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思嘉独坐在卧室里,嬷嬷端上一托盘晚饭来。她一边慢慢吃着,一边听着外面正在呼啸的夜风。屋子里寂静得可怕,比几点钟之前扶澜停在客厅里的时候还要寂静些。因为几点钟之前,她还听见楼下有人踮着脚尖儿走路的声音,轻轻说话的声音,邻舍人家进来轻轻吊唁的声音,直至扶澜的妹妹不时啜泣起来的声音——她是刚刚从琼斯博罗赶来送殡的。现在,虽然她的房门是开着的,这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整个房子都处在寂静里了。

  自从扶澜的遗体抬回家里来以后,卫德和爱拉就都送到媚兰那里去,因而愈加觉得清静了。厨房里本有彼得、嬷嬷和阿妈三个人在那里不住斗嘴,声音一阵阵飘上楼来,现在他们也已停了战。就连白蝶姑妈在楼下藏书室里,也因尊重思嘉的悲伤,不将那把摇椅摇得吱嘎吱嘎地响了。

  大家都不敢闯进思嘉房里去,因为大家知道她心里悲伤,总是愿意独个人在房里清静一下的,谁知思嘉最不愿意的就是清静。她当时心里如果只有悲伤,那是她还可以忍受的,因为从前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悲伤。但是她除开伤悼扶澜的死之外,还加上了恐惧、痛悔以及一种突然醒觉过来的良心的刺激。她生平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是向来不晓得懊悔的,现在她忽然懊悔起来了,懊悔之中还带着一种迷信的恐惧,以致不住地向她跟扶澜同睡过的那张床上溜过眼睛去。

  扶澜是她杀死的。打死扶澜的那一枪,只不是她亲手扳的枪机而已。扶澜曾经屡次求她不要独个人出门去跑,她老是不听。现在他就因她的执拗而死了。为了这桩事,上帝一定要来处罚她。但是除了这一种恐惧之外,她良心上还横梗着一件更加沉重更加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起过,直至扶澜躺在棺材里,她将他看了最后一眼才突然想起来的。她觉得他那沉静的面孔呈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惨神情,像是在那里控告她,他实在受了冤屈。他实际上爱的是苏纶,她硬把他抢过来跟自己结婚,这件事情更逃不了上帝的惩罚。她将不得不去伏在审判座前,将自己怎样欺骗扶澜的情由对上帝一一供出。

  现在她觉得拿任何理由来替自己辩护都没有用了——她不能说为了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不能说因有许多人靠她为生,她就可以不顾扶澜或苏纶的权利和幸福。事实已经十分明显地摆在面前,再不由她这么强辩了。她和扶澜的结婚是极冷酷的,一向对待扶澜也极冷酷的。特别是过去六个月里面,她本来可以使扶澜非常快乐,事实上却使他非常不快乐。平日她那样地骂他,那样地逼他,那样地发脾气,那样地说刻毒话,那样离间他的朋友,那样羞辱他的面子——这一切,上帝都是要惩罚她的。

  而且她的使他不快乐,她自己是明明知道的,他却一直都忍受在肚子里。她给他的唯一真正的快乐,就是献给他一个爱拉,然而这个爱拉也并不是她存心要献给他,她若是避免得了,她就不会养出爱拉来。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颤抖起来、悔恨起来,恨不得扶澜立刻回转一口气,让她从此可以好好地待他,以弥补从前的过失。哦,上帝为什么要这样严厉地惩罚人呢?哦,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屋子里这么清静的呢?哦,为什么大家让她这么孤零零住在这里呢?

  她很盼望媚兰过来陪陪她,因为她每次有所恐惧,媚兰总能够使它平息。但是媚兰在自己家里看护希礼。于是她竟想去请白蝶来替她做伴,但是一转念之间,就把这意思打消了。她想白蝶来了不但无济于事,恐怕还要更糟,因为白蝶是诚心悲悼扶澜的。扶澜比思嘉大一倍,可以算是白蝶的同辈,所以他们两个比较意气相投。又因白蝶家里没有男人,有扶澜在这里替她壮胆,正合着她的需要。扶澜又常常拿些小东西来送给她,晚上陪着她谈谈闲天,读读报纸,白蝶也替他缝补缝补,正跟自己一家人一样。所以扶澜死了,白蝶哭得眼睛都红肿,口里不住地诅咒那些天杀的三K党。现在思嘉如果把她请了去,她自然又要有一番伤心,那不是反而把事情弄糟吗?

  哦,要能有什么人来安慰安慰她,壮壮她的胆才好呢!要能得到希礼——但是她立刻就把这想头收了回去。她是险些儿把希礼也跟扶澜一样害杀了。而且希礼如果知道她当初怎样哄骗扶澜,后来又怎样待他不好,他也就无论如何不能再爱她了。希礼原是很老实的,待人很好的,看事情也看得很明白的。如果希礼知道这事的真相,他一定会谅解她。但是谅解虽然谅解,爱是决不能爱她的了。所以她决不能让希礼知道真相,因为她还是要他继续爱的。希礼给予她的爱,就是她的一切气力的秘密来源,如果这点来源把她夺去了,叫她怎样活得下去呢?但是她现在如果能够将头倚在希礼的肩膀上,一面哭着,一面把她那个负疚的心胸对他尽情倾吐一下,那是多么大的一种舒服呢!

  死一般的寂静继续压迫着她,使她再也熬忍不下去。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将房门关上一半,轻轻拉开五斗橱的最下一个抽屉,在她那些换洗衣服底下去掏摸起来。立刻,她就摸出了一瓶私下藏在那里的白兰地,将它拿到灯边一照,见已差不多空了半瓶了。怎么,刚刚昨天晚上开的瓶,她难道已经喝了这许多了?且不要去管它,她就开了瓶,拿一只开水杯倒了大半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等会儿她得拿点清水来冲在里边,好使嬷嬷看不出。刚才出殡的时候,那些抬棺材的要想喝一口,嬷嬷还来找过一回的。后来嬷嬷回到厨房里,跟阿妈、彼得彼此猜疑起来,就一直闹了半天。

  那白兰地烧得她非常舒服。凡是碰到心里烦闷的时候,天底下是没有什么东西比这再好的了!可是,为什么向来只许女人喝红酒呢?刚才出殡的时候,梅太太跟米太太好像都已闻出她口里的酒气,就立刻皱起眉毛来,真是两个老妖怪!

  她又倒出半杯来,也一口气喝下了。她想今天喝醉了也不要紧,因为她马上就要上床去睡觉,等会儿嬷嬷上来替她脱衣服,她是可以预先拿香水漱过口的。她很愿意喝得跟父亲从前上法院看审时那样的酩酊大醉。她希望喝醉之后,就可以忘记扶澜那张像是在控告她的死面孔了。

  但是她心里仍在猜疑,不晓得这个城里是否是人人都当扶澜是她害杀的。刚才出殡的时候,确实人家都对她非常冷漠,只有少数几个人像是对她表示同情的,那就是跟她有过交易的北佬军官的太太们。好吧,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吧!她现在只愁难对付上帝,别人说的话儿有什么了不得呢?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吞了一口,直等那一股热流从喉咙里直灌下去,便有些簌簌发抖起来。现在她觉得身上很暖热了,但是仍旧不能把扶澜的那张死脸从心上排遣开去。记得他们男人常说喝酒可以忘忧,可见也是鬼话了!除非她喝到了没有知觉,扶澜那张死脸总仍旧要对她瞠视着,仿佛还在那里哀求她不要独个人出门一样。

