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个仲夏的早晨,思嘉坐在卧房的窗口,满肚子烦躁地看着许多大车和马车打窗口底下经过,车上坐满了女孩子、士兵们,以及女孩子们的监护人,大家兴高采烈地向桃树街的外端那边奔去,原来那天晚上要举行一个为医院筹款的赛珍会,这些人是到树林里去采集松柏之类来作装饰的。那条红色的道路在树荫底下成了围棋盘的形状,太阳光从交拱的大树枝里筛下来,无数的马蹄掀起了一小团一小团红色的尘雾。最前列的一辆大车里载着四个壮健的黑人,手里拿着斧头预备去砍常绿树和藤萝,车后高高堆着许多用餐巾盖着的大篮,橡木条编成的点心篮,以及一打的西瓜。两个小黑炭手里拿着手提五弦琴和手风琴,兴高采烈地奏着《你要快乐吧骑士》。他们后边流泻着那大队人马,女孩子们穿着风流的花纱衣,披着薄围巾,用帽子和手套保护着皮肤,还拿小小的阳伞遮着头顶;替她们做监护的老太婆们夹在她们中间,心平气和的,满面笑容的,听着那马车和马车之间的谑浪笑声;调养期中的伤兵们也夹在中间,嘻嘻哈哈痴情地调笑;军官们骑着马,蜗牛一般地在马车旁边随行着——车轮吱嘎着,马刺锒铛着,徽章带金光灿烂着,小阳伞彼此碰撞着,扇子摇着,黑人唱着。人人都出桃树街去采集植物,大开野宴,剖食西瓜去了。人人都去了,剩我一个了——思嘉不胜其烦地想。

  当他们经过窗口的时候,大家都对她挥手招呼,她也尝试用一种潇洒的态度回答他们,但是很为难。一点剧烈的微痛从她的心口出发,慢慢上升到她的喉咙,并在那里结成一个块,而那个块又很快就要变成眼泪了。除了她之外,人人都去野宴了,而且除了她之外,今天晚上人人都要去参加赛珍会和跳舞会了。所谓除了她,乃是包括她跟白蝶和媚兰,以及本城里面所有居丧的不幸者而说的。可是媚兰跟白蝶似乎并不在意,她们本来就不曾想到要去过,只有思嘉是想要去的,只有她是想去得很的。

  这事简直不公平得很。为了筹备这个赛珍会,她比城里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做了加倍的工作。她曾经结过许多袜子、小孩帽子、毡毯子、手筒子、花边样子,又画过许多瓷器的头发缸、胡子杯。她还绣过半打沙发、枕头套,上面绣着一面联盟州旗(旗上的星当然难免绣得有点歪歪倒倒,有的几乎是圆的了,又有的绣成了六个尖头或竟七个尖头,但是给予观者的印象却很好)。昨天她还在那尘封垢积的仓房里绣一条陈列摊上铺墙壁的黄红绿三色纹章,直把她绣得精疲力竭。总之,这桩工作受着那女子医院委员会的监督,简直是一桩苦工,决不是好玩的。因为那梅、艾、惠三位太太一直都把眼睛盯牢你,当你是黑人一般,而且一直都在吹她们自己的女儿多么多么地有人捧,那还有什么好玩呢?尤其使她痛心的,就是她帮白蝶跟阿妈烤那预备拿去抽签售卖的千层饼的时候,她手指上还烫出两个水泡来呢。

  现在呢,她忙也忙够了,好玩的事情将要开头了,她却该独个人不声不响地藏起来了。这是公平的吗?就因她死了丈夫,有一个孩子在隔壁房间里嚷着,她就该断绝一切快乐的事情了吗?离开现在不过一年多一点,她还在那里跳舞,还是穿着那么漂亮的衣服,而且实际上同时有三个男孩子在追求她,她还不过十七岁,脚上还留着充裕的跳舞的余力。总之,这是大不公平的!如今生活正从她窗下经过,向那树木阴森的道路上过去,那夹杂着灰色军服、锒铛马刺、花花绿绿的衣服、兴高采烈的琴声的生活。她尝试不露出笑容,尝试不过分热心地对她在医院里看护过的那些男人挥手,但是她很不容易镇服那两个酒窝儿,很不容易装出她的心已在坟墓里的样子——因为她的心实在不在坟墓里。

  她正在忘形地跟他们点着头挥着手,突然,白蝶冲进房来了,她是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了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从窗口一把拖了进来。

  “怎么,宝贝儿,你发了痴了吗?怎么好站在卧房的窗口跟男人招手的?我简直让你吓坏了,思嘉!你母亲知道了怎么办呢?”

  “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的卧房。”

  “可是他们要猜想是你的卧房,那还不是一样吗?宝贝儿,这种事情你千万做不得。人家都要说你的,说你不规矩,而且无论如何,梅太太总知道这是你的卧房。”

  “那么我想她是要跟那些男人统统说出来的了,这老猫儿。”

  “嘿,你不能骂她,宝贝儿!梅朵丽是我的至好朋友呢。”

  “嗯,老猫儿总是老猫儿——啊,对不起,姑妈,你不要哭!我忘记这是我的卧房窗口了。以后我再不这么了——我——我是要看看他们呢。我心里也想跟他们去。”

  “宝贝儿!”

  “可是我真的想去。我一直坐在家里实在厌烦极了。”

  “思嘉,你要答应我不再说这样的话。人家要谈论的,人家要说你不尊重可怜的察理。”

  “啊,姑妈,你别哭!”

  “啊,你也让我惹哭了。”白蝶像似很快活地呜咽说,一面伸手到衣衩袋里去摸手帕儿。

  原来思嘉心口那一块剧烈的小痛终于到达了她的喉咙,她就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了——但不是像白蝶想的,为可怜的察理而哭,乃是为那车轮声和欢笑声终于逝去的缘故。这时媚兰从她自己房间里着走过来,蹙着眉头,手里拿着一把刷子,那一头油光水滴的黑发没有罩发网,都在她面颊上成卷地披着。

  “亲爱的!怎么回事呀?”

  “察理!”白蝶悲喜交集地呜咽说,便把她的头埋在媚兰的肩膀上。

  “啊,”媚兰听见提起哥哥的名字,颤抖着嘴唇说,“不要难过,亲爱的!不要哭。啊,思嘉!”

  思嘉已经躺到床上去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哭的是她丧失的青春,以及别人不许她享受的青春的快乐,正像一个宠惯了的小孩子,从前心里想什么,只消一哭就可以到手,现在却是哭煞也没有用了。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一面哭着,一面将脚踢着那乱做一堆的被褥。

  “我倒不如死了!”她哭道。这个时候,白蝶那副一触即来的眼泪早已收住了,媚兰已经飞跑到床边去安慰她的嫂子。

  “亲爱的,别哭!你只消想想察理多么地爱你,也就可以安慰了!再要想想你有那个宝贝的孩子。”

  被人误解的愤怒混入了思嘉的寂寞的感觉,既恨被剥夺了一切的享受,又恨哑巴吃黄连,一句也开不得口,这才是大大的不幸。因为她如果能够开口,她就要像她父亲那么直爽,将一肚子的委屈尽情倾吐出来了。可是这委屈叫媚兰如何得知,所以她只不住拍着思嘉的肩膀,白蝶则重沉沉地踮着脚尖儿,要去拉下百叶窗。

  “不要拉!”思嘉从枕头上抬起一张红肿的脸儿喊道,“我还没有断气,用不着拉百叶窗的——虽则我也跟死差不多的了。啊,请你们走开去,让我清静点儿吧!”

  她重新埋进枕头里去了,她们两个咬了一会耳朵,站在床边对她发了一会呆,便踮起脚尖儿出去了。她听见她们走到楼梯的时候,媚兰对白蝶低声说道:

  “白蝶姑妈,我想你以后不要对她提起察理吧。她听见了是多么难受的。可怜的东西,她听见提起察理,总要做起那么一副怪样子,我知道她是硬熬住哭呢。你不要使她再难受了。”

  思嘉怀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愤怒踢开了被头,想要找一句最最恶毒的话来骂。

  “真是见你妈的鬼!”她终于喊出这句来,便觉心里宽舒了一点。她想媚兰也还不过十八岁,为什么便能一天到晚地蹲在家里,一点儿不想找快乐,死心塌地地替自己哥哥披着黑纱呢?生活刚刚同着那锒铛的马刺打这里过去,这一点,媚兰似乎是并不知道,也不去管它的!

