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瑞德送思嘉上琼斯博罗的火车,思嘉还是很苍白、很消瘦。卫德和爱拉也要跟她一同去。一路上,这两个小家伙默默无声地跟着,局促不安地看着母亲那副憔悴静默的脸孔。他们并不跟随在母亲身边,只是紧紧缠住百利子,因为他们觉得母亲跟继父之间有一种冷冰冰的气氛。
这时思嘉还不曾复原,但要回陶乐去了。近来她心里烦闷极了,无时无刻不在那一团纠缠不清的思想里兜着圈子,觉得亚特兰大这个环境非得赶快脱离不可,否则她要闷煞了。
当初亚特兰大被军队围攻,她曾逃出过一次,这回是第二次逃出了。这时,种种不愉快的思念纷至沓来,她便只好又用她那惯用的防卫法:“我现在不去想它,想了我要受不了的,我等明天到陶乐再想。明天到底又是一天了。”照她现在想起来,她一经回到家乡那种幽静的境界,见到那种碧绿的棉花地,她的种种愁烦就立刻会消散,而紊乱的思想重新会走上轨道的。
瑞德目送着火车开出,直至看不见影子为止。那时他脸上现出十分的悲苦,长叹一声,掉转头,跳上马,骑到藤萝街媚兰家里去了。
那是一个温暖的早晨,媚兰坐在一个葡萄藤荫翳的走廊上,缝补篮里高高地堆着一堆破袜子。她一看见瑞德在门口下了马,心里便觉得麻乱起来,不知怎样才好了。自从思嘉病中他喝醉了那天起,她一直没有跟他单独见过面。在思嘉调养期间,她去探问的时候总不免要见到他,但不过随便谈几句,眼睛始终不敢跟他相接触。好在她每次碰到她,态度都很自然,仿佛不曾有过那回事似的。她又记得希礼从前常常说,男人醉时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醒时大多不记得,所以她现在默默祈祷瑞德也已把那天的事情忘记了。他若还记得那天说的那么些疯话,现在跟他见面不是要羞煞人吗?所以当瑞德走上台阶来时,她脸上不觉泛过了一阵红晕。不过她转念一想,以为他总是来请小玻去跟美蓝做伴玩儿的。他总不见得这么不知趣,以至于为了那天的事亲自跑来谢她吧!
她站起来迎接他,见他体魄那么地魁梧,跑路竟会这么地轻快,又照常惊异了一下。
“思嘉动身了吗?”
“是的。她回陶乐一趟一定有好处,”他微笑着说,“我有时候想她像那神话里的巨人安替厄斯,碰一碰大地母亲就会强壮起来的。思嘉不能跟她心爱的那一带红泥离开得太久,现在她回去看看那些正在生长的棉花,想来比米医生的什么补药都要好些吧。”
“你请坐吧。”媚兰说时双手有些儿发抖。因为她见到了健美的男人,心里总觉得惴惴不安,现在瑞德这样地魁梧而健美,便似放射给她一种力和活气,使她尤其觉得自己的渺小薄弱了。他的面孔又是那么黝黑,他的肌肉又是那么发达,然而那天他曾屈膝在她脚下呢,他曾把他那个头放在她膝踝上呢!现在回想起来,这都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哦,天!”她想到这里又不觉红起脸来。
“媚兰小姐,”他轻轻地说道,“我这一来使你觉得不安吗?我是不是应该走开呢?请你坦白说吧。”
“哦!”她想道,“他是记得的!他还知道我觉得不安呢!”
她抬起头来朝他恳求似的看了看。突然,她的羞愧和惶惑都消失了。原来他的眼睛非常安静、非常和气、非常了解,她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慌张了。他的神气很像是疲倦,而且有点儿悲哀,这就使她尤其觉得诧异。她刚才怎么想他会把这不愉快的题目提出来说呢!这不是两方面都愿意忘记的吗?