  忽然前门上的门锤笃笃响了几下,使得那寂静的屋子整个发出回音来,随即听见白蝶姑妈蹒跚着走过穿堂,门就呀的一声开开了。接着是一阵寒暄声和不可分辨的说话声。大概是邻舍人家来谈论白天出殡的事情或是拿鱼胶凉粉的吧。白蝶姑妈一定觉得很高兴,因为有人来向她慰问,她就又有机会可把心里的悲伤发泄发泄了。

  思嘉在楼上仔细听着,辨出来客是一个男人,再仔细一听,她就大大地高兴起来。原来来者是瑞德!自从瑞德来报那个凶信之后,思嘉一直都没有见他,现在见他来了,知道他是能够帮她排忧解闷的,今天晚上可以不愁过不去的了。

  “我想她是肯见我的。”瑞德的声音飘进她耳朵里来。

  “可是她现在已经躺下了,白船长。她什么客都不愿见。可怜的孩子,她真伤心透了呢。她——”

  “我想她一定会见我。请你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也许要过些时才回来。事情是很重要的。”

  “可是——”白蝶有些发躁起来说。

  思嘉跑出楼上穿堂来,觉得两腿有点儿不稳,心里很是惊异,便靠着楼梯上的栏杆看到底下来。

  “我马上就下来,瑞德。”她喊道。

  她瞥见白蝶姑妈的胖脸儿往上仰着,眼睛像猫头鹰似的充满着惊异。思嘉一边回到房里去掠头发,一边心里想,我丈夫刚刚出殡,当天就做出这种不正当的行为来,满城的人都要讲我吧。但是她心里虽然这么想,手里却仍旧急急忙忙打扮着,将一件黑色丧服的扣子一直扣到面颊上,拿白蝶姑妈给她的一支丧服别针在领口上别了起来。然后对镜子照了一照,看见自己的面孔颇有愁容,而且苍白得很,便想道,我这副样子总不算太好看了吧。想着,她不觉伸手到梳妆盒里去取胭脂,但是立刻就缩回来了。我如果搽得红喷喷的下楼去,白蝶姑妈不知要恼到什么样子呢。然后她拿起了香水瓶,倒了满满一口,漱了一会儿,这才吐到痰盂里去。

  她急忙跑下楼来,他们两个仍旧还站在那里,因为白蝶姑妈已被思嘉这种行为气昏了,竟忘记请瑞德坐了。瑞德身上穿着一身黑,里面的衬衫是上过浆的,看他那神气俨然是个给老朋友来吊丧的模样,竟至做作到近于滑稽。但是白蝶一点不觉得。他一见思嘉,先对她道过惊扰,然后又说他白天事情忙,不能亲自来执绋,实在抱歉得很。

  “怎么,他到底来做什么的?”思嘉心里怀疑道,“他这一套全是鬼话呢。”

  “我这时候还来打扰你,实在太不应该,可是我有点正事急于要跟你商量,不能再等了。这是我跟甘先生刚刚在计划中的——”

  “我不知道你跟甘先生有过什么生意上的交涉呀。”白蝶姑妈说。她听见扶澜竟有瞒住她干的事情,心里觉得非常不痛快。

  “甘先生的兴趣本来是很广泛的,”瑞德恭恭敬敬地说,“我们进客厅里去谈好吗?”

  “不!”思嘉说着,将那紧紧关着的客厅门瞥了一眼,她仿佛觉得扶澜的棺材仍旧停在客厅里。她是打算再不走进那里去的了。白蝶向来不大懂得别人的暗示,这回却忽然识相起来,虽然态度之间不见得怎样自在。

  “你们到我藏书室里去谈吧。我是得——得上楼去补衣裳去了。我的天,这个礼拜我是什么都搁起了呢!我可以说——”

  她走上楼梯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但是思嘉跟瑞德都没有注意。白蝶一上楼,瑞德就站过一旁,让思嘉先进藏书室去。

  “你跟扶澜有什么事业计划呀?”思嘉突如其来地问道。

  瑞德靠近她一些,对她低声说道:“什么也没有。我不过要把白蝶小姐打发开去罢了。”然后再靠近一些,“这是不好的,思嘉。”

  “什么不好?”

  “这香水。”

  “我简直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要装傻,你是喝得很可以的了。”

  “嗯,我喝多了又怎么样?这你管得着吗?”

  “请你说话客气点。我劝你,思嘉,以后不要独个人喝闷酒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事情要是别人听见了,名声是不大好的。而且,这样独个人喝闷酒也根本不是一件好事情。你是到底怎么一回事,亲爱的?”

  说着,他将她领到一张花梨木的沙发旁边,她就默默地坐了下去。

  “我可以关起门来吗?”

  思嘉知道嬷嬷看见她关起门来跟客人谈话,一定要一连几天地将她训个不歇,但若听见她在谈论喝酒的事情,那就尤其要糟糕,何况新近刚刚丢失那个白兰地的酒瓶。因而她点了点头,瑞德就将那两扇抽门拉了起来。拉好门他又回进来,在思嘉身边坐下,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机警地搜索她的面孔。这时思嘉觉得他那一股活泼的生气向自己逼射过来,于是那一脸的悲愁霎时褪去,而觉得满室生春起来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亲爱的?”

  瑞德要是说起亲亲热热的腻话来,那是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说得过他的,哪怕他只是说着玩儿,至于现在他是一点不像玩儿了。思嘉抬起一双痛楚的眼睛,朝他脸上看了看,不知怎么的,只觉他那一副毫无表情的面皮很能够使人安慰。她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因为她明知道他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坏蛋。也许正像他常常说的,因为他们两个极相似的缘故吧,有时她竟觉得所有自己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瑞德一个是不跟她有什么隔膜的。

  “你能够告诉我吗?”他非常温柔地拿住她的手,“我看不是单为扶澜死的缘故吧。你要钱用吗?”

  “钱?哦,不!哦,瑞德,我很害怕呢。”

  “你不要傻吧,思嘉,你是一辈子没有害怕过的。”

  “可是,瑞德,我害怕!”

  这一句话儿并不是她说出来的,乃是像泡泡儿似的从她口里泛出来的。她觉得自己的心事可以对瑞德讲的,什么事都可以对他讲的。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坏人,他不会来审判她的好坏。现在全世界的人都不肯说谎,碰到他这么一个肯说谎的人多么有趣呢!全世界的人都宁可饿死也不肯做坏事情,碰到他这么一个肯做坏事情的人多么有趣呢!

  “我怕的是我要死,要到地狱里去。”

  假使他听见她说要死便大笑起来,那是完全对的。但是他并没有笑。

  “我看你很健康——而且也许地狱这一种东西到底是没有的。”

  “哦,可是有的呢,瑞德!你也知道是有的!”

  “我也知道是有的,可是我相信地狱就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并不要等到我们死后。我们死后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思嘉,你现在就是快进地狱去了呀。”

  “哦,瑞德,这种话是罪孽的!”

  “可是听起来非常适意。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到地狱里去呢?”

  他又开起玩笑来了,她从他那眼睛的光芒上是可以看出来的,但是她也不介意。她觉得他的手非常暖热而强壮,捏在手里是很适意的。

  “瑞德,我是不应该跟扶澜结婚的,这件事我做错了。他是苏纶的情人,他爱她,并不爱我。可是我哄骗他,说苏纶要跟东义结婚了。哦,我怎么好做这种事的呢?”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一直觉得奇怪呢。”

  “以后么,我还使他非常苦恼。他不愿意做的事,我都逼着他去做。例如人家还不出他的店账,我偏逼着他向人家要去。后来我办木厂、造酒馆、雇犯人,也是样样使他伤心的,他是羞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而且,瑞德,他还是我杀死的呢。是的,的确是我杀死的!我并不知道他在党里,我万想不到他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可是我早应该知道的。现在我是要杀了他了。”

  “用尽所有大海里的水能洗净手上的血吗?”