  “可是她本来是块呆木头呢,”她想着,不住地捶着枕头,“而且她从来不像我这样得众,所以我感到缺憾的东西她不会感到缺憾。而且——而且她已经有了希礼了,我呢——一个也没有得到!”一经想到这一层不幸,她便重新放声大哭起来。

  她在房间里一直闷到了午后,直至看见那些野宴者回来,满车上堆着松枝、藤萝、羊齿之类,心里也高兴不起来了。她看见那些人对她招手,面上都颇有倦容,而她也只没精打采地回了个招呼。她只觉得人生是桩没希望的事儿,实在不值得一过的。

  谁知正在发闷的时候,忽然有人来解救她了。原来大家正在睡午觉,忽然梅太太跟艾太太坐了马车来拜访,吓得她们三个急忙扣起了小衣,掠了掠头发,奔到楼下客厅里去相见。

  “彭太太的孩子们出了天花了!”梅太太突如其来地说,辞色之间分明露出这种事情的发生,是得彭太太负责的。

  “而且鲁家的女孩子又给叫到弗吉尼亚去了,”艾太太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地说着,一面懒洋洋地摇着扇子,仿佛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她家鲁大郎受了伤了。”

  “这是多么可怕呀!”她们的女主人应声道,“可怜的大郎是——”

  “没有呢,不过是打在肩膀上罢了,”梅太太急忙说,“不过事情来得再不凑巧也没有了,她家几个女孩子都到北边去接他去了。可是天晓得,咱们没有工夫坐在这里谈天了。咱们得赶快回去铺排去了。白蝶,今晚上咱们要你跟媚兰去补彭、鲁两家女孩子的缺。”

  “哦,不过,朵丽,我们是不能去的。”

  “别对我‘不能’、‘不能’的吧,韩白蝶,”梅太太狠声狠气地说,“咱们要你去监督那些管点心的黑人。这本来是派给彭太太的。媚兰呢,你得去看鲁家女孩子摆的摊儿。”

  “哦,我们简直是不能——可怜的察理死了才一……”

  “我也知道你们心里难过,可是为主义而牺牲,是什么都值得的。”艾太太用着一种调解的柔声插了进来。

  “我们原是顶乐意去帮忙的——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些漂亮女人——”

  梅太太像吹喇叭似的嗤了一声鼻。

  “我真不懂现在这班年轻人到底怎么一回事,大家会一点责任心都没有的。那些女孩子,要她们去管摊儿,她们就有那么许多话好推诿。可是她们骗不了我的!一句话,她们就只因为不能跟那些军官去勾勾搭搭,心里不愿意罢了。而且要她们站在摊儿后边去,就怕显不出她们的漂亮衣服来了。我真恨那个封锁线商人——他叫什么名字的?”

  “白瑞德船长。”艾太太补充道。

  “我恨不得他多办一些医院物品,少办一些膨裙花边之类才好呢。白瑞德船长——我听见这名字就觉讨厌。现在,白蝶,我没有工夫跟你辩论了,你一定得来。大家都会原谅的。而且你在背后房间里,没有人看见你,就是媚兰也不用很露面的。鲁家女孩子的摊儿本来摆在尽头的地方,又摆得不大好看,没有人会注意的。”

  “我想我们是得去的,”思嘉说,原来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去,只是竭力把这心事掩饰掉,勉强装出一副很殷勤的面孔来,“我们帮医院做这么一点事儿,也算再省力不过的。”

  直到现在,那两位太太都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现在听见她开口,才把脸朝着她,对她盯着看。她们虽然这么到处拉人,却还不曾想起要一个未满周年的寡妇到大庭广众之中去服务。思嘉对于她们这一下盯视,却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小孩子似的表情接受着。

  “我想我们大家都得去,帮赛珍会做出点成绩来。我想我去帮媚兰的忙。两个人同管一个摊儿——因为——因为我想有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你想对不对,媚兰?”

  “好——吧。”媚兰没奈何地说。实则她觉得一个居丧的人到这种大集会上去抛头露面,是她闻所未闻的,心里正不知怎样才好。

  “思嘉的话对了。”梅太太看见她们有些软化了,便这么怂恿着说。说着,她就忽地站起来,整了整裙腰,“你们两个——嗯,你们大家都得去。白蝶,你也不要再辩了。你得想一想,医院要买床、要买药,要钱要得多么紧。就是察理,他是为主义而死的,现在知道你们给主义帮忙,也一定很高兴。”

  “好吧,”白蝶说,她见到了比她强硬的人,向来是没有办法的,“只要人家会原谅就好了。”

  “有趣啊!有趣啊!”当思嘉拘拘谨谨地钻进鲁家女孩子所设的那个红黄两色布围着的摊头的时候,她那快乐的心是这么歌唱着。现在她居然在一个集会上了!她经过了这一年幽居的日子,头上一直蒙着黑纱,闷声不开口,厌烦得几乎要发狂,现在居然得来参加亚特兰大空前未有的一次盛会了。她在这里,可以看见许多人、许多灯,可以听见音乐,可以亲眼赏识那著名的白瑞德船长新近从封锁线偷运过来的美丽花边跟其他新奇装饰品。

  她在摊柜后边的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向那长厅的上下不住地掠着。这里本来是一间一无所有的健身房,今天一个下午工夫已被铺设得花团锦簇了。她觉得越看越有趣,想起那些太太一定费了不少的心血。她看见那么的灯烛辉煌,又想整个亚特兰大的蜡烛和烛台都已聚集在这里,烛台有银的,有瓷的,有古铜的,说不尽几千种花样。上面插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飘着月桂花香的蜡烛,放在两边连贯不断的枪架上、点缀着花的长桌子上、摊儿的柜台上,甚至于那些开着的窗口的窗台上,因被夏天的暖风吹拂得飘飘忽忽。

  大厅的中心本有一盏丑劣的大灯,用上锈的铁链条从天花板挂下来的,现在已给许多盘绕的长春藤和野葡萄藤点缀得完全改了样,而那些藤萝受了灯火的熏炙,已经快要枯萎了。墙壁上都用松枝障蔽着,发出一种爽人的清香,屋角里结成松枝的亭子,给那些监护人和老太太们做坐席。长串的长春藤、野葡萄藤和牛尾藤到处垂挂着,在墙壁上做成蜿蜒的花彩,在窗口上做成纷披的流苏,在所有的摊头上盘成扇形的缀饰。而在这些绿色的植物当中,又到处张挂着联盟州的旗帜,红蓝两色的底上闪烁着光耀的星星。

  音乐队所在的平台装得特别富有艺术性。它四面都用花草和星旗点缀起来,把台上的东西完全遮蔽掉。思嘉一看那花草,知道整个城里的盆栽植物和桶栽植物都聚会在那里了,花薄荷、牻牛儿苗、八仙花、夹竹桃、象耳——甚至连艾太太那四盆珍贵的天仙果树,也放在台的四角。

  跟这平台对面的一端,女人们站得比较稀少。这里墙壁上挂着戴维斯总统和联盟州副总统、佐治亚州本地人施谛文的两幅巨像。巨像上面是一面极大的旗,下面接放着许多长桌子,桌上铺着由本城各家花园里采来的珍品。凤尾草、红黄白三色的蔷薇、金色的水仙菖、杂色的金莲花,还有高标独秀的锦葵,在群花之上昂着深栗色和乳色的花朵。这些花草当中点着庄严肃穆的蜡烛,肃穆得跟祭坛上的灯火一般。那两幅巨像俯视着这番铺设,呈现着两张全不相同的面容,几乎使人不能相信他们是在这存亡危急关头共同主持大政的:戴维斯是平坦的颧颊,冷漠的眼光,像个怀疑派,一副薄薄的傲慢的嘴唇紧紧地闭着;施谛文脸上深深嵌着一双黑色的燃炽的眼睛,那脸的表情似乎只知道疾病和苦痛,而曾经以忍耐等到了胜利似的——两张脸容虽然不同,却同样被人大大地爱戴。

  替这赛珍会负着全责的年老太太们,神气活现地着进来,先把那些迟到的年轻少奶奶跟吃吃笑的女孩子催促进了摊儿里面去,然后穿过门,到背后那些陈列点心的房间里去了。白蝶姑妈喘着气,在她们后边追着。

  黑人的乐队爬上了乐台,咧着嘴,肥胖的面颊上已经闪亮着汗水,着手整起了丝弦,将拉弓咿嗯咿嗯地试着。梅太太的马夫老乐,自从亚特兰大叫做马杀斯尾尔的时代起,凡是赛珍会、跳舞会、结婚礼的乐队,都由他领班的,把拉弓啪啪敲了几下,叫大家准备。于是全场人的眼光一齐注在他身上,便听得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五弦琴,以及指节骨的弹奏声,奏出一阕缓慢的《罗棱娜》来,缓慢到不合跳舞的节拍,因为跳舞要等各摊头清出了货品方才开始呢。但是思嘉一听见那合华尔兹舞的悲调,便不由得心里怦怦跳起来,只听那歌词道:

年光慢慢地流去,罗棱娜!