“这可怜东西,他是在替思嘉发愁呢,”她想,然后装出了一个微笑,说道,“你请坐下来吧,白船长。”
他重重地坐了下去,她就把修补的袜子重新拿起来。
“媚兰小姐,我是来请求你一桩事儿的,”说着,他微笑起来,嘴角往下弯了弯,“我有一桩事儿要欺骗人,请你帮我一下忙,我知道你是要害怕的。”
“欺骗人?”
“是的。的确,我是来跟你谈一桩生意的。”
“哦,天!那么你不如跟卫先生去谈吧,我对于生意事情实在蠢得很。我没有思嘉那么聪明。”
“我怕思嘉是太聪明了,于她自己没有好处的,”他说,“现在我也就为这桩事来跟你商量。你总知道,她这一回是——是——病得多么厉害啊。过几天她从陶乐回来,对于店里厂里的事情一定还是不放手,一定还要重新再干起来的。我是担心她的身体呢,媚兰小姐。”
“是的,她实在太劳神了,你必须阻止她,好好替她当心着。”
他笑了。
“你总知道她这个人多么执拗吧,我是连辩论都不敢跟她辩论的。她简直就像一个一相情愿的小孩子。她不要我帮她的忙,也不要任何人帮她的忙。我也曾尝试劝她把木厂拿去卖掉,所以现在我跟你商量来了。我知道思嘉厂里的盈余利益,除了卫先生之外谁都不肯卖,所以我希望卫先生去买过来。”
“哦,天!这当然是极好的事儿,可是——”媚兰突然把话收住了,将嘴唇咬得紧紧的。她不便对一个局外人提起钱的事。原来希礼虽然有厂里的薪水可拿,他们却至今没有多大的积蓄。媚兰平日也极节省,可是仍旧余不了多少钱,这是她早已觉得懊恼的。她也不知道他们的钱到底用到哪里去了。希礼每月拿回来的钱,总只能勉强支付家用。一经遇有额外的支出,他们就要觉得窘了。当然,她自己的医药费就是一笔大宗的支出,此外是希礼从纽约订来的书籍和器具,也不在日常开支内的。还有地室里的那些流浪人,也得不少的钱去养活。而且希礼心肠非常软,凡有从前联盟军里的人员来向他借钱,他从来是不会拒绝的。而且——
“媚兰小姐,我愿意借钱给你们。”瑞德说。
“你真太好了,可是我们也许要还不起的。”
“我并不要你们还。你不要生气,媚兰小姐!你且听我把话说清楚。只要思嘉能够不再到厂里去费精劳神,那你们的功劳就已比还我的钱加几倍了。思嘉单有那爿店,已经够她忙碌、够她消遣的……你懂得吗?”
“嗯——懂是懂的——”媚兰迟疑不决地说。
“你不是要替你的孩子买一匹小马吗?你不是又希望他去读大学、进哈佛,并且到欧洲去留学吗?”
“哦,当然的,”媚兰说时不觉兴高采烈起来,因为每次有人提到她小玻的事,她总是这个样儿的,“我哪一样东西不想给他呢?可是——嗯,现在大家手头都不充裕呢。”
“要是卫先生把那木厂买过来,将来一定可以弄起很多钱来的,”瑞德说,“你们小玻天资好得很,总得好好地培养才是。”
“哦,白船长,你是多么狡猾呀!”她笑嘻嘻地说,“你知道我做母亲的溺爱孩子,就来向我运动了!你这诡计还有谁看不出来呢?”
“不见得,不见得,”瑞德说到这里方才露出一点喜色来,“现在别的不用谈,你到底要不要我借钱给你?”
“就是这样,也用不着我来参加这个骗局呀。”
“我们两个人必须串通起来,对思嘉跟卫先生两个人都瞒住做。”
“哦,天!这是我办不了的!”