  “什么?”

  “不相干。往下说吧。”

  “往下说?都说完了。这还不够吗?我跟他结婚,我使他不快乐,现在我杀死他了。哦,我的天!我自己也不懂得怎么做出这种事来的!我骗了他,我才嫁给他。当初我这么做的时候,我自己以为很对的,现在我觉得大错特错了。瑞德,这许多事情都不像是我做的呢。我对于他太卑鄙了,但我实在是不卑鄙的。我所受的教养都并不要我卑鄙。因为母亲——”她停住了,咽了一口口水。今天一整天,她一直都避免着不去想母亲,但是现在她再也避免不了了,再也不能把母亲的影子抹杀掉了。

  “我常常猜想你母亲,不晓得她到底怎么一个样子的。我看你倒像你的父亲。”

  “母亲是——哦,瑞德,幸亏她早死几年,没有看见我这种行为呢。她当然不曾把我教得这样的卑鄙。她对人都是极和气的、极好的。她要知道我做这样的事儿,那是宁可让我饿死的。我本来愿意处处地方都学她,现在却是一点儿也不像她。我虽然不曾这么想过——因为我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我的确是愿意像她的。我不愿意像我的爸爸。我原是顶爱爸爸的,但是他太——太没有思想了。瑞德,我有时候也想竭力要学好,要待别人好些,待扶澜好些,但是这么一想的时候,我那种可怕的梦魇就立刻会回来,以致我又不得不到外边去乱碰乱撞,去向别人身上刮钱,不管那钱是我应得不应得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禁不住淌下来,同时她将他的手拼命捏着,以致指甲掐进他肉里去。

  “什么梦魇?”他的声音是平静的。

  “哦,我忘记了,我还没有对你说过呢。是这样的——我每次决心要做好人的时候,每次对我自己说金钱不是一切的时候,当天夜里我就要做起噩梦来,梦见自己又回到陶乐去,过着从前母亲刚刚死去北佬刚刚来过以后的那种生活。瑞德,这是你想象不出来的。我一想到那时的生活,身上就发起冷来了。我仿佛看见什么东西都烧干净了,一直是那么静悄悄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吃。哦,瑞德,我在那种梦里是会重新觉得饥饿的呢。”

  “往下说吧。”

  “我自己觉得饥饿还不够,同时我的爸爸、我的妹子,以及那几个黑人,也都饿得快要死,一直在我耳朵里喊着:‘我们饿煞了!’我听见这样的呼喊,就会非常心虚、非常害怕,因而我心里一直说着:‘我如果能够逃出这个境界,从此我就永远不要再饥饿。’于是我的梦境就会变成一阵灰色的迷雾,我在那雾里不住地跑着跑着,跑得非常吃力,连心都要炸开似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后面追,使我气都不能转,但是我心里老是想着,我如果跑到那里,我就可以安全了。究竟那里是什么地方呢?我自己也不晓得。等到我醒转来了,我就吓得浑身都冰凉,只怕重新又要饥饿了。在这样的时候,我总觉得要我不怕重新再饥饿,就非得世界上要有这许多金钱。扶澜却偏要在这种时候来跟我噜哩噜苏,噜苏得我再也忍耐不住,我就发起脾气来了。我想扶澜是不能了解的,我也不能使他了解的。所以我打算等我多弄一些钱起来,可以不怕饥饿的时候,再同他言归于好。谁知现在他死了,我是再也来不及的了。哦,当初我这么做的时候,我是觉得完全对的,现在才晓得大错特错。假使我可以从头再做起,我就会两样做法了。”

  “得了,”瑞德一边说着,一边突然将自己的手拔了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来,“擦擦脸吧,你也用不着伤心到这个地步的。”

  思嘉接过了手帕,擦了擦泪流满颊的脸儿,心里稍稍觉得轻松些,仿佛她已经把自己一部分的担子卸到他那宽阔的肩膀上去了。看他的神气,是非常强干而平静的,连他那种嘴角一瘪一瘪的态度也使人觉得安慰,因为这就证明她心里的苦恼和惶惑都是无所谓的了。

  “觉得好些了吗?那么我们来把这桩事情谈个彻底吧。你刚才说,假使你可以从头做起,你就会两样做法的。可是你真的会两样做法吗?现在你再想想看,你真的会吗?”

  “这个么——”

  “不的,你还是要照这样做法的。因为你除此之外再有别的做法吗?”

  “是没有了。”

  “那么你还在这里懊悔什么呢?”

  “我实在太卑鄙了,他现在是死了。”

  “假使他现在没有死,你也还是要卑鄙的。照我看起来,你实际上并不是懊悔跟扶澜结婚,也不是懊悔平日间待他不好,也不是懊悔送了他的命,你之所以伤心,是因怕要到地狱里去的缘故。我这话对吗?”

  “这个么——这倒叫我搅不清楚了。”

  “你的伦理观念本来是难搅清楚的。你就好比一个贼,给人当场拿住了,并不懊悔自己偷的不该,却是十分懊悔马上要去坐监牢。”

  “一个贼——”

  “哦,请你不要这么照字面呆解吧!换句话说,假使你心里没有这种傻观念,以为你要到地狱里去受苦,那么扶澜去了你正是巴不得呢。”

  “哦,瑞德!”

  “哦,你听我说吧!你现在是在这里招供,你也许会将真话供做假话的。比如说,你那一件比性命还要看得值钱的宝贝,要为了三百块钱送给别人了,当时你的——嗯——你的良心曾经使你难受吗?”

  这时思嘉头里的白兰地正在发作。她觉得眩晕,又有些儿焦躁。她想跟瑞德说谎有什么用处呢?他是一直都像能够看清她的心思的。

  “当时我确实不曾想到上帝,也不曾想到地狱。即使我曾经想到过一下,那也——嗯——那也不过想他会谅解我罢了。”

  “可是你跟扶澜结婚那件事,你就不相信上帝会谅解你了吗?”

  “哦,瑞德,你向来是不相信有上帝的,为什么要把上帝说得这个样儿呢?”

  “但是你很相信有一个会震怒的上帝,这在现在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我要问你的是:你所相信的那个上帝为什么不能谅解呢?而且,现在陶乐仍旧归你所有,并没有给提包党人占去,你心里觉得懊恼吗?你现在不饥饿了,身上也不破烂了,你心里觉得懊恼吗?”

  “哦,不的!”

  “嗯,那么你除了跟扶澜结婚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没有。”

  “扶澜也是不一定要跟你结婚的,是不是?男人都是自由的身体。他也不一定要让你去骂着、逼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是不是?”

  “嗯——”

  “思嘉,你为什么要懊恼呢?你如果可以从头再做起来,你也还是不得不说谎,他也还是不得不和你结婚。你还是不得不到外边去冒险,他还是不得不去替你报仇。假如他当初娶了你的苏纶妹妹,她是不会送他的命的,但是她大概也要使他不快乐,比他跟你结婚还要加一倍地不快乐。这是注定了的,决不会变出别的花样来。”

  “可是我可以待他好些的。”

  “你当然可以——如果你是换了一个人的话。不过你天生是来骂人的,只要有人会让你骂。这也是一定的气数——强者骂人,弱者挨人骂。怪只怪扶澜自己不好,为什么不拿皮鞭子来抽你呢?……思嘉,你也活了这么多岁,忽然萌芽起良心来,我真替你吃惊呢。照理说起来,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是不应该有良心的。”

  “什么是机——你说是机什么的?”