雪又落在草上了,太阳远在天涯了,罗棱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回旋——三,转身——二三。多么美丽的一个华尔兹啊!她微微地张着手,闭着眼,身子随那悲哀的烂熟的节奏晃荡着。这关于罗棱娜失恋的悲哀调子里,有一点东西跟她自己心里的激动情绪混合起来,便又结成一个硬块塞进她的喉咙里。

  然后,仿佛是由这华尔兹音乐引出来似的,底下那条月光照耀的街道上飘起各种声音来,马蹄嘚嘚声,车轮辘辘声,热空气上载着的笑声,黑人们因争夺吊马地方而起的互骂声。接着便听得楼梯上一阵混乱和欢笑,内中混合着女孩子们的尖声和护送人们的浊声,熟人相互招呼声,朋友见面笑乐声。

  霎时间,那大厅里生气蓬勃起来了。霎时间,满眼都是女孩子了。她们穿着蝴蝶一般漂亮的衣服,衣裙膨得大大的,镶着花边的衬裙从底下露了出来;圆圆的、小小的、雪白的肩膀裸露在外面,围着花边的领口托着一弯雪白粉嫩的胸膛;线织的围巾随随意意地挂在臂膀上;洒金的扇子,绘画的扇子,鹅毛的、孔雀毛的扇子,吊着细细的天鹅绒带儿在手腕上荡漾着;有的是油光水滴的黑发,从两鬓向后梳成沉重的髻儿,坠得她们的头微微往后仰,颇像有些昂头天外的神情;有的是金光灿烂的鬈发,披在她们的颈梗上,跟耳上的庞大金耳坠子一同跳跃着。花边、绸缎、丝辫、带子,全是通过封锁线进来的物品,因而愈觉得贵重,愈足以自豪,并且以为这也是她们给予北佬儿的一种侮辱。

  刚才说那两位领袖巨像面前所献的花儿是括尽全城珍品了,其实并不然。最小最香的花儿都点缀在女孩子们身上呢。有的两鬓上插着茶花,有的鬈发上围着茉莉花、蔷薇蕾,有的胸前缎带上插着各种鲜花,预备移到那些灰色军服的胸袋上去当做珍贵纪念品。

  讲到军服,场子里是多到不计其数的,那不计其数的穿军服的男人,思嘉大半都认识,都是在医院里、在街上、在操场上见到过的。他们穿的军服都极漂亮,亮晶晶的铜扣子,金煜煜的袖章和领章,裤子上钉着红黄蓝三色的条子,将那灰色的质地点缀得丝毫不觉其灰色。此外还有大红和金色的徽章带,不住前后飘荡着,指挥刀在雪亮的长靴上闪耀着、咔嚓着,马刺锒铛碰响着。

  这些穿军服的拥进场子来,对朋友们招呼着,挥着手,拿住那些年老太太的手鞠着躬。思嘉在旁凝神注视着,觉得他们个个都是美男子,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得意的情绪。她又看见里面有一人衣服特别鲜艳,像是鸡群中独立着一只热带鸟一般,直使那些女孩子的装饰也觉黯然失色。此人乃是个路易斯安那的义勇兵,梅美白小姐特别钟情的腻友皮瑞纳。她因而想起今晚的盛会,一定所有医院里的官兵都来参加了,此外还有那些请例假和请病假回来的,还有铁路人员、邮政人员,乃至各种委员会里的职员,也全部都在这里了。这是多大的盛会!多么地有趣!

  随后又听见底下街道上响起了一阵鼓声、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号响,一个沉浊的声音喊了一声散队的口令。于是,又是一大群穿漂亮军服的人从楼梯潮涌上来。他们是后方自卫队和本州警备队的队员。里面竟有皤皤白发的老头儿和还未成人的小孩子。这时候,乐台上的老乐正开始奏起《美丽的蓝旗》一曲,台下便有几百人高声和唱起来。自卫队里的一个吹号手不由得技痒,便一跳跳上乐台,将他的一支喇叭也合奏进去,只听得众声合唱那彻骨凄凉的歌词道:

哈啦!哈啦!为着南方的权利!


哈啦!哈啦!为着美丽的蓝旗,


要那一颗星儿长明不灭!


  及至唱到第二段,思嘉听见自己背后的媚兰也放声高唱起来,那声音清澈而嘹亮,跟那喇叭的声音恰相和谐。她回转头,看见媚兰双手交叉在胸口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小颗的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唱完了,她睁开眼,对思嘉微笑一下,一面拿手帕擦着眼泪,做出一种勉强辩解的神情。

  “我是快乐极了,”她低声道,“而且对于这些士兵觉得非常骄傲,竟止不住哭出来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流出一点浓烈到近乎狂妄的火焰,使得她那平板的小脸儿上霎时间放出满脸光辉,显得有些儿美丽。

  其实当这歌儿唱完时,所有女人的脸上都有这种表情的。这是她们深觉自己的男人们大可骄傲的表情;女孩子对于情人,母亲对于儿子,妻子对于丈夫,都觉得十分值得自傲。她们爱她们的男人,相信他们,信任他们,直到最后的呼吸。她们有这么一条壮健的灰色阵线拦截在自己和北佬儿之间,还怕有什么灾难会降临到她们身上来吗?自从世界开幕以来,何尝有过这么英勇、这么狂妄,而又这么风流、这么温柔的男人呢?他们现在所为而战斗的这个主义,是如此的正当,如此的应该,除了绝对的胜利之外,哪里还有其他的可能呢?她们爱这个主义,跟爱她们的男人一般;她们用她们的手和心为这主义服务;她们谈的是这个主义,想的是这个主义,梦的也是这个主义;到了必要的时候,她们可以为这主义牺牲她们的男人,而傲慢地负荷她们的损失,如同她们的男人负荷着战场的旗帜一般。

  这是她们心里尽忠极爱的最高潮,也是整个联盟州的最高潮,因为最后胜利是在目前了。桀克孙在平原上打了几个大胜仗,北佬儿在里士满附近的七日战役吃了那样的大败仗,已使最后胜利毫无疑义了。她们有李将军跟桀克孙那样的领袖,最后胜利不属她们属谁呢?只消再打一个胜仗,北佬儿就要跪下来求和了,她们的男人就都要骑马回家,有的是亲吻和笑乐了。只消再打一个胜仗,战争就要完结了!

  当然,现在已经有许多家庭餐室的坐席是空着无人补缺了,已经有许多婴孩是永远见不到父亲的面了,弗吉尼亚寂寞的溪涧旁,田纳西幽静的山冈上,已经添了许多没有碑碣的坟墓了,但是为了这样一个主义,这能算是太大的代价吗?现在女人要用的绸缎、茶、糖之类,都已经不容易得到了,但这是值不得一笑的。而且,她们有那么些勇敢的封锁线商人当着北佬儿的面把这些物品源源运进来,反使这些东西的获得特别觉得有趣,而且塞谟兹和联盟州的海军不久就可以对付那些北佬儿的军舰了,海口就又重新开放了。而且英国就要来援助联盟州了,因为英国的纱厂全靠联盟州供给原料,现在都闲在那里呢。而且英国的贵族自然是跟联盟州表同情的,这就是所谓贵族护贵族,自然不会去帮忙他们那种金钱主义的北佬儿。

  那些女人,心里怀抱着这种种想法,就都着身上的绸衣,笑着,看着她们的男人,骄傲得连心都几乎炸裂,因为她们知道从危险和死面前抢夺来的爱,是因附随着一种异常的激动而加倍觉得甜蜜的。

  当思嘉骤然见着这大群人的时候,她因自己得以参加这么大盛会,快乐得心不住怦怦地跳着,但是她后来似了解非了解地看见周围那些女人的脸上都现着一种激昂慷慨的神情,她的快乐就慢慢地消散开去。她看见每个女人脸上都燃炽着一种情绪,是她自己丝毫感觉不到的。这就使他迷惘,使她灰心了。因此霎时之间,那个大厅便变得不大美丽,那些女人也变得不大漂亮了,她只觉得她们脸上闪耀着的那种忠于主义的白热,似乎有点儿——有点儿怎么呢?简直就是蠢罢了!

  一阵自我意识突然掠过了她,使她惊异得不觉大大地张开嘴。她突然明白过来,那些女人心里的骄傲,牺牲自己的心愿,以及为主义而怀抱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所没有的。但是她并不因这惊异而想到:“不不!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想!这样的感想是错误的,有罪的!”她只知道这个所谓主义对于她全不相干,并且听见人家谈起它来也要觉得非常厌烦的。在她看起来,这所谓主义并没有什么神圣,这场战争并不是一桩神圣的事儿,却只是无故杀人、白费金钱,而使奢侈品难以获得的一场烦恼罢了。她又知道自己对于那无穷无尽的编织、卷绷带、卷麻等等,实在是厌倦极了,对于医院里的工作尤其厌倦了,实在再闻不了那烂肉的臭气,再听不了那不断的呻吟,再看不了那些临死时的肿胀面孔了。

  当这番亵渎的思想从她心上奔腾而过的时候,她生怕脸上要现出来,因而不住地用眼睛四下偷偷侦察着。啊,她为什么不能跟别的女人同样感想呢?别的女人都是一个心儿忠于主义的。她们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至诚的。倘使有人疑心她——不,不,这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虽然对于主义并不感觉热心、并不感觉骄傲,但她必须装出很热心很骄傲的样子来,又必须装得像个联盟州军官的寡妇,像是严肃地忍受着悲哀,像是她的心已在坟墓里,像是只要能够帮助主义胜利,虽然死了丈夫也算不了什么似的。

  但是她心里终于不能释然。她为什么要跟这些女人两样呢?她对于无论什么东西、无论什么人,都决不能像她们那样绝无私见地爱。于是她觉得自己是跟她们隔绝的了,她感觉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寂寞了。起先,她还想把这种思想硬压下去,但是她的性情的深处有一种不肯自欺的意识,不容她这样硬压。因此,她一面跟媚兰在那里招待摊头的顾客,一面心里却不停地考虑,总想找出一种理由来替她自己的心情辩解——这种考虑,对她来说是十分困难的。

  最后她想到:那些女人不住地讲着爱国、讲着主义,简直是蠢罢了,痴罢了;那些男人不住地讲着什么生死关头、什么州权,也无非是痴是蠢。只有她思嘉一个人,是自有主张的,是具有爱尔兰人的清醒头脑的。她决不做傻瓜,去相信什么主义,但她也决不做傻瓜,把自己的真情流露出来。她对于这样的局面,自然要抱定一个坚定不韧的主张,那主张就是决不让人窥破自己的真意。倘使现在在场的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大家都要大大吃惊吗?倘使她突然爬上那音乐台去,对大众公然宣布,说她认为这战争应该立刻就停止,以便人人都可以回家种棉花,以便重新开宴会,重新找情人,重新穿那淡绿的衣服,那不要使大家尤其骇异吗?