“假使思嘉知道我在暗地算计她——虽则我是为她好——嗯,你是知道她的脾气的!至于卫先生,我是怕他不肯要我的借款。因此这笔钱的来源是他们两个人都不能知道的。”
“不过我想卫先生如果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就一定不会拒绝你。他是喜欢思嘉的。”
“是的,这我也知道,”瑞德很顺溜地说,“不过他还是要拒绝的。你知道他们卫家人的气性多么高傲啊。”
“哦,天!”媚兰悲惨地嚷道,“我愿意——老实说吧,白船长,我是不能欺骗自己丈夫的。”
“为了帮忙思嘉也不能吗?”瑞德现出很苦恼的样子说,“她是非常喜欢你的呢!”
眼泪在媚兰眼眶子里颤抖着。
“你知道,我是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替她做的。她待我这许多好处,我是永远也报答不了的,你是知道的。”
“是的,”他干脆地说,“我知道她确实帮过你不少的忙。你能不能骗骗卫先生,说这笔款子是一个亲房遗嘱里留给你的呢?”
“啊呀,白船长,我的亲房里面谁都没有一个子儿做遗产的呢!”
“那么,假使我从邮局里汇这笔钱给卫先生,不说明是谁汇的,你肯不肯把它拿去买木厂,不至于用在——用在那些贫穷的联盟派人身上呢?”
“那是我当然肯的。”
“那么事情就此决定了。你是可以守秘密的吧?”
“不过我从来没有对丈夫守过什么秘密!”
“这我知道的,媚兰小姐。”
于是媚兰朝他看了看,心想自己平日对他的看法完全不错,都是人家把他错看了。人家都说他野蛮、傲慢、无礼,乃至于不诚实。她呢,她是自始就承认他是好人的。他对她向来都极其和气、极其细心、极其恭敬,而且多么能够了解她啊!而且他多么爱思嘉啊!他现在能够用这迂回曲折的方法来减轻思嘉的负担,不是爱她是什么呢?
因而她不胜感动地说道:“思嘉真是运气呢,丈夫能待她这么好!”
“你说她运气吗?我怕她听见你说这句话,是不能同意的呢。而且,我也愿意待你好,媚兰小姐,比待思嘉还要好。”
“我?”她莫名其妙地问道,“哦,你是说小玻吧。”
他拿起了他的帽子,站起来,低头对她那张脸上看了看,看见的只是满脸的天真。
“不,不是说小玻。我除要帮助你家小玻之外,还要给你一件东西,你想象得出吗?”
“不,我想象不出。”她又觉得莫名其妙起来,“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小玻再可宝贵的,只除了希——只除了卫先生。”
瑞德不说什么,只低下头朝她看看,她的面孔是沉静的。
“你有心要给我什么,当然再好也没有。不过我也该算运气了,白船长,因为一个女人所能要的东西,我已经什么都有了。”
“那就很好,”瑞德突然沉下脸来说,“我但愿你好好保牢它。”
思嘉从陶乐回来的时候,脸上已没有病容,面颊已变得胖胖儿红喷喷了。她那绿色的眼睛又重新活泼起来、光亮起来,而当瑞德带着美蓝到车站上去接她的时候,竟见她开颜大笑了——这是许多礼拜以来没有过的事。这时瑞德帽檐上边插着两支吐绶鸡毛,美蓝穿着一件礼拜天穿的衣服,却已被她撕得不成个样儿,面颊上边画着两个蓝色的叉叉,头发上边插着一根有她身子一半长的孔雀尾毛,分明他们动身到车站来接的时候,正在进行一种印第安人的游戏。又从瑞德那种鬼头鬼脑的神色上,以及嬷嬷那种呢呢喃喃的唠叨上,可知美蓝那时玩得正起劲,连要来接母亲也不肯擦掉脸上的化妆呢。