  “就是一个专门利用机会的人。”

  “这是错的吗?”

  “人们向来都看不起这种人——尤其是被那种有机会而不肯利用的人要看不起。”

  “哦,瑞德,你又要讲笑话了!我还当你以后会对我好些的呢!”

  “我现在就已对你很好了。思嘉,这是你自己醉了的缘故呢。”

  “你敢——”

  “是的,我敢。不过你现在是一碰就要哭的,所以我不得不换过一个题目,讲一个会使你觉得有趣的消息给你听。事实上,我今天晚上就是为报告这个消息而来的。我要等报告了这个消息再出门。”

  “你要到哪里去?”

  “到英国,而且一去也许要有几个月。现在请你忘记你的良心吧,思嘉。我不愿意再跟你讨论你那良心问题了。你要不要听我这个消息呢?”

  “可是——”她刚开口,又停住了。这时她里边有白兰地在那里祛愁,外边有瑞德这种虽然有刺而却使人安慰的话在这里鼓兴,扶澜那个暗淡的鬼影就渐渐泯灭而去了。也许瑞德的话是对的,也许上帝真的会谅解。于是她恢复起气力来,将刚才那种观念从心里排斥开去,而下了一个决心:“一切都等明天再想吧。”

  “你有什么消息呢?”她使起一股劲来说,说完就在瑞德手帕上擤了擤鼻子,抬手将那有些散乱的头发掠了一掠。

  “我的消息是这样的,”他低了头,对她咧着嘴答道,“我仍旧是想要你,比想要任何女人都厉害,现在扶澜已经死了,我想你对于这个消息可以比较觉得关心了。”

  思嘉突然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拔回去,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我——你真是世界上顶顶没教养的人,怎么这种时候也会跑来讲这样的丑话——我还当你已经变了的。扶澜还没有冷哪!你如果还要像个人的话——你替我立刻请出——”

  “你静一点儿,不然白蝶小姐立刻就下楼来了,”他说着,并不站起来,只伸出臂膀去抓住她两个拳头,“我怕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误会你的意思?我是从来不会误会的。”她拼命抽着两只手,“你放开,立刻替我请出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识趣的人。我——”

  “不要响!”他说,“我是要你跟我结婚呢。我跪下了你肯相信吗?”

  思嘉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哦”,砰地一下往沙发上坐了下去。

  她拿眼睛瞪着他,嘴张得大大的,疑心是自己肚里的白兰地在那里发作,又恍惚记起他说的“哦,亲爱的,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的那句话来。她于是断定道:一定是她自己醉了,或者是他在发疯。但是他并不像发疯的样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仍旧非常地平静,简直同讲“今天天气好”一样,而且语气之间也并不觉得特别加重。

  “我是一直存心要你的。思嘉,一直从我在十二根橡树看见你摔瓶子、赌咒儿,显出你不是一个上等女人的那天起。我一直都存心要用某种方式来取得你。但是后来你跟扶澜都弄起一点钱来,我知道你再不会被迫着跑到我这里来商量押款,我这才看出了非跟你结婚不可了。”

  “白瑞德,你这是不是也算一个玩笑?”

  “我是披肝沥胆地跟你说话,你倒疑心起来了!不是的,思嘉,这是我的一个出于至诚的宣言。我也知道,这种时候来跟你说这样的话,原是有些儿不大识趣,不过我有一点可以借口,就在我本来是缺乏教养的。我明天就要走了,要过许久才回来,我怕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又嫁给一个有点钱儿的人了。因而我想道,为什么不就看在我的钱分上嫁给我呢?真的,思嘉,我是不能一辈子在你那许多候补丈夫的夹缝儿里等着你的呀!”

  他这话说得很认真,已是一点儿不容疑义了。思嘉听见他有这样的意思,立刻觉得嘴巴发了燥,只管咽着气,瞪着她的眼睛看,想从里面看出一点线索来。她看出他眼睛里充满着笑,但是另外有一点东西藏在它们的深底,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是一种不可分析的光辉。当时他随随便便毫不矜持地坐在那里,但是她觉得他在侦察她,跟猫儿侦察耗子洞一样的机警。他那平静的神情底下潜伏着一种紧张的威力,使她不免有点儿吃惊,不由得往后退缩。

  她看出来了,他确实是要求她和他结婚,确实做出这桩难以置信的事儿来了。从前她曾经有过计划,假使他真的去向她求婚,她就要大大捉弄他一番。从前她曾经想过,假使他真的向她说起这句话,她就要立刻收服他,使他认识她的力量,将他玩弄个痛快。现在,他果然说起这句话来,她却全然忘记从前那个计划了,因为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受她的控制。事实上,现在这个局势是他完全居于主动地位的,因而她觉得非常局促,竟像一个女孩子初次见人向她去求婚一样,只会红着脸儿,说不出话来。

  “我——我是再也不会结婚的了。”

  “哦,你会的,你是天生来跟人结婚的。那么为什么不就跟我结婚呢?”

  “可是,瑞德,我——我并不爱你。”

  “那也算不得一种障碍。我记得你以前两次的冒险也不见得有什么爱的。”

  “哦,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你知道我是很喜欢扶澜的!”

  他不响。

  “我的确是喜欢他的!我的确是喜欢他的!”

  “嗯,这个我们不要讨论吧。等我走了之后,你愿意把我这个提议考虑一下吗?”

  “瑞德,我做事情不愿意拖延。我情愿现在就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回陶乐去了,白蝶姑妈这里英弟会来做伴的。我要回到陶乐去久住,我——我是不再结婚的了。”

  “瞎说。为什么要这样呢?”

  “哦——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只不高兴结婚就是了。”

  “可是,我的可怜孩子,你是始终没有真正结过婚的呢,你怎么能够知道真正结婚的快乐?你那两次结婚都是倒霉事儿——一次是为着斗气,一次是为着金钱。你也曾想起过为快乐而结婚吗?”

  “快乐!呸,你不要说傻话吧!结婚是没有什么快乐的。”

  “没有吗?为什么没有?”

  这时思嘉已经稍稍平静了一点,说话也恢复她的故态了。

  “结婚只是男人方面的快乐,我可也不懂为什么,我大概是永远不会懂得的。女人结婚能够得到什么呢?不过图的一口饭吃,背了许多工作身上来,该跟着男人做傻子,还有么——一年养一个小孩子。”

  瑞德大笑起来,笑声从那寂静里引起反响,思嘉便听见厨房门开开来了。

  “不要响!嬷嬷的耳朵是跟野猫一样尖的,这种时候还听见这样大笑,那是太不像话了。我刚才说的不是真话吗?快乐!真是胡说八道!”

  “我刚才说你倒霉,你自己的话替我证明了。你一次嫁了个小孩子,一次嫁了个老头儿。而且,从前你的母亲又一定吩咐过你,那件事儿是你必须忍受的,因为它也有报酬,就是做母亲的种种快乐。嗯,这是全然错误的。你为什么不跟一个漂亮青年结婚呢——特别是像我这样声名狼藉专会应付女人的人结婚呢?”

  “你是又粗俗又会自吹,我看我们这番谈话已经足够了。已经谈得十分粗俗了。”

  “但是同时也十分有趣,是不是?我可以赌咒,你从来不曾跟一个男人讨论过婚姻关系,连跟察理、扶澜也不曾谈过的。”

  她对瑞德皱了皱眉毛。她觉得他对于女人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不晓得他这种知识是从哪里得来的,实在不上流得很。

  “你不要皱眉毛。你自己定一个日子吧,思嘉。我要顾全你的名誉,并不逼你马上就结婚。我们可以等过一个相当的时期。不过,到底要等过多少日子才算相当时期呢?”

