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从树枝里筛下来的早晨的阳光将思嘉晒醒过来。这时她拘挛着睡在那里,已经睡僵了手足,骤然一醒过来,竟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那阳光照得她眼睛也睁不开,底下的车板硬邦邦地戳痛她的肉,两条腿上又给一件沉重的东西压酸了。她勉强坐了起来,一看腿上压着的正是卫德。媚兰一双光着的脚板差不多都搁在她面孔上了。百利子像一头黑猫儿似的盘在一个角落里,那个娃子就塞在她跟卫德之间。

  一会儿她就完全清醒过来,当即坐直了身子,急忙向四周看了看。谢天谢地,并没有看见北佬!原来她这个藏躲的地方还未被人发觉。于是她把昨晚的事情一一回想起来。自从瑞德走后,她就将车子继续向前赶去,可恨那条路上满是很深的车辙,跑起来十分颠簸,有一次一个轮子陷入了一条深沟,那马再也拉它不起来,她只得跟百利子跳下车去将轮子拼命抬起。有时听见了近处有士兵的脚步声,也不知是友是敌,就得慌忙把车子赶到旁边田里或是树林里去躲着。当这时候,她总提心吊胆地抖个不歇,生怕谁要是咳嗽一声,或是卫德打一个呃,就要把那些士兵引了来。

  就这样走了半夜,终于将近瘌痢村了,这时她看见远处有星星的营火,原来是李将军的后卫在那里等候命令。她因而不得不打田畈里绕大圈子走了一英里多,这才看见那营火远远消失在她的背后。于是她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通到陶乐去的小车道,直把她急得哭起来。后来好容易找到了,那马却又一跪跪了下去,死也不肯动了,无论她跟百利子怎样拉着它的笼头,它也不起来了。

  于是她只得解下马来,让它休息一下,同时自己也觉得疲倦极了,便钻到车后去伸着两条腿躺着。一躺下来便觉蒙蒙眬眬地要睡过去,但还记得媚兰曾用虚弱的声音向她哀求道:“思嘉,我能喝一点水吗?”又记得她自己曾经回答她:“没有水。”大约这话还未说出口,她就睡熟了。

  现在是早晨了,周围的世界非常地清静肃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又有那金黄煜煜的阳光照着,并没有敌人或是溃军在面前。于是她觉得饥饿了,觉得焦渴了,觉得浑身酸痛拘挛了,同时心里充满着诧异,想她郝思嘉一向是没有温软的被褥睡不着觉的,现在为什么要像种田人一般,在硬板上睡了一晚呢?

  对着阳光眨了一会眼,便把眼睛落到媚兰身上去。骤然一看,几乎把她吓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媚兰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孔雪白,思嘉当她一定是死了。直等仔细一看,见她胸口还在微微地起伏,这才放了心。

  思嘉将手遮在眼睛上向近旁再仔细一看,看见面前有一条碎石铺的车道向路侧迤逦而去,这才知道她昨晚过夜的地方乃是什么人家前院里的一株树底下。

  “怎么,这里是马家的地面呀!”她这么一想,心里便喜得怦怦乱跳,因为她希望可以得到朋友的帮助了。

  但是一个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那庄园上。草地上的灌木和草都给马蹄车辙蹂躏尽了,连地上的泥土都被翻掘得零乱不堪了。再往里面看去,哪里还有那所白粉高墙的住宅?就只剩一片长方形的墨黑的焦基,以及两个同样墨黑的烟囱,高高竖在一片焦得枯黄的树叶里了。

  她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深深吸进一口气。她一会儿回到陶乐,也是像这样烧为平地了吗?也会像这么寂静如死的吗?

  “现在不要去想它,”她急忙告诉自己说,“现在我决不能想,想到这层我又要害怕起来了。”但是她虽想不害怕,她的心却不由跳得快起来,而且每跳一下都似乎是在嚷着:“家!快!家!快!”

  现在他们就得赶快动身了,但是他们先得弄到一点食物和水,尤其是水。她把百利子摇醒了,百利子滚着眼珠四下看了看。

  “天晓得,思嘉姑娘,俺当是今天睁开眼睛已经就到了家的,怎么还在这里?”

  “到家还早呢。”思嘉一边拿手掠着头发一边说。现在她脸上身上又已给汗湿透了。她觉得自己身上很脏很粘,差不多已经闻到臭气了。她的衣服已经皱得一塌糊涂,而且她一生一世都没有觉得这么疲倦这么发酸过。她仿佛觉得身上已经没有肌肉了,略动一动就像针刺一般的痛楚。

  她低下头看看媚兰,看见她那黑眼睛已经睁开来。那双眼睛虽然疲倦却还明亮,像害热病的人一样,周围圈着一道浓黑的黑圈。她慢慢张开了两片燥裂的嘴唇,低声哀求道:“水!”

  “快起来,百利子,”思嘉命令道,“我们到那口井里去弄点水来。”

  “可是,思嘉姑娘!那边一定有鬼的。如果有人死在那里呢?”

  “你不快下车来,我就要叫你做鬼。”思嘉说,因为她现在没有心绪跟人家辩论了。

  但是她忽然想起那匹马来。啊呀,我的天!倘如那马已经死了呢?她想起昨天晚上把它解开的时候,它已经像要死的了。她急忙绕到车后,看见那马横躺在地上。如果它已经死了,她就要诅咒一会上帝,自己也死了。她记得《圣经》上有人做过这种事情的,诅咒一会上帝然后死,她现在很能体会那个人的感情了。但是那马还活着,在那里沉重地呼吸,一双眼睛已经半闭着,但是还活的。好吧,大概有一点水也可以救得转的。

  百利子嘴里不住地咕哝着从车上爬了下来,怯生生地跟在思嘉后面,打那条石径上走去。那正屋的焦基后面有一排白粉墙的奴隶屋,默默地竖在树荫底下。那口井就在正屋跟奴隶屋之间,井上的辘轳还放在那里,将水桶深深挂在井底。思嘉跟百利子合着力,将绳子绞了上来,眼前便放着澄澈清凉的满满一桶水,思嘉不由分说,立即将桶捧在嘴边啜啜有声地喝了个痛快,直喝得那水泼了一身。

  后来百利子忍不住开口了:“喂,思嘉姑娘,俺也口干呢。”这才使她记起别人也有这需要。

  “你解开索儿,把桶子拿到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一点儿。等他们喝完了,剩下来的都给马喝。你想媚兰姑娘该奶孩子了吗?他要饿了。”

  “天晓得,思嘉姑娘,媚兰姑娘没有奶呢,过一会儿也不会有的。”

  “你怎么晓得?”

  “像她这么的人俺见得多了。”

  “你不要再装内行了吧。昨天媚兰姑娘养的时候,你是什么都不懂呢!赶快去吧。我还要去找吃的去。”

  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直到到了果园里才算找到了一些苹果。这地方也有兵来过,树上的苹果是一个也没有了。她所找到的都是落在地上的,大部分都烂了。她找最好的捡了起来,拿下摆翻过来尽量地装着。她回到车上来时,一路都有碎石子跑进她的低帮鞋子,戳得她一双脚怪疼的。她想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换一双高帮鞋子来呢?又为什么不把草帽带来呢?又为什么不带点吃的来呢?她简直是个傻子了。但是她当时总以为瑞德一切都会替她布置好的呢。

  “瑞德!”她向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因为就连这个名字也觉讨厌的。她恨他极了!她觉得他可鄙极了!但是她还曾站在那里让他亲嘴呢——还像是有点喜欢他来亲的呢!她昨天晚上真是发疯了。他这人是多么卑鄙!

  她回到车子旁边,将苹果分给大家,余下来的一些撂在车后。现在那马已经站起来了。但是这水也不曾对它发生多大效力。现在它站在阳光底下,比昨天晚上看见的样子更加不堪多了。它臀部的两片骨头像两把刀那么竖着,它的肋骨跟洗衣板一般,它的背脊是疮痍满目的。思嘉替它驾上车去的时候,简直怕得不敢碰在它身上。她将笼头套进它的嘴,才知道它是差不多没有牙齿的。它已经老得跟山头一般了!于是她又恨瑞德了,他既然要给她偷马,为什么不偷一匹好些的来呢?

