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来,思嘉觉得浑身酸痛,一举一动都苦楚不堪。她的面孔已经被太阳晒得绯红了,她的两手满是泡泡了,她的舌头跟长了一层毛一般,她的喉咙干得像被火烫焦似的,你就泼一担水上去也解不得她的渴。她的脑袋仿佛已经肿起来,连眼睛动一动也会发晕的。她胃里感到恶心,跟她刚刚怀孕那几天一样,因而早餐桌上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甜山薯,她连闻到气息都觉要呕了。如果是平时,嘉乐看见她这样,一定会怪她昨天晚上不该喝那么许多酒,但是现在嘉乐并没有注意她。当时他坐在餐桌横头,竟是一个白发龙钟的老者了,一双眼睛无缘无故地瞪在地板上,一双耳朵一直侧着,像在期待往日爱兰进来时的那一阵夹带着枸橼香气的声。
思嘉坐下时,他忽然呢呢喃喃地说道:“我们等一等郝太太吧,她今天起来晚了。”思嘉抬起她的酸痛的颈梗,吃惊地对他看了看,却遇见了站在他背后的嬷嬷的一双眼睛,仿佛在那里哀诉。她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父亲身边,趁那早晨的阳光将他端详着。他也蒙蒙眬眬地抬起眼睛看着她,她看见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他的头也微微有点打战。
直到现在为止,思嘉一直都预备着有了事情仍要请父亲决定的,谁知现在他——怎么,他昨天晚上还差不多是照常的呢。昨天晚上他虽然没有往日那么有精神,总还曾说过一段连串的故事,谁知现在他竟连爱兰有没有死都不记得了!原来他前几日受了惊恐和伤心的交迫,已经变得痴痴呆呆了。思嘉正要开口和他攀谈,那边嬷嬷连忙猛烈地摇起头来,一面撩起围裙在她的红眼睛上擦着。
“哦,难道爸爸已经失了神吗?”思嘉一面想着,一面因受了这一下新的刺激,觉得她的头要裂开了。不,不。他不过暂时昏神罢了。我看他像是病了,将来他会好的,他一定会好的。如果不好,叫我怎么办呢?——不过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现在不能想他,也不能想母亲,也不能想任何可怕的事。我要等受得了的时候再去想。现在该我想的事情多得很,但是我只找那种办得到的事情来想,办不到的事情我不想。
她并没有吃早饭,便走出了饭厅,走到后边走廊上,看见阿宝赤着一双脚,穿着他那件破烂的制服,正坐在台阶上剥花生。她觉得自己的头不住地垂下来,阳光射到眼睛里非常刺痛,就是要把身体维持一个挺直的姿势,也已颇需要一点毅力,因而她遵守着母亲关于怎样对待黑人的遗教,不过对他略示一点儿客气罢了。
随后她就对他问起问题来,下起命令来。她的问题问得非常之唐突,命令下得非常之决断,以至于阿宝深觉神秘地皱起眉毛来。他觉得爱兰太太生前对人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斩钉截铁的,即使在她拿住了他们在偷小鸡或偷西瓜的时候。她又重新问起了田里的事、园里的事,乃至家里所养的牲口,问时她那绿眼睛里闪着锋利的光芒,是阿宝从来没有见过的。
“是的,您哪,那匹马死了,它的头刚刚伸进水桶里,它就滚下地去了。不,您哪,牛没有死。您还不知道吗?昨晚上它养了一头小牛了呢,怪不得它叫得那么厉害了。”
“哦,那么你家百利子真是内行极了,”她挖苦他道,“她说它那么叫法是要挤奶呢。”
“不过,思嘉小姐,俺那百利子并不打算替牛做收生婆的。”阿宝也很锋利地答道,“不过咱们总算运气了,小牛大起来就是大牛,咱们那两位小姐牛奶就喝不完了,那个北佬医生说过她们得多喝牛奶。”
“好的,你说下去吧。我们本来的牲口还有剩的吗?”