  “我还没有答应你呀。在这个时候,这种事情是连谈也不应该谈的。”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要谈它的缘故了。我明天就要走,我的热情再也抑制不住了。不过我向你求婚的方式也许太急了一点。”

  说着,他突然从沙发上溜了下来,一跪跪在她脚下,一只手揿住自己的胸口,嘴里像倒水似的念了起来。

  “我因受了热情的驱迫,使你吃了惊吓了,请你饶恕我,我的亲爱的思嘉——哦,我的亲爱的甘太太。你总已经注意到,近日以来,我心里对于你的友谊早已变成了一种更加深切的感情,也就是更加美丽、更加纯洁、更加神圣了。你容我叫出这种感情的名字来吗?哦!这就是爱,是爱使我这么大胆起来的!”

  “你替我起来吧,”她恳求道,“你这副样子简直像个傻子,要是嬷嬷进来看见了呢?”

  “她看见我这样彬彬有礼,会吓得不相信呢,”瑞德一面轻轻地起来,一面说,“来吧,思嘉,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学那种女学生,尽管要我把那套傻头傻脑的废话说个不歇。你就答应我一声,等我回来就跟我结婚吧,不然的话,我可以对天赌咒,我是宁可不去了。我要在你这里待下去,每天晚上拿一把月琴到你窗下来弹奏,并且直着喉咙来对你唱歌,直唱到你回心转意为止,那么你为要保全自己的名誉,就不得不跟我结婚了。”

  “瑞德,你心里清楚些吧。我是跟谁都不结婚了。”

  “是吗?你还没有对我讲明你的真正理由呢。你又不是女孩子,不见得会怕羞了。那么到底为什么理由?”

  突然,她想到了希礼,仿佛看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闪亮着一头头发,模糊着一双眼睛,充满着一种庄严的神气,跟瑞德完全两样。希礼就是她不愿再跟别人结婚的真正理由,虽然她对于瑞德也并不反对,而且有时还真喜欢他。但她是属于希礼的,以前就已一直属于他,以后也永远要属于他的。她从来不曾属于察理或扶澜,也永远不会真正地属于瑞德。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直至于她所做、所努力、所期望的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是属于他的,都是因为爱他才做的。希礼之外只有个陶乐,她同时也属于陶乐。她从前给予察理和扶澜的那些笑脸和亲吻,其实都是给予希礼的,虽然希礼从来不曾要求过这些东西,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要求的。她也明知希礼永远不会要她,但在她的心的深处,却隐藏着一种欲愿,要为希礼而维持着她自己。

  她一想到了希礼,不由得面色都变了,变出一种十分柔媚的表情来了,这是瑞德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看了看她那微微翘起的绿眼睛,见它睁得大大的,有些儿模糊,又看了看她嘴唇上的娇媚的曲线,不觉连呼吸都暂时停顿了。然后他将嘴唇皮拼命一歪,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态度。

  “郝思嘉,你简直是个傻子!”

  她还在那里出神,他已经一把将她紧紧地搂住,跟他那天晚上在荒郊野地里一样捧住她亲吻起来。于是她又感觉到了那样的瘫软,那样的无力,那样泛起了一股热流。随即,在她想象中的希礼的面孔就变模糊了,消失了。他将她的头推开一点,跟她亲起吻来,先是轻轻的,然后越来越起劲,以致她巴不得能够搭牢在他身上,一直不离开,仿佛他是一个动摇世界里面唯一坚实的事物。他的嘴唇猛力向她进攻着,将一阵狂暴的颤抖送进了她的神经,使她经历到一种从来不曾经验过的奇妙的感觉。然后,她感觉到一种眩晕,仿佛自己的身子在那里不住地打回转,而不觉已经向他吻了回去了。

  “得啦——哦,我要晕过去了!”她一面低声嚷着,一面尝试将脸朝开去。他却将她的头一把拉回自己胸口上来。在这当儿,她模糊地瞥见了他的面孔。她看见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又觉得他的臂膀抖得非常厉害,抖得她有些害怕起来。

  “我正是要你晕过去,我愿意叫你这样晕过去。你本来是应该早已有这种经验的。可是你所认识的那些傻子,没有一个能够像这样子跟你亲嘴,是不是?你的那个宝贝的察理,或是扶澜,或是你的那个愚蠢的希礼——”

  “哦——”

  “是的,我确是说希礼愚蠢的。他们都是上等人,他们对于女人懂得了什么?他们对于你懂得了什么?只有我是懂得你的。”

  他的嘴唇又在她的嘴唇上了,她一点也不挣扎,随便他去亲去。因为她虚弱到连朝开头去的气力也没有了,连朝开头去的意思也没有了,她的心不住地在里面怦怦地捶着,她已完全被他的威力慑服了,虚弱得丝毫不能抵抗了。她预备要怎么样呢?如果他再不停止,她真的要晕过去了。哦,如果他马上停止——如果他永远不停止——

  “你答应一声吧!”他的嘴正对着她的嘴,他的眼睛跟她的眼睛只隔着一丝缝儿,使她觉得它大到可以充满整个的世界。“你答应一声吧,你这鬼,或者么——”

  她等不及思索,嘴里已经低声叫出一个“是”来了,仿佛他既然要她这个字,她就不由自主地叫出口来似的。但是她刚把这字吐出口,精神上就突然觉得平静下去,头就立刻不晕了,连酒也醒了一些过来了。她已在无意答应跟他结婚的时候,亲口答应了他了。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会答应他,但是她并不懊悔。她只觉得这个“是”字是答应得极自然的,仿佛有一种神力在那里主持,帮她将这问题立刻解决掉。

  他听见她已经说出这个字来,便急忙抽了一口气,然后弯下头,仿佛又要去亲她似的。谁知她刚刚闭上眼睛,仰起头来等着他去亲,他又将头缩了回去了。于是她微微感觉到一点失望。她觉得这样的亲吻是很奇怪的,但又感到其中含着一点使人兴奋的东西。

  他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只把她的头紧紧捧在自己肩膀上,他那两条臂膀的颤抖,仿佛已经被他竭力制伏住了。然后他稍稍离开了一点,低着头对她看着。她睁开了眼睛,见他脸上那种使人惊吓的红光已经没有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她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于是感觉到一阵昏乱,又将头低下去了。

  然后瑞德又开起口来,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说的话是算数的吧?你不会再收回去的吧?”

  “不会的。”

  “你不当我是拿我的热情来——怎么说法呢?——来煽惑你答应的吧?”

  她并不回答,因为她不知怎样说法才好,她也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他伸一只手到她下巴颏儿底下,将她的面孔托了起来。

  “我从前曾经对你说过,你不论什么事情我都忍受得了,就只有说谎我忍受不了。现在我也要你讲实话,你是为什么肯答应我的呢?”

  她仍旧说不出话来,可是态度之间已不大那么局促,于是依然低着头,口角上边勉强展出一点儿微笑来了。

  “你看着我。你是为我的钱吗?”

  “怎么,瑞德,这是什么话呀!”

  “你抬起头来,用不着拿甜言蜜语来对付我,我不是察理,也不是扶澜,也不是那种傻孩子,不会被你那双飞龙活跳的眼皮子夹了进去的。到底是不是为我的钱?”

  “嗯——也有一部分是的。”

  “一部分?”