“你变做一个叫花子了呢!”思嘉一面吻着美蓝说,一面将自己的面颊凑上瑞德的嘴去。这时车站上挤着许多人,不然思嘉不会做出这般亲热的模样。她见美蓝这副邋遢的模样,觉得怪不好意思,却又看见许多人都对他们父女两个咧着嘴,知道他们并不是笑他们肮脏,乃是笑他们父女在一起玩耍。因为瑞德之溺爱女儿,早已在整个亚特兰大出了名的。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一路谈着乡间的新闻。近来天气暖热而且干燥,棉花长得飞似的快,可是慧儿说今秋的棉价是要落的。苏纶又快要养孩子了。有一回爱拉咬了苏纶的大女儿一口,苏纶出来替女儿上场,因而又跟从前一样,跟思嘉吵起嘴来。卫德有一次打杀一条水蛇,还是他独个人打的呢。汤家的兰弟和珈妹都在做小学教员,这不是开玩笑吗?他家那些女孩子是连一个“猫”字也拼不上来的呢。汤贝子嫁了人了,嫁的是一个洛夫乔伊人,一个只有一条臂膀的胖子。今年他们妙峰山也种了一大片棉花。汤太太新近饲养了一匹小马,乐极了,跟得了一百万块钱一样。高家旧屋里现在住来了一帮黑人,人数不少,简直把那房子占去了!据说是从税局里买去的,把那地方弄得一塌糊涂,你看见了要哭出来呢。高嘉菱两夫妻现在没有消息,不知到哪里去了。方乐西跟自己的嫂子赛莉结了婚了呢!其实这也是不得已,因为他家老姑娘、小姑娘都已不在,他们孤男寡女同住了这许多年,别人不要讲闲话的吗?苦就苦煞孟提,但也该怪她自己不好。她太没有勇气了,为什么一定要等乐西有了钱才结婚呢?
思嘉谈得很高兴,但还有一些事情她没有谈起,因为谈起了她要觉得伤心。她曾经同着慧儿赶着车,到各处庄子上去跑过一趟,只见当初那些绵延不断的棉花地都重新变做森林了,而且田里到处都长满了苕草和杂树,看起来满目凄凉。大约从前的百亩田中,现在要有九十九亩是荒的,所以当他们一路走去的时候,简直同进入死国一般。
“这块地方若要它恢复原状,怕是五十年也恢复不了的,”慧儿曾经说,“现在陶乐要算全区最好的一片农场了,这该谢谢你和我,思嘉,但也只算得一片两头骡子的农场,并算不得大垦植场了。其次要算方家的,只比陶乐差一等,然后才算到汤家。他们是弄不起很多钱来的,可是他们仍旧维持着,他们有勇气。至于其余的人家,其余的农场——”
思嘉不愿回想那种荒凉的景象,所以也不愿谈起它。何况现在见到亚特兰大这种繁荣气象,回顾起来要备觉凄凉了。
“这里有什么事情吗?”他们坐在自己家的走廊上之后她才问道。刚才一路以来,她的嘴一直都没有停过,仿佛静默下来她要觉得很难受似的。自从她在楼梯上摔跤的那天起,她一直都没有跟瑞德单独说过话,所以现在她也不急于要跟他单独说话了。她不晓得瑞德心里对她究竟怎么样。当她在调养期间,瑞德待她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那种好法并不很亲切,仿佛是客人一般。她想要什么,他件件都能体贴到,孩子闹了他便把他们叫开去,店里厂里的事也都由他亲自去照管。可是他始终不曾向她说过一句“对不起”,也许他心里并不抱歉,也许他仍旧疑心那个孩子不是他自己的。光看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黑脸,怎么看得出他的心事来呢?但是看他的倾向,仿佛他要跟她客气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又仿佛他愿意把前事一概忘记,从今以后各人管各人,彼此两无干涉。于是她暗暗忖道,好吧,如果他愿意这样,她也未尝不愿跟他各管各。
“这里一切都好吗?”她重复问一遍道,“店里的新盖板换上了吗?骡子交换过吗?哎哟,瑞德,你把帽子上那两根毛去掉吧。看你这副怪样儿,等会儿你上街去也会忘记去掉的呢!”
