尖叫起来提抗议了呢,除非我先让你得到一个最大的部分。”
“我不要你的钱!”她勉强装起一种冷漠庄严的神气说。
“哦,真的不要吗?我看你这一刻儿的手掌心也在痒痒呢。如果我拿一个四开给你看,怕你就要跳起来了。”
“如果你是到这里来侮辱我、嘲笑我穷的话,那我就要请你再见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动手移开膝头的账本,以便站起来说话可以比较有力些。但是刹那间,他已经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将她推回椅子上去了。
“嗨,你这个人,你一听见了真情话马上就要光火,我问你这脾气几时才改哟?你讲别人的真情话,你向来是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样的,那么为什么就不许别人讲你的真情话呢?我并不是侮辱你。我以为一个人要想获得,原是一种很好的品性。”
她对于“获得”两字的意义并不十分了解,但是听见了他在赞美这品性,心里也就稍稍平了一些了。
“我也并不是来嘲笑你的贫穷,只是来祝愿你的健康,以及你的结婚的快乐。哦,还有一点要问你,你令妹苏纶小姐对于你这盗窃的行为怎么样说呢?”
“对于我的什么?”
“对于你在她面前抢过扶澜去的这种行为。”
“我并不曾——”
“好吧,我们也不必咬文嚼字了,她对于这桩事情到底怎么说?”
“她没有说什么。”思嘉说。
“那么她真是宽宏大量呢。好么,现在你且谈谈你到底怎么个穷法。因为你不久之前才到我监牢里去过,这桩事情我是有权利可以问你的。扶澜现在所有的钱,能够像你所希望的吗?”
这话问得多么唐突啊!但这是无可避免的。现在她唯有两条路,不是硬着头皮忍受下去,就是马上叫他走。但是她现在又不愿他走了。他的说话原是句句都有刺的,但这是真理的刺。她知道他对于自己的真情完全都明白,但是他好像并不因此看轻她。他的问题虽然问得很触心,里面却又似乎深深含着一种好意的关切。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是她可以对他讲真情话的。而有一个人可以讲讲真情话,便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因为她一肚子的郁积,久已无处申述了。她如果拿这些话去跟别人谈,人家一定要惊骇的。至于跟瑞德谈心,那就可有一比,比如穿着一双紧帮鞋子跳了一夜舞而突然换上了一双旧拖鞋那么的舒适。
“你那笔纳税的钱还没有弄到手吗?我希望现在陶乐的大门口已经没有狼在那里等了吧。”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变了一个样子了。
她抬起了头,接触着他的视线,觉得他面孔上放着一种特别的表情,起初使她不免惊骇而惶惑,但是一会儿之后,就使她突然微笑起来,这是一种甜蜜而妩媚的微笑,近来难得在她面上出现的。她觉得瑞德这个人真是奇怪,脾气虽然那么倔,心肠有时却是极好的,她现在明白过来了。她知道他这回并不是来戏弄她,却是因为不放心她那笔急于需用的钱,特地跑来看她的。他一定是一出了监牢就到这里来,看她这笔钱还要不要,如果还要的话,他就可以借给她。但是面子上他故意装得那么毫不在意的样子,故意装做戏弄她侮辱她的样子,即使她猜破了他的真正用意,他也决然不肯承认的。总之,他这个人真是使人莫测高深呢!难道他是真正有心于她,只是口里不肯承认吗?或者是别有用意呢?她想了一想,觉得总是别有用意吧。但是谁说得准呢?他所做的事情常是这么奇奇怪怪的。
“不,”她说,“现在陶乐门口已经没有狼了,我——我已经弄到那笔钱了。”
“可是你一定经过一番奋斗才弄到手的,我可以担保。你不是拼命熬忍住等结婚戒指套上了你的指头才开口的吧?”
她被他一句道破了实情,不由得要笑出来,虽然竭力忍住,也终不免露出一点儿笑靥。于是他重新坐了下去,很适意地盘起两条腿。
“好吧,那么请你谈谈你的境况吧。扶澜这家伙曾经对你吹过牛、哄骗过你吗?如果他曾经用这手段欺骗一个弱女子,那是他该大吃鞭子的。现在,思嘉,你对我尽情地说吧。你对于我不应该守什么秘密,我是连你的最大秘密都知道的了。”
“哦,瑞德,你真是一个最坏最坏的——我真不晓得叫你什么才好了!扶澜么,倒也不能算是欺骗我,不过——”她突然感到了一种倾心沥胆的快乐,“情形是这样的。瑞德,只要扶澜肯去把人家欠他的账收起来,我就什么心事都不用担了。哪晓得他有五十家债户,竟是始终不肯去讨呢!他的面皮太薄了,他说这种事情是上等人对上等人所不能做的。因而这些欠债总要几个月以后才拿得到,或者永远拿不到也未可知呢。”
“嗯,不过你要这些钱做什么呢?难道你家里吃用不够,非得收起这些债来补凑不可吗?”
“那倒不是的,不过——嗯,事实是,现在我自己也要一点钱用呢。”说时她想到了那个锯木厂,眼睛就光亮起来。
“什么用?还有什么税吗?”
“这要你问做什么?”