  暂时之间,她这自己辩解的理由使她有些儿高兴起来,但她对于场里的一切仍旧还觉得厌恶。鲁家的那个摊儿,正如梅太太说的,地位并不很显著,所以往往要有很长的时间无人来过问,思嘉无事可做,只把那个快乐的人群满肚子妒忌地注视着。媚兰感觉到她的阴郁,总以为她为察理悲伤,也不去逼她说话。她自管自在摊头上整理物品,想把它们摆得好看些。思嘉独坐在那里,不住地把眼光四下涉猎。虽是戴维斯、施谛文两个巨像底下所供的花儿,也使她感觉不快。

  “简直摆得像个祭坛了,”她暗暗在那里嗤鼻,“人家竟把他们两个当做圣父、圣子看待呢!”想到这里,突然自觉大不敬,便急忙做了个十字以示悔罪,但是那种厌恶之心仍旧没有去。

  “可不是吗?”她跟自己的良心辩论道,“人人都把他们俩当做了圣人,其实他们也是人,而且难看得很的。”

  当然,施谛文是不能不难看的,因为他做了一辈子的残疾人,但是戴维斯呢?——她仰起头看了看那张像是贝壳浮雕一般光净骄傲的面孔。最最使她懊恼的是他那把山羊胡子,她以为男人不是剃得精光,便该留两撇髭须,不是两撇髭须,便宁可满面的拉碴胡子。

  “你瞧那一点小帚子,他算神气煞了!”她想,至于他脸上那副准备着担当一个新国家的重任的冷静而刚毅的神情,她却一点儿没有看见。

  总而言之,她现在心里是不快乐的。她刚刚来的时候觉得能够来见见这么一个盛会,也便有趣了,现在她才觉得单单来见见还是不够的。她见是见着了,可是并不曾参加。没有一个人对她注意,在所有没有丈夫的年轻女子当中,就只她一个是没有情人的。而她从前是一直做舞台中心的呢。这是太不公平了!她还不过十七岁,她的脚在地板上不住地拍着,急于要想滑起来、舞起来。她还不过十七岁,她有一个丈夫躺在奥克兰的墓地里,她有一个孩子睡在白蝶姑妈家的摇篮里,而人人便都当她应该安分守己了。实则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胸脯都不如她白,腰都不如她细,脚都不如她玲珑,然而人家不管这一些,硬要派她替察理做未亡人。

  她已不是女孩子,不能跟人家跳舞调情了;她也不是个太太,不能跟别的太太们坐在一起去批评那些跳舞调情的女孩子了。她年纪还没有老,哪里就该做寡妇?寡妇是得老了才做的,老到不要跳舞,不要调情,不要别人羡慕的时候才做的,她现在还不过十七岁,就要她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守着一个寡妇的规矩,这是太不公平了。男人相貌生得很好的,到她摊上来买东西,偏要她把声音放得低低,把眼睛看在地下。这是太不公平了!

  亚特兰大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有三个男人在追求。虽是最最平常的,也红得跟美人儿一般,而尤其令人痛心的,她们都穿得那么漂亮呢!

  她呢,却该像一只黑老鸦似的坐在这里,手腕上套着黑纱,连颈梗都得密密地扣起,没有一丝儿花边,没有一丝儿辫子,没有一件儿首饰,只胸口上插着一枚孝别针,眼睁睁看着那些糨糊似的女孩子牢牢搭在漂亮男人的臂膀上。这一切,都只为那韩察理出了一场疹子。尤其可恨的,他竟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连一点可以吹吹牛皮的资料也没有留给她。

  她将两个肘节子支在柜台上,看着那人群来来往往。从前嬷嬷曾经屡次告诫她,说肘节子多支了是要变皱变丑的,现在她完全不管了。变丑了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想今生今世大概再也没有露出肘膀子的机会了。她睁着一双馋眼,看着那五颜六色的衣装浮漾过去:有的是牛油黄的水绸,套着蔷薇蕾的花圈儿;有的是粉红色的缎子,打着十八道黑天鹅绒带镶绲的绉边;有的是婴孩蓝的绉纱,拖着十码的长裙,飘着空心花边的缘饰;大家都袒着胸口;大家都插着诱惑人的花儿。梅美白倚在那义勇兵的臂膀上,到隔壁一个摊儿上来了,她穿着一身苹果绿的薄纱,膨得连腰身都看不见,上上下下都镶着乳色的上等花边,乃是新近由查尔斯顿通过封锁线运来的。而梅美白穿得那么的大摇大摆,仿佛封锁线商人便是她自己,并不是白瑞德船长似的。

  “我要穿起那件衣裳来,该有多么好看呀,”思嘉想着,心里便萌起一阵狠毒的妒忌,“她的腰是粗得跟牛腰一般的。绿是正配我穿的颜色,它会使我的眼睛像是——她怎么配穿绿色呢?她的皮肤是绿得像生干酪一般的。可是,唉!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能穿这颜色了,就是出服之后也不能穿了,就是我再跟人结婚的时候也不能穿了,也只能穿青灰,穿褐色,穿莲青色了。”

  她又想起这一切的不公平来。人的一生之中,这一段游戏、穿好衣裳、跳舞、调情的期间是何等的短促!只不过几年罢了!以后你就结婚了,穿黯淡的衣服了,养小孩子了,使你的腰围变粗了,跳舞场中只能同太太们坐着向隅了,只能跟你的丈夫跳了,或是跟那种常要踩着你的脚的老头子跳了。你如果不守这套规矩,人家的太太们就要谈论你,于是你的名誉毁坏了,你的家庭被羞辱了。你做小姑娘的时候,得花那么大的工夫去学种种吸引男人收服男人的伎俩,而实际施用这伎俩的期间不过一两年,这不是大大的浪费吗?于是她想起了自己在母亲跟嬷嬷手下所受的训练,认为这套训练是受完全了的,而且很好的,因为她实际施用起来的时候,一直都获得成果。她知道这里面有一套板定的规则,如果你遵守着做,你的努力是无有不成功的。

  对于年老的太太们,你要做出一副天真可怜的样子,要装得十分老实,因为那些太太眼睛毒得很,一直像老猫似的,拿妒忌的眼光监视你,倘使你口角眉梢露出点儿不谨慎,她们立刻就要扑来擒住你。对于年老的爷儿们,那你就要带几分淘气,甚至不妨稍稍露些儿浪意,以便把那些老傻瓜的虚荣心挑动起来。如果真的被你挑动了,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很年轻,很那个,因而要来拧你的面颊,说你是个小妖精。在这当口你当然得马上红起脸来,不然的话,他们就要愈加放肆,愈要不成体统地来拧你的脸,并且回去告诉他们的儿子,说你很浪漫。

  至于遇见年轻女孩子、年轻少奶奶,那你就得满嘴涂着糖,每次见面都要跟她们亲个吻,哪怕一天十次也不妨。你又得拿臂膀去搂她们的腰,也让她们来搂你的腰,无论你对她们觉得怎样不欢喜。对于她们穿的衣服,养的孩子,你总要装出非常羡慕的样子;对于她们的情人,你要常常提起他来作戏谑;对于她们的丈夫,你要常常满口的恭维。如果她们称赞你的美,那你要极力谦虚,说你无论如何比不上她们。尤其重要的,你对于不论什么事情的意见,决不能直而白之地说出来,至少不能多过她们已经宣布的意见。

  至于别人的丈夫,那你要严格地避着嫌疑,哪怕他们本是你所抛弃的情人,哪怕你觉得他们怎样的称意。你如果去对年轻的丈夫献殷勤,他们的妻子就要讲你浪漫,因而你的名誉就要毁坏,从此再找不到情人了。

  但是对于未结婚的青年男人——啊,那是全然另外一桩事儿了!你可以对他们轻轻地一笑,等他们飞跑到你面前来,你却死也不肯说出所以然,只笑得更加起劲些,这样他们就会一直追着你,企图找出这笑的原因。你又可以用眉梢眼角对他们传情,使得他们设法将你独个人引开去说话。等到他们跟你独个人在一起了,如果他们竟敢跟你亲起吻来,你就可以装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愤怒的样子来。于是他们自然要对你道歉,要骂他们自己是狗,那你就可以做出十分温柔的样子,饶恕了他们,因而使他们仍旧舍不得丢开你,企图着下次的亲吻。有时候,你竟不妨鼓励他们来跟你亲吻,但是回数不宜多(关于这一层,她的母亲跟嬷嬷都没有教到过,但是她自己知道这是很有效的),等到亲过了,然后你就哭起来,说你一时糊涂了,从此他们再也不尊重你了。于是他们自然会替你擦干眼泪,而且照普通的程序,这个时候他们总就要开口向你求婚,表示他们确实非常尊重你。此外——啊,此外对于未结婚青年所能做的事情还多着呢,她是统统知道的,例如横送秋波,扇遮笑口,款摆纤腰,嘤嘤而泣,吃吃而笑,软语温存,输寒送暖之类,她是没有一件不在行,也没有一次不见效——就只希礼一人是例外。

  这许多巧妙的伎俩,她花了这许多工夫学习起来,却只用了这么短促的一段期间,便就永远束之高阁,这似乎是太不合理了。要是她始终不结婚,始终穿着那件漂亮的淡绿色衣服,始终有美男子来向她追求,那该多么有趣啊!可是这种日子如果拉得太长久,你又要变成一个老处女,如同卫家的英弟一般,人家又要似嘲似讽地叫她“可怜东西”了。这么说起来,到底还是早结婚的好,结婚之后虽然再没有什么好玩,到底还可以维持着自尊心的。

  啊,人生是多么混乱的一件东西啊!总之,她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偏偏要嫁给察理,以致才只十六岁就把这生这世活活断送呢?