“没有了,您哪。就剩得一只母猪跟它养的一只小猪。那天北佬来的时候,俺把它们赶到烂泥地里去了,可是天才知道咱们怎么还拿得住它们。那母猪是顶怕人的呢。”
“我们总要拿住它们的。你跟百利子马上就去找吧。”
阿宝听见这话大大地吃惊,并且非常光火了。
“思嘉小姐,这种事情是田里的黑人做的,俺一直是家里的黑人。”
“你们两个非立刻去拿不可,不然就替我滚开这里,跟那些田里的黑人一样。”
阿宝眼里立刻流下眼泪来,他想起爱兰了。如果爱兰在这里,这种地方她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她会知道田里黑人和家里黑人的职务是有一道鸿沟相隔的。
“滚开吗,思嘉小姐?您叫俺滚到哪里去呢,思嘉小姐?”
“这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可是在陶乐的人要是有谁不肯工作的,他尽管可以去找北佬。这话你可以去跟大家讲一声。”
“是的,您哪。”
“还有,我们的稻子跟棉花怎么样了呢,阿宝?”
“稻子吗?天晓得,思嘉小姐,他们到稻田里去放马呢,马吃不完的他们还要装了走。棉花田里被他们的大炮大车碾得精光了。就只河底里那几亩田他们没有看到。可是这也派不了什么用,一共不过收得三包多点棉花呢。”
三包!思嘉就想起往常陶乐所收的棉花来,那是要堆得山一般高的。三包!这是简直跟施家他们种的一样了。还有麻烦的,就是那纳税的问题。现在联盟州纳税,是可以拿棉花代钱了,但是三包棉花还不够纳税。不过这也没有多大关系了,反正田里的黑奴都跑了,就是有棉花也没有人采了。
“嗯,这个我也不去管它,”她对自己说,“纳税反正不是女人家的事,这种事情是应该爸爸管的,但是爸爸——嗯,现在我也不去想爸爸,随他联盟州要税去吧。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吃的东西。”
“阿宝,你们有没有人到十二根橡树或是麦家庄去看过,他们园里到底还有什么剩下来的没有?”
“没有,您哪!咱们谁都没有离开过陶乐,北佬要逮咱们去的。”
“那么我要叫蝶姐到麦家庄去一趟,那边也许可以找到一点什么的。我自己到十二根橡树去。”
“谁陪您去呢?”
“我独个人去。嬷嬷要陪伴两位小姐,是走不开的。爸爸又不能——”
阿宝不等她说完,就马上狂喊起来:“怎么好独个人跑到十二根橡树去呢?那边也许有北佬,也许有下流黑人的!”
“你不用多话了,阿宝。你去告诉蝶姐,叫她立刻就动身。你跟百利子,赶快去把那母猪跟小猪捉回来。”她斩钉截铁地说了,就扭转身子走了。
后走廊的钉子上,挂着嬷嬷的一顶凉帽,虽然褪色了,倒还很干净,思嘉就把它拿来戴在头上,当即记起白瑞德从巴黎买来送她的那顶插着一支绿色鸵羽的帽子来,仿佛已同隔世了。她又捡起一只橡木条子的大篮,便从后面的台阶走了下去。她走一步,她的头就震动一下,像似她的脊骨非要把那可怜脑壳儿捣碎不可。
通到河边去的那条路被酷烈的阳光灼晒着,两旁并没有一根树可以遮荫,太阳从凉帽里射进来,就像那帽子不是粗布做的,倒是薄纱做的一般。同时一阵阵的灰尘扑进她的鼻孔,使她的喉咙干得发脆了,仿佛一开口说话,喉膜马上要破裂。一路上都是被车轮碾出的沟子,有深的,也有浅的。棉花地里是一塌糊涂了,因为当初骑兵步兵被炮队迫击而走的时候,大家都从田里狂奔过去的。这里那里可以看见一片破鞍鞯、几段烂缰绳,或是一只被马蹄踏扁的水壶,或是一个被车轮碾瘪的纽扣,此外还有蓝帽子、破袜儿、血迹斑斑的烂布——这就是一个前进军队的遗迹。
她经过了一丛橡树和一堵矮砖墙,那就是她家的坟地了。她明知道她那三个小兄弟的矮坟旁边现在已经添了一个新坟墓,但是她不但不去看它,而且硬熬着不去想它。她蹒跚地走下一个山坡,走到从前施家所在的一堆灰烬和一个烟囱,心里恨恨然地祝愿着他全家人都死在这堆灰烬里。因若没有他们施家人,没有那个跟他家魏忠相好的婊子,她的母亲是不会死的。
一块碎石子跳进她鞋子里来,戳痛她脚上的泡泡,痛得她流下眼泪来。她现在在这里做什么呢?为什么她这全区的美人和陶乐的娇宠的郝思嘉小姐要到这种崎岖路上几乎光着脚板奔波呢?她这双小脚是天生给她跳舞用的,并不是奔波用的。她这种低帮鞋子是预备在那长衣裙底下露露风的,并不是预备来装石子的。就是她这个人,也是生来受人疼爱、受人服侍的,却谁知她现在为了饥饿所驱迫,竟须这般憔悴仓皇、衣衫褴褛地跑到邻家园子里去找寻残食呢!