“我要问的,因为你现在心里正在打算向我借钱呢。哦,思嘉,你的心事我有哪一点看不出来的?而且我也愿意借给你,我的亲爱的甘太太,并不要你前几天提议给我的那种香艳的担保品。不过你如果坚执地要给我,那是又当别论的。”
“你是最最粗鄙的一个——”
“一点也不是,我不过是要使你的心安适罢了。我明明知道你为了这点事情在这里担心事,虽然这心事并不怎么厉害。我是很情愿借钱给你的。不过我要知道一下你拿这钱去怎么用法,我相信这种权利是我应该有的。如果你要拿这钱去买几套漂亮衣服穿穿,或是买一辆马车坐坐,那我就甘心情愿地借给你。但是你要拿去替卫希礼买新裤子穿,那我恐怕是不能不拒绝你了。”
思嘉听了这话,突然爆发了一腔怒火,嘴里嗫嚅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卫希礼从来不曾拿过我一个子儿!他哪怕饿得快要死,也决不肯要我一个子儿的!你简直是不了解他,他这人是多么自重、多么骄傲的!不过你不能了解他,也是当然的事,像你这样一个——”
“我们现在不要开口就用考语吧。我也可以替你想出几个考语来,比你加给我的还要刻毒些。你忘记了,我对于你的消息是白蝶小姐那边不断供给我的,因为这位小姐为人很好,碰到了一个同情的人,她就无话不谈了。我知道希礼自从罗克艾兰回来,就一直蹲在陶乐。我也知道你因他的妻子在旁边,一直当她是个眼中钉,觉得难受得很。”
“希礼是——”
“哦。是的,是的,”瑞德鄙夷不屑地摆摆手说,“希礼是卓绝高明的,决不是我这世俗的理解窥测得了的。但是请你不要忘记,当初你在十二根橡树跟他演的那一幕趣剧,我就是一个极感兴趣的见证人。自从那时以来,我可以看得出他始终都没有改变,你也始终都没有改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那天他演的那一角儿,实在并不见得怎样高明的,因而我不能相信他现在就会比从前高明到哪里。要是他真的了不起,为什么他不把家眷带走了自去找工作呢?为什么他要赖在陶乐过活呢?当然,这也不过是我的一点幻想,但是你如果要让陶乐继续维持他,我就不愿意借给你一个子儿。因为在我们男人中间,要是肯让女人维持自己的生活,那是很不名誉的。”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他是一直都像一个田里的作手在那里工作的呢!”说时她记起了希礼劈折栅栏木头的情景,因而虽是满腔的愤怒,也不由得起了一阵辛酸。
白瑞德讥讽地说:“他要做起施肥料的工作来,一定是多么好的一个作手,而且——”
“他是——”
“哦,是的,我知道。我们可以承认他是尽他的力量在工作的,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会给你多大的帮助。你决然不能叫他们卫家人来做一个田里的作手,或是其他任何有用的成材。因为他们这一个族类纯然是装饰性的。现在请你不要见气,我刚才对于这位自尊自重的卫希礼,话说得太粗鄙了,一概请你包涵吧。只是我觉得奇怪,怎么像你这样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也会让这种的幻想一直盘踞着。现在我且问你,你到底要多少钱,到底要它做什么用?”
她不回答,他又重复地问她。
“到底要它做什么用?你要自己酌量一下,能不能把实话告诉我。你要能把实话告诉我,那是跟对我说谎一样有效的。事实上,还比对我说谎更加有效力,因为你如果对我说谎,我一定会发觉出来,你想那时候多么难为情呢?思嘉,你要永远记着,你对于我的任何事情我都忍受得了,就唯有对我说谎我忍受不了。只要你不对我说谎,那么无论你怎样不喜欢我、怎样对我发脾气、怎样对我施用种种恶毒的手段,我都可以忍受的。现在你说,你到底要这钱做什么用?”
思嘉听见瑞德对希礼这般攻击,心中怒不可遏,恨不得随手抓起一件东西来向他劈面掷过去,并且将他那借钱的话一口回绝了。但是一忽儿之后,那理智的冷手就将她控制住了。她勉强咽下了她的愤怒,尝试恢复起一种和悦庄严的表情。瑞德便又向椅背上仰了回去,将两条腿儿伸到火炉边。
“我觉得世界上最最有趣的一桩事,”他发议论道,“就莫过于看你心境的决斗,就是看你心里的理想事件和实际事件——如金钱之类——彼此相持不下的时候。当然,我知道你心里的实际事件老会占胜利,但是我一直躲在旁边伺候你,看你那姣好的天性到底会不会有胜利的一日。等到那一日到了,我就卷了铺盖永远离开亚特兰大了。我也曾见过许多女人,都是姣好的天性终占胜利的……不过,好吧,我们还是谈我们的正事吧。你到底要多少钱?做什么用?”
“我也不很知道到底需要多少,”她悻悻然地说,“只是我要买一个锯木厂,我想这是可以廉价买到的。我又需要两辆货车和两匹骡子。骡子并且要好的,还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给我自己用。”
“一个锯木厂?”
“是的,如果你肯借钱给我,我可以把厂里的盈利分一半给你。”
“我要一个锯木厂来做什么?”
“赚钱呀!你可以赚得很多很多的钱呢。要不然的话,你的钱算是我借的债吧,我可以算利息给你。我们来看看看,怎样才算得是好利息?”
“普通五分利就算很好了。”
“五分利——哦,你在讲笑话呢!你不要笑,你这鬼。我说的是正经话。”
“就因为你说正经话我才笑呀。你那鬼脑袋里边转着的念头,怕是除了我再没有人会明白的。”
“嗯,这去管它做什么?你听我说,瑞德,你看这对于你算不算得一宗好生意。扶澜告诉我的,说这个人有个锯木厂——他是住在桃树街上的一个小个儿——现在他要把它卖掉。因为他急于要现钱用,所以卖价一定会很便宜。现在这带地方没有几个锯木厂,人家又都这么急于要造房子,将来我们的木料不是可以卖到天样高的价钱吗?至于这木厂的原主,他自愿继续留在厂里替我们管理,由我们出工资给他。这都是扶澜对我说的。扶澜本打算自己把它买下来,要是他钱够的话。我猜他给我付税款的那笔钱,就是预备买这木厂用的。”
“可怜的扶澜!那么他将来知道你把这木厂买下来了,他要怎么说呢?还有关于我借钱给你的这桩事,你打算怎样去对他解释,才不致妨碍你的名誉呢?”
关于这一点,思嘉始终不曾想到过,因为她一心只想从这锯木厂上去发财,再也没有工夫思前虑后了。
“嗯,这我压根儿就不对他说。”
“他不见得会相信你的钱是从树林里拾来的吧?”
