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她上床之后,一时睡不着,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倒担着很大的心事,生怕明天路上泥泞,要玷污她那件新衣服。谁知第二天早晨睁开眼,却见断断续续的阳光射进窗口来,这才又觉得精神奋发。她故意赖在床上,装着十分疲乏的样子,又假咳了几声。直等听见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知道白蝶姑妈已经带了嬷嬷跟彼得伯伯到彭家去了,家里只剩阿妈一个人了,便急忙从床上跳了起来,立刻拿出了那套新行头着手穿戴。

  穿衣裳没有人帮忙,原是一桩困难的工作,但是终于被她穿上了,帽也被她戴上了。于是她急忙跑到白蝶姑妈房里去照镜子。一看自己经这一下装扮,果然已焕然一新了。那顶帽子上的几支鸡毛簌簌抖动着,加上那一种天鹅绒的苔绿色,映得她的眼睛非常的光彩,差不多同翡翠一般,那件衣服也显得非常鲜艳而大方。想不到一套新衣服的效力竟有这么大!她觉得越看越得意,不由得扑上前去跟镜里的影子亲了一个嘴。然后她围上了母亲留下的一条围巾,却恨那条围巾已经褪了色,跟这衣服实在调和不起来,但也没有法子了。然后她打开了白蝶姑妈的壁橱,挑了一件黑阔堂布的大衣来穿上。那是白蝶姑妈只有礼拜天才舍得穿的。然后又插上了自己从陶乐带来的一双钻石耳坠子,并且摇了几摇头,试试它的效果怎么样,只听得嚓嚓地响了几声,心里便觉得十分舒适。于是她叫自己牢牢地记着,过一会去跟瑞德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多摇几回头的。

  后来她一查白蝶姑妈的手套,谁知她就只有一双,给她自己戴出门去了。女人家不戴手套,实在是大失体面的事,但是思嘉自从离开亚特兰大,就一直都没有手套戴。加上她回到陶乐去做了这许多月的粗生活,那一双手实在不很雅观了。可是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她只得把白蝶姑妈的一副小手笼拿来套起来,也算不致光手板。于是她再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色色齐备了,总算打扮得像个样儿了,现在看见她的人,再不会有人疑心她穷了。

  而对于瑞德,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他疑心自己穷。她必须使瑞德相信自己,完全是为着感情的驱使才去找他的。

  于是她踮着脚尖儿走下了楼梯,偷偷儿地溜出了门口。她为避开那些邻人的眼目,特地从一条小街里穿了过去,穿到一个停车的站头,便站在那里等着什么顺路的车辆可以让她搭了去。那时的太阳在云头里钻进钻出,忽隐忽现,一点儿没有暖气,加上一阵阵的冷风吹进她的裙子,使她不由得一阵阵打起寒噤来,身上的大衣本来是秋天穿的,无论她绷得怎样紧,仍旧禁不住簌簌地抖着。等了好一会,好容易看见一辆破骡车赶过来了,看样子是往市政厅那边去的。赶车的是个老太婆,带着一脸的不高兴。思嘉硬起了头皮,向她打了个招呼,要求让她搭了去。那老太婆虽然没拒绝,但分明是老大不愿意的,于是思嘉心里想,一定是我这套新行头使她看不顺眼了。

  一到了市中心的公场上,那座白圆顶的市政厅便已矗立在面前。于是思嘉向那老太婆道了声谢,跳下车,贼头贼脑地四下看了看,怕有熟人在旁边。然后她极力擦着两片面颊,希望擦起一点红晕来,又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想把它咬得红些。然后整了整帽子,理了理头发,再向四面掠了一眼。只见那座市政厅的二层楼房子还是完完整整的,只是四面已烧得精光,只有它孤零零地矗立在灰色天空底下。那一片焦土上面,有一圈草棚子搭在那里,大约就是北佬的营房了。那些营房门口到处都有北佬在那里来来往往,思嘉将他们看了看,不由得有些寒心,自想跑进了这些敌人的营盘里,怎样才能去找瑞德呢?

  她看了看前面的消防局,看见两头穹形的大门紧闭着,前面有两个门岗在那里一来一往地走着。瑞德就在那里边,可是她怎样去对那些北佬开口呢?那些北佬又要对她说什么呢?迟疑了好一会,才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去。想道,从前她杀死那个北佬儿尚且不怕,现在怎么就怕跟一个北佬去说话了呢?

  那一片泥泞地上铺着一块一块给人踏脚的石头,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过去。等到了消防局的门口,便有一个士兵上前拦住她。

  “你有什么事,太太?”他的口音是一种中西部的土音,但话说得很客气。

  “我要看这里边的一个人——他是这里的一个犯人。”

  “这我不知道,”那个士兵搔着头说,“这里对于访问的客人是不能随便进的,而且——”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对思嘉盯了一眼,“怎么,太太!你不要哭呀!请你到那边哨兵司令部去跟咱们官长说说吧,他们一定会让你见的。”

  思嘉本来没有要哭的意思,便对那士兵微微一笑。那士兵向另外一个士兵道:“你带她到司令部去吧。”思嘉谢过了他,便跟着第二个士兵去了。

  “你当心,太太,别滑了脚,这些个石块难走啊,”那个士兵搀住思嘉的臂膀说,“你把衣服撩起点儿,免得烂泥溅上了。”

  那士兵的口音也是一种中西部的鼻音,可是也非常和气,而且恭恭敬敬地搀扶着她。照这么看起来,可见北佬儿也并不怎么坏的了。

  “今儿冷哪,你们太太们出门是不大方便的,”那个士兵又说道,“你家离开这儿远吗?”