  他并没有懊恼的样子,只是急忙抽了一口气,将眼睛里那种迫切的神情竭力抹掉了,这种神情是她有些不大敢看的。

  “嗯,”她没奈何地嗫嚅着说道,“钱是有用的,你当然知道,瑞德,而且天晓得,扶澜又没有很多的钱留下来。可是么——瑞德,你是很好过日子的,是不是?又因我见过的男人当中,只有你是能够容忍女人说实话的。你并不把我当傻子,希望我对你说谎,有这样的人做丈夫,当然是很好的事儿。还有么——嗯,我也喜欢你。”

  “喜欢我?”

  “嗯,”她有些焦躁起来说,“我如果说是发狂一般地爱你,那我就是说谎了,而且你也明知道我说谎的。”

  “不过有些时候,我也觉得你的实话说得太过火一点,宝贝儿。即使你明明是说谎,明明是有口无心的,难道就不应该说一声‘我爱你,瑞德’吗?”

  这话思嘉觉得不懂了,使她越发糊涂了。他是什么用意呢?她只觉得他的神气很奇怪,很像是急切,很像是伤心,但又像是讥讽。他将他的手抽了回去,深深插进自己裤袋里,她低头一看,原来在里面捏起两个拳头来了。

  “即使我牺牲了一个丈夫,我也要说实话的。”她在心里悻悻地想着,她的血又马上沸腾起来了。

  “不过瑞德,这到底是一句谎话呀,我们又何必来这一套把戏呢?我是喜欢你的,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你从前对我说过,你并不爱我,可是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们一样是流氓,那是你自己说的——”

  “哦,天!”他将头朝了开去,自言自语起来道,“我落进我自己的陷阱里了!”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说着,他对她看了看,笑了笑,但不是愉快的笑,“你指定一个日子吧,亲爱的!”他又笑了笑,弯下头去在她手上亲了亲。她看见他刚才那种神气没有了,又好说话起来了,这才放下了心,也对他微笑一下。

  他拿住她的手玩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对她看着。

  “你在小说里读到过没有,常有一种感情冷漠的妻子终于会爱起自己的丈夫来的?”

  “你知道我是不读小说的,”她说,随即又学着他那种讥讽的语气道,“而且你从前对我说过,夫妻相爱的婚姻是顶顶恶劣的呢。”

  “我从前说过的话太多了,真是他妈的!”他骤然反驳了一句,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不要诅咒吧。”

  “你得听听惯这种诅咒,并且自己也学起来诅咒诅咒。你得习惯习惯我的坏脾气。你如果是要——是要喜欢我,并且想拿你的尊爪碰到我的钱上来,这就要算是一部分的代价。”

  “嗯,你不要因我不肯说谎,不肯让你觉得自己了不起,便这么动起火来。你也是不爱我的,是不是?那么为什么我就应该爱你呢?”

  “是的,我并不爱你,跟你不爱我一样的,而且我即使爱你,我也决不会对你明说。上帝帮助那个真正爱你的男人吧。你已经碎了他的心了,你这残酷的小猫儿,你太不顾人家了,太自信了,竟连你的爪子也不肯收一收的。”

  他将她从沙发上一把拉起,又跟她亲起吻来,可是这一回的亲法不同了,他似乎再也不管她觉得难为情不难为情,并且好像故意要使她觉得难为情,故意要侮辱她一下了。他的嘴唇一直移下了她的咽喉,最后印在她胸口的小纺马甲上,印得非常有力,非常长久,以致他热烘烘的口气烫着她的皮肤。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急忙将手伸上去,拼命地将他推开。

  “不许你这样!你怎么敢这样放肆的!”

  “你的心跳得像个野兔一样了,”他带着嘲笑的语气说,“如果你只不过是喜欢我,那我又要痴心了,那是不应该跳得这么快的。你不要生气吧,你的这种处女的娇羞是硬装起来的。现在请你自己说,你要我从英国给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戒指吗?你要哪一种?”

  这时她心里虽然愤怒,瑞德最后几句话却引起她的兴趣来了,同时又巴不得他在这里跟她多闹一会儿。

  “哦——要钻石的——而且瑞德,你要买只顶大顶大的来啊。”

  “那你就好在你那些穷朋友面前献宝了,是不是?好吧,我一定买只顶大顶大的来给你,等你那些穷朋友们看见了,也好私底下自相安慰,说把这么大一块石头带在手上,真是俗不可耐呢!”

  说着,他突然向门口那边迈着大步走去,思嘉觉得莫名其妙,就跟在他后边走。

  “怎么一回事?你要到哪里去?”

  “回到寓所里去收拾行李。”

  “哦,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有什么。我希望你一路平安。”

  “谢谢你。”

  他开了门,走到穿堂里。思嘉在他后边紧紧地跟着,心中忽然若有所失,不想一幕好戏就此收场了。他套上了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会写信给你的。你若是变了心,你也得通知我。”

  “你不——”

  “嗯?”他好像是急于要走的样子。

  “你不跟我亲个嘴告别吗?”她轻轻地说,防恐家里人听见。

  “今天晚上亲了这么许多嘴,你还觉得不够吗?”他一面反问,一面咧开嘴来看着她,“嗨,你是一个规规矩矩有过家教的青年女子啊——好吧,刚才我不是说快乐的吗?”

  “哦,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办法!”她愤怒得大嚷道,也不管嬷嬷要听见了,“你就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可惜你的。”

  说着,她就转过身子,一脚跨上了楼梯,希望他那热烘烘的手来挽留她一把。谁知他已将门开开来,放了一阵冷风进来了。

  “可是我会回来的。”他说了就走出门去了,把她独个人留在第一步楼梯上。

  瑞德从英国带回来的那只戒指,果然大得不得了,竟使思嘉真有些不好意思戴它。思嘉未尝不爱这种贵重的珠宝,但是听见人人都说那戒指俗气,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原来那个戒指中心嵌着一颗四克拉的钻石,周围还镶着许多翡翠,戴起来把整个指节都遮没了,仿佛连她的手也给它坠下一样。她因而疑心瑞德故意跟她恶作剧,所以特别定镶得这么触目的。

  瑞德没有回到亚特兰大之先,思嘉不曾将这事情告诉一个人,连她自己家里人也没有说过一句,所以当她把这事情突然宣布出来的时候,立刻就纷纷扬扬引起人家的恶毒议论来了。原来从三K党的事件发生以后,瑞德和思嘉都已成了全城里面最最不满众口的人物,例外的只有北佬和提包党人。思嘉自从不肯给韩察理守节,大家早已不赞成她了。后来见她办木厂,见她带着那么一个大肚子招摇过市,以及其他种种不守妇道的行为,大家的鄙薄心理就一天天增加起来。直到她惹起扶澜和韦唐的惨死,并且几乎危及其他许多男人的性命,她就大动公愤了。

  至于瑞德,自从战争期间做投机事业的时候起,大家早已怀恨在心。后来他又偏跟共和党人去亲近,大家对他的观感因而越发恶劣。直至最近救了那十几个男人的性命,不但挽回不转大家的感情,反而惹起那些太太莫大的愤恨。

  那些太太所以愤恨他,并不是因为她们巴不得自己的男人早些死,而是不愿她们男人的性命得救于瑞德这种人之手,更不愿用这种可耻的把戏救他们出来。这几个月来,她们受到了北佬的耻笑和侮辱,心里觉得非常痛苦,以为瑞德如果真有心要帮助三K党人,他就应该采取一种比较体面的办法来处置这个事件。又说他把华贝儿牵进这个案子里来,就是存心要把本城的优秀市民羞辱一番。为此,他虽然救了那么许多人的命,却是并不值得她们感谢,也不应该饶恕他以前的罪过。