  她正做着这种愤激而绝望的冥想,忽见人群向着两边墙壁纷纷地后退,使得那些太太奶奶急忙撩起了长裙,免得遭人践踏。思嘉踮起脚尖伸着脖子看了看,只见场子中心腾出一块空地来,那个警备队的队长正爬上音乐台,喊着口令叫队员归队。队归好了,便做了几分钟非常活泼的体操,操得每个人都汗出如浆,而博得了观众中一阵喝彩和鼓掌。思嘉也随和着大家,尽义务似的拍了几下掌,便听见一声散队,那些士兵都散到各摊头去喝糖拌酒和柠檬水去了。思嘉觉得自己这时候也该装起热心主义的样子来了,便旋转身去朝着媚兰。

  “他们样子不很漂亮吗?”她说。

  媚兰正在整理摊头上的编织物。

  “他们要是穿起灰色军服来,开到弗吉尼亚前线去,就还要漂亮得多。”她说时并没有降低声音。

  有好几个警备队员的母亲就站在旁边,心里正得意得了不得,不想听见媚兰这几句轻描淡写的批评,其中有一位金太太,竟气得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因为她有一个二十五岁的儿子卫理也在队里呢。

  思嘉万想不到这几句话会从媚兰口里说出,也不由得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媚兰!”

  “这是真话呢,思嘉。我并不是说那些小孩子跟老头儿也该到前线去,但是他们里面有很多是掮得动来复枪的,这时候正该到前线去服务呢。”

  “可是——可是——”思嘉一时驳不出话来,因为她对于这桩事情从来不曾考虑过,“也总得有几个人留在家里——嗯——”那一回金卫理对她怎么说的呢?“总得有几个人留在家里防备本州受人侵略的。”

  “现在没有人侵略我们,也没有人要来侵略我们,”媚兰朝着一群警备队员那边看了看,冷然地说道,“而且防卫本州受侵略的最好方法,也莫过于跑到弗吉尼亚去跟北佬儿打去。据说警备队所以不去的理由是防恐本地的黑人要暴动起来,这是我一辈子没有听见过的蠢话。我们的人为什么要暴动呢?这不过是那些懦夫的一句好借口罢了。我可以赌咒,要是南方各州的警备队都开到前线去的话,包管那些北佬儿是一个月就可以干掉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媚兰!”思嘉又瞪着眼喊起来。

  媚兰温和的黑眼睛里闪出了怒火:“我的丈夫是不怕去的,你的丈夫也不怕去的。要是他们死守在家里,我宁可他们都去死在——哦,亲爱的,对不起,我说错了,我太忍心了!”

  她抚慰地捋着思嘉的臂膀,思嘉瞪着眼看她,但是思嘉心里想的并不是已死的察理,却是未死的希礼。假如希礼也死呢?这个当儿,米医生向她们摊上走来了,她就急忙旋转身,机械地微笑了笑。

  “哦,你们俩,”他招呼她们说,“谢谢你们都来了。我也知道你们今晚上出来,是你们的一种牺牲。可是大家都是为主义而牺牲。一会儿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今晚上我要替医院多筹一点钱,已经想出一个很新奇的法儿来了,可是我恐怕有些太太们是要觉得骇异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只是吃吃地笑着,捋着他的山羊胡子。

  “哦,什么法儿呢?请你讲出来吧!”

  “我想暂时不讲吧,也好让你们猜一会儿。可是那些教会里的人倘使要把我驱逐出境的话,你们得替我帮忙的。总之,我是为医院设法呢,你们等会儿瞧吧。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

  说完,他得意扬扬地走到一个角落里,加入一群监护人里面去了。这里思嘉和媚兰正在猜测他说的那句话,忽有两个老先生走到她们摊上来,哗啦哗啦地说要买十英尺长的梭织花辫。好吧,虽是老头儿,总比没有人来光顾好些,思嘉心里想,她于是结结巴巴地量出那花辫,有一位老先生将她的下巴颏儿兜了一下,她也忍受着一声不响。老先生到柠檬水摊上去了,别的顾客就来补了缺。她们摊上的顾客不如别人摊上多,像梅美白、艾芬妮,以及惠家几个女孩子摆的摊儿,都是一直稀里哗啦笑声不绝的。她们摊上卖的东西本来就没有用处,加之媚兰那么一本正经,像个店老板似的,而思嘉也学着她的样儿,因而愈加无人过问了。间或有几个人来光顾,便又那么噜哩噜苏一大套。有的说他跟希礼是大学里的同学,称赞希礼是多么好的军人;有的说他非常之敬慕察理,他的死是亚特兰大的莫大损失之类。

  这时音乐台上奏起一阕回肠荡气的舞曲来,把个思嘉心里痒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她要跳舞!她要跳舞!她把眼睛打地板上一路掠过去,双脚踩着音乐的节拍,一双绿眼珠子燃炽得几乎要爆开。直至看到地板的尽头,她忽然瞥见一个新进来的人正靠在门边对着她凝神注视。

  那人穿着黑色宽幅布的衣裳,高个儿,巍然高耸在周围几个军官的队里,阔阔的肩膀,却往下削成一段细细的腰围,一双脚小得荒唐,穿着双雪亮的全帮鞋子。他那一身纯黑的衣服,那一件细绸的衬衫,那一条笔挺的直罩脚面的裤子,都跟他的体态和面容完全不相称,因为他装饰得这么花花公子一般,他的人却是雄赳赳、凶狠狠,没一点斯文气度的。他的头发跟墨一般黑,两撇小髭须修得崭齐,颇有点外国人的格式。看他那神气,分明是个荒淫无耻的浪人。他又像非常自负,目中无人似的。当时他对思嘉毫无忌惮地注视着,那眼光里分明有几分不怀好意,思嘉一经感觉到他的注视,便也不由得对他仔细看了看。

  她仿佛觉得这人是哪里看见过的,一时却想不起他到底是谁。不过这几个月以来,他是第一个对她显示注意的男人,因而她不由得抛给他一个微笑。于是那人远远地对她鞠了一个躬,她也随随便便回他一个礼,但是当他举步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就吓得连忙将手扪住嘴,因为她突然记起他是谁来了。

  她像触了电似的,浑身麻木地待了一刻,然后,急忙扭转身子,想要向后面卖点心的房间里逃去。谁知匆促之间,她的衣裙被摊上一个钉子钩住了。她正在愤怒地拔着、扯着,那人却已经站在她身边了。

  “让我来效劳吧,”他一边说,一边弯身下去替她解开了衣裙,“我想不到你还会记得我的,郝小姐。”

  他的声音出奇地悦耳,是上流人含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既响亮又从容,颇有查尔斯顿人那种好整以暇的调子。

  她抬起头,拿哀求的眼光看着他,心里记起前次见他时的情景,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而她所接触到的,乃是一对顶顶黑的眼珠子,幸灾乐祸似的在那里跳动。于是她不由得愤恨起来,为什么偏会遇到这个冤家呢!他是亲眼目睹过她跟希礼演的那场活剧的,他是糟蹋过人家的女孩子以至于人人都不肯招待的,他是曾经说她不是上流女人的!

  媚兰听见他的声音,就走过来跟他招呼,这一来却救了思嘉之急,使得思嘉心里感谢上帝不尽,多亏他替她生了这一个姑姑。

  “怎么,这不是——不是白瑞德先生吗?”媚兰带着一个浅笑说,一面就向他伸出一只手去,“我见过你的,在——”

  “在你宣布订婚的那个喜日,”他替她说完这句话,一面弯下身子去接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

  “你从查尔斯顿老远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呢,白先生?”

  “是为一桩麻烦人的生意事,卫太太。以后我常常要在你们这里来往了。我觉得单单把货运进来还是不行,还得我亲自来分配。”

  “运货——”媚兰起先皱着眉头说,一会儿就放出一个快乐的微笑来,“哦,那么你——你一定就是著名的封锁线商人白船长了,我们这里常常说起你的。现在我们这里的女孩子人人都穿你运进来的衣服呢。思嘉,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怎么回事,亲爱的?你发晕吗?你坐下来吧。”

  思嘉落在杌子上,她的呼吸来得非常快,她怕小马甲也要裂开了。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她是再也想不到会碰到这个人的。在这当儿,白瑞德从柜台上捡起一柄黑色的扇子,很关切地替她扇起来。他的面孔是严肃的,他的眼睛仍旧跳动着。

  “这里热得很,”他说,“怪不得郝小姐要发晕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思嘉说,说得十分鲁莽,媚兰不觉瞪了她一眼。

  “她现在已经不是郝小姐了,”媚兰说,“她是韩太太,是我的嫂子了。”白瑞德听了,十分亲昵地向思嘉瞥了一眼。思嘉看见他那张海盗一般的脸上显出了那种神情,只觉得自己马上要闷煞。

  “哦,你们两位做了一家人,实在是可喜可贺。”他说着,微微地鞠了一躬。这也是男人们常说的一句通套话,但是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思嘉便觉得他的用意是完全相反的。

  “你们两位的先生现在都在这里吧,今天是盛会呢!我跟他们都见过面的,现在很愿意见见他们。”