  “哦,远得很呢,一直在北头呢。”思嘉答道。这时她听见那个士兵说话很和气,心里觉得暖和了一点。

  “这种天气,太太们是不应该出门的,”他又带着责备的语气说,“喏,这儿就是咱们的哨兵指挥处了,现在你自己进去找队长说话吧。”

  她谢过了那士兵,走上了台阶,推了门进去。那门里黑洞洞的,也有一个门岗迎了出来。

  “我要见队长。”她说。

  那士兵拉开另外一头门,她一看那间屋里熊熊地生着一炉火,一张长桌子上放着许多文卷,周围坐着好些个穿蓝军服的军官。

  “哪一位是队长?”

  “我就是。”一个军服上没有扣纽扣的胖子说。

  “我要见一个犯人,白瑞德船长。”

  “又是白瑞德!这个人的朋友倒多呢,”那队长从嘴里拿下一支雪茄,笑着说,“你是他的亲属吗,太太?”

  “是的——是他——是他妹妹。”

  那队长又笑起来。

  “他的妹妹不少啊,昨天刚来过一个妹妹呢。”

  思嘉红起脸来。昨天来的一定是瑞德常常来往的一个婊子了,大概就是华贝儿吧。现在这些北佬一定也当她是一个婊子,这是叫人受不了的。哪怕是为着陶乐的前途,她也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再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了。但是当她抓住门把子预备开门出去的时候,忽有一个青年军官迎上前来,很和气地看了看她,对她说道:

  “你不要忙,太太。请你坐在炉子旁边烤一会火吧,等我来替你想法子。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来的那一个——那一个女士他不肯见呢。”

  思嘉就在炉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对那胖军官瞪了一眼,报上了她的名字。那个青年军官就匆匆披上了一件大衣,开了门出去了。思嘉将脚伸到火边烘了烘,方才觉得天气非常冷。不多会儿,就听见窗外有人说话,里面夹着一阵笑声,分明就是瑞德的。随见那门开进来,果然是瑞德。他头上没有戴帽子,颈上胡乱围着一条长围巾,好久没有剃头了,身上脏得很,但是神气还是那么好。他一见思嘉,眼睛里立刻现出一种高兴的光彩。

  “思嘉!”

  她的一双手早已紧紧地捏在他手里了,她便跟从前一样,立刻感觉到了一阵温热和生气。随后他不由她有个准备的余地,就将她搂得紧紧的,叫了她一声:“我的亲爱的小妹妹!”便在她面颊上亲亲热热地吻了起来。这时思嘉心里乱得不知什么似的,但是为要做得真像个妹妹,只得也装出十分亲热的样子对他笑了笑,心里却在暗暗地称异:这人真是一个大流氓,坐了监牢也改变不了他的脾气呢!

  那个胖军官对那青年军官打起咕哝来:

  “你也太乱来了。怎么就去把他叫来呢?你知道是有过命令的。”

  “哦,你别这么吧,亨利!你瞧,这位太太要冻煞了呢。”

  “好吧,好吧!那么都是你的责任了。”

  “你们请放心吧,诸位先生,”瑞德一面转过头去对他们说话,一面仍把思嘉搂得紧紧的,“我这小妹妹不见得会带家伙来帮助我逃走的吧。”

  那些军官听见这句话,都不由得笑了起来。思嘉经他们这一下笑,马上转过头去四下看了看。啊呀!我的天,现在有这许多军官在面前,她怎么好开口跟瑞德说话呢?难道瑞德的案子就会这么严重,非得随时有人监视他不可吗?她的为难之处又被那青年军官看出来了,他便开开了里边一头门,对里面的两个士兵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两个士兵就拿起了他们的枪,走到穿堂里去了。

  “你们要是有话说,可以到那间传令兵室里去说去。可是你们进去了不许闩门,外边有人守着你们的。”

  “你瞧,我这人是把他们吓得这种样子了,思嘉,”瑞德说,“谢谢你,队长。你这人太好了。”

  说着,他随随便便地对他鞠了一个躬,便抓住思嘉的臂膀,将她拉进那间黑沉沉的传令兵室,随手将门掩上了。然后,他和她面对面地站着,低着头不住地看着她。思嘉懂得了他的意思,便将头抬起来凑了上去,同时从眼角里送给他一个媚笑。

  “现在我还不能真正跟你亲一个嘴吗?”

  “在额头上亲一亲吧,像个好兄长。”思嘉含糊地答道。

  “不,谢谢你。那我宁可再等的,我希望你将来会让我好好亲一亲。”说着,他把眼光射到她的嘴唇上,并且一直停留在那里,“可是你现在来看我,我是感激极了。我从到这里来以后,来看我的人里面要算你是第一个正经人。你是几时到这里来的?”

  “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才到这里,今天早晨就出来看我吗?啊呀,亲爱的,你真太好了。”说着,他显出了一种真正觉得快乐的表情,是思嘉从来不曾见过的。思嘉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好笑,却也感着了一点羞愧,不由得将头低下去。

  “当然,我得马上出来看你。白蝶姑妈昨晚上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昨晚上一夜都没有睡觉呢,我觉得事情太糟了。瑞德,我心里难过得很呢!”

  “怎么,思嘉!”