  原来这班太太都带着极浓厚的道学气,心肠本来极软的,见了别人的恩情立刻会感激,见了别人的苦恼立刻会同情,但是她们那一套不成文的道德法典,假使被人破坏了一丝一毫,她们对于那人就要铁面无情地永远不肯饶恕了。她们那套法典很简单:对于联盟州要尽忠,对于老战士要尊敬,对于旧礼教要竭力保存,对于贫穷要觉得自傲,对于朋友要慷慨解囊,对于北佬则必须永远结下冤仇。所以像思嘉和瑞德那样的人,在她们眼中看起来,是把她们那套法典逐条都破坏的了。

  至于那些曾蒙瑞德救命的男人,对于瑞德未尝不感激,也曾竭力劝自己的女眷们不要骂他,只无奈效果极小。在瑞德和思嘉没有宣布要结婚之前,大家对于他们的感情就已非常恶劣了,但是外表上仍旧勉强维持着礼貌。现在呢,连那一点冷淡的礼貌也已无法维持了。他们那个订婚的消息来得跟一个炸弹一般,如此地突然,如此地暴烈,刹那之间把整个城市都震荡起来,连那些最最心平气和的太太也忍不住表示她们的愤慨了。扶澜死了还不到一年,她就又嫁人了,而且丈夫还是死在她手里的呢!而且嫁的偏偏又是那个姓白的家伙,他本来是有相好的,又是跟北佬和提包党人狼狈为奸的!他们两个如果各管各,那也还可以勉强容忍,现在他们竟是不知羞耻地结合起来了,这还叫人容忍得了吗?他们双方都恶俗不堪!这个城市还能容他们住下去吗?

  又加他们宣布订婚消息的时候,正是亚特兰大人对于一般提包党人和小畜生们最最愤恨的时候。因为那些日子,亚特兰大人抵抗北佬统治的最后一重堡垒正在崩溃,谢尔门将军向南方的进攻已经达到最高的成果,而本州人所受的羞辱也就到了完成阶段了。

  “改造”期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大家都已认识这三年实在是恐怖期间。这时以前,大家都以为情形已经恶劣到极点,总不能再有比这恶劣的,谁知“改造”期间的最最恶劣阶段现在刚刚开始呢。

  这三年以来,联邦政府一直都要把他们自己的理想和统治加到佐治亚州来,而因有军队在后面督促,也已经是很成功的。但是这时以前,这个新的政权全靠军力在那里维持。本州虽然受着北佬的统治,却是完全强迫的,并没有得到本州人自己允准的。本州的领袖们继续为着州权而奋斗,继续要照本州人自己的理想来治理本州。凡是华盛顿方面加给本州的压力,本州人继续在这里抵抗,始终不肯承认华盛顿方面的独裁便是本州的法律。

  从政治上讲,佐治亚州的政府可说始终不曾屈服过,但是它的战斗都是徒然的,都是失败的,因为在这种局势之下,这种战斗自然没有胜利的可能。但是胜利虽然不可能,至少总把那不可避免的一步延缓下去了。在南方其他州里,早已有不识字的黑人高居要职,并且有由黑人和提包党人选任的议员了。在佐治亚州,则因本州人坚决的抗拒,总还没有糟到这一步田地。这三年来的大部分时间,本州的最高政权都仍旧拿在白种人和民主党人手里。现在北军到处密布着,本州官吏除了抗议和拒绝之外,不能够有多大作为。他们的权力只是名义的,但是他们至少还能使本州的政权继续拿在本州人手里。现在呢,连这一重堡垒也已塌了。

  四年之前,钟斯通和他的部队被北方的军队一步一步从道尔屯打回亚特兰大来,近来佐治亚州的民主党人也就像这样。自从一八六五年起,他们就被北方势力一点一点打退回来了。同时联邦政府对于本州事件以及本州人的生命所可施行的权力,自然就逐步地扩大。压力一重重地加上来,军部方面的命令也一天多似一天,以致一般文官的力量愈来愈被削弱。到末了,佐治亚州就完全在军队管辖之下,于是,不问本州的法律允许不允许,黑人非有选举权不可了。

  在思嘉和瑞德宣布订婚以前的一个礼拜,本州州长的选举正在举行。南方的民主党推举戈登将军为候选人,因为他是佐治亚州最受敬爱的公民之一。共和党则推举蒲乐客,以与戈登将军相对抗。本来州长选举是只消一天就完事的,这回却一连选举了三天。整列车整列车的黑人从这城赶运到那城,蜂拥到每个角落里去参加选举。结果呢,当然是蒲乐客胜利了。

  当初佐治亚州被谢尔门占领了去,全州的人已经个个都十分愤恨,这回本州的政权又被提包党人、北佬乃至黑人抓到了手里,人心的愤恨更加十倍于当初。霎时之间,亚特兰大乃至整个佐治亚州都怒气冲天了。

  而白瑞德却是那人人痛恨的蒲乐客的一个朋友呢!

  思嘉对于凡不是在她自己鼻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向来都不去管账,所以这回的选举她连知道都不大知道。瑞德也没有去参加选举,而他现在跟北佬的关系也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是一个提包党人,并且是蒲乐客的一个朋友,这事实是埋没不了的。而且经过了他们的结婚,思嘉也要变做提包党了。亚特兰大人对于在敌人营幕里的人,是不管谁都不能容忍、不肯原谅的,所以当他们的订婚消息传到大家耳朵里的时候,大家都只记得他们的坏处,忘记他们的好处了。

  思嘉也已知道全城的人都对她起了反感,却还不晓得反感到什么程度,谁知梅太太因受她那班同教堂的朋友的催逼,竟亲自跑来劝告她了。

  “我是因为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白蝶又是一个老姑娘,没有资格来——嗯,来跟你谈这种问题的,所以我觉得不能不特地跑来警告你一下,思嘉。像白船长这样的人,是无论什么好人家的女人都不应该嫁给他的。他是一个——”

  “他还救过梅老公公跟你家侄儿的命呢。”

  梅太太听见这句话,正触着她的痛处,便气得连肚子都胀起来了。原来不到一点钟之前,她刚刚跟老公公吵过一回嘴。老公公说她对于白瑞德如果一点不觉得感激,那他一定不把她这块老骨头放在心上了。虽然白瑞德是个提包党人,是个流氓,也是不能不感激他的。

  “思嘉,你不要弄错了,他跟我们玩那卑鄙龌龊的把戏,不过是要把我们在北佬面前羞辱一番呢,”梅太太继续说道,“你自己也总知道,他是一个流氓呀。他向来就是个流氓。像他这种人,规矩人家简直是不能接待的。”

  “是吗?那就奇怪了,梅太太。从前打仗的时候,他是常常在你家客厅里的。他还送过美白一套白缎子结婚礼服,是不是?或者是我记错了吧?”

  “打仗的时候是不同的,好人家的人要跟许多人来往,就是不十分那个的人也要来往,这都是为主义起见呀,那就很正当的了。他又不曾打过仗,还要笑别人打仗,这样的人你当然是不好嫁他的,是不是?”