“那么我就告诉他——怎么,是的,我去告诉他,说我把我的钻石耳坠子卖掉了。而且事实上,我的确也要把那耳坠子给你。那就算是我的抵——抵什么品吧。”
“我不会拿你的耳坠子的。”
“我也反正是不要的了,我并不喜欢这副耳坠子,而且它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
“那么是谁的呢?”
思嘉立刻想起了那个静悄悄的酷热的下午,以及躺在穿堂里面那个穿着蓝军服的尸体来。
“那是别人留下来给我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尽可以算是我的东西了。你拿了去吧,我反正是不要的了,我宁可将它换做现钱。”
“我的天!”瑞德不耐烦地嚷道,“难道你除了钱之外,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吗?”
“不错,”她把她的绿眼睛转过来,向他瞪了一眼,这么坦白地回答他道,“假如你曾有过我的经历,你也一定跟我一样的。我现在已经明白,钱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东西。从今以后,我请上帝替我做见证,我决不要再过那种穷日子了。”
她说这话时,便记起了当初头上晒的那种酷热的太阳,脚下踩的那种柔软的红土,以及在十二根橡树下房里闻到的那种熏人欲呕的臭气,乃至自己心里搏动的那种“我决不再饥饿了,我决不再饥饿了”的叠唱。
“我必定有一天要弄起钱来,弄起很多的钱来,以便我想什么就有什么。我要我的餐桌上面从此不再摆玉米粥或是干豆。我并且要买漂亮的衣服,我要所有的衣服都是绸做的——”
“所有的衣服?”
“是的,所有的,”她简捷了当地回答,并不因这问话的挖苦意味而觉得脸红,“我要弄起很多的钱来,使得北佬永远不能把我的陶乐拿去。我要在陶乐再盖一座新房子,再造一个新仓房,还要买一些耕田的好骡子,种起很多很多的棉花,多到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至于我的卫德,他将永远不会懂得怎样叫缺乏,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他都能够有。还有我的全家人,我也要他们从此不再挨饿。我说到就要做到,一句句都要做到,这是你不懂的,你是一只自私自利的猎狗。你从来不曾见过提包党要来赶走你,你从来不曾受过冻,不曾穿过破衣服,也不曾为怕饿死而做断你的脊骨!”
瑞德听了这番话便静静地回答道:“我曾经在联盟军里待过八个月,我若要寻一个饿死的地方,那是没有比这再好的。”
“军队!啐!你从来没有采过棉花、锄过田草呢。你从来——不许你笑我!”
当她的声音突然粗暴起来的时候,他的手就又覆在她的手上了。
“我并不是笑你,我笑的是你的外相和你的实际差异得太厉害了。同时我又记起卫家大宴会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那时你身上穿着一件绿衫子,脚上穿着一双小小的绿便鞋,深深陷在一大群男人里面,十分踌躇满志的。我可以打赌,你那时候是连一块钱换多少便士还不知道呢。那时你心里就只有一个观念,那就是那个陷害人的卫希礼——”
她突然把她的手拔了回去。
“瑞德,你如果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儿,那就请你不要再提卫希礼。关于他的事,我们是始终不能说对的,因为你并不能了解他。”
“那么你总一定能够了解他,跟了解一本书一样的啰!”瑞德恶意地说道,“不过,思嘉,我如果要打算借钱给你,我就要保留这个讨论卫希礼的权利,而且我爱说他怎样就怎样。我的借款尽可以放弃收取利息的权利,至于这个权利,那是我决不肯放弃的。而且关于卫希礼的还有许多事情,我都要知道一下。”
“我是不必跟你讨论他的。”思嘉答道。
“哦,不,你必须!因为你自己明白,现在钱袋的绳子拿在我手里呢,将来等你富有的一天,你也会有同样的权利去对付别人。……现在看情形,你对于他明明还是很有意思的——”
“不,我对他并没有意思。”
“哦,你刚才这样地卫护他,你这心理还不十分明白吗?你——”
“我听见我的朋友受到人家的讥讽,我是忍受不了的。”
“好吧,这一层我们暂时搁开它。那么他对于你还有没有意思呢?或者是,他因在罗克艾兰上蹲了这许多日子,已经忘记你了呢?又或者是,他已经认识了自己的妻子是真正可宝贵的呢?”
思嘉一听到提起媚兰,呼吸就立刻急促起来,几乎熬不住要把全部的真情吐露,说出希礼之跟媚兰在一起,不过是受面子的束缚而已。但是这话已经快要说出口,她又重新将口闭住了。
“哦!那么他仍旧还没有明白认识卫太太的好处的?他在牢狱里煎熬了这许多时,仍旧还没有减轻他对于你的热情的?”
“我看这个题目没有讨论的必要。”
“我可愿意讨论它,”瑞德说,他这话里含着一种低微的调子,思嘉并不了解,可是觉得很不高兴,“而且我一定还要讨论下去,并且要你一句句地回答我。那么他仍旧是爱你的?”
“嗯。如果他仍旧爱我怎么样?”思嘉有些生气起来地嚷道,“我不高兴跟你讨论他的事,因为你并不能了解他,你也不能了解他那样的爱。至于你所知道的爱,那就只是——嗯,只是你用在那个姓华的女人身上的那一种。”
“哦,”瑞德很温和地说,“那么我是只能具有肉欲的了?”
“不是吗?你自己总该明白的。”
“照这么说起来,你之不愿意跟我讨论这件事,我倒该佩服你了。你是怕我这不洁净的手和嘴唇要玷污他的爱的纯洁?”
“嗯,是的——差不多是这样的。”
“我对于这种纯洁的爱,倒觉得很有兴趣——”
“哦,白瑞德,你不要这么讨人厌吧!难道你以为我跟他曾经有过暧昧——”
“哦,这种思想从来不曾跑进过我的脑子。实在的,不过你跟他为什么竟不曾有过一点暧昧呢?”