  他的声音非常之温柔,却是略带点儿颤抖。思嘉抬起头来看看他的面色,觉得他并没有从前那种怀疑和嘲讽的神气了,因而她心里越发觉得难为情,不能不将头重新低下。她想不到事情竟会出乎自己意料的顺利。

  “我现在在监牢里,万想不到还能再见你一面,并且听见你说出这种话来的。刚才他们把你的名字报告给我,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呢!那一天晚上我为了爱国心的冲动,将你抛在半路里,总以为你是再也不能饶恕我的。现在你既然肯来看我,可见得你已经饶恕我了。”

  她听见他提起这件事,便又记起了前情,不由得突然泛起一阵愤怒,因而将头翘了翘,翘得那双耳坠子簌簌响起来。

  “不,我并没有饶恕你!”她说了,又努了一努嘴。

  “那么又是一个希望破碎了。但是请你替我想一想,我曾经去把自己献给了国家,曾经在雪地里打过仗,曾经得过最最厉害的痢疾——我吃了这许多的苦楚,你难道仍旧不给希望于我吗?”

  “我并不要听你的吃苦,”她说这话时仍旧努着嘴,却从眼角里给了他一个微笑,“我记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仍旧还是恨你的,大约以后再也不能饶恕你。你自己想想看吧,那时候我是什么事情都会碰到的,你竟那么狠心把我丢掉了!”

  “可是你到底没有碰到什么呀,这就见得我对于你的信任是不错的了。我料定你会平平安安地到家,也料定路上不会碰到北佬的!”

  “不过,瑞德,我总不懂,你到底为了什么要去干这种蠢事呢?你既然明明知道我们是要吃瘪的,又为什么临到末了还要去投军呢?而且你平时又常常说,只有白痴才会把自己的身子送给人去做枪靶子的!”

  “哦,思嘉,请你饶恕我吧!我一想起这桩事来就觉惭愧!”

  “那就好了,你当初那样对待我,原也应该觉得惭愧啊。”

  “你又误会了。关于丢弃你那桩事,那是——对不起得很——我一点儿都不觉惭愧的。我惭愧的是我自己投军的事情。当初我穿着那么雪亮的靴子,那么雪白的衬衫,还挂着两支手枪,不知怎么竟会冒昧地跑去投军!后来我跑过了几十英里雪地,弄得靴子也破了,大衣也丢了,肚子也饿瘪了,却是始终不曾想起要逃过。现在想起来,简直是白痴。可是这种白痴是我血里带来的,也真叫没有办法。现在不必去讲理由吧,只要你饶恕我也就够了。”

  “我并没有饶恕你啊!我还当你是一头猎狗。”可是这“猎狗”两字叫得非常之亲热,不亚于叫他“宝贝儿”。

  “你不要哄我吧,你是饶恕我的了。不然的话,像你这么一位年纪轻轻的太太,怎么就肯冒险到监牢里来看人呢?而且还打扮得这么漂漂亮亮!思嘉!你这一回真是美丽极了!我看见你并不穿得那么破旧,也没有穿着孝衣,就觉得该谢谢上帝!我看见现在的女人十中有九穿着千补百衲的衣服,要不就是披着一身的黑纱,真把我看得厌倦极了!你现在可叫我开心得很了!来吧,你转一个身,让我仔细看看你。”

  那么他果然注意到了衣服上了。这是当然的啰,像瑞德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注意到这些事情呢?思嘉觉得有些兴奋地笑了一笑,转了一个身,伸开了臂膀,翘起了屁股,让那镶花边的小裙子露出一点来。瑞德眯细着眼睛,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会,于是上自帽子,下至鞋跟,没有一点东西逃过他的眼睛了。

  “看你的样子,生活过得还舒服,不然不会扮得这么标标致致的!要不是门口有两个北佬在那里,那我就要——可是你放心,亲爱的。你请坐下吧,我不会像上次那么利用机会的。”他假装深为悔恨的样子,摸了摸面颊,“你老实说吧,思嘉,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到底觉不觉得自己有点自私自利呢?你就想一想我替你做的事吧。我替你偷了那匹马,是拿性命去拼来的呢!你想我拼了性命得的是什么?让你臭骂了一顿,还吃你狠狠的一个巴掌!”

  思嘉往椅子上坐了下去,这番说话已经有点岔出她所希望的方向了。他初看见她的时候,他好像非常和善非常高兴的,怎么一下子又会变了呢?

  “这么说,你吃了苦头都要想报酬的啰?”

  “怎么,当然的!我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怪物,你是一向知道的。凡是我给了人家的东西,我一直都希望代价的。”

  这一句话不免使她微微打起寒噤来,但是她仍旧把一双耳坠子摇得簌簌响。

  “哦,你实在是不至于这么坏的,瑞德。你不过是故意这么说说罢了。”

  “嗨,怎么,听你这句话,你是变了一个人了!”他一面说,一面就笑了起来,“可是我也常常跟白蝶小姐提起你,她始终没有说到你改变脾气的话儿。现在,思嘉,你再跟我谈谈你自己的事吧,我跟你分别之后,你一向在做什么?”

  这时思嘉还是一肚子的气,很想回他几句尖话儿,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勉强装起了一副笑容,露出了两个酒靥。瑞德拖了一把椅子到她面前来,她也就不知不觉地将身子扑上前去,很亲昵地捏住了他的臂膀。

  “哦,我一向都很好,谢谢你,陶乐现在也一切都好。当然,在谢尔门的军队刚刚开走的一段期间,我们的日子是非常难过的,不过幸而他们没有把我们的房子烧掉,家里的牲口也有一部分保全下来的。今年我们的棉花收成也还不错,也居然还有二十包。当然比从前是相差很远了,可是现在人手不够呀。爸说的,明年总一定可以好些。可是瑞德,现在住在乡下厌人得很呢!跳舞也没有了,宴会也没有了,大家碰了头,没有什么可说的,总都说日子难过!天晓得,我真是厌倦极了呢!到上礼拜,我就闷得快要害病了,爸爸这才叫我出来玩几天。因而我先到这里来,打算在这里添做几套衣服,然后到查尔斯顿看我的姨妈去。哦,瑞德,要是我能够再有舞跳,那该够多么有味儿啊!”