  她跳上了赶车的座位,将那树枝向它背脊上抽了一下。那马哼了一声,起步走了,但走得非常慢,她觉得自己随便跑跑也可以比它快些。于是她恨起车后那些人来了。倘如没有媚兰,没有卫德,没有那孩子,没有百利子,她是可以多么逍遥自在地跑着,三步两步就可以跑回陶乐见到母亲了!

  这时他们离开陶乐大约已经不会多过十五英里了,但照这马这么走法,总要整整走一天,因为她随时都得停下来让它休息休息。还要整整的一天呢!她向那条红泥路上看了看,仿佛路途还是无穷无尽的,她还得再过许多钟头才能晓得陶乐是否还存在,母亲是否还在那里。她还得再过许多钟头才能结束这个酷日之下的途程。

  她回过头看看媚兰,看见她对着头顶的烈日紧紧地闭着眼睛,她把她的帽绳子解了开来,把帽子撂给百利子。

  “你拿那帽子遮在她脸上,好给她的眼睛挡住阳光。”思嘉向百利子说。然后她记起她自己的头也是没有遮盖的,便想道:“好吧,有这么一天,我一定满身痱子会长得跟珠子一样了!”

  她自从出世以来,从来没有不戴帽子不披面罩在太阳里走过路,从来没有不戴手套拉过马缰绳。谁知她现在竟会坐着这么一辆破车,驾着这么一匹病马,身上污脏、汗臭、饥饿、憔悴,而用着这种蜗牛的步子在走这种荒凉的地面呢!不过是几个礼拜之前,她还是十分安全的、十分安稳的!不过是几天之前,她跟亚特兰大的每一个人都还以为那个地方决不会失陷的,佐治亚州决不会被侵入的。然而四个月前从西北角上浮起的那朵小小的云头,竟会扩展做一阵狂风暴雨,再扩展做一阵呼啸的飓风,横扫过她的世界,将她扫出了她的安稳的生活,而落入了这种寂寞荒凉的境界中了。

  陶乐现在依然无恙吗?还是也已随着那横扫过佐治亚州的一阵狂风飘去了呢?

  空气是沉闷的。在那下午酷烈的光线里,每一片熟悉的田、每一丛熟悉的树,都依然那么碧绿可爱,但却都非常的寂静,寂静得使思嘉心里不由得生起恐怖来。她一路经过的人家,没有一家不是空的,没有一家不是弹痕累累的。有的就只竖着一根精瘦的烟囱,仿佛替那已成焦炭的残基在那里站岗。他们自从早晨动身起,一直没有见过一个活的人,也没有见过一头活的动物。死的却是触目都是——死的人、死的马、死的骡子,横七竖八地躺在路旁,都是肿得胖胖的,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在向他们轰击。平日她经过这条路时,照例是要听见远处的牛鸣和树头的鸟唱,现在这些声音一样都没有了,就只有前面马蹄的噗落噗落声和后面孩子的嘤嘤低泣声。

  她觉得这样的岑寂一定会有鬼的。她猜想,在那些幽静的树林里一定到处都是鬼。因为她知道琼斯博罗附近的战争已经不知打死几千人,在烈日当空的时候,这几千死人的鬼一定都躲在两边树林里,正拿血红的眼睛在窥探她。

  “哦,母亲!母亲!”她不觉自言自语地叫了起来。她恨不得立刻就见到母亲。她恨不得上帝替她造成个奇迹,让她立刻飞回陶乐去。她恨不得立刻抓住母亲的衣裙,立刻将自己的面孔埋到里面去。她知道母亲是有办法的,她知道母亲不会让媚兰和那孩子死去,她知道母亲会赶走一切的鬼和恐惧。然而她早已听见母亲有病了,恐怕母亲现在已经死在床上了。

  想到这里,她又对那可怜的马狠狠地抽了一下。他们非得赶快不可了!他们像这么爬行似的已经整整地爬了一天,如果再不快些,恐怕天又要黑下来,又得在外面过夜了。她把马缰绳勒得更紧,也顾不得自己臂膀的酸痛,不住地向马背上狠命地抖着。

  那脱力的马对于树枝和缰绳都没有反应,还是那么慢吞吞地向前蹒跚着。但是到了晚快边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这番辛苦途程的最后一段了。从那车道转过最后一个弯,他们就重新走上了大路。现在离开陶乐只有一英里了!

  面前有一堆野橘树的篱笆,那就是麦家庄子的起点。再上前一段路,就是我家的柏树夹道了。思嘉在那夹道口上勒住马,一眼看去,只看见黑沉沉的一片,什么动静也没有。现在暮色已经渐渐凝聚了,正屋里和厢屋里都看不见一点灯光。思嘉瞅着眼睛再仔细一看,原来楼上一层已经残毁了,两个孤零零的烟囱像墓碑似的竖在那里,那些七歪八倒的窗户,便像一只只破了珠子的眼睛。

  “喂!”她用她全身的气力喊道,“喂!”

  百利子慌得尽管拖思嘉的衣服,思嘉掉转头一看,只见她一双眼珠铜铃似的在那里滚着。

  “你不要嚷啊,思嘉姑娘!请你再不要嚷了!”她低声地说,她的声音颤抖着,“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回答你呢!”

  “我的天!”思嘉想着,便也觉得一阵颤抖通过她全身,“我的天!她这话不错的。那里面是不知什么东西都会被喊出来的呢!”

  她抖了抖缰绳,又把马催上前去。麦家这番景象已经把她的最后一丝希望都挖去了。它是毁掉的了,没有人的了,跟她一路上看见的那些庄园没有两样了。陶乐离开这里不过半英里路,而且同在一条大路上,如果军队曾经经过了这里,当然也曾经经过陶乐的。那么陶乐也已沦为平地了!她即使回到那里,也必定只剩一片焦土了,只剩星光照着空空的四壁,母亲父亲都走了,妹妹们也走了,嬷嬷也走了,黑人们也走了,天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像这里这么一片怕人的寂静了。

  那么她为什么会这么傻,为什么会这么没有常识,拼着性命回到这里来,并且把媚兰跟她的儿子也一同拖了来呢?她与其拼了这一整天的烈日和颠簸,到这寂寞无人的陶乐来死,倒不如死心塌地地死在亚特兰大!

  但是希礼曾经把媚兰交给她照顾的。哦,他临走的那一天是怎么对她说的!他说:“请你照顾着她吧!你肯不肯?你答应吧!”于是她答应了。当时她为什么要答应他呢?为什么要给自己加上这重束缚呢?其实她是非常憎恨媚兰的,虽在这么精疲力竭的时候,也还是憎恨她的。憎恨她,也憎恨她的孩子。但是她已经答应过希礼,现在她和她的孩子都属于她了,跟卫德和百利子一样属于她了,所以她只要还有一点气力,甚至还有一点呼吸,她都非把他们带走不可。她当初本来可以将他们丢在亚特兰大,把他们交给医院里去,但她日后怎么去见希礼的面呢?——无论在这个世界或是在另一个世界。

  哦,希礼!你现在在哪里呢?你晓得我现在带着你的妻子和孩子在这里拼命挣扎吗?你是不是还在人世呢?那么你在那罗克艾兰上也曾想到过我吗?或者你已经害天花死了呢——死了已经几个月了呢——跟弟兄们一同葬在战场上了呢?