到了山脚下,就是河边了,河上有高大的树木荫盖着,那水多么清凉啊!她就往那低矮的河堤上坐了下去,脱下了破烂的鞋袜,将一双发烧的脚浸进凉水里。她觉得这里舒适极了,恨不能够坐他一个整日,因为这里她看不见陶乐那些毫无办法的眼睛,就只有那树叶的声和流水的潺潺声打破岑寂。但是坐了一会她又不得不把鞋袜重新穿起来,沿那青苔满布的河堤继续走去。河上本有一条桥,被北佬炸去了,但是下面一百码路外的那条独木桥还存在的。她战战兢兢地走过独木桥,便挣扎上一个山坡去。这里离开十二根橡树只有半英里了。
那从印第安人时代就有的十二根大橡树,现在仍旧在那里,但是它们的叶子被火炙黄了,它们的枝干都成焦炭了。这十二根橡树的圈子里,便是卫约翰家那座巨厦的残址,当初那些白色柱子显得多么的庄严,现在也只剩一片焦土了。那口深井就是它当日的地窖,那一圈黑色石块就是它当日的墙基,独有那两根庞大的烟囱还是矗然地竖着。有一根柱子还剩了一半,现在倒在草地上,压碎茉莉花丛了。
思嘉看见这番景象,觉得触目伤心,不由得两腿发软起来,便在那断柱上坐了下去。在这里,她看见卫氏当年的盛隆化为灰烬了。在这里,她自己从前的一番梦想完全幻灭了。她曾在这里跳舞,宴会,调情;她曾在这里怀着颗妒忌的心看着媚兰对希礼微笑。也就在这里的这些阴凉树荫底下,那个韩察理曾经捏住她的手,听着她答应和他结婚。
“啊,希礼,”她想,“我希望你不如死了!我决不想你回来看见这番景象的。”
希礼曾在这里娶他的新娘,但是他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再不能把他们的新娘带进这所房子里来了。这所房子是她非常喜爱的,是她热望着要来统治的,现在这里永远不能再有结婚和生育的事情了。这所房子是死了,思嘉就觉得卫家全家的人仿佛都跟它一同死了。
“现在我不去想它。现在我受不了的,我要等以后再想。”她大声地自言自语道,把眼睛朝了开去。
她在园子里寻了一番,便沿那残址的周围一路寻去,经过那已踏烂的花床,经过了后院,经过了熏腊房、仓房,乃至养鸡室等等的灰烬。菜园的篱笆也已倒毁了,那园里的情形跟陶乐并无两样。那些柔软的泥土上都印满了车辙马迹了,菜蔬都被捣烂在泥里。她这么找了半天,结果是一无所得。
她又通过院子回转来,然后从小径上走向那一带白粉墙的下屋去,一路走一路喊着:“喂!喂!”但是没有人答应她。连狗叫也听不见一声。分明是卫家的黑人也都逃走了,或是跟北佬去了。她知道他们卫家的每个黑奴都分得一片小园地,希望这些园地还有幸免的。
果然,她的搜索得到报酬了,但是她已疲倦到无力感觉快乐。原来在这些小园地里她发现了红萝卜和卷心菜,都因失水枯萎了,但都还竖在那里,还有白豆和蚕豆,都已变黄了,但还可吃得。她就往菜畦上坐了下去,拿着颤抖的手一颗颗地挖起来,一会儿就盛满了一篮子。她想今晚回去一顿晚饭尽够吃得很舒服,可惜的是没有肉来炒。于是她想起蝶姐拿来点灯的咸肉油来了,或者那也可用的,她回去之后一定要叫蝶姐拿松枝来点灯,好把咸肉留起来做菜用。
在一间下屋的后台阶旁边,她找到了一排白萝卜,便觉得一阵饥饿突然袭击她。这种水分很多的清脆白萝卜,是跟她现在的胃口完全相配的。她挖出一个来,等不得擦去皮上的泥土,便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匆匆地咽下去了。却想不到那萝卜又老、又粗、又辣,竟把她眼泪也辣了出来。并且那咽下去的一块一经落到她胃里,便觉得非常不受用,不由得伏在地上大大呕吐起来。同时那间下屋里边飘出了一阵黑人的臭气,使她愈加感到恶心,霎时间头晕眼花,天昏地黑,哗哗哗地吐个不住。