  说了这番话,她自己觉得措辞非常得当,既不说得太穷,也不说得太阔,心里得意极了。

  “的确,你穿起跳舞衣来要美丽得多,这是你自己也知道的。所以我猜想你此番出来的真正理由,是跟那班乡土老儿的朋友闹厌倦了,要出来推广推广交际范围吧。”

  思嘉觉得他这句话非常可笑,心里暗暗地欣幸,欣幸的是瑞德在外边跑了这许多日子,对于这一带地方的情形隔膜得很呢。其实那些所谓乡土老儿的朋友,像方家、孟家,乃至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的一些年轻小伙子,正都是贫病交加,在那里劈柴耕作,早已没有什么舞跳了。但是她并不对他说穿,却故意吃吃笑着,装做被他猜中了似的。

  “哦,嗯。”她含糊其辞地说道。

  “你这人真是没有心肝呢,思嘉,但是你的魅力也许正在这里。”他说着,笑了起来,那笑容又跟先前一样了,把一只嘴角歪着,但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你当然是极富魅力的,富到法律所允许的程度以外了。虽像我这样的人,已经磨炼得颇有些麻木的,也不能不感到你的魅力呢。我平时接触的女人多得很,也有比你美丽的,也有比你聪明的,也有比你脾气好的,但是我只对你一个人念念不忘,这叫我自己也常常觉得诧异。尤其是在停战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在法国和英国,天天和许多美丽的女孩子在一起,跟你又好久不见了,可是仍旧时时刻刻要想起你,惦记你的近况不知怎么样。”

  思嘉听见他说别的女孩子比她美丽、聪明、脾气好,就不免有些生气起来,但是又听见他说她富有魅力,并且对她念念不忘,这气当即就被打消了。照这么看起来,他是仍旧有心于她的。这样,事情就好办得多。而且看他现在的态度也是非常好,竟差不多像个上等人了。所以现在她所需要的只是把谈话的题目转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以便她也可以对他表示没有忘记他,然后——

  她把他的臂膀轻轻捏了捏,重新露出两个酒靥来。

  “哦,瑞德,你怎么戏弄起我这乡下女孩子来了!我明明知道,自从你那天晚上丢开我之后,你是从来不曾想到我过的。你既然有那么些美丽的法国女孩子、英国女孩子天天在一起,怎么还会不忘记我呢?但是我今天这么老远地跑来看你,并不是送来给你戏弄的。我今天来,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哦,瑞德,我是替你发愁呢!我替你担心得很呢!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呀?”

  他很快将自己的手盖上她的手,将它紧紧地揿在自己臂膀上。

  “这我感激得很。至于我几时能够出去,那是说不准的,大约他们要等把索儿再拉长一点吧。”

  “索儿?”

  “是的,我希望是等吃够了苦头,就可以出去的。”

  “他们不见得真要绞杀你吧?”

  “他们要的,只要他们能够再得到一点不利于我的证据。”

  “哦,瑞德!”她就哭了起来,一面将手揿在胸口上。

  “你会伤心吗?如果你伤心得很,我就要在我的遗嘱里提到你。”

  说着,他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搜索着她,同时将她的手捏得再紧些。

  怎么他提起遗嘱来了!她生怕自己神色之间要被他看出破绽,急忙低下了眼睛,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带着一种好奇的神色在那里闪动了。

  “照他们北佬的意思,我是应该立下遗嘱了。他们大家对于我的经济状况似乎发生极大的兴趣,他们每天都要把我提去审问一次,问的人每次不同,问的都是些傻话。外边好像有一种谣言,说联盟政府有一票秘密的金子被我吞没了。”

  “哦——真有这回事吗?”

  “这也亏你问得出!你总也知道,联盟政府只有一副印刷机,并没有造币厂的吧。”

  “那么你这许多钱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投机来的吗?白蝶姑妈说——”

  “你倒也真会盘问!”

  他妈的!那么他当然是有钱的了。她因而觉得非常兴奋,话就不容易说得十分温婉了。

  “哦,瑞德,我真替你着急呢。你自己觉得有机会可以出去吗?”

  “我的格言就是‘nihil desperandum’一句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也许会’的意思呢,我的傻孩子。”

  她飞舞着她的浓眼睫毛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重新低下了头。

  “哦,你是很有心计的,怎么就会让他们绞杀呢?我相信你一定会想出办法来打胜他们,离开这里的!等到那时候——”

  “那时候怎么样?”他将身子靠近了些,轻轻地问道。

  “哦,我——”她装出一种不好意思的样子,又把脸红了起来。这时候她要红脸,并不怎么困难,因为她的确已经转不过气来,而且心像鼓一样在那里打。“哦,瑞德,我现在想起那天晚上——在瘌痢村——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实在懊悔得很呢。我那时候是——是吓得太厉害了,心里慌得很了,你么,又那么的——那么的——”她低下头去,看见他一只棕色的手紧紧地覆在自己手上,“那时候我——我总以为再也不能饶恕你的了!可是昨天我一听见白蝶姑妈说你——说他们要绞杀你了——我就突然——突然——”她对他看了一眼,那眼光里带着一种柔肠欲断的神情,“哦,瑞德!他们要是真的绞杀你,我是活不成的了!我是无论如何忍受不了的呢!你看我——”这时她觉得他眼睛里跳跃着一种光芒,刺得她再也经受不起,便只得眼,重新低下头去。

  她觉得有些诧异,暗暗地想道:“再过一下我真的要哭出来了!我到底该不该哭呢?我如果真的哭出来,会不会自然呢?”