“不。”美蓝嚷着,便抓起父亲的帽子,拿手拦着它。
“这里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说,“美蓝跟我都过得很快乐,她从你去了之后,怕还没有梳过一回头呢。你不要去闻那些毛,乖孩子,也许臭的呢。是的,屋盖板都装好了,骡子交换得很便宜。新闻是一点都没有,什么都沉闷得很。”他沉吟了一回,又继续道:“希礼昨天晚上刚到这里来过。他问我,你有没有意思把你的木厂跟你在里边的一部分利益卖给他。”
那时思嘉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柄吐绶鸡毛的扇子,一边扇着一边摇,当听到这一句话,便突然地一齐停住了。
“卖给他?希礼哪里来的钱呀?你知道他们是一分钱也没有的呢。”
瑞德耸耸肩说:“哦,你要不说,我还当他是很做人家的呢。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
思嘉觉得这话很触心,以为瑞德故态复萌了,便有些懊恼起来。
“你跑开,乖孩子,”她对美蓝说,“母亲要跟你爹说话呢。”
“不。”美蓝老实不客气地说,一面就爬到父亲怀里去了。
思嘉向美蓝耸了耸眉毛,美蓝也耸了耸,耸得活像她的外公郝嘉乐,使得思嘉几乎笑出来。
“就让她在这里吧,”瑞德不慌不忙地说,“说到他的钱从哪里来,据我所知,仿佛是一个人送给他的,那人是他从前在罗克艾兰的同伴,害天花时希礼替他看护好的。我听见这件事儿,方才相信人性里面还有感恩这件东西的存在。”
“那人是谁?是我们认识的吗?”
“信上并没有签名,只晓得从华盛顿寄来的。希礼自己也想不起是谁来。可是像他那么一个人,当初打仗的时候,也不知救过多少人的命,叫他怎样记得这么许多呢?”
思嘉听说希礼有这笔意外横财,不由得大吃一惊,要不然的话,她又要跟瑞德吵起来了,虽然她在陶乐的时候曾经打定了主意,以后关于希礼的事决不跟瑞德斗嘴。至于现在这个问题,究竟她应处怎样的立场,一时实在也无从确定,非要等她彻底查明一下不可,所以她就决意延宕着暂不答复。
“他要买我的?”
“是的。可是我当然告诉他你不会卖的啰。”
“我的事情让我自己管好吗?”
“嗯,你不是不肯丢开那两个木厂的吗?当时我告诉他,说你最喜欢指挥人家,要是没有人听你指挥,你是要受不了的,所以你假如把那木厂卖给他,那就成了他自己的事业,你再不能够指挥他了。”
“你怎么可以对他讲这样的话?”
“为什么不可以呢?事实是如此嘛,是不是?我相信他对于我的话完全同意了,不过他是一个上流人,不好直白说出来罢了。”
“你瞎说!我是肯卖给他的!”思嘉怒气冲冲地说。
直到现在为止,她从来不曾有过卖掉木厂的意思。她所以想保留它们,理由不一而足,金钱上的理由倒是最小的。前几年里边,她曾有过好几次,都可以卖到很多的钱,但是她都拒绝了。因为这两个木厂是她单枪匹马打成的天下,所以她要留着它们做纪念。但是最大的理由还在这两个木厂就是她跟希礼接近的唯一路径。如果她把木厂卖掉了,她就难得跟希礼见面,并且作兴永远没有跟他单独谈话的机会了。然而这种跟他单独谈话的机会,她是不能没有的。现在希礼对她究竟心里觉得怎么样呢?是不是因为那次事情受到了羞辱,已经对她没有爱了呢?诸如此类的问题,她都再也不能让它装在闷葫芦里了。如果木厂照常经营着,她在厂里常常可以和希礼交谈,不会惹起人家的注意,而且经过了相当时日,她总能够将希礼的心挽回过来的。但是要把木厂卖掉呢——
不,她本来是没有意思要卖的,但是现在瑞德对希礼将她说得这样不堪,希礼不免要觉得失望,因而她立刻下了决心。就让希礼买去吧,而且价钱一定要讨得非常便宜,一定要使希礼不得不感觉她实在宽宏大量。
“我是要卖的!”她盛怒地嚷道,“现在你的意见怎么样?”