  “希礼现在弗吉尼亚,”媚兰有点自傲地将头翘了翘,“可是察理——”她突然中断了。

  “他在营里死掉了。”思嘉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她说得那么硬声硬气,仿佛是机器拍出的一般。她心里只在想,这家伙为什么还不走呢?媚兰见她这样,不觉吓了一跳,对她看了看,白瑞德便做了一个自己责怪的姿势。

  “唉唉,我该死了!请你们特别原谅。我和你们是初交,不便劝解你们,不过也容我奉劝一句,一个人为国而死,其实就是永生。”

  媚兰含着亮晶晶的眼泪对他微笑了笑,思嘉却觉得愤怒和憎恨在咬她的脏腑。她总以为他的话都是反话,他的恭维正是在嘲笑她,因为他明明知道她是不爱察理的。媚兰是个大傻瓜,会看不穿他的真意。可是谢天谢地,幸亏她没有看穿!她想着又怕起来了。他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吗?当然他不是一个上流人,凡不是上流人所做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想着,她抬起头来朝他一看,只见他闭着一张嘴,满脸都是假同情,连他那么巴结地替她扇着,也是假意的。她觉得他那副神气越看越可恨,不由得突然胆壮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拿着的扇子。

  “我是很好在这里,”她尖刻地说,“用不着你那么扇,连头发都扇乱了。”

  “思嘉,亲爱的!哦,白船长,你得原谅她些。她一听见提起察理的名字,就要——就要失神似的了。本来呢,我们今晚上是不应该到这里来的。我们都还有丧服在身上,所以她受到极大的刺激——这热闹,这音乐,可怜的孩子。”

  “这我很了解,”他一本正经地说,但当他朝过脸去对媚兰深深盯了一眼的时候,他脸上就变成了一种尊敬和温和的表情,“你肯为主义而牺牲,真是勇敢得很,卫太太。”

  “没有一句提到我的呢。”思嘉愤然地想,只见媚兰不知所措地微笑了笑,回答他说:“哦,怪难为情的,白船长!看护会不过要我们来管管这个摊儿,因为临要开会的时候——枕头套吗?这一个很好,有一面旗子在上面的。”

  说着,她跑过去招呼三个到她摊上来买东西的骑兵去了。随后又接连来了几批顾客,以致她把白船长完全丢在脑后。这里思嘉静静地坐在一张杌子上扇着自己,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只巴望着白船长早些回到他自己的甲板上去。

  “你家先生死了好久了?”

  “哦,是的,好久了。快要一年了。”

  “他是足以千古了。”

  思嘉不很了解“千古”是什么意思,但听他词义之间分明并没有恶意,也就不响了。

  “他死的时候你们结婚多久了?请原谅我问这样的话,因为我离开这里已经很久,实在不知道。”

  “两个月。”思嘉不耐烦地说。

  “也算一场悲剧了。”他仍是那么平心静气地继续说。

  “哦,这天杀的!”她愤激地想,“倘使不是他,我马上就要强硬起来,叫他滚开了。但是他知道希礼的事,他又知道我并不爱察理。因而我的手被束缚了。”想到这里,她只得忍着不开口,仍旧低着头看她的扇子。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集会?”

  “我也知道人家要觉得奇怪的,”她急忙解释说,“可是管这摊儿的几位鲁小姐出门去了,又没有别的人,所以媚兰跟我——”

  “为主义而牺牲是什么都值得的。”

  这句话是艾太太也说过的,但是他说在他嘴里的时候,听起来跟这完全不一样。她一肚子的愤懑几乎要发泄出来,可是马上又压下去了。毕竟她不是为主义到这里来的,是为在家里气闷不过才来的。

  “我也常常想起,”他谨慎地说道,“我们这种丧礼,要叫守寡的女人披一辈子的黑纱,一辈子不能享受正当的娱乐,简直是跟印度人的刹缔一般野蛮的。”

  “刹缔?”

  他笑了笑,她羞得红起脸来。她恨人家说话为什么要用这些难懂的字眼。

  “在印度地方,男人死了是烧掉的,不是葬掉的,他们的妻子往往要跳到火堆里去同丈夫一齐烧死,这叫做刹缔。”

  “多么可怕呀!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警察也不管的吗?”

  “当然不管的。做妻子的要不跟丈夫同死,就要被社会唾弃,就要受到那些高等太太的批评,说她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就譬如你今天晚上在这里,假如敢穿起红衣服来领导苏格兰舞,那个角落里的那些高等太太也要批评你的。不过照我个人看起来,印度的刹缔倒比我们南方这种活葬寡妇的风俗还人道些。”

  “那么你当我也是活葬了的?”

  “我们的寡妇身上捆着重重的锁链,不是等于活葬吗?你说那种印度风俗野蛮吧,但是假如今天晚上联盟州并不需要你,你有这胆量敢到这里来吗?”

  像这种性质的辩论,向来是要使思嘉昏头的。现在他这一番话使她加倍地昏头,因为她恍恍惚惚觉得他这话是对的。但是她听见了最后这一句,便认为驳倒他的机会来了。

  “当然,我本来是不要来的。我来了就像我是——嗯,就像我是不顾念——就像我本来不爱——”

  他瞠着眼等她说下去,眼光里含着一种怀疑的兴趣,但是她说不下去了。他明明知道她是不爱察理的,而且偏偏不容她装腔。这是多么可怕呀!碰着了一个不是上等人是多么难以对付呀!凡是上等人,对于女人所说的无论什么,总都装做相信的样子,哪怕他明明知道她是在扯谎。这就是南方的武士道。凡是上等人总是遵守武士道规则的,说话总是规规矩矩,总要使女人感到适意。但是现在这个人似乎并不管这套规则,偏偏只爱说那种没有人说过的事情。

  “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觉得你这人实在可怕。”她没奈何地垂下眼睛说。

  他从柜台上扑了过去,直至他的嘴贴近了她的耳朵,然后活像一个戏台上的丑角,对她细声地说道:“你不要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那个秘密我替你牢牢保守着!”

  “哦,”她愤然地低声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不过是安慰你的意思。你想要我说什么呢?难道你要我说,‘依从我,美人儿,不然我什么都宣布出来’吗?”

  她老大不愿意地接触着他的眼睛,只见它们正像一个小孩子般在捉弄自己。突然地她笑起来了。这种局势到底是一钱不值的。他也笑起来了,而且笑得非常响,以致角落头有好几个老太婆都向这边看过来。她们看见了韩察理的小寡妇跟一个陌生男人在这般作乐,便都交头接耳地大不以为然起来。

  一阵鼓声响起来,许多声音喊起了“嘘!嘘”,便见米医生爬上音乐台,挥着手叫大家静听。

  “今天,”他开头道,“我们大家应该感谢这许多美貌女士,她们热忱爱国,不辞劳苦,不但使得这个赛珍会得到经济上的成功,并已使得这间粗陋的大厅化成了一座优美的园亭,可以招待这许多娇贵的宾客。”

  大家都拍掌赞成。

  “这些女士不但花费她们的时间,并且用尽她们的心力,现在各摊头陈列的这些商品,都是我们南方的优秀妇女们亲手做成的,所以值得大家加倍地宝贵。”

  又是一阵喝彩声,这时白瑞德懒洋洋地靠在思嘉旁边的摊柜上,对她耳语道:“你看他不像一头吹牛皮的山羊吗?”

  思嘉听见他对于这位亚特兰大最最爱戴的公民说出这么大不敬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对他斥责似的瞪了一眼。直至仔细一看那医生的脸,见他下巴上一把灰色的胡子那么不住摇摆着,的确像一头山羊,便又几乎扑哧一声笑出来。

  “但是单有这些东西还是不够的。现在有许多女士在医院里服务,她们的手曾经抚慰过无数苦难的同胞,曾经从鬼门关里夺回无数为主义而受伤的勇士,唯有她们,是深切知道我们需要什么的。现在我也不必一一地列举。总之,我们需要更多款项向英国去买药品。至于运输方面,我们要谢谢一位勇敢的船长,他冒着大险,替我们从封锁线里运进药品来,已经运了一年了,以后我们还要仰仗他——白瑞德船长!”

  虽然是出其不意,那位封锁线商人却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照思嘉分析起来,这一个躬又鞠得过分有礼,未免近乎虚伪了,因为她知道他对于在场的人是满肚子轻蔑的。但当他鞠躬的时候,群众里面便起了一阵哗然喝彩声,同时那个角落里的老太太们也都伸着脖子朝他这边看。经这一看,她们方才知道韩察理的小寡妇原来跟他在勾搭。可怜的察理死了不到一年呢!