“你以为希礼会——”
“哦,那么你刚才说的这种纯洁的爱,全靠希礼独个人在那里拼命维持,并不是靠你维持的了。老实告诉你吧,思嘉,你也不应该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太轻的呢。”
思嘉听了这话,瞪着眼睛对他那张平静而不可理解的脸上看了看,心里不胜其惶惑而愤怒。
“这桩事情我们不能再谈下去了,你的钱我也不要了。那么,就请你滚吧!”
“哦,我的钱你是要的,而且我们已经谈到这里了,为什么又要中止呢?况且你跟他既然没有暧昧,那么这事便是一段纯洁无瑕的情史了,再多谈谈是毫无害处的。那么希礼之所以爱你,完全是为了你的心灵、你的灵魂和你的高尚品性了,是不是?”
思嘉听了这话,心里像绞一般地痛楚。当然,希礼确是为了这几件东西而爱她的。她因为知道这样,才觉得生活还可以忍受。她知道自己身上深深埋藏着的美,唯有希礼一个人看得见,但是希礼为拘于礼节,只是对她维持着一种遥远的爱。谁知她这种种深藏的美,现在经瑞德这么一说,便似乎不那么美了,又加瑞德假装一副平静的声音,硬把那讥讽的意味掩盖掉,那就尤其使她觉得难受了。
“我做孩子的时候,”瑞德继续说,“曾经有过一种理想,以为在这恶劣的世界上,这种纯洁的爱也仍旧可以存在的,现在听到了你们这个故事,使我相信我这理想实现了。那么希礼对于你的爱,是从来没有触到过肉的?那么假使你长得丑陋,没有这样雪白的皮肤,他也同样可以爱你的啰?假使你没有长着这双要使男人家神魂颠倒的绿眼睛,他也同样可以爱你的啰?假使你那个屁股不会那么扭扭捏捏,不会使九十岁以下的任何男人都一见销魂,他也同样可以爱你的啰?还有你那两片嘴唇儿——可是得了,我决不能让我的肉欲也来参加的。总之,照你这么说起来,希礼对于这一些东西是一样都没有看见的了?或者他也未尝不看见,可是一样都不能使他动情的?”
思嘉听了这话,不由得忽然记起那天跟希礼在果园里的一番情景来,记得那时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嘴唇热烘烘地贴在她的嘴唇上,仿佛他再也舍不得放开她似的。于是她不由得红起脸来,而这一下红脸是逃不了瑞德的眼睛的。
“那么,”他说时声音里面含有一种几近愤怒的颤抖调子,“我明白了。他是纯然为了你的心灵而爱你的?”
这时思嘉觉得非常的愤怒。他怎么竟敢拿他的龌龊手指碰上来,以致她一生之中唯一美丽而神圣的一桩事情也被玷污呢!冷静的,坚决的,他快要冲破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了,他所需要的那一番消息,快要被他刺探出去了。
“是的,他确是这样的!”她把果园中的记忆竭力推到脑后去,老着脸皮喊出来。
“嗨,亲爱的,他是连你有没有心灵还不知道呢!即使他果真为你的心灵而爱你,他就用不着为要维持这种——这种,就说是‘神圣’的爱吧——为要维持这种‘神圣’的爱而那么苦心孤诣地防备你,是不是?因为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心灵尽管可以心安理得地爱着,决不能算是不名誉,也决不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婆。如今希礼却正是贪图你的肉体,又要顾全他们卫家的门风而觉得万分为难的。”
“你自己心地龌龊,就当是人人都跟你一样了!”
“哦,我是贪图你的肉体的,我从来不曾否认过呀。只是我要谢谢上帝,我是并不管他妈的荣誉不荣誉的。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只要我拿得到手,我就都要拿,因此我用不着跟天使或是魔鬼去奋斗。至于你对希礼,你是替他造成一个多么快乐的地狱了呢?我几乎是要替他可怜了。”
“我——我替他造成地狱?”
“是的,不错!你对于他便是一种永远存在的诱惑,但是在他们那个族类里面,大多数人是宁要荣誉而不要爱的。而且照我看起来,这个可怜虫现在对于你,仿佛是既没有爱也没有荣誉足以使他热衷的了!”
“他是有爱的!……我的意思是说,他是爱我的!”
“真的吗?那么请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今天的讨论就可以告一个结束,同时你也就可以拿到我的钱,随你拿去扔到阳沟里去我都不管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将一支才吸了一半的雪茄扔到痰盂里。他这动作里面,含着一种异教徒的自由和一种控制着的魄力,这是思嘉曾经在亚特兰大失陷的那天晚上注意到过的,她觉得这种动作有些儿阴险,并且有一点儿怕人。“他如果真爱你,怎么肯让你独个人跑到亚特兰大来筹这税款呢?要是我的话,我如果肯让我的爱人做这样的事,那我就——”
“他并不知道呀!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
“那么你就以为他是不应该知道的吗?”这话的声音里面分明是带点儿愤怒了,“如果像你所说,他是爱你的,他就应该知道你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就应该宁可杀了你,也不让你独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何况你是来找我的呢!真是天晓得!”
“可是这些事情他一概都不知道呀!”