瑞德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点胜利的光,急忙低下头去替美蓝系鞋带。
“我想你要懊悔的。”他说。
不错,她已经在懊悔这话说得太急了。如果刚才不是说给瑞德听,她是说不定会把它收回去的。她耸起眉毛朝瑞德看了看,见他正像猫儿候老鼠似的在那里窥伺她。他看见她在耸眉毛,便突然地大笑起来,闪出一副白生生的牙齿。她因他这一笑,就有些疑心这是瑞德设下的圈套。
“不要是你在里边玩什么把戏吧?”她骤然地说道。
“我?”他假作惊异的样子耸了耸眉毛,“你总应该知道,我只要避免得了,决不会滥做这种好人的。”
当天晚上,思嘉就把两个木厂和她所有的利益都卖给了希礼。她这生意并没有蚀本,因为她自己最先提出的最低价格,希礼并没有接受,结果是照别人出过的最高价格成交的。她在契据上边签过字,媚兰就把小杯的葡萄酒送给希礼和瑞德,以庆祝成功。这时思嘉只觉心痛如割,仿佛卖掉了一个孩子似的。
原来这两个木厂就是她的宝贝、她的自豪,她那双小手儿单独筹划的成绩。她从一个小厂做起来时,亚特兰大还是一片劫余的灰烬,她却不惮艰劳,日夜计划,日夜奋斗,现在居然从一厂化成两厂,并且办起了两个木场,养起了十多队骡子,满目繁荣气象了。现在一旦将它割让给别人,她这部分惨淡经营的生活从此永远断绝,怎不叫人十分伤感呢?
还有一点使她伤心的,就是她明知道这两个木厂如果没有她在后边把舵,希礼一定要把她这一点惨淡经营起来的东西亏蚀干净。希礼是对任何人都信任的,而且直到现在还分不出货色的好歹来。从此她又不能再去参加意见,因为瑞德已对希礼说过她喜欢指挥别人的话了。
“哦,天杀的瑞德!”她心里暗暗诅咒着。这时她见瑞德的一言一动都有些蹊跷,更加疑心是他在幕后策划的。至于他设的是怎样一个圈套,为什么要设这样的圈套,她一点都不知道。当时瑞德正在跟希礼谈话,她在旁边听着,便又惹起一肚子气来。
“我想你马上要把那些犯人解雇吧。”他说。
解雇犯人吗?为什么要解雇犯人?瑞德明明知道厂里所以能得利,就因那些犯人工资便宜。而且瑞德对于希礼以后的做法怎么好说得这样确定呢?
“是的,我立刻就要遣散他们。”希礼回答他时故意避开思嘉的注视。
“你发了昏了吗?”她嚷道,“你要把几个钱亏得精光呢!而且你打算找什么人来做工呀?”
“我要去找自由黑人。”希礼说。
“自由黑人,简直是胡说八道!你该知道他们的工资多么高吧。而且那些北佬一直要跟在你背后,看你有没有一天给他们三顿鸡吃,晚上有没有拿鸭绒被子替他们盖。假使有谁懒惰些,你熬不住抽他两鞭子,那么北佬就要高声大喊起来,要请你到监牢里去坐坐了。你要明白,只有犯人是——”
媚兰低了头,看着自己叠在膝头的一双手。希礼神色之间露出不愉快,但又很固执。暂时他不开口,然后向瑞德看了一眼,看见瑞德眼中露着一种了解和鼓励的神情,同时思嘉也看出来了。
“我不愿意用犯人,思嘉。”他平静地说。
“好吧,先生!”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说,“不过,为什么呢,怕别人要谈论你,跟从前谈论我一样吗?”
希礼抬起头。
“我是不怕人家谈论的,只要我做的事情正当。不过雇佣犯人做工这桩事,我始终认为不正当。”
“可是为什么——”
“我不能从强迫劳动里去弄钱,不能从别人的苦恼里去弄钱。”
“可是你从前养过奴隶!”