  “我们需要更多的金子,现在我就要向你们请求,”那医生继续道,“我所请求的是一种牺牲,但是比起我们那些穿灰色军服的勇士的牺牲来,这似乎是小得可笑的。诸位女士,现在我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是的。是联盟州要你们的首饰,联盟州要求你们献出来,我想没有一个人会推诿的。是啊,雪白的手腕上闪着一颗宝石,多么好看呢!胖胖的胸口上亮着一支金别针,多么美丽呢!但是牺牲比黄金和宝石都还要美丽得多。黄金熔化了,宝石卖掉了,将这钱拿去买药品,买其他医药的材料,这不是世界上再美丽不过的事吗?诸位女士,现在我们要有两位伤兵,拿着篮子,巡回到你们当中来,请你们——”其余的话被一阵混乱的拍掌声和喝彩声淹没掉了。

  思嘉的最初一念便是一种深切的感谢,感谢的是自己正在居丧,没有把她外祖母留给她的那副珍贵的耳坠子和沉重的金链条,以及那黑宝石镶的金钏子,柘榴石镶的金别针带在身上。她随即看见那个小个儿的义勇兵,在他那未受伤的臂膀上挽着一只橡木条的篮子,向自己这厢的人丛里巡行而来,又看见老老少少的女人们,也有笑着的,也有认真的,正在纷纷褪下手钏子,卸下耳环子,或是互相帮着松下项圈子,拔下别针子。同时听见一阵丁零当啷的金属与金属相碰声,以及“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有解下来呢”的声音。梅美白正从她的肘节子的上段和下段解下一副精美的连环手钏。艾芬妮一面在喊:“妈,我也得给吗?”一面从鬈发里拔下一支数代相传的重金镶嵌的珠押发。每一件首饰投进篮去的时候,总有一阵鼓掌和喝彩跟着起来。

  一会儿,那个咧着嘴的义勇兵已经走到她摊上了,他的篮子沉甸甸地挂在他臂膀上。当他走过白瑞德面前的时候,白瑞德便将一只精美的金烟盒子随随便便撂进篮里去。直走到思嘉面前,他将篮子往柜台上一放。思嘉摇摇头,撑开两个空手掌,表示她没有什么可给。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在场的人只有她一个是没有东西给的。但在这当儿,她看见自己手上那只很阔的结婚戒指金光一闪。

  她记起察理的面孔来,当初他把这只戒指套上她指头的时候是怎么一种神情的。但是这记忆模糊得很,因为她每次记起他来,总有一种懊恼的感情突然出现。察理——他就是使她断送一生并且变成一个老妇人的原因呢!

  她突然抓住那戒指,要把它一下拔下来,可是一时拔不下。那义勇兵已经向媚兰那边去了。

  “等着!”思嘉喊道,“我也有东西给你!”戒指拔下来了,正要投进篮子去,却触着了白瑞德的眼睛。他的嘴唇正变出一个轻微的笑。她便不顾一切,毅然把戒指投进去了。

  “哦,亲爱的!”媚兰一面抓住她的臂膀一面低声说,她的眼睛冒着爱与骄傲的光芒,“你真是勇敢!真是勇敢!等着——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拔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思嘉知道这个戒指自从希礼给她戴上的时候起,从来不曾有一刻离开过她的指头。她对于这戒指多么的重视,也是唯有思嘉知道的。好容易才拔了下来,仍旧在她的小手掌上掂了好一会。然后,它被轻轻放在那个珍宝堆上了。那义勇兵向那些老太太的角落走去,她们两个就面面相觑起来,思嘉脸上是一脸的倔强,媚兰脸上是一种比哭还觉凄惨的神情。而站在她们旁边的那个男人,早已拿他的冷眼看得清清楚楚了。

  “要是你不那么勇敢,我是再也不会鼓起这勇气来的。”媚兰说着,将臂膀搂住思嘉的腰,轻轻地捏了她一把。思嘉很想一下子将她甩脱,并且学着她父亲恼时的样子,尽她的肺力喊出一声:“天晓得!”但是她忽然触着了白瑞德的眼睛,便只得装出一个酸溜溜的微笑来。她所以觉得懊恼,是因媚兰一直要误解她的本意,但是一转念之间,又觉不如让她误解了。

  “这是多么漂亮的举动啊,”白瑞德很温和地说,“我们那些灰色军服的勇士,就全靠你们这样的牺牲才鼓励起来的呢。”

  思嘉听见这话,又几乎要发作了。她觉得他每一句话都是带着讥讽的。她看见他还是那么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不走,已经厌恶到了彻骨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她又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使人兴奋的东西,有一种热烈的、活跃的,如同电气一般的东西。他的黑色眼睛在向她挑战,她就把全身的爱尔兰气质都鼓动起来以备迎敌。她决计要打胜这人一两筹,但是一想他知道自己的秘密,这战斗的形势殊为不利,因而她不得不改变方略,要先把他弄到一个不利的地位去。她本来要把自己对他怎么憎恶的实话说出来,现在把这冲动硬压下去了。她记得嬷嬷常常说,要擒苍蝇,用醋不如用糖,她现在要着手擒住这个苍蝇,收服这个苍蝇,免得自己再吃他的苦。

  “谢谢你,”她存心装做不懂的样子甜蜜蜜地对他说,“像白船长这样的名人,承他这样的夸奖,我们铭感不忘了。”

  他听见这话,马上掉回头,哗然大笑起来——“哪里是笑?简直是吼了。”思嘉心里想。因而脸上又泛起一层红晕来。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他问,问的声音很低,因而在那喧哗纷扰之中,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天杀的流氓,不是上等人,我得赶快滚开去,不然的话,你要叫一个穿灰色军服的人来轰我出去呢?”

  她的舌尖已经预备好一个锋利的回答,但是她英勇地将它控制着,只对他说:“怎么,白船长!你想到哪里去了!仿佛人家不晓得你多么出名、多么勇敢,而且是多么一位——多么一位——”

  “我对你觉得失望。”他说。

  “失望?”

  “是的。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心里曾经想,我终于遇到一个不但美丽而且勇敢的女孩子了。现在我却觉得你只是美丽了。”

  “那么你当我是个胆小鬼了?”她像一只母鸡似的耸怒起来。

  “一点儿不错。你就没有胆量敢说心里真要说的话。当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心里想,这是百万中取一的女子。她不像寻常那些蠢丫头,单会相信她们嬷嬷说的话,哪怕心里不愿意,也只能由人吩咐。她们心里的感情、愿望,乃至于觉得伤心的事情,都只能闷在肚里不敢说出来,反而要拿许多好话故意掩饰掉。我想:这位郝小姐的精神是难得有的。她知道她自己心里要什么,并且不怕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或甚至掼花瓶。”

  “哦,”她吼了起来,她的愤怒再也遏制不住了,“那么我现在就把我心里的话直白地对你说吧。假使你是有一点儿教养的,你就决不会跑到这里来对我说话了。你是明明知道我再也不愿意见你的面的!可见你并不是上等人!你简直是个讨人嫌的卑鄙的动物!你以为你吃瘪了他们北佬儿,就了不起了,就有权利跑到这里来嘲笑这些勇敢的男人跟为主义而牺牲一切的女人了!”

  “得了,得了——”他咧开嘴来求她道,“你那开头几句话倒还说得中听,倒的确是真心话,可是怎么说说又说到主义上去了呢!请你不要主义主义了吧,我真听得厌倦极了,而且我可以赌咒,就是你也是——”

  “怎么,你怎么知道——”她说时几乎失掉了平衡,但急忙又控制住了,只恨自己反而坠入了他的陷阱,直气得全身发抖。

  “今晚上你还没有看见我的时候,我站在那边门口一直看着你,”他说,“我也看着别的女孩子。我看见她们的神气,仿佛她们的脸是从同一个模型里浇出来的。唯有你不是这样。你脸上的表情是很容易读出来的。你的心并不在你所做的事情上面,我又可以打赌,你也并没有想到我们的主义,并没有想到什么医院。你面孔上分明写出来,你是要跳舞、要快乐,可恨的是你不能。因此,你简直是要发狂了。你老实说吧,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我没有什么跟你说的了,白船长,”她这话说得尽量的正式,因为她还想拖些已经破碎的尊严来替自己掩饰,“你不要倚仗你是个‘封锁线大冒险家’,便来侮辱我们女子。”

  “封锁线大冒险家!那是太挖苦了!请你再牺牲一刻儿宝贵的时间,然后推我到黑暗里去吧。我不愿意你这么一位美貌的爱国者,竟至误解我是替联盟州的主义尽力。”

  “我不要听你的废话。”

  “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去跑封锁线,原是当一桩生意做的,现在这生意使我发财了。到了不能发财的一天,我也就丢手不做了。你觉得我这主意怎样?”

  “我觉得你是一个金钱主义的流氓——跟北佬儿一样的。”

  “一点都不错,”他咧着嘴道,“而且北佬儿还帮助我发财呢。刚刚上个月,我还把船放到纽约去,装了一船货回来呢。”

  “什么?”思嘉不由得感到兴趣,兴奋起来,“他们不轰你吗?”

  “哈哈,你真太老实了!当然不会的。他们北方也有很多勇敢的爱国者,他们跟联盟州做买卖有钱可赚,又何乐而不为呢?上月我放船到纽约,向北佬的厂里买了货,当然是秘密的,买了我就跑了。有时觉得纽约有危险,我就到纳索,同时这班北方爱国者早已把火药、炮弹、花边之类替我运到那里了。这比到英国去运方便得多。有时要把货运进查尔斯顿或威尔明顿来,确实有点困难,可是一个人手里拿着点金子,你真不晓得它的神通会有多大呢。”

  “哦,我也知道他们北佬儿本来很卑鄙,但是还不晓得——”

  “这又何足责怪呢?他们也不过趁此多捞几个钱罢了。这是一辈子也不会发生影响的。结果终究还一样。他们明知道联盟州终于要被干掉,那么为什么不趁此捞它几文呢?”

  “干掉——我们?”

  “当然啰。”

  “请你赶快走开吧,还是一定要我马上叫车回去避开你呢?”