  刚想到这里,她忽然听见附近树丛里起来了一个声音,几乎把她吓得全身神经一齐都崩断。同时百利子也大声尖叫了起来,急忙往车底里扑了下去,把那娃子压在底下。媚兰虚弱地伸着手,四下摸着她的孩子。卫德拿手遮住眼睛,也蹲到车底下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然后听见那树丛里一阵沉重的蹄子踩着树枝的声音,以及一阵沉浊的哞哞声。

  “不过是一头牛呢,”思嘉惊扰未定地粗声说,“你不要傻吧,百利子。娃子给你压煞了,媚兰姑娘跟卫德都被你吓坏了。”

  “是一个鬼!是一个鬼!”百利子一面哭着,一面扑在车底不住地拘挛。

  思嘉掉转头,高高举起那打马的树枝,向百利子的背脊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这时她自己已经吓得力乏而虚弱,因而不能容忍别人这么脆弱的。

  “坐起来吧,你这傻子,”她说,“不要等我打断这根树枝吧。”

  百利子只得呜呜哭着抬起她的头,硬着头皮向车厢板外一看,果然看见一头牛站在那里。那是一头红白两色的母牛,睁着惊惶的大眼睛对他们哀求似的呆看着,一会儿它又张开了嘴,哞的一声叫起来,好像身上有什么痛似的。

  “它受伤了吗?这种叫声有些两样呢。”

  “俺看它奶子胀痛了吧,”百利子已经有些镇定了,便这么下判断说,“大概它是麦家的,北佬来的时候黑人把它赶到树林里去藏着的。”

  “好吧,我们把它带走吧,”思嘉很快地下了决心,“那么我们就有奶给娃子吃了。”

  “咱们怎么带得它走呢?母牛是难弄的,奶子胀了的时候尤其难弄。你看那奶子胀得快要裂开了,怪不得它要叫呢。”

  “你既然讲得这么内行,赶快脱下你的小马甲,撕碎了结起一条绳子来,将它吊在车后边带着它走。”

  “哦,思嘉姑娘,俺是一个月没有穿小马甲了,就是有,也决不会随随便便拿出来穿的。俺也从来没有弄过牛,俺看见牛要害怕的。”

  于是思嘉放下了缰绳,拉起了自己的衣裙,那底下露出一件镶着花边的小马甲,那是她唯一美丽唯一完整的衣服了。她伸进手去解开了扣子,将它从脚上倒褪下来。这件小马甲的麻纱料子跟花边,都是瑞德最后一次越过封锁线时从纳索买来的,她足足花了一个礼拜的工夫才把它做成。但是现在她顾不得这些了,便将它拿在手里扯,那花边牢得很,一下扯它不开,她便放到嘴里去咬,好容易咬出一条缝,这才用尽两手的气力将它扯成许多条子,然后将它们结在一起,结成了一条长带。

  “你拿去吊在牛角上吧。”她指挥百利子道。

  但是百利子哭叫起来了。

  “俺是怕牛的,思嘉姑娘。俺从来没有弄过牛。俺不是田里的黑人。俺是家里的黑人。”

  “你是一个傻黑人,懊悔当初爸爸不该买你的,”思嘉慢慢地说,因为她疲倦到连发怒也没有气力了,“你等着吧,等我的臂膀不酸了,看我来着着实实地抽你一顿。”

  百利子骨碌着一双眼睛,先看了看女主人的脸,然后看了看那哀鸣的牛。她觉得两者之间,还是女主人比较不危险,因而她牢牢抓住了车厢板,死也不肯动身了。

  思嘉木僵着手脚,从车上爬了下来。这时她觉得怕牛的人大概不止百利子一个,因为她自己看见这么一个庞然的巨物,心里也着实有点惴惴然。幸而那头牛是很平和的。它的奶子痛坏了,也很欢迎人去帮它一点忙,所以思嘉拿那带子给它结在角上的时候,它并没有任何威胁的姿势。思嘉这头结好了,便把另一头牢牢结在车子的背后,然后她重新回到前面去爬上车子。这时突然一阵头晕,便只得扶在车厢板上暂时歇一歇。

  这时媚兰刚巧睁开了眼睛,看见思嘉伏在她旁边,便低声说道:“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家!思嘉不由得突然涌出一阵热泪来。家吗?媚兰原来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家了,他们只有一片寂寞荒凉的世界了。

  “还没有呢,”她竭力抑住了悲声,轻轻地回答她说,“但是快要到了。我刚才找到一头牛,过一会儿你跟孩子都有牛奶吃了。”

  “可怜的孩子。”媚兰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就伸手去摸那孩子,摸了一会摸不着,就又放下手去了。

  思嘉费了不少气力,终于爬上了赶车的位子,就立刻把缰绳拿在手里抖了抖。那马垂着头站在那里不肯动,思嘉只得残酷地又拿那树枝抽它。她心里希望着上帝饶恕她伤害一头已经疲劳的动物。如果上帝不肯饶恕她,她是要深觉遗憾的。好在陶乐已经近在眼前了,只要它再辛苦这么一段路,它要倒下地去也就可以由它高兴了。

  后来那匹马终于慢吞吞地起起步来,于是前面的车轮吱嘎吱嘎地响着,后面的母牛一步一声地叫着。那凄惨的叫声使得思嘉神经一根根地竖起来,几乎要跳下车将它放掉。她想陶乐如果已经没有人,这牛对于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处?她是不会挤奶的,即使会挤,那牛大概也要踢着她不让她挤。但是牛已拿到手里了,她又为什么把它放走呢?除此以外,她在这世界上拥有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一会儿她们到了一个斜坡的脚下,于是思嘉的眼睛不由得润湿起来,因为越过这个斜坡就是陶乐了。但是她朝那斜坡看了一眼,心就又立刻沉落下去。她知道这一匹马是无论如何上不了坡的。

  她只得又勉强跳下车,将马笼头抓在手里。

  “你下来,百利子,”她命令道,“把卫德也带下来,你抱着他走,或是让他自己走。娃子放到媚兰姑娘身边去。”

  卫德一面哭着一面叫,也不知叫些什么,思嘉只听得出他说:“黑——黑——我怕!”

  “思嘉姑娘!俺是不能走的。俺脚上长着泡泡,疼啊,反正俺跟卫德两个人也没有多重的,而且——”

  “下来吧!不要等我来拖你。要等我拖你下来,我就把你独个人丢在这里了。赶快!”

  百利子呜呜地哭着,向两边的树木看了看,生怕一出了车厢便有什么鬼怪要从那里伸出手来擒她去。但是她只得把娃子放在媚兰身边,抖簌簌地跨了出来,站在地上,然后再伸手去抱卫德。卫德也呜呜地哭着,紧紧箍住百利子不放手。

  “你叫他不要哭呀,我受不了了,”思嘉一面说着,一面抓住马笼头,勉强向斜坡上拉上去,“你乖些,卫德,不要哭,再哭我要打你了。”

  上帝为什么要发明孩子呢?她一边走着,一边这么狠心地想,孩子有什么用处呢?——除了给我们许多麻烦,一直要我们照顾,一直要妨碍我们。她这时精疲力竭,再没有心肠去怜悯那个孩子了。她只深深懊悔当初不该养出他,深深懊悔当初不该跟察理结婚。

  “思嘉姑娘!”百利子抓住思嘉的臂膀轻轻说道,“咱们不要到陶乐去吧,他们都不在那里。他们都走了,也许他们都死了——妈跟他们大家。”

  这就是思嘉自己的思想的回音,现在被百利子说出来了,她就觉得非常愤怒,急忙甩脱了百利子的手。

  “那么把卫德交给我吧,你就可以坐在这里不走了。”

  “哦,那不!那不!”

  “那么你不要开口!”

  那马走得多慢啊!它口里的白沫淋得思嘉满手都是了。思嘉不由得记起从前给瑞德唱过的一只歌来,但只记得一句,其余的都忘记了,那是:

  “再有几天,这沉沉重担便可以卸肩。”

  应该是“再有几步”吧!是的,这“再有几步”几个字不住在她脑里回旋着。“再有几步,这沉沉重担便可以卸肩。”

  她们挣扎到坡顶了,往下看去便是陶乐的一片橡树,仿佛那暮色苍茫的天空上涂着一搭墨。思嘉急忙瞅起眼睛来,看那边有没有灯光。看了半天,没有。

  “他们是走了!”她的心变成一块冷冰冰的铅块似的对她说,“走了。”

  她将马头牵进了柏树的夹道,那些柏树照常交拱着,夹道里面黑得同半夜一般。她瞅着眼睛向前看过去——哦,难道是眼睛花了跟她开玩笑吗?——那一座白粉墙的房子仿佛还在那里的。家!家!这里就是家了!这亲爱的白粉墙,这飘荡的窗帘子,这宽阔的走廊——难道都还依然无恙吗?还是这黑暗的阴影怕她吃不消骤然的惊吓,姑且瞒她一时呢?

  那条夹道仿佛有几英里路长,那顽强的马却是越走越慢了。她只得拿眼睛先去探索,屋顶似乎是完整的。难道有这种事吗?难道有这种事吗?不,这是不可能的。战争决不能容情,陶乐又何能独免?虽然陶乐本来预备支持五百年,战争又怎么会放过它呢?