“这是不必等你告诉他,他也应该猜到的。要是连这一点都猜不到,那他就永远不能知道你的什么了,永远不是你的知心了。”
他这话说得多么不公道呀!仿佛希礼是会看透别人的心肺似的!仿佛希礼知道了这桩事情,就能够阻止她不到这里来似的!但是一转念之间,她就突然悟到希礼确实是能够阻止她的。那天在果园里的时候,只要希礼给她一点点儿的暗示,说艰难的日子总有一天会过去,那她就决不会想起找瑞德来了。就是临到她要上火车的时候,只要希礼对她说句温情的话儿,或者表示一点临别的依恋,也就可以将她留住的。然而希礼只是一本正经地打官话。那么瑞德的话果然对的吗?希礼果然不应该不知道她的心吗?想到这里,她就急忙将这不忠的念头推了开去。当然,希礼是不会怀疑她的。希礼断然不会怀疑她转这不道德的念头。因为希礼的心地非常高尚,决不会发生这种卑鄙龌龊的想头。现在瑞德不过是要破坏她的爱罢了,不过是要打碎她所最最珍爱的一件宝贝罢了,于是她下了一个狠毒的决心,等她这爿店的基础弄稳固了,锯木厂弄发达了,钱也弄足够了,然后再来跟瑞德算这笔账,非要叫他现在给她的这种苦恼和羞辱一一都付出相当的代价不可。
这时瑞德站在她旁边,低着头看她,微微现出一点有趣的样子。刚才那一阵使他激动的情绪已经过去了。
“我倒不懂了,这些事情到底跟你有什么相干?”她问道,“这是我的事,也是希礼的事,却不是你的事。”
他耸了耸肩头。
“别的没有什么。我只是对于你的忍耐性怀着一种深切而客观的钦佩罢了,思嘉,同时我也不愿意看见你的精神过多地在磨石底下被磨碎。我知道你有一个陶乐要负担,那是已经足够一个精壮力健的男人努力的了。你还有一个害病的父亲,他是再也不能给你帮助的。此外还有你两个妹妹,还有那几个黑人。现在你又加上了一个丈夫,或者还要加上白蝶小姐的一副担子。即使卫希礼和他的家属不靠你维持,你的肩担也已够重了。”
“他并不靠我维持,他帮助我们——”
“哦,我的天,”瑞德不耐烦地说,“我们不要再来这套鬼话了。他是不能帮助你什么的。他现在靠你维持,将来也还要靠你维持,即使不靠你维持,也必定要靠别人维持,一直维持到他死为止。好了,好了,这个题目我也懒得再谈了……你到底要多少?”
一阵辱骂的话已经奔到她唇边。他既然给了她这种种的侮辱,既然诱得她把自己最最珍视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而加以一番糟蹋,难道还以为她肯接受他的钱吗?
但是那已经涌到唇边的狠话突然又收回去了。这时思嘉如果傲然拒绝了他的借款,并且叫他立刻滚出店外去,那固然是再痛快不过的事。但是像这样的豪举,是唯有那种真正富有、真正安稳的人才办得到的。现在她穷,就不得不忍受这样的侮辱;她多穷一天,就得多忍受一天。但是等到她将来有起钱来——哦,这是一种多么使人兴奋的思想啊!——等到她有起钱来,她就对于一切不高兴的事情都再不能忍受了,甚至对于别人应有的礼貌也要看她高兴不高兴了。
到了那个时候,她心里想道,我就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送上断头台,瑞德当然第一个先去!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那绿色的眼睛里便放出了一线光芒,嘴唇上边也泛起了半个微笑。于是瑞德也微笑了。
“你这人真是可爱,思嘉,”他说,“特别是当你心里转着卑鄙念头的时候。我不要你别的,单是看看你那两个酒靥儿,已经愿意买十三头骡子来送给你了,假使你要的话。”
这时前门开开来,那个学生走进店来了,一路拿一根鹅毛管剔着牙齿。思嘉站起身,将围巾围了起来,帽带子结了结紧。她已下了决心了。
“你今天下午忙吗?现在你能跟我去吗?”她问。
“到哪里去?”
“我要你陪我一同坐车子到木厂里去。我答应过扶澜,独个人不赶车到城外去的。”
“这样的大雨到木厂里去吗?”
“是的,我现在就要把那木厂买下来,免得你过几时又要变卦。”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响,以致那个站在柜台背后的学生吓了一大跳,拿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你难道忘记自己结过婚了吗?你现在是甘太太了,要是跟我这姓白的流氓一同赶车赶到城外去,给人家看见了不是玩儿的,你要知道我这人是上等人家客厅里不肯接待的哪。你难道连自己的名誉都不顾惜了吗?”
“名誉,那是胡说八道!我立刻就要把那木厂买下来,免得你变心,也免得扶澜先知道。走吧,不要假痴假呆了,瑞德。这点儿雨怕什么,快走吧。”
后来扶澜一想起了这个锯木厂,便要自怨自艾起来,深悔当初不该对思嘉提起这桩事。他想思嘉把那耳坠子偏偏拿去卖给白瑞德,事情已经糟透了,而且她买这个锯木厂,并不曾跟自己的丈夫商量一下,买了之后又不交给丈夫去经营,那不是糟而又糟吗?看起来事情有些不对,仿佛她并不信任他,也不尊重他的意见了。
原来扶澜这个人,也跟他所认识的那些男人一样,向来以为做妻子的总应该听凭丈夫优越知识的指导,并且完全接受丈夫的意见,而不能有她自己的意见的。至于大多数女人有她们自己的小主张,他也不一定不肯依顺。他以为女人是一种怪好玩的小动物,有时迁就迁就她们那种小癖好,原也是无所谓的。他本来生就了一副菩萨心肠,对于妻子的要求不见得会过分拒绝,总当是女人的见识不过如此,有时妻子的主张有点儿近乎愚蠢,那就轻轻地责备她几句,也足以显出他们男人的见识毕竟不同。谁知现在思嘉这么地过于心计,这就使他觉得不可思议了。
就说这个锯木厂的事吧。他知道思嘉买下了之后,总会跟他讨论以后怎样经营的问题,谁知思嘉只是笑嘻嘻地回答他,说她打算亲自去管这个厂,这就使他大大吃惊了。怎么一个女人家亲自去经营锯木厂,这在扶澜是闻所未闻的呢!你看亚特兰大这么大的地方,谁曾见过一个女人亲自经营事业的?莫说是亚特兰大,实在任何地方他都没有见过这种事。就算是现在日子艰难,有些女人不得不去寻几个小钱来补贴家用,那也总不过做点女人家本分以内的小本经营,像梅太太那样的烤饼卖,艾太太和艾芬妮那样的画瓷器、缝衣服、开公寓,或是像米太太那样的做小学教师,彭太太那样的教授音乐之类罢了。这些太太原都为的要挣几个钱,可是她们的事业都在自家家里做,并不曾超出女人的本分。至于离开家庭的保护,冒险混进男人的世界,去跟他们肩摩踵接地竞争,而甘受人家的侮辱和谈论,这种事情你看见有谁做过的?何况思嘉更没有这个必要,她是有一个丈夫会充充裕裕供给她的呢!