  “他是进过军队的。他在军队里待过八个月。我们的最后一仗他是在里边打的,钟斯通将军投降的时候,他就是他的部下。”

  “我倒没有听说过,”梅太太说着,面上现出不相信的神气来,“可是他总没有受伤呀。”她又胜利似的补上了一句。

  “没有受伤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凡是算得了人的总都受伤了,我可不知道谁是没有受伤的。”

  这话戳伤思嘉了。

  “照我看起来,你所认识的那些人都是傻子,自己不懂得躲避枪弹炮弹罢了。现在这种废话不必谈,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语,请你带给你那班爱管闲事的朋友。我是要跟白船长结婚了,哪怕他替北佬那边打过仗,我也是不管的了。”

  梅太太听见这句话,只得站起来走了,思嘉见她走出门口时,气得连帽子都簌簌发抖,便知她从今以后就要变成一个公然反对自己的敌人,不再是一个仅仅不赞成自己的朋友了。但是她不管,无论梅太太怎么说、怎么做,她一点儿都不会觉得伤心。不管是谁的话她都可以不管,只有嬷嬷一个人例外。

  原来白蝶姑妈听见这消息,立刻就晕过去了,思嘉已经硬着头皮熬忍过来了。希礼听见这消息,突然像是老了几十岁年纪,直到去跟思嘉道贺的时候,他还低着头,不敢看她。她看见这番情景,也硬着头皮熬忍着,并不曾起过动摇。宝玲姨妈和幽籁姨妈听见这消息,都吓得什么似的,立刻从查尔斯顿写信来阻止思嘉,说这件事情不但要毁坏她自己的社会地位,并且把她们的名誉也要连累坏。思嘉看见这种信,也是全然无动于衷。至于媚兰对她那番至诚至恳的忠告,她竟付之一笑。媚兰说:“当然,白船长是个极好的人,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他又救过希礼的性命,真是好心极了、聪明极了,而且他到底是替联盟州打过仗的。不过,思嘉,你不要这么匆匆忙忙就决定了,好吗?”

  不,她是谁的说话都可不理的,就只除一个嬷嬷。唯有嬷嬷的话最容易使她发怒,也最容易使她伤心。

  “俺看你以前做的这许多事情,要是爱兰姑娘知道了,是要伤心死的。俺也一直觉得很难受。谁知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竟做出这种事儿来了。你怎么想得出来,要去嫁给那种贱骨头去呢?是的,俺说他是贱骨头!你不要说他是好人家出身,那也还是一样的,贱骨头总是贱骨头!是的,思嘉姑娘!俺看见你把察理少爷从蜜儿姑娘那里抢过来,其实你是一点儿不喜欢他的。俺又看见你把甘先生从你自己妹妹那里抢过来。你这是何苦呢?你做这么许多不该做的事,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你开木厂,抢人家的生意,独个人到外头去瞎跑,闯出大祸来,送了甘先生的命,又不让那些犯人吃饱饭——俺都闷声不响。现在,俺想爱兰姑娘在天上,早就把俺咒骂煞了!她一定在说:‘嬷嬷!嬷嬷!你怎么不好好照管俺的孩子呀!’是的,俺是一直忍到现在了,这桩事情可再忍不下去了,思嘉姑娘。你万万不能嫁给那个贱骨头,只要俺还有一口气,俺就万万不能让你嫁。”

  “我爱嫁谁就嫁谁,”思嘉冷然地说,“我想你是忘记自己的地位了吧,嬷嬷。”

  “是的,不错,俺现在再也不能放松了!俺要不跟你说这些话,还有谁来跟你说这些话呢?”

  “我已经把这事情统统想过了,嬷嬷,我觉得你最好是回陶乐去。我来给你一点钱,并且——”

  嬷嬷立刻摆出一副十分庄严的面孔来。

  “俺是自由的,思嘉姑娘。俺不爱去的地方,你哪里也送俺不去。你要俺回陶乐去,除非你跟俺一块儿去。俺是不会丢开爱兰姑娘的孩子走的,你也没有法儿送俺走。俺也不会丢开爱兰姑娘的外孙子,让那贱骨头做他的继爹。俺就在这里,俺要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不要你住在我家里冲撞白船长。我要跟他结婚了,那是再没有话可说的了。”

  “可说的话还多得很,”嬷嬷口里反驳着,顿时老眼里面冒出战斗的光芒来,“俺对得起爱兰姑娘的亲骨血,本来不忍心说坏话的,可是俺现在忍不住要说了。你不过是一头骡子,硬配上了一副马笼头。骡子的蹄儿是擦不亮的,骡子的皮是磨不光的,哪怕你把它浑身都装起铜来,将它吊在一辆顶漂亮的马车上。骡子到底是骡子,它是瞒不了人的。你也就像这样。哪怕你浑身穿着绸衣服,有几个木厂,有很多的钱,装得像一匹好马似的,你到底还是一头骡子。你是瞒不了人的。再讲那个姓白的,他是好人家出身,装得像跑马场上的好马似的,可到底也不过是一头骡子,跟你一个样儿的。”

  嬷嬷一面说着,一面拿她的锋利的眼睛盯住思嘉。思嘉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你真的要嫁给他,俺也只好随你去,因为你是长着一个水牛脑袋的,活像你那个爸爸,俺也没有法儿阻拦你。可是你要记住一句话,思嘉,俺是不会离开你的。俺要待在你这里,睁着眼睛看看你们。”说完她就不等思嘉的回答,愤愤然地掉头而去了。

  后来在新奥尔良度蜜月,思嘉把嬷嬷的这番话告诉了瑞德。瑞德听见嬷嬷把思嘉比做配着马笼头的骡子,便哈哈大笑起来,使得思嘉又觉惊异又好气。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表现得这么简洁的真理,”他说,“嬷嬷老虽老,人倒是乖觉得很,而且她怀着那样毫不虚假的敬意和善意,都是我很想要的。可是我既然是一头骡子,她这两件东西我都想不到的了。那天我们结婚之后,我心里高兴,送给她一个十元的金币,她竟不肯收我的。世界上的人大多一看见钱就会软化,像她这样的人真是少见。当时她朝我脸上看看,谢谢我,说她不是一个自由的黑人,她用不了我的钱。”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又为什么人人都要这么咬牙切齿地恨我呢?我跟谁结婚,要结婚几次,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别人用不着管的。我就向来不管别人的闲事,为什么他们偏要来管我的闲事呢?”

  “嗨,宝贝儿,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人对什么都可以饶恕,就只对于这种不管闲事的人偏不能饶恕。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儿,这么叽叽呱呱地叫呢?你从前也常常说,你是不管人家怎样说你的。现在你为什么不实践这句话呢?你自己知道,你从前做了那些全不相干的小事情,人家尚且要那么纷纷扬扬地批评你;现在你做了这样的大事,又怎么能避免人家批评呢?你当然明白,你嫁给我这样一个流氓,人家无论如何是要谈论的。假如我这流氓出身很卑微,又加穷得没开交,大家还不至于这样的愤慨。偏偏我这流氓又这么有钱、这么发达——当然,这事就无可饶恕的了。”

  “我愿意你不要一直这么说玩话。”

  “我并不是说玩话。世界上有一条通例,凡是好人见到坏人蓬蓬勃勃地兴旺,心里总觉得不舒服的。你不要恼,思嘉,你从前不是跟我说过,你所以要那么许多钱的主要理由,就是要叫每个人都到地狱里去吗?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了。”

  “可是我第一个就要叫你到地狱里去。”她说着笑了起来。

  “你仍旧还要叫我到地狱里去吗?”

  “嗯,不像从前那么要得紧了。”

  “好吧,随便你怎么样吧,只要你觉得快乐。”

  “我也并不觉得特别的快乐。”思嘉说着,便低下头去随随便便地跟他亲了一个嘴。他立刻把她的脸看了一会,希望从她眼睛里找出点什么,但是找不到,于是他吃吃地笑了一声。

  “你忘掉亚特兰大吧,你忘记掉那些老猫吧,我是带你到新奥尔良来寻快乐的,我愿意你觉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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