  于是那个朦胧的轮廓渐渐成形了。她把那马拉紧了几步,雪白的粉墙就从黑暗里映照过来,而且并没有一点烟熏火炙的痕迹。陶乐居然幸免了!家居然还存在的!她便放开马笼头,跑步跑完最后一段路,仿佛急于要把那粉墙去一把搂在怀里一样。在这当儿,她忽然瞥见一个朦胧的人影从前廊上浮了出来,停在顶头一步台阶上。那么陶乐的人并没有走光,家里还是有人的!

  一个欢呼的声音已经浮到她喉咙口,但又立刻消失了。那所房子黑暗而寂静,而且那个人影一点儿不动,也不做声。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什么毛病呢?陶乐分明是完完整整的,但被她一路经历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寂静所笼罩了。直至许久之后,才见那人影动作起来,木僵地、慢慢地走下台阶来。

  “爸,”她嗄声叫着,心里却还有些疑惑,“是我,思嘉。我回家来了。”

  嘉乐向她走过来,沉默得梦游人似的,慢吞吞地拖着一双木僵的腿儿。他走到她身边依稀恍惚地看着她,仿佛跟她是梦中相见。随即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思嘉觉得那只手是发抖的,仿佛他刚刚从一场梦魇里醒过来,对于现实只有一半的意识。

  “女儿,”他很费力地说,“女儿。”

  然后他不响了。

  怎么——他是一个老人了!思嘉心里想。

  嘉乐的肩膀有些佝偻。他的面孔虽然看不大清楚,却可看出它已失去了活力,失去了从前那种不耐安静的活力。他的眼睛当时看着她的那种神情,竟跟小卫德眼中那种恐惧的神情一般无二了。他已变成一个小老头儿了,精力已经完全衰败了。

  于是,一种对不可知东西的恐惧突然擒住了她,她只能站在那里对他瞠视着,本来有一阵潮水似的问话都在她的唇边被截住了。

  车上的微弱哭声重新响起来,嘉乐似乎勉强动了动。

  “媚兰跟她的孩子都在车上,”思嘉急忙对他低声说,“她病得很厉害——我把她带了家来了。”

  嘉乐的手从她肩膀上抽回去,挺了挺自己的肩膀。当他慢慢走向车旁去的时候,思嘉方才有些隐约记起从前那个陶乐主人出门迎客的影子来,仿佛他的说话也是从朦胧的记忆里说出来的。

  “媚兰姑娘!”

  媚兰的声音从车里模糊地响了一下。

  “媚兰姑娘,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十二根橡树已经烧掉了,你必须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这时思嘉忽然想起媚兰吃了这一天的苦,觉得自己不能不赶快行动了。她得赶快把媚兰跟她的孩子移到一张软床上去,让他们可以安适,还有别的许多琐碎的事情该做,也得马上做起来。

  “她得人来抬,她不能走的。”

  这时听见屋子里发出一阵脚步声,随见一个黑人从那漆黑的穿堂里钻出,跑下台阶来。思嘉仔细一看,原来是阿宝。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嚷道。

  思嘉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这阿宝本是陶乐的台柱子,现在觉得他是跟自己家里人一样可亲了。这时他一面拍着思嘉抓他臂膀的那只手,一面不觉滴下眼泪来,口里嚷道:“您回来了,好极了!您回来了,好极了!”

  百利子也快乐得哭出来,只不住断断续续地喊着:“爸,爸,亲爱的!”卫德看看这些大人都会这么哭,便觉得胆子壮起来,鼻子里哼哼地说道:“我渴!”

  于是思嘉发号施令了。

  “媚兰姑娘现在车里,还有她的孩子也在那里。阿宝,你去抱她上楼,可要当心些,把她放到后边那间客房里。百利子,你去抱孩子,带着卫德一同到里边去,给卫德一点水喝。嬷嬷在家吗,阿宝?你去告诉她,说我找她。”

  阿宝听见这种命令的语气,不敢怠慢,便走到车子旁边去,向车后厢里摸索了一会。当他把媚兰从那躺了整整一天的鸭绒被上半拖半抱起来的时候,媚兰曾发出一点呻吟声。然后,她就在阿宝的臂膀里了,她的头像个小孩子似的伏在阿宝肩膀上。百利子一手抱着娃子,一手牵着卫德,在他们后面跟着,走上了台阶,消失在那穿堂的黑暗里。

  思嘉急切地抓住了父亲的手。

  “她们好些了吗,爸?”

  “你的两个妹妹好些了。”

  接着是一个沉默,而在这沉默里,有一个可怕到不能用言语表达的观念渐渐成形起来。她不能把这观念从嘴里说出。她一口又一口地把它咽下去,但是她突然感到了一阵干燥,似乎燥得她的喉壁都胶在一起了。难道这就是陶乐所以这么寂静的答案吗?然后嘉乐仿佛是回答她心里的问话似的开口了。

  “你的母亲——”他说了一半,又停住了。

  “母亲——怎样?”

  “你的母亲昨天死了。”

  思嘉牢牢抓住父亲的臂膀,一路摸索着走过那黑暗的穿堂。她不想到客厅里去,也不想到饭厅里去,她一心只想到她母亲向来坐在那里办事的那个小房间里去。她想自己走进那房间去时,母亲一定还是坐在那高个儿书记面前,一定会抬起头,放下笔,带着一阵枸橼香气和之声从座位上站起来,迎接她这疲倦的女儿。不,母亲是不会死的,虽然父亲已经像一只鹦鹉似的屡次说着“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也决不会死的。

  奇怪的是她现在一点儿情感都没有,只觉得疲劳像沉重的铁链似的锁住了她的手足,同时饥饿使她的双膝抖个不停。她要把母亲的事情暂时搁开,过一会儿再去想。因为现在她是决然不能想的,若是想了,她就要像她父亲那么愚蠢地跌下去,或是像卫德那么单调地哭起来了。

  阿宝刚刚从楼梯上走下来,就连忙凑到思嘉身边去。

  “灯呢?”她问道,“为什么屋子里这么漆黑的,阿宝?你拿蜡烛去吧。”

  “他们把所有的蜡烛都拿走了,家里就只剩一根蜡烛,咱们留着它晚上找东西用的,也已经快点完了。嬷嬷看护恺玲姑娘跟苏纶姑娘的时候,是拿一些破布放在一盆油里点着当灯的。”

  “那么就把那剩下的一段蜡烛拿来吧。拿到母亲的——拿到办事间里来。”

  阿宝向饭厅里走去,思嘉便摸索进了那个墨黑的小房间,往沙发上坐下去。那时她父亲的臂膀仍旧抓在她手里,因而他也跟她一同坐下了。

  她觉得父亲现在非常柔顺,简直跟小孩子一样随她摆布了,因而不由得想道:“他是老了,衰了。”但是她并不觉得怎样的难过。

  一会儿阿宝拿着一只盆子点着半根蜡烛走进来,那个黑洞立刻就活起来了。她急忙四下里掠了一眼,看见他们现在坐的那张老沙发、母亲向来坐的那张雕花椅,以及书记坐的那张长背椅,都仍旧放在原地方;那个放文件的框格子,也照旧塞着各样的纸卷;地上那条破地毯,也照常地铺在那里——总之,一切都是如常的,就只少了她母亲一个,就只少了她那一股枸橼香的香气,就只少了她那一种令人舒适的温情。思嘉觉得心里起了一阵隐痛,仿佛同神经因受内伤突然麻木了而挣扎着要恢复作用时的感觉一样。但是她知道这一点隐痛决不能容它扩大开去,因为她来日方长,要痛的时间尽有,而现在却不能痛啊。上帝啊,你现在不要让她痛吧!

  她看了看父亲那张油灰色的脸,才知他是好久未刮脸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的。他那本来红润的容颜,现在乱蓬蓬的满是银丝缠绕着。阿宝将蜡烛放在烛台上,便走到思嘉旁边来,思嘉觉得他若是变做一只狗,他是一定要跳到她怀里来和她亲昵一会的。

  “阿宝,现在我们这里还有多少黑人?”

  “哦?思嘉小姐,那些下流黑人统统跑掉了,有的是跟北佬走了,也有的——”

  “剩下来的还有多少呢?”