扶澜起初听见思嘉宣布这计划,还希望她不过是说着玩儿的,但是不久之后,他就知道她并不是开玩笑了。她居然将那木厂着手经营起来了,每天她总比他先起来,一早就将车子赶出桃树街去,晚上往往要等他关了店门,回到白蝶家里以后许久许久才回来。那一条路有几英里长,而且要穿过一个树林,树林里面满是新解放的黑人和北方的痞子,实在是危险极了,路上却只有彼得伯伯一个人替她保护。扶澜自己不能陪送她,因为店里的事将他的全部时间都占去了。他如果向思嘉提出抗议,她便说:“我不放心那个姓张的家伙,我如果不去看住他,他会把我的木料偷去卖掉的。过几天我要去找一个好人来替我管理,那时候我就用不着常常去了。我可以一直待在城里兜销木头了。”
在城里兜销木头!那不是大糟特糟吗?就在近来这几天,她也偶尔要从厂里抽出工夫来,带着木头到城里各处去兜售。碰到这样的时候,扶澜就只得在店后房里深深地躲起来,不敢见人家的面。他甘扶澜的老婆竟会到处抛头露面呢!
于是人们对于思嘉纷纷议论起来了。同时对于扶澜自己也难免有人责备,责备的是他不该让自己的老婆去这样抛头露面的。有时扶澜在柜台上做买卖,顾客里面有人对他说:我刚刚看见甘太太在什么什么地方呢……这就使得扶澜觉得非常难为情,再不敢见人的面。谁知这些人偏偏都爱管闲事,连思嘉的一举一动都要来向他报告的。有一次,某处地方盖造一座新旅馆,思嘉亲自跑到那里去抢揽那笔生意,当即就有接二连三的消息传到扶澜耳朵里来了。原来那天思嘉偶尔赶车经过那地方,看见韦唐正跟一个木料商人在那里讲生意,她就急忙跳下车,告诉韦唐说那买卖是很吃亏的,又说她厂里的货色比那人的好得多,又便宜得多,并且立即在脑子里算出一大篇账来证明给韦唐听,韦唐果然回了那人的货色,跟思嘉做成了交易。这事在思嘉自己,虽然是绝大的成功,在扶澜看起来却是大失面子了。因为她是一个女流,竟会在大街之上这样去抢同行的生意,已经是大糟其糕了,再加上大庭广众之中,公然显出了自己这样的善于计算,岂不是糟上加糟!而且她跟韦唐做成了买卖之后,并不马上就走,还跟一个爱尔兰的工头名叫高沾泥的站在那里谈了好一会儿天呢。这人在亚特兰大一向是声名狼藉的,因此人家就把这桩事情做话柄,一连议论了好几个礼拜。
还有一点使扶澜最不服气的,就是她这木厂被她经营得确实挣了钱。因为老婆挣钱的本领胜过了丈夫,他就难于为其丈夫了。而且她厂里挣来的钱,从来没有一个挪过去补助店铺。这钱大部分都汇到陶乐去了,同时她源源地写信给彭慧儿,把那钱的用途一一支配好。她又老实不客气地告诉扶澜,说等陶乐的修葺有一天弄齐全了,她就要把有余的钱拿去做押款生利息了。
“唉!唉!”扶澜一想起了这件事情,就要不胜愤慨。怎么一个女流也会懂得押款生息一类事情的!
近日以来,思嘉已经是满腹经纶了,而在扶澜听起来,只觉得她的计划是一个不堪一个。她本来有一个堆栈,被谢尔门的军队烧为平地的,现在她竟打算在那废址上面造起一所房子来开酒馆了。扶澜本来不是一个戒酒主义者,但是他对于这个计划强烈地抗议。他说造房子开酒馆是不吉利的,也很不名誉,几乎是跟租房子给人开妓院一样。至于为什么就会不吉利,他却讲不出一个透彻的理由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跟她辩论,于是她就报之以一声“胡说八道”。
“开酒馆是好生意呢。从前亨利伯伯说过的,”她对他说,“凡是住酒馆的人,向来不会欠租金。而且,你听我说,扶澜,我拿我那些卖不出去的劣等木料造起一所酒馆来,造价可以极便宜,租金却可以收得很高。一面收租金,一面还可收餐费,再加上做押款挣来的钱,我就可以再买几个木厂了。”
“啊呀,我的宝贝儿,你又何必再买几个木厂呢?”扶澜吓得大嚷起来道,“我倒以为你现在这个也该卖掉了。它要把你的精力都消耗完的,别的不去说,就说要维持那些解放的黑人在那里工作,也就够你麻烦了。”
“那些解放的黑人原都是混蛋家伙,”思嘉对于这点表示了同意,对于卖掉木厂的提议却装做没有听见,“张先生也说过,他每天早晨到厂里来工作,是保不定还有几个黑人剩在那里的。现在这班黑人简直是靠不住了,他们做了一天两天工,就丢下来走了,直要等到花完那几个工资才回来,你说不定哪天晚上全班一齐跑光的。因此我越看这个解放运动,越觉得它有罪孽了,这简直是毁了那些黑人呢。现在还有论千论千的人一点儿不做工作,那些在厂里工作的,也都吊儿郎当,没有丝毫的用处。而且你如果为他们好,骂他们几声——打是更加谈不到了——那个自由人局就要像老鹰扑小鸡似的向你扑来。”
“宝贝儿,你千万不要让张先生打他们。”