  瑞德却不让她再往下想,急忙对她说道:“啊呀,我的天!思嘉,你的意思不见得是——”说着,他将她的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捏得它骨头都快要碎了。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尝试要挤出几颗眼泪,但是忽又记起了应该将头抬起点,好让他来亲自己的嘴。谁知抬了半天他却不来亲,于是她感到了非常失望,只得又把眼睛睁开一丝来,冒险将他窥看了一眼。只见他低着头,拿住自己的一只手放到嘴边去亲着,又将自己另一只手也拿了上去,放到他面颊上贴了一会。她本来盼望他要有粗鲁举动的,不想他竟这样的温文尔雅,倒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很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怎么样,但是他的头是低着的,她无法可以看见。

  她恐怕他突然抬起头,反而要把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便又急忙垂下了眼睛。她知道自己脸上一定已经写着一种胜利的神情了,这是他一眼就会看明白的。她以为他马上就要要求她跟他结婚了——至少也要说他爱她了,那么以后就……谁知当她从眼睫毛的缝里将他窥看的时候,却见他正把自己的手翻了一个身,使手掌朝着上面,在上面亲了一下,便突然倒抽一口气。经这一来,她不觉也低下头,向自己手掌上看了一眼,谁知不看犹可,一看就不由得突然打起寒噤来。原来她一年以来不曾仔细看过自己的手掌,现在才知道那只手掌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决不是她郝思嘉小姐那只雪白粉嫩的手掌了。只见它又粗又黑,还长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疙瘩。指甲是碎的碎,断的断,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的,掌心是东一个西一个地长着茧子,拇指头上还有一个给滚油烫了的泡泡,红红的实在不雅观。她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他仍旧没有抬起头,她也仍旧不能看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将她的拳头重新掰开来,眼睛对掌心牢牢地盯着,又将另一只手也拿了上去,把两只手掌并排地放着,低着头对它们默默地端详。

  “你瞧着我,”他终于抬起他的头说,他的声音是很平静的,“不要这么垂头丧气吧。”只见他的黑眉毛飞舞着,他的眼睛闪烁着。

  她不自觉地接触了他的眼睛,脸上现着倔强和烦乱的神色。

  “那么你在陶乐日子过得很好呢,是不是?收了棉花多得几个钱,你就可以出门来玩儿了。你这双手到底是做什么的——耕田吗?”

  她尝试将手拔回来,可是被他抓得紧紧的,正拿他的大拇指头在那些茧子上挼着。

  “这就不是一个高等女人的手了。”说着,他将那两只手一扔扔回她怀里。

  “哦,你住嘴吧!”她嚷道,现在她能够说出自己的感情,心里倒觉暂时宽松了,“我这双手做什么工作谁管得着?”

  她嘴里虽然说这种强话,心里却在恨恨地想着:我为什么这么蠢!我是早就应该把白蝶姑妈的手套借来或是偷来的。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手会这种样子的呀!他当然是要看出来的,现在我已经发了脾气,大概事情全部破坏了。可惜的是功亏一篑呢!

  “你的手当然不关我的事。”瑞德冷然地说着,就傲慢地向椅背上一仰,面上是一片贴平的空白。

  那么一来,以后他就不好对付了!但是思嘉仍想克服这重障碍,所以不得不平心静气地忍受着。

  “你这个人说话也太鲁莽了。我不过是刚刚骑了几天马,没有戴手套,才把手弄坏的。”

  “骑马?见鬼吧!”他仍旧用着那种平静的声音说,“我说你是做工做坏的,我说你一直都像黑人一样在做工。我并不是怪你这个。可我要问你,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在陶乐一切都好呢?”

  “现在,瑞德——”

  “我们现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回到这里来看我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用这套狐媚的手段,要说是为我而来,替我着急?我几乎上了你的当了!”

  “哦,我是替你着急的!的确是——”

  “算了吧!你是巴不得我在绞人台上吊得高些呢!你的心事已经明明白白在脸上写出来了,犹如你的苦工明明白白在手上写出来一样。你是想向我要求什么,而且你的要求非常迫切,要掩饰也无可掩饰了。但是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对我说呢?如果是那么的话,也许你得到的机会还可以多些,因为我对于女人的德行如果还有一件觉得可尊重的话,那就是坦白。谁知你却不肯坦白,偏要戴着这种耳坠子,搔头搔脑地像婊子拉客!”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加强语气,但是在思嘉听起来,却像重重受了一下鞭子。她当即明白过来,要他向她求婚的事儿已经完全绝望了。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即使也像别的男人一样,是带着一团怒气说的,或是老实不客气地责备她一顿,那她都还有办法可想,都还可以希望把事情挽回过来。无奈他的声音像死一样的平静,这就叫她不知怎样才好了。他现在虽然已经做了囚犯,并且门外还有两个北佬在看守他,但她仍旧觉得他非常危险,无论怎样惹他不得的。

  “这也该怪我自己的记忆力太差。我明明知道你这人的脾气跟我自己的一样,无论什么事情都决不会没有目的的。现在让我猜猜看,你到底是一种什么诡计,韩太太?难道你竟会这么痴心妄想,当我会向你求婚吗?”

  思嘉的面孔涨得绯红,并不回答什么话。

  “可是你总还没有忘记,我曾经屡次对你明说,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哪。”

  她仍旧不开口。他就突然暴躁起来了。

  “你没有忘记吧?你回答我呀!”