直至许久之后,她方才觉得好些,便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但是这番惨苦的经历并不曾动摇她的奋斗的意志,反而使她越发倔强了,所以当她提着那个篮子回家的时候,她就下了一个只许前进不容后退的决心。
这事以后的几天日子,陶乐都是跟鲁滨孙的荒岛一般,非常地寂寞,和其余的世界非常地隔绝。其实那其余的世界离开陶乐都不过几英里路,即如琼斯博罗、万叶、洛夫乔伊,乃至于那些邻家的庄子,平日都是常常往来的,现在却像有千顷波涛隔在中间了。思嘉带回来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失去了,他们又没有时间和气力去步行那么许多路。
有时,思嘉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忽然要侧起耳朵来听听那些熟悉的声息——下屋里面小黑炭的傻笑声,车辆从田里回家来时的吱嘎吱嘎声,嘉乐骑着健马奔过牧场的嘚嘚声,小径小马车车轮碾过的嚓嚓声,直至邻舍家偶尔进来闲坐的谈话声。但结果是什么都不曾听到。门前的大路是寂静无人的,从来不会看见那种预告客到的红尘。总之,陶乐已经成了一座孤岛了,四面便是那一片汪洋的绿色的山丘和红色的田地。
离开陶乐的一段路外,战争和世界还是照旧进行着。但在这个庄子里,战争和世界都只有记忆里才有了,而这种记忆是要等人们精疲力竭的时候才会起来的。若在平时,人们只能应付自己那个全空的胃或是半空的胃的要求,自然要把那世界置之度外,所以按一般的情形说起来,这里的生活只包含着两种互相关联的思想,就是食物,及怎样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胃的记忆偏偏比心的记忆更能持久呢?就是像思嘉这么勇敢的人,也只驱遣得了伤心,却驱遣不了饥饿。每天早晨她在似醒未醒的时间,总要蜷在床上期待着从前那种烤肉和面卷的好香味。直至她真正听见自己肚里叫起来,她就忽然大醒过来了。
陶乐食桌上有时是苹果、山薯、花生、牛奶,即使是这种食品,也是从来不够大家吃饱的。思嘉一天三顿看见同是这一套东西,她的记忆便要突然飞回从前的日子,而想起当日那种灯烛辉煌的席面和热气腾腾的盛馔来。
在那时候,食物是多么不费心思、多么浪费啊!面包卷、玉米卷、饼干、蛋糕,还有滴零滴落的牛油,桌子上是这头有火腿,那头有烤鸡,甘蓝菜是整缸整缸盛着的,青蚕豆是像山一般堆着的,炸南瓜、煨秋葵、奶酪、酱油浸的红萝卜,那是尤其算不得什么了。三顿甜点心有可可涂的饼,奶油涂的糕,天天花样翻新,可以由你随便挑。关于这一些食品的记忆,往往有力量可以将她的眼泪引出来,至于死和战争的记忆倒没有这种力量,同时这种记忆也有力量可以使她的辘辘肠鸣顿时变成了一种恶心。讲到她的食欲,那是嬷嬷一向替她担心的,现在这位十九岁大姑娘的食量,又因不住劳动的缘故,更比从前增加四倍了。
但是陶乐现在的问题并不单是解决她个人的食欲,因为她不睁开眼睛便罢,一睁开眼睛便会接触到黑的白的尽是饥饿的面孔。苏纶跟恺玲的伤寒病已经快到复原期了,这一期间的食欲是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满足的。小卫德已经在那里单调地哭叫:“我不要吃山薯,我饿。”
其余的人也都在不住地叫苦。
“思嘉小姐,俺要是再吃不饱,这两孩子俺是奶不了的了。”
“思嘉小姐,俺肚子里要是装不满,俺是劈不动柴的。”
“嘉姑娘,这种东西俺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孩子,难道咱们一直都吃山薯吗?”