“当然不会的,”她不耐烦地答道,“我刚才不是说过,要是我打他们一下,北佬就要送我进牢监去的呢。”
“我可以赌咒,你的爸爸是一生一世没有打过黑人一下的。”扶澜说。
“嗯,一共只打过一次。有一天他打猎回来,那看马的黑人没有弄好他的马,便挨了他的打了。不过,扶澜,那时候是不同的。那些新放出来的黑人是另外一种东西,给他们好好吃一顿鞭子,也许是于他们大有好处的。”
扶澜不但惊异他妻子的见解和计划,并且惊异她从结婚以来几个月里边的变化。当他跟她初结婚的时候,她是一个温柔、甜蜜而女性的人物,现在她全然不是那么一个人了。在他向她求婚的一段短促期间,他觉得世界上的女人对于生活的反应,从来没有像她这么女性得可爱的,他只见她一味地天真、羞怯而娇弱。现在,她的一切反应完全变成男性的了。虽然她的面颊仍旧那么粉红,有着深深的酒靥、迷人的微笑,她的说话和行动却都像是一个男人了。她的声音变得干脆了、坚决了,而且凡事都会立刻下决心,再没有一点做女孩子的优柔态度了。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对于自己需要的东西,会像一个男人一样,从最简捷的途径去追求它,不像一般女人那么藏藏躲躲迂回曲折地追求了。
至于那种泼辣的女人,扶澜从前并不是没有见过。亚特兰大跟南方其他的都市一样,也有一部分财主太太是没有人敢去惹她们的。例如那精壮的梅太太,就没有人比得过她的威风;那脆弱的艾太太,没有人比得过她的专制;那银发柔声的惠太太,碰到有所图谋的时候,没有人比得过她的狡猾。但是这些太太贯彻自己主张的手段,虽然巧妙各有不同,终于还不失为女性的手段。她们对于男人的意见,无论接受不接受,外表上总都还装出尊重的样子。凡是男子说的话,她们至少外表上总还装得像是听信的。至于思嘉,她就除了自己的主张之外,不论谁的话都不听了,而且她无论进行什么事情,都完全用的是男性的势派,因此就招得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了。
“而且,”扶澜苦恼地想道,“大概人家也都在议论我呢,我不该容她这么不守女人本分的。”
此外还有那个姓白的家伙,也是使扶澜心里一直感着不安的。他常常要到白蝶家里来拜访,便是一个莫大的耻辱。扶澜虽然曾经在战争以前跟他在一起做过生意,却是一向都不欢喜这个人。当初他把瑞德带到了十二根橡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至今还常常觉得懊悔。他之所以瞧不起瑞德,一来是因为他在战争期间做那样的投机生意,觉得未免太冷血;二来是因为他不曾加入过军队。至于瑞德曾在联盟军里服务过八个月的事,那是只有思嘉一个人知道的,因为他曾经恳求过思嘉,叫她千万不要把这“耻辱”去向任何人泄露。但是扶澜最最轻视瑞德的地方,还在他吞没联盟政府的金子那桩事。因为当时替联盟政府经手款项的人不止他一个,都有机会可以吞没的,但是别人都比他老实,把成千成千的金子还给联盟政府了,唯有他一个人滴水不漏地全盘吞没。然而不管扶澜欢喜不欢喜,瑞德还是常常要到白蝶家里来。
外表上,他总算是来看白蝶小姐的,白蝶小姐头脑本简单,也就相信他是真的来看自己了。但是扶澜明知白蝶决不能吸引瑞德来得这样勤,因此心里总觉不舒服。小卫德对于任何人都很怕生,却偏偏欢喜瑞德,甚至于叫他“瑞德伯伯”,这就使得扶澜大大烦恼了。扶澜又记起战争期间,瑞德也曾追求过思嘉,因而引起人家纷纷议论。现在瑞德足迹来得这么勤,也许外边的议论更加难听了。至于他的朋友们当中,虽然对于思嘉经营木厂一桩事,常常有人在他面前公然地批评,却不曾有一个人敢对他提起这种事。但是扶澜自己已经觉察到,近来人家请他们两夫妻去宴会跳舞的事渐渐少了,到他们家里来拜访的人也渐渐少了。思嘉对于她的邻人们,大都觉得不投机,又因一天到晚忙着木厂里的事,就是那几家比较投机的,她也没有工夫常常去拜访,所以近来来客渐渐稀少的情形,在她是不以为意的。但是扶澜已经深刻地感觉到了。
扶澜一生的行为,向来都受着一种思想的支配:“邻人们要怎么说呢?”但是现在他的妻子常常做出这种越礼的行为,他就无法可以自卫了。他只觉得人人都在不赞成思嘉,也都因自己不能管束妻子而看轻自己。在他看起来,他觉得思嘉现在做的许多事,都是他做丈夫的所不能容许的,但是他如果要去劝阻劝阻她,或是去跟她辩论,或甚至批评她几句,那就立刻要从他的头顶泼来一阵暴风雨。
“唉!唉!”他无可奈何地想道,“我看她这人是马上就要发疯的,而且疯了之后就一时不能好了!”