  “俺是一个,思嘉小姐,还有嬷嬷,她一天到晚都在看护两位小姐,还有蝶姐儿,现在也在陪伴小姐呢。只有咱们仨,思嘉小姐。”

  “咱们仨!”——唉,本来有一百的呢!思嘉费了很大劲儿才竖起了她的酸痛的颈梗。她知道现在她的声音必须装得镇静些了。说也奇怪,她一经下了这决心,她的说话就变得非常冷静、非常自然,仿佛她并没有经历过这场战争,又仿佛有十个八个奴仆在旁边,她是可以指挥若定的。

  “阿宝,我快要饿煞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没有。他们把什么都拿光了。”

  “园里呢?”

  “他们把马放进园里过。”

  “难道那堆得跟山一样的甜山薯都没有了?”

  一点差不多像是微笑的东西展开在阿宝的厚嘴唇上。

  “哦,思嘉小姐,俺把那些甜山薯忘记了。俺想还在那里的。他们北佬没见过山薯,还当是树根呢,他们——”

  “现在月亮快上来了,你去替我们掘一点起来,烤熟拿来吧。玉米粉没有吧?干豆没有吧?鸡子没有吧?”

  “都没有,您哪。鸡子他们都吃了,吃不完的都放在马鞍上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难道这些“他们”干的事儿是没有穷尽的吗?难道他们这么杀人放火还嫌不痛快吗?为什么定要把女人、孩子、黑人也都弄得精光,让他们活活饿死呢!

  “思嘉小姐,俺还有几只苹果,是嬷嬷在地底下藏下来的。今天咱们就吃苹果。”

  “先把苹果拿来,再去掘山薯。还有,阿宝——我——我觉得头晕,酒窖子里有酒吗?就是黑葡萄酒也好的。”

  “哦,思嘉小姐,他们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酒窖子呢。”

  一阵由饥饿、瞌睡、脱力等等混合而成的恶心突然来袭击她,使她不得不牢牢抓住那刻着蔷薇花的沙发扶手。

  “没有酒了。”她一面自言自语着,一面就记起从前酒窖子里那一行行无穷无尽的酒瓶子来。忽然,一个记忆在她脑角落里蠢动着。

  “哦,阿宝,还有那米做的威士忌呢,爸爸拿一只橡木桶装着埋在葡萄棚底下的?”

  又是一个微笑的影子从阿宝的黑脸上亮起来,这是一个快乐和尊敬的微笑。

  “思嘉小姐,您真是好记性儿啊。俺是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可是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好的。它埋在那里还不过一年光景,而且小姐太太们压根儿就不能喝这东西啊!”

  你看,这些黑人多蠢啊!他们除了人家告诉他们的话,自己再也不会想一想的!怪不得北佬要解放他们了。

  “可是它对于我这位小姐跟你们老爷是好得很的。赶快,阿宝,你去把它扒出来吧,随手带两只玻璃杯子来,再拿一点儿薄荷、一点儿糖,我来调起一杯薄荷酒来。”

  阿宝脸上现出了责怪的神气。

  “思嘉小姐,你知道咱们陶乐早就没有糖了。薄荷也给他们的马吃光了,玻璃杯子也给他们打光了。”

  “他要再说一声他们,我可就要尖叫起来了。我实在受不住了。”她想。然后她大声地说道:“你就去把威士忌拿来吧,赶快。我们就不掺糖喝好了。”阿宝没奈何,只得听她的命令。但是他转过身子正要走,她又把他叫住了:“等一下,阿宝。有许多事情要做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哦,是的。我现在带了一匹马跟一头牛回来了,那牛马上要挤奶,那马要解下来洗一洗,你去告诉嬷嬷,把牛看看好。你去对她说,这牛是得好好养着的。媚兰姑娘的孩子要是再没有东西吃,就要饿死,还有——”

  “怎么,媚兰姑娘不——”他谨慎地自己中断了。

  “媚兰姑娘没有奶呢。”

  “哦,思嘉小姐,那么俺那蝶姐会替媚兰姑娘喂的。俺那蝶姐刚养一个孩子,奶多得很,两个人吃都有得多的。”

  “你又养了一个孩子了,阿宝?”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为什么要造这许多孩子呢?但是,上帝并不曾造孩子,是蠢人自己造的。

  “是的,一个大大胖胖的黑孩子,他——”

  “那么你去告诉蝶姐,不要陪伴小姐们了,过会儿我去陪她们。你叫她去奶媚兰姑娘的孩子,也给媚兰姑娘自己看看,看她能帮她一点忙不能。告诉嬷嬷赶快去看牛,把那匹可怜的马也放到马房里去。”

  “咱们现在没有马房了,思嘉小姐,他们劈了它当柴烧了。”

  “你不要再对我说‘他们’做什么了吧。你去叫蝶姐弄去,你自己赶快去掘酒跟山薯去!”

  “可是思嘉小姐,俺没有灯亮怎么掘呢?”

  “你可以拿一根柴点着的。”

  “柴也没有了——他们——”

  “你自己想办法吧……我不管你怎么办。只要把那两件东西赶快掘来就成了。赶快去,赶快去!”

  阿宝听见她声音粗起来,便急忙掉头走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他们父女两个人。她在父亲腿上轻轻地拍着,这才发觉那两条腿已经失去骑马的肌肉,瘪得像两根枯柴一般了。她看他这么失魂落魄似的,觉得非想个法子使他兴奋起来不可,但是她决不能拿母亲的事情去问他。这是连她自己也吃不消的,必须缓一下子再说的。

  “他们为什么不烧陶乐的呢?”

  嘉乐对她瞠视一会儿,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思嘉便又把这句话重复问了一遍。

  “怎么——”他没头没绪地回答道,“他们拿这房子做司令部的。”

  “谁?——北佬?——在这里做司令部吗?”

  她仿佛觉得这个地方已被玷污了。这所房子是她母亲住过的,应该是很神圣的,谁知被他们占住过了!

  “不错,是北佬,女儿。十二根橡树烧的时候,我们隔河都看见烟头,他们先到那里的。可是蜜儿姑娘、英弟姑娘,还有他家的一些黑人,他们都逃到梅肯去了,我们不必替他们担心了。可是我们自己不能到梅肯去啊。你的两个妹妹病得很厉害——你母亲——我们不能走呢。我们的黑人都逃走了——我也不知他们逃到了什么地方。他们把大车骡子都偷走了。嬷嬷、蝶姐、阿宝——他们没有跑。你两个妹妹——你母亲——我们不能动她们啊。”

  “是的,是的。”他为什么一直提到母亲呢?这是决不可以的。别的什么都可以,就是谈谈那个曾把这间房子做司令部的谢尔门将军也不妨的。总之别的什么都可以。

  “北佬是到琼斯博罗去截断铁路的,他们渡过河,就一直打到这边来了——论千论千的——大炮呀,马呀——论千论千的。我在前廊上遇到他们。”

  “哦,好勇敢的父亲!”思嘉想着,心都膨胀起来,父亲在自己的台阶上迎敌呢,仿佛敌人是在他背后,不在他面前似的!

  “他们叫我离开,说他们要烧房子了。我叫他们就在我头顶烧吧,我们不能离开——你妹妹——你母亲是——”

  “怎么的?”难道他非提到母亲不可吗?

  “我告诉他们家里有病人,伤寒病,动一动就是死。他们要烧就这么烧好了。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的——不能离开陶乐的——”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一面有意没意地看看四周的墙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父亲背后拥挤着无数爱尔兰的祖宗,他们都情愿在那区区几亩薄地上战斗而死,决然不肯离开他们曾在那里生活、耕种、恋爱、生育过的家。

  “我说他们要烧就在三个将死的女人头上烧好了,我们是不愿离开的。那个青年军官倒是个——是个上等人。”

  “北佬会有上等人?怎么,爸爸!”