只有媚兰一个人是不叫苦的,可是她的面孔一天瘦一天了,一天白一天了,虽在梦里也要饿得不住抽搐了。
“我不饿,思嘉。把我的一份牛奶给蝶姐喝吧,她要奶孩子,得吃饱。害病的人永远不饿的。”
正因为她这么默默地忍受,更使思嘉懊恼,比那些向她哭叫的更觉懊恼。因为她可以——也确曾——对那些哭叫的人大声挖苦一阵,至于媚兰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就使她一点儿没有办法,只得放在心里暗暗地怀恨。现在那些黑人乃至于卫德、嘉乐,都去亲近媚兰了,因为媚兰自己虽然是那么虚弱,却对他们非常和气和同情,至于思嘉,近来已经全然没有这种气度了。
尤其是卫德,他差不多是整天盘在媚兰房里的。前几日他像有病的样子,思嘉没有工夫发现,嬷嬷却发现了。嬷嬷说他肚子里有虫,思嘉就听她的话,拿母亲往日常常给那些小黑炭吃的一种杀虫药草给他吃。但是吃了几天,那孩子反倒越发苍白了。思嘉也不去管他。近来她已经不把他当人看了,她只觉得他是多一张吃饭的口,多一重的麻烦。她想等这难关过去之后,过几天再去跟他玩儿,再去跟他讲故事,教他ABC,可是现在她不但没有这工夫,并且没有这心绪。而且每每碰到自己疲倦或有心事的时候,他总要绊到脚下来,因而她对他总没有好声好气。
卫德每次挨了娘的骂,总只会眼睛张得大大的,吓得跟呆子一般,这就使思嘉尤其觉得不高兴。她却不晓得这个孩子实在吓坏了。他的神经已经有些失常态,夜里常常要从睡梦中哭叫出来,白天是无论怎样一点突然的声音,一点大声的喝骂,都要使他马上簌簌地发抖,因为在这可怜孩子的心里,这种声音的恐怖是跟北佬来的恐怖分辨不出的。
在亚特兰大的围攻开始以前,卫德一向过的都是快乐、平静、安适的生活。虽然自己的母亲一直不大关心他,他却向来都有人疼爱,向来都听见人家对他说好话。直至轰炸的那天晚上,他一睁开眼,忽地看见满天都是红光,满耳都是轰响,这已经使他的小灵魂吃当不住了。又从那天晚上起,他常常要挨母亲的打骂。所以那天晚上就是他的生活的分水岭,以前的舒适生活在那天晚上完全消失了,而且一失之后就再也不能恢复。自从亚特兰大逃回陶乐那一天起,他就只晓得北佬在他后面追,直到现在也还害怕着北佬要来拿他去。所以思嘉每次骂了他,他就要把以前几次的恐怖记起来混在一起。因此他害怕北佬的心理就不由得变做害怕母亲了。
后来思嘉自己也觉到孩子渐渐跟她疏远了,有时忙里偷闲,不免想到这件事,就又要觉得非常懊恼。从前卫德一直绊到自己脚下来,她是巴不得他走开远些,现在他避开她了,她又怪他不该跟她这么疏远了。
卫德避开了母亲,就一直躲在媚兰房间里,伏在媚兰床边安安静静地玩着,或是听着媚兰跟他讲故事。因为卫德现在崇拜“娘娘”了。娘娘跟他说话总是那么轻轻的,那么笑嘻嘻的。娘娘从来不对他说:“你不要闹啊,卫德,你把我头都闹痛了!”也从来不说:“哦,卫德,你看在上帝分上不要缠好不好呢!”