  “没有忘记。”她没奈何地说道。

  “那么你是一个多么冒险的投机家啊,思嘉,”他嘲讽道,“你当我现在关在监牢里,不能够亲近女人,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就来投一下机看,以为我会像一条鲦鱼,一口把你的香饵衔去的。”

  但是你刚才也几乎要衔去了啊,思嘉心里愤然地想着,如果不是我那两只手——

  “现在,我这方面的实话已经说完了,就只还不晓得你到底为着什么理由。那么请你也把实话说说看,你到底为了什么才想我来跟你结婚的?”

  他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种温和到近乎顽皮的调子,因而她又萌起一线希望来。她想事情还没有到了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吧。至于结婚,那当然是绝望了,但是绝望了倒好。因为他这人的意志这么坚强,实在是令人可怕,就是想起要跟他结婚,也难免不寒而栗。但是她如果手段灵活些,向他的同情上和记忆上去运用一番功夫,也许还可以向他借到一笔债。于是她沉下了面孔,装出一种向人求和的孩子气的表情来。

  “哦,瑞德,你是可以给我极大帮助的——只要你存点好心的话。”

  “我再喜欢不过的就是对别人存好心呀!”

  “那么瑞德,请你看老朋友的面上,给我帮一点忙吧!”

  “那么你终于要说出你的真使命来了。我也知道你现在演的一角,决不会是‘探监’的。那么你要求什么?钱吗?”

  经他这么开门见山的一问,话语就不能说得圆转而委婉了。

  “你不要小气吧,瑞德,”她娇声媚态地说,“我的确是要几个钱呢。我请你借我三百块钱。”

  “这才是实话了。那么你嘴里说的是爱,心里想的是钱。好道地的女性啊!你的钱要得很紧吗?”

  “哦,是——嗯,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是有点用处罢了。”

  “三百块钱,这数目不小啊。你到底有什么用?”

  “给陶乐交税钱。”

  “那么,你是要借钱。好吧,你既然跟我来讲生意经,我也要跟你讲生意经了。你拿什么附加抵押品给我呢?”

  “什么!什么?”

  “附加抵押品,就是我的投资的担保品。当然,我是不愿意拿钱去白丢掉的。”他的声音非常地平滑,分明是在哄骗她,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她还以为事情可以挽回过来了。

  “我的耳坠子。”

  “我对于耳坠子并不发生兴趣。”

  “那么我拿陶乐给你做抵押。”

  “我现在要田地做什么用呢?”

  “嗯,你一定有用处的——一定有的——那是个好庄子呢!你的钱决不会白丢的。等我明年收起棉花来就还给你。”

  “我倒觉得不大靠得住,”他又往椅背上仰了回去,将两只手插进裤袋里,“棉花的价格一天天地在跌了,现在日子很艰难,钱紧得很呢。”

  “哦,瑞德,你在逗着我玩呢!你是有几百万家私的!”

  他拿眼睛探测着她,那眼光里洋溢着一种恶意。

  “那么你一切都很好,要钱并不要得很紧急。嗯,我听见了心里也就高兴了,我是巴不得老朋友们都好的。”

  “哦,瑞德,请你看上帝的分上……”她有些发急起来了,勇气和镇定都维持不住了。

  “你把声音放低些呀,我想你不见得要让北佬听见吧。人家有没有告诉你说你的眼睛像猫儿——像黑暗中的猫儿吗?”

  “哦,瑞德,不要这样吧!让我什么都告诉你吧。我这钱实在要得很紧。刚才我说一切都很好的话,是骗骗你的。实在是,一切都糟得很呢!父亲是——是——失了常态了。自从母亲死后,他一直都那么怪里怪气,一点都不能帮我的忙,他简直像个小孩儿了。而且现在家里已经一个作手都没有了,棉花没有人种,吃饭的人倒有十三个。还有那税钱——涨得非常之高了。瑞德,我什么都告诉你吧。这一年以来,我们一直都差点儿要饿死。哦,你真不知道呢!你是不能知道的。我们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醒着是挨饿,睡了又挨饿,可怕得很呢!暖和点的衣裳一件也没有,孩子们都在挨冻、害病,并且——”

  “那么,你这一身漂亮衣服是哪里来的呢?”

  “是拿母亲的窗帘子改做起来的,”这话说出口来实在难为情,但是她心里着急得很,一时编不出一句谎话来,“如果单是挨饿受冻,我也都还受得了,可是现在——现在提包党又提高我们的税钱了,而且这笔钱马上得付。现在我只有一块五元的金币,此外什么都没有。可是这笔税钱我是不能不筹的!你明白吗?如果我不马上付出去,我就要——我们就要失去陶乐了,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我决不能放松它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这么说,偏要先来挑拨我这颗容易感动的心呢?你知道我这颗心脆弱得很,经不得美貌女人一下挑拨的。不,思嘉,你不要哭。你是什么把戏都玩过的了,就只除了那套把戏没有玩,你若真个玩起来,我想我是经当不起的。现在我既然发现你所要的是我的钱,不是我这出色的人品,我的感情立刻就被失望扯得粉碎了。”

  思嘉记得瑞德每次像这样嘲讽自己并且嘲讽别人的时候,实际却是说的赤裸裸的真情话,因而她急忙抬起头来看着他,同时心里掠过一串的猜测:“难道他的感情真的受伤吗?难道他对于我真是有意吗?难道他当时若不看见我这双手,真的预备要向我求婚吗?或者虽不是正式求婚,也要像以前那两次似的,要我做他的情人吗?如果他真的有意于我,那我还是可以将他收服的。”然而他只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搜索着她,丝毫不像一个爱人的样子,随即他就轻轻地笑起来了。

  “我不喜欢你这抵押品。我并不是一个垦植家,你还有别的可做抵押的没有?”