  “确是上等人。他当即跳上马走了,一会儿带了一个队长、一个军医来,看了看你两个妹妹——跟你母亲。”

  “你让一个天杀的北佬走进她们房里去吗?”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他救了你的妹妹。苏纶已经在出血。他这人真是好得很,他报告他们,说她们的确有病,他们就不烧房子了。后来他们进来了,有一个什么将军似的,带同他的全班人员拥进这里来了。除了病房之外他们把所有的房间都占了去。而且那些士兵——”

  他又停住了,仿佛他觉得疲倦了要歇一歇,他的下巴颏儿重沉沉地落在他的胸口上。后来他像使了一点劲,重新又说起来。

  “他们在这房子周围统统搭起帐篷来,在棉花地里、在稻田里,到处都是的。牧场上是满地都蓝了。那天晚上他们点起了无数的营火,他们拆掉篱笆拿去当柴烧,还有仓房、马房、熏腊间,也都给他们拆掉了,他们杀了我们的牛、我们的猪、我们的鸡子——连我那几只吐绶鸡也给杀了。”哦,那么父亲的宝贝吐绶鸡也完了!“他们什么东西都拿走,连画也要的——器具呀,瓷器呀——”

  “银器呢?”

  “银器是阿宝跟嬷嬷藏起来了——在井里吧——现在我不记得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像有点烦躁起来,“然后他们就拿这里——就拿陶乐——做根据地了,闹得一塌糊涂,骑马的、跑路的,没有一刻儿安静。后来琼斯博罗那边开大炮,响得跟天雷一般,连你两个妹妹病得那么厉害都听见了,她们一遍一遍地说:‘爸爸,你叫那天雷不要响吧。’”

  “那么——那么母亲呢?她知道北佬在我们家里吗?”

  “她——她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谢上帝!”思嘉说。母亲总算是被赦免了。她并没有知道敌人就在自己楼底下,她并没有听见琼斯博罗的炮声,她并没有知道这片心肝宝贝般的土地曾遭北佬的踩踏。

  “我跟他们不大见面,因为我一直都在楼上陪伴你妹妹跟你母亲。那个军医我可是常常见的。他人好极了,好极了,思嘉。他每天在伤兵里面忙过了之后,总要去看她们一回。他还留下一些药给我们呢。他们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两个女孩子是会好的,只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这样的病她不能抵抗了。他说她所有的气力已经挖得精空了……”

  在这以后的一个沉默里,思嘉仿佛看见母亲在病倒以前几天里面的情景,看见她没有睡眠、没有饮食,一刻不停地在那里看护、在那里工作。

  “以后他们开走了,以后他们开走了。”

  他沉默了半天半天,这才抖簌簌地摸着思嘉的手。

  “你回来了,好极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穿堂里起来一阵刮擦的声音。原来阿宝平日受惯了训练,每次进房总要把脚先擦一回的,这规矩他四十年来如一日,虽是现在这种时候也还谨慎守着的。随即他战战兢兢地拿着两只葫芦儿进来了,但是早已闻到了一阵酒香。

  “俺泼出了好些,思嘉小姐。把酒倒进这小口葫芦里去好不容易呢。”

  “这就很好了,阿宝,谢谢你。”说着,她从阿宝手里先接过一葫芦酒来。

  “你喝吧,爸爸。”她将那酒葫芦儿放在父亲手里,然后再从阿宝手里接过那一葫芦水来。嘉乐顺从得像个孩子,就把葫芦口凑到嘴边,啜啜有声地喝了一会。思嘉又把一葫芦水递给他,他却摇摇头不要。

  于是思嘉从他手里接过酒葫芦,擎到自己唇边去。她看见父亲的眼睛盯住她,隐隐约约露出一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来。

  “我知道女人是不能喝浓酒的,”她简单地说,“但是今天我不是女人了,爸,而且今天晚上还有事要做。”

  她就把那酒葫芦一托,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便急急地喝起来。那一股火热的流质烧着她的喉咙,直滚到她胃里去,呛着了,把她的眼泪都呛出来。然后她再透了一口气,再把那葫芦托起。

  “思嘉,”她父亲说,这是她到家以后第一次听见他声音里含着权威的口气,“够了。你没有喝过浓酒,它会使你头昏的。”

  “头昏吗?”她笑了一笑,“头昏吗?我是希望它让我醉一下呢,我很愿意醉过去了可以忘记这一切。”

  说了,她就继续喝起来,随即有一股热火在她血管里慢慢地燃起,慢慢地通过她全身,直至她的手指尖儿都有点儿发热了。这是多么值得祝福的一种感觉啊,这温和的火!它仿佛连她那冰冷的心窝里都透进去了,她的气力又重新流回她身体里来了。她看见父亲脸上有一种惶惑和痛伤的神情,便重新拍了拍他的膝盖,设法装出他向来喜欢的那么一个笑脸来。

  “你想我怎么会喝昏了头呢,爸爸?我是你的女儿。你难道没有把那个葛墩区头等结实的脑袋遗传给我吗?”

  他对她的疲倦面孔看了看,几乎微笑起来了。因为他自己喝过了那么一口,也已经鼓起来一些兴致。然后她又把葫芦交还他。

  “现在你再喝一点儿吧,喝完我就带你上楼去,放你上床睡觉去。”

  这话刚说出口,她就立刻懊悔起来。怎么,这是她对卫德说的话呢——不该对父亲也这么说法的,这是太不恭敬了。但是他正在等她说下去。

  “是的,放你上床睡觉去,”她轻轻地补充说,“并且让你再喝一点酒——喝完那一葫芦都可以的,喝完让你去睡觉。你得睡觉了,现在思嘉已经回家来,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顺从地继续喝了,她就套住了他的臂膀,将他搀起来。

  “阿宝……”

  阿宝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搀着主人的臂膀,思嘉拿起了那段蜡烛头,于是三个人慢慢地走过黑暗的穿堂,爬上盘旋的楼梯,进了嘉乐的卧室。

  苏纶跟恺玲同在一个房间里,同睡一张床。那间房里点着盏不阴不阳的灯,乃是拿破布条子浸在一锅腊肉油里点的,加上所有的窗门都紧紧闭着,因而气味非常难闻。思嘉刚刚开进门,便有一阵浓烈的药气和油气朝她猛扑过来,几乎使她晕过去。也许是医生吩咐过的,说病人吹不得风,但是要她在这里坐一刻儿,那就非有空气不可,不然她就立刻要闷煞。因而她把三个窗子一齐打开来,放进了一股橡树叶气和泥土气。但是这一点新鲜空气仍旧驱逐不尽房里的恶臭,因为那种气味已经在那里面囤积几个礼拜了。

  姊妹俩睡在一张四柱大床上,脸色憔悴苍白,一直只是断断续续地睡着,睡时便呓语,醒时呆呆地瞠着眼睛。她们的对面还有一张床,是空着的。那是一张法兰西帝国出产的单人床,当初爱兰由萨凡纳带来的,爱兰病时就睡在这张床上。

  思嘉坐在两个妹妹的旁边,对她们呆呆瞠视着。她刚才空着肚子喝下那么些烧酒,现在跟她玩起把戏儿来了。她觉得两个妹妹忽而离开她很远,小成一点点,又觉得她们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跟虫子叫一般。但是她们忽而又变得非常大,跟闪电一般向她冲来了。同时她觉得自己彻骨地疲倦。她简直可以一倒下去一连睡他几日不醒了。

  她痴想着现在睡下去,明天母亲走来轻轻摇醒她,并且对她说:“不早了,思嘉。你不能这么懒惰的。”但是这种痴想断乎不能实现了!哦,叫她到哪里去找母亲呢?到哪里去找一个比她年纪大的人,一个比她更聪明更不怕劳苦的人,使她可以将头伏在她怀里,将这担子放在她肩上的人呢?

  房门轻轻开开了,进来的是蝶姐,一手抱着媚兰的孩子,一手拿着个酒葫芦。从那烟沉沉摇曳不定的灯光里看去,她似乎比上次看见时瘦了些了,脸上的印第安人血液更加明显了。她的高颧骨比以前显得更闯,鹰鼻子也显得更尖,皮肤上的红铜色也显得更亮了。她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粗布衫,一直袒开到腰部,把一双铜铸一般的大奶子统统露出来。媚兰的孩子紧紧贴在她胸口,苍白的小口衔住她的黑奶头,贪馋地在那里吮着,同时一双小拳头在那软肉上不住地擂滚,像个小猫儿在它母亲肚下乱闯一般。

  思嘉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将手放在蝶姐臂膀上。

  “你很好,你还没有走开,蝶姐。”

  “俺怎么好跟那些下等黑人一起走开呢?你们待俺这么好,把俺跟百利子都买过来了,太太又待俺这么好!”