思嘉自己从来没有工夫也没有意思要疼他,她看见媚兰这么疼他却又要妒忌。有一天她看见卫德爬到媚兰枕头边,整个身子都倒在媚兰身上,她就出其不意地给他啪的一个耳掴子。
“你怎么专门来缠娘娘的,你没看见她有病吗?滚出去,到院子里玩儿去,永远不许再进这里来!”
但是媚兰急忙伸出一条虚弱的臂膀,把那呜呜哭着的孩子抓回去了。
“哦,哦,卫德,你并不是来缠我的,是不是?哦,思嘉,他一点没有惹我麻烦呢。让他在这里吧,让我来照看他吧。我别的事情不会做,难道一个孩子都照看不了吗?你是一天忙到晚的,当然照看他不着。”
“你不要傻吧,媚兰,”思嘉简单地说,“你看你病到这种样子,吃得起他到你肚子上来滚的吗?我告诉你,卫德,我再看见你爬到娘娘床上去,我就要剥你的皮。不许哭了,一天到晚尽管哭!也该学得乖些了。”
卫德哭着飞奔到楼下去躲起来。这里媚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由得眼泪簌簌地落下。当时嬷嬷站在楼上穿堂里亲眼看见了这种情形,却只会吁吁地叹着气。因为近来是谁都不敢同思嘉说话了,大家都怕她那张锋利的嘴,都觉得她全然变了一个人。
于是思嘉占了陶乐最高统治者的地位了,她就跟一切骤然当权的人一样,立刻把天性里面所有威胁人的本能都表现出来。这并不是因为她的天性本来就凶暴,乃是由于她心里害怕,觉得自己没有把握,所以必须对别人凶些,别人才不至于看出自己的弱点来。而且,她觉得对别人吆喝,叫别人害怕,也便是一种快乐。她觉得这么发泄发泄,是可以使自己那种过分紧张的神经松一松的。她对于自己个性的变化,也并不是毫不觉得。有时她发了过分强硬的命令,以致阿宝耸起了肩头,嬷嬷嘴里咕哝着,她便也疑心自己也许失了体统。事实上是,爱兰往日灌进她身上去的一切礼貌、一切温柔,都已跟秋风里的落叶一般纷纷坠落尽净了。
从前爱兰不时对她说:“你对底下人,特别对黑奴,心里要有坚决的主张,不过总要温和些。”但是现在如果待他们温和,他们就要一天到晚坐在厨房里谈不尽从前那种家里黑人和田里黑人各管各事的好日子了。
“你要爱你的姊妹,你要顾念她们,”爱兰又常常说,“你对于苦恼的人特别要和气,凡是有愁恼有患难的,你都要对他们慈悲些。”
但是她现在不能爱她的妹妹了,她们不过是她肩膀上的一副重担子。讲到顾念她们,她不是常常替她们洗澡,替她们梳头,而且每天老远跑出去找菜来给她们吃吗?不是也为了她们,她才到那可怕的牛角底下冒着大险学会挤牛奶了吗?讲到要和气,那是浪费时间罢了。她如果公然对她们和气起来,她们就要在床上多赖一些日子,而她是巴不得她们马上就起来,以便多四只手帮她做事的。
那两位妹妹的病却是好得实在慢,还是那么瘫在床上起不来。当初这个世界大起变化的时候,她们正病得人事不知,因此,她们至今还是不大相信现在跟她们病前已如隔世。北佬来过了,黑人逃光了,母亲不在了,这三桩事她们始终是将信将疑的。不过她们相信思嘉的确是变了,变得不像真的思嘉了,有时思嘉坐在她们床脚边,跟她们计划病好以后的工作,她们简直把她看做了一个妖怪。若说她们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一百个黑奴在工作,这是她们始终不能领会的。若说她们郝家的小姐应该亲自动手做粗工,也是她们无论如何不能领会的。
“可是,姊姊,”恺玲吓得一张孩子面孔呆呆地说道,“我是不能劈柴的!我的手要劈坏呢!”