虽在情形最最顺当的时候,她也立刻就会变样的。有时她本来非常高兴、非常顽皮,但是一刹那之间,就变成完全两样的一个人了。这种突然变化的原因用不着别的,只消他轻轻地对她说一句:“哦,宝贝儿,要是我做你的话,我就不肯——”于是暴风狂雨立刻起来了。
一经她的那双浓黑眉毛在她的鼻梁上面斗成了一个尖角,扶澜就会显而易见地浑身发起抖来。原来思嘉具有一个鞑靼人的气性和一头野猫儿的凶威,而当她发性逞威的时候,她就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不管别人家受不受得了。同时满屋之中立刻就会罩上一阵阴暗的云雾。如果扶澜还没有到店里去,他就提早去了;如果他在店里知道这情形,他就迟迟地不敢回来了。白蝶是胆子极小的,她一看见思嘉发脾气,就要像一只兔儿似的躲到房里去不敢出来。小卫德跟彼得伯伯照例往车房里躲。阿妈则躲到厨房里去低声做祷告。只有嬷嬷一个人经当得住这种暴风雨,然而嬷嬷是在郝嘉乐手底下经过多年的训练才能有这涵养功夫的呢。
其实思嘉也并不存心要发这样的脾气,而且很想给扶澜做一个好妻子,因为她未尝不欢喜扶澜,又很感激他保全了陶乐。但是她往往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终于还是爆发了。
如果一个男人家可以容她轻侮凌辱,她就无论如何不能尊重他。如果一个男人家在她面前或是别人面前显示了畏怯迟疑的态度,她就无论如何忍耐不了了。但是现在她的金钱问题已经有一部分得到解决,因而她对于这一类事情已经比较可以放松了,甚至有些觉得快乐了。只是她从许多事情上看起来,觉得扶澜自己既然不善做生意,而又不容许她去好好做生意,这一点是使她不能释然的。
扶澜店里那些未清的账,他始终都不肯去收,必定要等思嘉催了又催,才肯向人家去问一问,而且也是马马虎虎的。这一种情形,思嘉也早已在意料之中。现在有了这些时的经验,她对于甘家的经济状况就更加明白,除非她自己去努力多弄几个钱起来,以后他们的生活总都不过勉强过得去罢了。因为她已知道扶澜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只要能把那肮脏的小店维持过后半生世,他就可以心满意足。但在思嘉看起来,现在的世界变幻莫测,唯有金钱才是安全的保障,所以觉得扶澜这点点资源,基础实在不稳固得很。
她又想扶澜若在战前太平的日子,也许能做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都改了样了,因而他也不得不落伍了,又加他的性情非常地顽固,死抓住旧时代的做法不放,那么叫他怎样能够成功呢?他所完全缺乏的,就是这个残酷的新时代所最需要的侵略性。至于她自己,她是富有这种侵略性的,所以不管扶澜欢喜不欢喜,她都要把这点特长施展出来。人家都正需要钱,她就不得不努力去挣钱,这桩工作原是十分艰苦的。至于扶澜那方面,照她想起来,至少应该不妨碍她的计划,因为她的计划现在已经渐渐见效了。
她本来是没有经验的,经营这个木厂又决不是一桩容易的事,现在同行的竞争比从前更加尖锐化了,因此她晚上回家的时候,总觉得非常疲倦,而且烦恼。谁知扶澜偏偏常要泼她的冷水,常要对她说“宝贝儿啊,要是我做你的话,我就不这么做,不那么做”之类的话,以致思嘉常常按捺不住心中的闷气,顿时便吵起架来。因为照思嘉的想法,他自己既然没有胆气出外去弄钱,怎么还要一直对她吹毛求疵呢?至于他对她不住唠叨的那套话,那是她觉得没有一句不蠢的。现在这种年头,她干得像个女人不像个女人,谁还去管他妈的?何况她这不像女人所干的木厂,现在居然赚钱了,而这钱是大家都要得紧的,她跟她的家庭跟陶乐都在等用的,就是扶澜自己也在等用的。
至于扶澜那方面,他却只要休息和安静。他当初一秉良心去服务的那场战争,已经损坏了他的健康了,断送了他的财产了,并且使他成了一个老人了。对于这一切,他却都并不懊恼,现在经过了这四年战争之后,他所要求于生活的就只有和平跟仁善两件东西了。他只求能够看见周围都是和善的面孔,朋友们都称赞他一声好,别的他都不要了。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了家庭的和平是要有代价的,它的代价就是,不论思嘉愿意做什么,一概都得依顺她。所以他因为感觉疲倦的缘故,就依了思嘉自己的条件买了和平了。有时他在寒冷的黄昏里从外边回来,思嘉替他开门时,给了他一个嫣然的微笑,同时在他的耳朵上、鼻子上,或是其他不正当的地方吻了一吻,他就觉得那笔代价付得很值得。又有时在温暖的被窝里,他觉得思嘉的头瞌睡沉沉靠在自己肩膀上,他也认为那笔代价付得很值得。总之,只要他凡事都依顺着思嘉,他的家庭生活就可以过得很快乐。但是他所获得的和平实是空虚的,徒然有一个和平的相貌罢了,因为他为要购买这和平,已把结婚生活所应享受的一切都拿去做代价了。
“一个做女人的总应该多注意些她的家庭和家里人,不能像男人一样在外边瞎闯的,”他想道,“现在,只要她有一个孩子——”
他一想到孩子,就不觉微笑起来,从此他就常常想到孩子了。至于思嘉那方面,她的不要孩子的心思是差不多公然对人宣说的。不过事实上,孩子也不见得就会站在那里等你去请呀。扶澜也知道多数女人都说不要孩子的,但那不过由于她们的愚蠢和恐惧罢了。如果思嘉有了个孩子,她一定会爱的,并且也会跟别的女人一样,甘心情愿地守在家里了。到那时候,她就不得不把那木厂拿去卖掉,于是他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他又以为,凡是女人必定要等有了孩子才能够快乐,现在思嘉还没有孩子,所以她不能快乐。原来扶澜对于女人虽然完全不了解,但是对于思嘉有时觉得不快乐,还不至于完全看不出来。
有时他半夜醒过来,会听见枕头上有轻轻啜泣的声音,当他第一次听见这声音的时候,思嘉正抽泣得连床都嘎嘎地震动起来,于是他大惊问道:“啊,宝贝儿,这是怎么一回事?”而回答他的只是一个大声的怒叱:“哦,你不要管我吧!”
不错,有了孩子就会使她快乐的,也会使她不再分心去干那些傻事了。有时扶澜不胜其感慨,以为他是捉了一只热带鸟来了,虽然它满身的光焰、满身的宝色,但是对于他,只要一只鹪鹩也可以将就了。事实上,鹪鹩还要比它强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