  “你坐下吧,蝶姐。那么孩子是会得吃了,没有什么了。你看媚兰姑娘怎么样?”

  “孩子没有毛病,不过是饿了,那是俺有得喂他的。媚兰姑娘也没有什么。她不会死的。思嘉姑娘,你放心吧。像她这样子的俺见得多了,她是累得厉害了,又为着孩子心里害怕。可是俺刚才拍过她了,又拿这葫芦里剩下来的给她一点儿,她睡着了。”

  那么这点威士忌酒是全家人都尝到过了!于是思嘉起了个痴想,不知给小卫德也喝点儿行不行,也许可以治好他的打呃的——那么媚兰是不会死的了。那么将来希礼回来的时候——如果他是要回来的话……不,这也等将来再想吧。要想的事情多着呢——将来!有许多事情要解决的——要决定的!现在去想它做什么呢?于是她突然听见一种特别的声音,不由得吓得站起来,那声音就在窗口外,“喀尔砰——喀尔砰——”的很有规律的声音打破了岑寂。

  “嬷嬷在那里吊水,一会儿要来给两位小姐擦身子了,她们是常常洗澡的呢。”蝶姐一面解释着,一面将酒葫芦搁在桌子上。

  思嘉不由得失笑起来。这种井辘轳的声音是她从小听惯了的,现在竟会使她吃惊,那么她的神经一定已经碎得像破布条子一样了。蝶姐见她笑,把眼睛瞠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动,但是思嘉觉得她已经了解了。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她只想把小马甲松一松,领子解一解,因为她气闷极了,同时鞋子里的那些沙石也戳得她非常难受。

  井辘轳的声音缓下去了,索子绞上来了,嬷嬷马上就要到了——爱兰的嬷嬷,也是她自己的嬷嬷。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并不忖什么。突然,那孩子失去了奶头,便哇地哭了起来,蝶姐连忙把奶头给他塞回去,轻轻拍抚了一会。于是听见后院子里嬷嬷拖着步子缓缓走来了。夜是多么的寂静,极微的一点声音传进思嘉耳朵里,都像是轰然的巨响一般。

  嬷嬷的脚步还是那么沉重的,她从楼上穿堂走来时,全副地板都被她震得咯咯响。然后嬷嬷进房来了,她的两个肩膀被两大木桶的水坠得挂下去。她的和气的脸上放着一个悲哀,那是猴子脸上的无所理解的悲哀。

  嬷嬷一看见思嘉,眼睛就亮了起来,一面放下水桶儿,一面咧出她那雪白的牙齿。思嘉立即向她奔过来,将头埋进了她那宽阔松弛的胸口——这个胸口是曾容纳黑的白的不知多少人头的!当时思嘉以为这里便是安稳的港埠了,便是旧时生活的故乡了。谁知嬷嬷开口几句话,便使得她的这种幻觉完全消灭。

  “哦,嬷嬷的孩子家来了!哦,嘉姑娘,爱兰姑娘丢了咱们走了,咱们怎么好啊!哦,嘉姑娘,俺是恨不得跟爱兰姑娘一块儿去的!俺没有爱兰姑娘怎么过得日子啊!现在咱们是什么都光了,只有愁恼了,只有苦楚了!这副重担叫咱们怎么背啊!宝贝儿啊,这副重担叫咱们怎么背啊!”

  当时思嘉伏在嬷嬷胸口上,嬷嬷这番话里使她特别注意的就是“重担”两个字。这两个字已经很单调地在她脑子里轰响了这一个下午了,想不到现在又要听见它。于是她又记起那支歌来了:

再有几天,这沉沉重担便可以卸肩!


然而这担儿的分量依然不减!


再有几天,我们就可上路返家园——


  “然而这担儿的分量依然不减!”——这一句歌词深深刻在她的心上。难道她的重担是永远不会减了吗?难道她这回回到陶乐来的意义并不是一劳永逸,反而是加重负担吗?这么想着,她从嬷嬷怀抱里抽出一条臂膀来,伸上去拍拍嬷嬷的打皱的黑面颊。

  “怎么,宝贝儿,你的手!”嬷嬷拿住她那满是泡泡跟血块的小手,仔细看了看,现出大不赞成的样子,“嘉姑娘,俺告诉你多回了,一个女人家的好坏是可以从她的手看出来的——怎么你让脸也晒黑了!”

  可怜的嬷嬷,怎么她在这种年头还会管到这些全不相干的事情呢!过一会儿她也许竟会讲出“小姑娘家手上长泡泡,身上长痱子,就要嫁不到男人”来了!于是思嘉先发制人,把这套无聊的话搪开去。

  “嬷嬷,你给我讲讲母亲的事情吧。我不好去要爸爸讲,我不忍心听的。”

  嬷嬷当即滴下眼泪来,一面弯下身子去提那两桶水。她默默地将两桶水搬到床边,掀开被单,便动手去卷上两位小姐的衣服。思嘉站在床边,趁那昏暗的灯光对她两个妹妹身上掠过了一眼,只见恺玲身上穿的是寝衣,干净倒还干净,可是破得不成样子了,苏纶身上包着一件久已搁起的旧衣服,棕色麻纱的底子,四周镶着极阔的爱尔兰花边。嬷嬷一面啜泣,一面拿一条旧围裙当手巾,在两位小姐骨瘦如柴的身体上慢慢擦着。

  “爱兰姑娘是给施家人害死的呢——全给施家那班天杀的下流坯子害死的呢!俺常常跟她说的,俺说理这班下流坯子没有好处的,爱兰姑娘老是不听俺的话,人家有什么求她的,她从来不肯回一声‘不’的!”

  “施家人?”思嘉莫名其妙地问道,“他们怎么会跑进来的?”

  “他们也害这种东西了,”嬷嬷拿着手里的擦布指指床上,不觉把水淋满了一床,“施老头子的女儿阿弥害上这东西了,他就又照例半夜三更地来求爱兰姑娘了。他们有病人,为什么自己不看护,定规要别人去看护呢?爱兰姑娘本来事情忙得很,可是她还是去了。那时候爱兰姑娘本来身体不舒服呢,嘉姑娘,她不舒服长久了。你知道怎么的?那些天杀的兵大爷把咱们种的东西都偷光了,咱们吃都吃不饱。而且爱兰姑娘吃东西本来就跟小雀儿似的。俺就告诉她,叫她别去理他们。她哪里肯听?后来阿弥倒快好了,恺玲姑娘就害上了。你知道,伤寒病是会飞的,它从大路上飞过来,飞到恺玲姑娘身上了,不多会儿苏纶姑娘也害上了。那么爱兰姑娘就得替她们两个看护了。

  “你就想想看,嘉姑娘,大路上嘛,在那里打仗;北佬嘛,已经渡过河来了,咱们不知道要怎么样了;黑人嘛,天天晚上都有逃走的——你就想想看,俺不要发起疯来吗?可是爱兰姑娘一点不着急,心定得像个胡瓜。她只担心着两位姑娘的病,因为咱们没有药了,什么都没有了。有一天晚上俺已经给她们擦过十次身子了,爱兰姑娘还是对俺说,说她如果能够拿灵魂去卖掉,也要卖掉它给两个孩子买点冰来垫头的。

  “爱兰姑娘不让你爸爸进这儿来,也不让露莎、丁娜进来,就只俺一个可以进来,因为俺是害过伤寒的。后来,唉,嘉姑娘,爱兰姑娘自家儿也害上了。她一害上了,俺就马上知道她不中用了。”

  嬷嬷说着,将身子竖了起来,撩起围裙来擦着那泉涌一般的眼泪。

  “她的病变得很快,嘉姑娘,连那北佬医生也一点没有办法。她不久就人事不知了。俺叫她,俺跟她说话,她连自家儿的嬷嬷也不认识了。”

  “她有没有——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没有呢,宝贝儿。她仿佛当她自己又回到萨凡纳去做小姑娘了,谁的名字她都没有叫。”

  这时候蝶姐动弹起来了,她把孩子平平放在膝盖上。

  “有的,她叫过的,她叫过一个人的。”她插进来说。

  “你别胡说吧,你这红鬼子!”嬷嬷对蝶姐做着恫吓的姿势。

  “你让她说吧,嬷嬷!她叫过谁的,蝶姐?是爸爸吗?”