“你看我的。”思嘉一面伸出一只满是泡泡和茧子的手掌给她们看,一面带着一个吓人的微笑回答道。
“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可怕,为什么对我们讲这种话呢!”苏纶喊道,“我想你是说谎的,你是说着吓吓我们的。要是妈在这里,她决不肯让你讲这样的话!劈柴——你怎么讲得出来的!”
她说着,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气看了看她的大姊,觉得她们病到这个样儿,她还要这么吓她们,真是卑鄙极了。她是几乎死过的,现在又没有母亲了,正觉得非常寂寞、非常害怕,正该有人来疼疼她、安慰她,才是道理。谁知道思嘉每天要来看她们,仿佛恨不得她们立刻起床去做事,并且一直都跟她们谈铺床、做饭、吊水、劈柴的事情,再没有一句话问到她们的病。而且她讲起了要她们工作,还仿佛是津津有味似的。
是的,思嘉对于这些事情确实是觉得津津有味的。因为她之所以要威胁黑人,所以要触伤两个妹妹的情感,都不是单单由于自己心事太大、太疲乏的缘故,却也因为她发现了母亲从前教她的话都错的,心里气愤不过,要在他们头上发泄发泄呢。
她只觉得母亲从前教她的话现在一点也没有价值,心里非常惨痛而迷惑。她却不曾想到,母亲对于当初所以教训女儿的那种文化是不能预先知道它要崩溃的,对于当初她们所处的社会地位是不能预先见到它要消灭的。她也不曾想到当初母亲心目中只以为她们以后的生活可以永远那么太平无事地过下去,因而她拿温和、柔顺、忠贞、仁爱等等道德来教女儿。母亲以为女人有过这些道德的训练,生活总不会亏待她们的。
现在思嘉绝望地想道:“没有,没有,她教我的事情对于我一点帮助都没有!仁爱对于我有什么好处呢?温和对于我有什么价值呢?我倒不如跟黑人一样,学一点耕田采棉的事情了。哦,母亲,你是错误的!”
然而她不曾仔细想一想,她母亲时代那个有秩序的世界是去了,代它而起的是一个野蛮世界了,一切标准一切价值都已改变了。她只看见——或者自以为看见——母亲是错误的,所以她不得不赶快改变起来,以便适应这个新世界,因为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到来是丝毫不曾有过准备的。
只有她对于陶乐的感情并没有改变。她每次疲倦地从田里工作回来而看见那座白粉墙房屋的时候,心里总要涌上一阵对于家的热爱和回家的快乐。她每次从窗门里看见那些碧绿的牧场、那些绯红的田亩、那些浓密的树林,心里总要充满着一种美感。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一块地方能够像这一片土地这么美丽的。
当她觉得陶乐十分可爱的时候,她就懂得一点人类为什么要有战争了。因而她觉得瑞德说的人们为金钱而战争的话也是错的。不,人们是为这连绵不断的田地而战的,是为这碧草芊绵的牧场而战的,是为这蜿蜒长流的河道而战的,是为这长满山茱萸的白粉墙房屋而战的。唯有这些东西是值得战斗的,唯有这属于他们自己而将传之子子孙孙永远替他们生长棉花的红色土地是值得战斗的。
现在母亲是死了,希礼是走了,父亲已经失神了,钱、黑奴、安稳、地位等等都已在一刹那之间化为乌有了,那么她所有的东西就唯有这几百亩被人蹂躏之余的土地了。于是她如同隔世似的记起父亲跟她的一番关于土地的谈话来,说是世界上唯有土地这东西是值得战斗的,但是她当时为什么那么幼稚、那么愚昧,竟至一点儿不懂它的深意呢!
“因为世界上唯有土地这东西是天长地久的……凡是身上含有一滴爱尔兰血的人,总是把他们所居住的土地当做自己母亲般看待的……唯有这东西是值得忙碌的,值得战斗的,值得拼死的。”
是的,陶乐是值得战斗的,她就直截了当毫无问题地接受这种战斗了。从今以后,谁都不能从她手里把陶乐夺去,谁都不能把她跟她的人赶出陶乐去受亲戚的周济。她要保住这陶乐,哪怕使家里人个个断了颈梗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