  好吧,他终于打到题目上来了。这机会不可错过!她便深深地倒吸一口气,正视着他的眼睛。这时她因急于要去迎受自己心里最最害怕的一着,以致一切柔媚的姿态都失去了。

  “我——我还有我自己。”

  “是吗?”

  她的下颚紧张成了四方形,她的眼睛转成了翡翠的颜色。

  “你还记得围攻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在白蝶姑妈的走廊上吗?当时你说——你说你是要我的。”

  他毫不在意地往椅背上一仰,就对她的紧张的面孔牢牢看着,他自己面上现出一种莫测高深的表情。他的眼睛底里有一点东西在那里闪烁,可是他不说什么。

  “你说——你说你从来不曾要一个女人像要我这样的殷切。你若是仍旧还要我,你就可以得到我。瑞德,现在随便你说什么我都可以做,可是你看上帝的面上,请你开一张支票给我,我的话是可以算数的。我可以赌咒,我决不食言,你如果要我写一张字据给你,我也可以写。”

  他做着一副怪样子对她看着,脸上仍旧是莫测高深,到底看不出他对她这提议是欢迎还是拒绝。于是她着急起来了,她觉得自己的面颊有点热烘烘。

  “我这钱是马上得要的,他们就要把我赶出去了。我们从前那个天杀的总监工就要来占去了,而且——”

  “你不要急啊。我且问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仍旧还要你呢?又怎么知道你自己值得三百块钱呢?大多数的女人是没有这么高的价钱的。”

  她的面孔一直红到头发根,这一下羞辱非同小可。

  “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尽可以放开了陶乐,住到白蝶小姐这里来。她那房子本有一半是你自己的。”

  “啊,我的天!”她哭道,“你是一个傻子吗?我是不能放开陶乐的。那是我的家,我决不肯放开它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决不能放开它的!”

  “嗨,爱尔兰人真是再硬不过的种族呢,”他一面说,一面将椅背仰平了,并且抽出裤袋里的两只手来,“有许多东西并不值得看重的,他们偏偏看得非常重,例如土地吧。我想天底下的土地到处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彼此好分呢?现在,思嘉,让我来把事情说个明白吧。你此番来,是来跟我做买卖的啰!你的意思是,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就做我的情人,是不是?”

  “是的。”

  这一个“是”字本来是极不容易出口的,现在她既然说出口来,心里就觉宽松了许多,而且希望也长起一点来了。他刚才不是说“我给你三百块钱”吗?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射出一种恶魔的光芒,仿佛他觉得很有趣似的。

  “不过,我记得从前我老着脸向你提起这话的时候,你是曾经把我赶到门外去过的,并且你还骂了我许多臭话,还说你不愿意‘养小猪猡’,现在我并不是要剥你的疮疤,我只怪你的性情非常特别。你不愿意为自己的快乐做这样的事,现在为了肚子饿,却愿意做了。这就证明了我平日的一种意见,一切所谓德行都不过是代价问题了。”

  “哦,瑞德,你这是什么话呀!你如果是存心要侮辱我,那你说下去,尽管你侮辱好了,那钱可得要给我。”

  她说了这几句话,就觉得呼吸松了许多。她想瑞德既是这种人,现在他乘人之危,自然要尽量磨难她侮辱她一顿,以泄从前种种的气愤,并且报复刚才受到的一番欺骗的。好吧,尽管他去磨难侮辱吧。这是她能够忍受的。她什么都能够忍受的,为了陶乐值得忍受的。于是她在一刹那之间,想象起了一个仲夏的天气,一个蔚蓝的天空,自己懒洋洋地躺在陶乐的碧绿草地上,仰望着朵朵的白云,欣赏着阵阵的香气,静听着悦耳的鸟鸣,这是多么堪以憧憬的境界呀!为了这个还有什么不值得牺牲的呢?

  她抬起了头。

  “你预备给我钱吗?”

  看他的神气好像是自得其乐,及至他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是冷酷之中带着温婉的。

  “不,我并不预备。”他说。

  一时之间,她不能使自己的心去适应他的话。

  “即使我愿意给你,我也不能够给你。现在我身边是一个子儿都没有,也没有一块钱存在亚特兰大。钱我是有几个的,不错,但是不在这里。要问它放在哪里,到底有多少,那我自然不便告诉你。若是要我开一张支票给你,北佬马上就要像老鹰扑小鸡似的扑了来,那就你我大家都要拿不成了。你想怎么样?”

  她的面孔变成一种丑恶的绿色,鼻子上突然长起鸡皮疙瘩来,嘴唇扭曲得像她老子快要杀人的时候。她从椅子上突然跳起,发出一种不相连贯的哭声,以致隔壁房间里的模糊语声突然都停止。瑞德像一头豹似的,急忙赶到她身边,一只手扪住她的嘴,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她发狂似的挣扎着,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并且发出一种尖叫来,借以发泄胸中的失望和羞愤。无奈他那条臂膀搂得她跟铁箍一般,任她怎样也挣扎不脱,同时那一只手也扪得她连气都转不过来。随后他白着脸,瞪着眼睛,将她一把抱进了怀中,然后把她揿在椅子上。

  “哦,亲爱的,你看上帝分上!不要响!不要嚷!再嚷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了。你赶快静一静,难道你愿意北佬进来看见你这样吗?”