  “不,不是老爷。那天晚上就是棉花烧掉的一天——”

  “棉花烧掉了吗——你赶快说吧!”

  “是的,烧光了!北佬来了,他们把棉花都堆到后院里去,点起火来,口里还嚷着:‘大家来看哟,佐治亚州大放烟火啰!’一会儿就烧得精光了。”

  好!三年辛苦的积蓄——十五万元的价值,统统付之一炬了。

  “哦,那火烧得多亮啊,简直是白天一般了——大家都怕房子也要烧着呢,火光照进房间里来,连地板上一根绣花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当时爱兰姑娘好像也给火光惊醒了,她笔挺地坐了起来,口里喊着‘斐理!斐理’喊了好几次。这个名字俺从来没有听见过,不过她明明是在喊一个人的。”

  嬷嬷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变做一个石头人,只把眼睛瞠视着蝶姐,但是思嘉的头已经倒在她手里了。斐理——他到底是谁?他跟母亲到底有什么关系,竟至临死还喊着他的名字呢?

  从亚特兰大到陶乐的漫漫长路已经终结了——本来打算终结到爱兰怀里去的,谁知所剩的只是萧然四壁!从今以后,思嘉再也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安安稳稳睡在父亲屋里了,再也不能有母亲的爱像鸭绒被一般舒适地来围裹她了。现在再没有别的安稳的海港可以容她去停泊,再没有别的迂回曲折的道路可以让她回避这段死胡同,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将她肩上这副重担去交卸。父亲是老了,而且呆了,两个妹妹都在病,媚兰是自身难保的,孩子们又都还小,那几个未走的黑人呢,便都怀着一腔天真的信仰仰望着她,牵着她的裙子,以为爱兰的女儿一定是跟爱兰一样能够庇护他们的。

  从窗口望出去,初上的明月下,陶乐依然在她眼底下展开,然而黑人都走了,田亩荒废了,仓房烧光了,就像一个受伤的身体在她眼底下流血,就像她自己的身体在这里慢慢地消耗。这就是这条漫漫长路的终点了。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了,就只剩她韩郝思嘉这一个芳龄十九的小寡妇。

  在这情境之下,她打算怎么办呢?媚兰跟她的孩子,是白蝶姑妈跟梅肯的柏家可以带去的。如果两个妹子病好了,外婆家里应该能收留她们,不管她们自己愿意不愿意。至于她自己父女两个,也未尝不可投奔两位伯父去。

  想到这里,她不觉把床上的两个病人看了看。她是向来不喜欢苏纶的。现在她在病中也不能引起自己的怜悯,这就足以证明自己是不喜欢她了。对于恺玲,她也并不特别爱——凡是软弱无能的人她是没有一个能爱的。但是她们到底都是自己的亲骨肉——都是陶乐的一分子。不,她决不能让她们去靠姨妈,去做她家的穷亲戚。难道他们郝家人是愿意做人家穷亲戚的,是愿意靠人家施舍面包过苦日子的?哦,决没有这样的事!

  那么,这条死胡同是没有法子逃避了吗?她那疲乏的脑筋转得很慢。她把手举到头上去,连这一下举动也觉得十分疲劳,仿佛那空气是水做的,她的臂膀从水里举上去时必须有一番挣扎。她从桌子上拿起酒葫芦来,似乎还有一点威士忌剩在底里,多少她说不准了。奇怪的是它那辣味现在不觉得冲鼻子了。她慢慢地喝着,也不觉得发烧了,只有一种迟钝的温热跟着起来。

  她把空葫芦放回桌上,向四下里看了看。她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这烟熏昏暗的房间,这病体支离的女子,嬷嬷那个魁梧奇伟的黑影,蝶姐那个静默无声的铜像,一切都在梦中,她一定会从这梦里醒过来的,醒过来时一定又会闻到厨房里的肉香,一定又会听到黑人们在田里工作时的傻笑,一定又会触到母亲温柔的手给她的推动。

  然后,她发现自己在自己房间里了,躺在自己床上了,熹微的月光从黑暗里刺了进来,嬷嬷跟蝶姐正在替她脱衣服。她腰上那件箍煞人的小马甲已经去掉,她现在可以深深地静静地将一口气吸进肺底里去,吸进肚子里去了。她又觉得腿上的袜子正被人褪了下去,随即听见嬷嬷一面口里咕哝着,一面替她洗那满是泡泡的一双脚。那水是多么凉啊!躺在这软床上面,像个小孩子似的,是多么舒适啊!她叹了口气,伸了伸腰,于是,不知是过了一年呢或是一秒,她就剩独个人了,那时房里越发光明起来,因为月光正向她床上洒来。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醉——为疲劳和威士忌所醉。她只觉得自己脱离了躯壳,悬空浮在那里了,那悬空的地方没有苦痛也没有疲劳,而且使她的脑子清如明镜一般照见了一切。

  现在她是用一种新的眼光看东西了,因为在回到陶乐来的路上,她已经把她的少女身份丢失了。她已经不再是一块可以随意捏塑的粘土,不是每一个新的经验都会留下印子了。她这块粘土已经变坚硬起来,就是在这长若千年的惊疑不定的一天里面变成的。她今天晚上这么像个孩子似的叫人服侍着,要算是最后一次了,她现在已是一个十分老练的妇人,她的青春已经完全消失了。

  第一点的决定是,她决不能也决不愿去投奔本家或亲戚。她郝家人是不作兴受人周济的,她郝家人凡事都要靠自己。她的担子得她自己挑,而且她的肩膀并非挑不动,她觉得自己已经历过最最恶劣的一场,现在是什么担子都吃得消了。关于这一点,她自己并不觉得惊异。总之,她决不能抛弃这陶乐。因为与其说是这些红色土地属于她,不如说是她属于这些红色土地。所以她跟这些红色土地无论如何拆不开,她的根已经深深地生进这些红色泥土里,也同他们所种的棉花一般,要从这泥土里吸取生命的。为此,她要住在陶乐,要支撑陶乐,并且要支持她的父亲、她的妹妹,也要支持媚兰跟希礼的孩子,乃至那几个未走的黑人。明天——哦,明天!明天她就要把一副牛轭套在自己颈上了,明天就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做了。她要到十二根橡树跟麦家的庄园上去,看看那些被弃的园里还有什么留下来的没有;她要到河床里去寻寻看,看有没有遗失在那里的猪子和鸡子;她要带母亲的首饰到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去,想来总还有人留在那里肯卖粮食给她的。明天——明天——她的脑子走得渐渐慢下去,犹如钟表的发条渐渐松下去一般,但是仍旧明镜一般的清澈。

  突然的,她把那些关于祖先的故事都记起来了。那些故事都是她小时候听到的,当时她很不耐烦听,现在却都记得清清楚楚了。她自己的父亲嘉乐是赤手空拳造起这陶乐来的;她的母亲爱兰也是曾经历过一片神秘的苦海而来的;她的外祖父从拿破仑的劫灰里留下一口残喘来,竟在佐治亚州的肥沃海滨重建起一份家业;她的外曾祖父曾经在海地的丛莽中分割得一小部分王国,后来失去了,却在萨凡纳留下一个不朽的荣名。她的父系祖先里,也曾有过无数像她自己这么勇敢的人,跟随那些爱尔兰的先驱者去为自由爱尔兰而战斗到底,又曾有过无数这样的人在波印地方为他们自己应得的权利而不惜捐躯。

  他们都曾经历过足以将人压碎的灾祸而都没有被压碎,他们都曾因帝国的崩溃,或是奴隶的暴动,或是战争,或是叛乱,或是流放,或是没籍,以至于家破人亡,然而他们的精神并不因此而沮丧。这些灾祸也许曾经打破他们的颈梗,却不曾打破他们的心。他们不知道哭泣,他们只知道战斗。他们死了时,他们是因力乏而死的,不是因被征服而死的。现在。她躺在月光里默默思想,这些战斗者的血液都在她血管里激荡起来了,她就觉得陶乐便是她的命运,便是她的战场,她非征服它不可。

  然后,她瞌睡沉沉地转到一侧,随即有一片缓缓爬行的黑影向她的心包围上来。现在这一些勇敢的祖先果真在这里默默鼓励她呢,或不过是她自己的梦想呢?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瞌睡沉沉地自语道,“现在要请你们晚安了——而且谢谢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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