“从前的奴隶并不苦恼。而且,假使没有这次的战争,我也打算等父亲死后就把他们解放的。至于犯人的劳工,那是完全不同的,思嘉。这种制度的弊病极多,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是知道了。我知道高沾泥的工人棚里至少杀死过一个犯人。这些犯人的死活谁都不来管。多一个少一个算得什么呢?据高沾泥自己说,是因那人要逃走才杀他的,但我向别人打听,实在并不是如此。有些人病得很厉害,他也强迫他们工作。你就说我迷信吧,可是我总不相信由别人苦痛中得来的钱可以造成快乐。”
“你不要见鬼吧!你想要做好人呢,希礼!你不曾把神甫那番关于龌龊钱的宣讲生吞下去吧?”
“我用不着生吞他的话。他还没有宣讲这题目以前,我早就有这信念了。”
“那么你一定当我所有的钱都是龌龊的了,”思嘉有些光火起来,嚷道,“因为我是利用犯人的,又是开酒馆的老板,又是——”她忽然中断了。希礼跟媚兰都红起脸来,瑞德把嘴大大地咧着。于是思嘉心里暗暗地咒骂,这个天杀的,他当我要指挥别人呢,连希礼也这么想了。我恨不得把他们两个的头放在一起来轧碎!然后她把一腔怒气咽下肚子去,勉强装出一种超然的态度来,可是装得一点也不像。
“当然,这是跟我毫不相干的。”她说。
“思嘉,你不要以为我在批评你!不是的。这不过是我们对事情的两种不同的看法,你认为好的地方,也许我要认为不好。”
于是思嘉恨不得瑞德和媚兰立刻死掉,以便她跟希礼单独谈一谈,那么她就可以对希礼大声喊道:“可是我也情愿照你那样看法啊!请你明白地说出你的看法来,让我可以了解你,可以学你的样子!”
但是当时媚兰正在面前干着急,瑞德也在面前懒洋洋地咧着嘴笑她,因而她只得勉强装出一种漠然的态度,说出几句冠冕话来:“当然,这是你自己的事业了。希礼,再用不着我来教你怎样经营了。不过有一句话我得说,我实在不懂你这种态度,也不懂你刚才的这番议论。”
她也晓得这种冷冰冰的话语要使希礼不高兴,但是现在瑞德和媚兰都在面前,怎么能对他说真情话呢?哦,能够跟希礼单独谈一谈多么好啊!
“我的话得罪你了,思嘉,但是我并不存心。你一定得相信我,原谅我。我的说话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哑谜儿,我不过是说,由某一种法儿弄来的钱是不能造成快乐的。”
“可是你这意见错了啊!”她再也熬忍不住,终于这样喊出来,“你就看我吧!你知道我的钱是怎样来的。你知道我没有弄到钱以前是怎样一个景况!你总还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在陶乐,天气冷得很,我们得拿地毯剪了做鞋子,而且什么都吃完了,我们常常谈起小玻跟卫德,不知怎样能使他们受教育。你总记得——”
“我都记得的,”希礼颇觉厌倦地说,“但是我巴不得忘记了。”
“嗯,那么你总不能说我们那种日子是快乐的吧,是不是?你再看看现在!现在你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你有一个很好的来日。我呢,你想谁有比我再美的房子、再好的衣服、再骏的马匹?谁也不能比我吃得再好些,待客再阔绰些,孩子再舒服些了!嗯,你想我这些钱是怎样来的呢?树上长出来的吗?不是的,先生!就是从那些犯人的工作,那个酒馆的租金以及——”
“可是不要忘记你杀死的那个北佬儿,”瑞德轻轻地说,“你实在是由他起家的。”
思嘉扭转身子对着他,睁圆了眼睛正想发作,瑞德却又抢先开口了:
“而且你的钱是使你非常快乐的,是不是,宝贝儿?”
思嘉被他一句话问住了,把嘴张得大大的,骨碌着眼睛看着三个人的脸。媚兰已经窘得快要哭出来,希礼突然白着脸,闭着嘴巴不愿再开口,瑞德仍旧衔着一支雪茄,觉得好玩似的对她看着。她预备要大声喊出:“当然啰,我的钱是使我快乐的!”
但是不知怎的,她竟喊不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