  其实她是什么都不管的了,无论谁进来看见她也不管了。她只恨不得将他一刀杀死,别的任何观念都不存在了。但是一阵眩晕突然扫过她,她不能呼吸,因为她的嘴被他扪在那里。她又觉得身上的小马甲像个铁圈,将她愈箍愈紧。随后她就觉得瑞德的声音渐渐稀薄了、模糊了,他的面孔罩上一层迷雾了,而且那迷雾愈来愈浓,终至一点儿看他不见——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等到恢复了知觉,她发现自己浑身骨头都发酸,仰在一把椅子上,帽子已被摘去了。瑞德正在挼她的手腕,焦急地瞪着她的面孔看。那个青年军官也在旁边,正拿一杯白兰地在那里灌她。还有几个军官也在旁边交头接耳地说话。

  “我想我刚才晕过去了吧。”她说,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发来的,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喝下去!”瑞德将那杯白兰地送到她嘴唇上说。现在她一切都记起来了,但只虚弱地将他瞪了一眼,因为她已经疲倦到没有发怒的气力了。

  “请你看我面上,喝下去。”

  她喝了一口,当即呛咳起来,但是他仍旧把杯子送上去。她又喝了一大口,那一股热流就打她喉咙里灌下去了。

  “我看她现在好些了,诸位先生,”瑞德说,“我感谢诸位得很。她听见我这案子要执行,就吓得晕过去了。”

  那几个军官点点头,出去了。只有那个青年军官逗留在门口。

  “还有什么事用着我吗?”

  “没有了,谢谢你。”

  他也出去了,随手将门关上。

  “你再喝一点。”瑞德说。

  “不。”

  “你喝!”

  她又咽下了一口,当即觉得全身温暖起来,气力也渐渐恢复,两腿就不发抖了。于是她推开了酒杯,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他一把将她揿了回去。

  “你放手!我要走了。”

  “你还不能走。再等一会儿,你也许要再晕过去的。”

  “我宁可晕倒在路上,也不愿在你这里了。”

  “我不管你愿不愿,我总不让你晕倒在路上。”

  “你让我走吧。我恨你。”

  他听见这话,脸上又回复了一个隐约的微笑。

  “这话方才像是你说的,但是你千万不要恨。”

  她在椅子上瘫了一会儿,尝试唤起一些怒气来撑住自己,但是她实在疲倦极了。她已疲倦到不能怀恨,也不能顾虑任何东西了。失败压在她精神上,跟一个沉重的铅块一样。她已经把一切东西都拿出来孤注一掷,现在却都输得精光了,就连一点傲慢心理也已输掉了。这是她的最后希望的终结。这是陶乐的终结,也是他们大家的终结。她往椅背上仰着,闭上眼睛瘫了许久,静静听着身边瑞德的沉重呼吸,同时那白兰地的效力渐渐漾过她全身,给了她一种假的气力和温热。末了她睁开了眼睛,对他脸上看了看,于是怒气重新起来了。当她把一双斜竖的眉毛深深锁着的时候,瑞德脸上也就照旧泛出那种微笑来。

  “现在你好些了吧,我从你皱着的眉头里可以看出来的。”

  “当然,我是很好在这里。白瑞德,你这人可恨极了,简直是一个流氓!你既然不打算借钱给我,为什么偏偏要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呢?你也应该替别人留点余地的。”

  “替你留余地,让你把真情放在肚里不说出来吗?那是我不见得会肯的。我在这里可供消遣的东西太少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能够使人满意的话呢。”突然他发出一种嘲讽的笑来,她听见了这种笑声,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了她的帽子。

  他突然揿住了她的肩膀。

  “还得再等一会儿,现在你觉得可以讲明白话了吗?”

  “你放手!”

  “我看是可以的了。那么,请你告诉我一句话,你所要钓的鱼儿是不是只有我一条?”他一面问,一面尖着眼睛,注意观察着她脸上的变化。

  “这话怎么讲?”

  “你想拿这方法去尝试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你管得着?”

  “管得着得很。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男人做你的候补人吗?告诉我!”

  “没有。”

  “我不信。你总一定还有五六个候补人在那里,而且你这提议一定有人会接受的。这我可以有十分的把握,所以我现在要给你一点忠告。”

  “我不要你的忠告。”

  “你不要我也要给你。目前我所能够给你的似乎只有忠告一件东西了。你听着吧,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忠告。当你要想向男人骗取什么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像刚才对我这样开门见山地说了出来。你要做得委婉些、圆滑些,这样才能得到较好的效果。这种手段你本来是懂得的,完全懂得的。不过刚才你要把你自己给我——给我做抵押品的时候,你是硬得像铁钉一般的呢。我还记得从前跟人家拿着手枪决斗的时候,对方的人站在二十码以外,他的眼睛就是像你刚才那样的。那种眼睛叫人看起来是不大适意的呢,无论如何不能在男人胸口里引起热情来。亲爱的,你要明白笼络男人的方法决不是这样的。你把年轻时候的训练都忘记完了。”

  “我的行为用不着你来教训。”她一边说着,一边疲倦地戴上了她的帽子。她心里觉得诧异,这人颈上已经套着了绞罪的索子,怎么还能这样轻而松之地嘲笑别人的?

  “你也不必难过,思嘉,”他在她结帽带的时候对她说,“等我吊在绞人台上的时候,你可以来看我的,那你就觉得舒服多了。那时候你我就可以把前账一笔勾销,就是这回的这笔账也可以同时算讫了。而且我一定会把你写进遗嘱里去的。”

  “谢谢你,可是他们不等你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见得就肯绞杀你。”她这话是出于本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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