  “一个火热的小叛徒。”他说着又突然咧了一咧嘴。随即鞠了一个躬,逍逍遥遥地踱开去了,把个思嘉独个人丢在那里,气得胸口不住地起伏。她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失望在那里燃烧,可又不能加以分析,仿佛是一个小孩子看见幻影破灭时的失望一般。她想,他把那些做封锁线生意的怎么就敢说得那么好?又怎么竟敢说联盟州是要被干掉的?像他这样的行为,简直就该枪毙,当做一个卖国贼来枪毙。她抬起头看了看周围那些很熟悉的脸,看见那些脸上的表情都很有成功的把握,都很勇敢,都很忠心,却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打了个寒噤。干掉?怎么,这些人,当然不会的!这是卖国的思想,连这思想也是不可能的。

  “你们两个刚才在这里谈些什么?”这时摊上的顾客都已走开了,媚兰才回过来对思嘉说,“我刚才看见梅太太一直都盯着你看呢。亲爱的,你知道这人是顶爱谈论别人的。”

  “哦,刚才这个人简直要不得,简直是个下流坯,”思嘉说,“梅太太爱讲什么让她讲好了。我不能为了她就该做呆木头的。”

  “怎么,思嘉!”媚兰很起反感地喊道。

  “嘘——嘘,”思嘉说,“米医生又在说话了。”

  群众听见米医生提高声音,便又静了下去。他先对乐助首饰的女士们表示了一番感谢。

  “现在,诸位女士,诸位先生,我要提出一个惊人的提议来了——这是一个新鲜花样儿,也许你们有几位是觉得惊骇的,可是我请求你们记着,这都是为捐助医院起见,都是为救助医院里躺着的那些勇士的。”

  人人都要挤上前去,人人都在猜想这位道貌岸然的老医生会有什么骇人听闻的提议出来。

  “现在跳舞就要开场了,第一个节目当然是苏格兰舞,接着是华尔兹舞。以后的波兰舞、斯高奥舞、马助加舞,也都要拿短短一段苏格兰舞来开头。至于苏格兰舞的领导,我知道是要一番竞争的,所以——”说到这里,他蹙起了眉头,向那个角落鬼鬼祟祟地瞥了一眼,原来他自己的太太也坐在那些监护人里面,“诸位先生,如果你们谁要跟你所挑选的女士领导一个苏格兰舞,你得要出钱。我来做拍卖人,谁钱出得多谁领导,把拍来的钱捐给医院去。”

  于是所有摇着的扇子都在中途停住了,立即有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厅。特别是监护人坐的那个角落里,直像一锅开水一般地沸滚起来。那米太太一面要想赞助丈夫的提议,一面心里实在大不以为然,便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局势。艾太太、梅太太、惠太太,顿时都把脸气得绯红。但是突然之间,那些自卫队的队员哄然喝出一声彩,其他穿军服的来宾便齐声响应起来。一般年轻女孩子也大鼓着掌,兴奋得不住地蹦跳。

  “你想,这不像是——不像是拍卖黑奴吗?”媚兰对思嘉低声说,一面朝那医生怀疑地瞪了一眼,原来她对于他,向来是把他当个完人看的。

  思嘉不开口,但是她的眼睛闪烁着,她的心微微有点痛地收缩着。假如她还是当初的郝思嘉小姐,穿着那件淡绿的衣服,飘着那深绿天鹅绒的飘带子,鬓边插着月下香,今天领导这个苏格兰舞的会有不是她的吗?当然不用说的。至少要有论打的人来投她的标,抢先把钱捐给医生去。现在呢,她却不得不坐在这里做壁花,眼睁睁看着芬妮或是美白去领导跳舞,去做亚特兰大的美人呢!

  正在纷扰的当儿,那个小义勇兵的声音忽然超出了一切,只听他带着一口法兰西腔的土音说:“我可以不可以——二十块钱挑梅美白小姐?”

  梅美白羞得满脸通红,伏在芬妮肩胛子上,芬妮也把头钻到美白的脖子底下,互相扭着笑做了一团。随后又有几个别的声音,喊出了别的名字,跟别的数目的钱。米医生只是嘻嘻地笑着,随便那班太太怎样的愤慨,他也不去管她们了。

  起先,梅太太曾经老实不客气地对大家声明,说她家美白是无论如何不让参加的,但是美白的名字叫的人愈来愈多,钱的数目又已涨到七十五,于是她的抗议渐渐没劲了。思嘉将两只肘膀子支在柜台上,眼睁睁看着那欢呼激动的群众满手擎着联盟州的纸币拥到台前去,直把她眼热得几乎冒出火来。

  现在大家都要跳舞了,就只除了她跟老太太们。现在人人都要快乐了,就只除了她。她正在烦闷,忽然瞥见白瑞德靠近米医生站在台下,正对她做着鬼脸,一只嘴角往下拖,一只眉毛往上翘。她将头一翘,马上朝开去,但是突然听见有人喊着她自己的名字了——是一种清清楚楚的查尔斯顿口音,喊得她的名字响过其他一切的名字。

  “韩察理太太——一百五十元——金洋。”

  听见了这个数目、这个名字,众人忽然变得鸦雀无声。思嘉这一惊非同小可,竟至动弹不得了。她依旧支颐坐着,只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人人都朝她这边看过来。她看见米医生从台上弯下身子,跟白瑞德咬了一会耳朵。他大概是说她丧服在身,不可能起来跳舞的。她又看见白瑞德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膀。

  “请你另挑一位女士吧。”医生说道。

  “不,”白瑞德明白地说,说时毫不在意地把眼睛扫过众人,“我要韩太太。”

  “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医生暴躁地说,“韩太太不肯——”

  这时思嘉听见了一个声音,起初还不认识就是她自己的呢。

  “我肯的。”

  说着,她就一跳跳了起来,她的心发狂似的不住地捶着,她只怕被它捶得要立不住脚,因为她又要去做众人注意的中心了,又成了全场里面的唯一红人了,而且,尤其妙的是,又有舞可以跳了,这一下激动得多厉害,怎由她的心不怦怦地大捶呢!

  “啊,我不管了!我不管他们怎么说法了!”她心里扫过一阵舒适的疯狂,嘴里不觉这么自言自语着。当即她将头一翘,从摊儿里奔了出来,两个脚跟碰得夹板一般响,一柄黑油扇子大大地撑开。只在一刹那之间,她瞥见了媚兰惊愕的面孔,瞥见了那些监护人的愠怒神情,瞥见了一般女孩子们的嬷嬷的烦闷,瞥见了一般士兵们的热烈的赞成。

  于是她在舞场中心了,那边白瑞德便从人群里迎了上来,脸上挂着一个卑鄙的讥笑。但是她不管——哪怕他就是林肯她也不管!她要重新跳起舞来了!她要领导苏格兰舞了!她给他低低地屈了屈膝,炫目地笑了一笑,他就一手揿在胸口上,深深地鞠了一躬。于是音乐队里便悠悠扬扬地奏起《狄克西》来了。

  “你怎么叫我这样使人注目呢,白船长?”

  “可是,我的亲爱的韩太太,你是明明要人家对你注目呀?”

  “你怎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叫起我的名字来?”

  “你不愿意你可以拒绝的。”

  “可是——我是为着主义呀,你出了这许多金洋,我——我是顾不得自己了。你别笑,大家都在看我们呢。”

  “他们反正是要看的。请你不要拿主义来做幌子。你要跳舞,我给你一个机会了。这是苏格兰舞的末了一段了吗?”

  “是的——真的,现在我得停止了。”

  “为什么?我踩了你的脚了吗?”

  “不——可是他们要议论我的。”

  “你当真怕别人议论吗——是出于真心的吗?”

  “嗯——”

  “你又没有犯什么罪,是不是?为什么不跟我跳华尔兹呢?”

  “可是倘使母亲——”

  “仍旧吊在母亲的裙带子上吗?”

  “哦,你真讨人嫌,总把道理讲得这么一钱不值的。”

  “可是道德本来就一钱不值呀。你怕人家讲话吗?”

  “怕是不怕,不过——嗯,我们不谈这个吧。谢天谢地,华尔兹开始了。苏格兰舞老是跳得我气都转不过来的。”

  “你不要闪避我的问话。别的女人家讲你什么,你去管不去管呢?”

  “哦,你要我说真心话——那我是不管的!不过一个女孩子总是要管的呀。可是今晚上,我实在是不管了。”

  “那好!这才算是你有自己的思想,不叫别人代替你思想。这就是智慧的开头。”

  “哦,不过——”

  “等到你受人家的谈论也像人家谈论我一样,那你就会明白这是一点儿没有关系了。你替我想想看,我在查尔斯顿是一家人家都不肯接待我的。虽然我给这正义神圣的主义尽过这么许多力,也一点儿补救不过来。”

  “多么可怕呀!”

  “哦,一点儿都不可怕。你不等到完全丧失名誉的时候,你决不会懂得名誉是怎么一种负担,也不会懂得自由到底怎样的。”

  “你这话说得多么不正路!”

  “虽然不正路,却是老实话。你只要一直有勇气,或是有钱,那你就用不着什么名誉了。”

  “钱不能买到一切。”

  “这话一定是别人告诉你的。你自己决不会想出这种老生常谈来。请问你,哪一件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哦,嗯,这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它总买不到幸福和爱的。”

  “一般说起来,它也买得到。而且即使它买不到的时候,也总可以买到一些价值相当的代用品。”

  “你有很多的钱吗,白船长?”

  “这是多么显得没有教养的一个问题呀,韩太太。我是吃惊了。不过是的。我自小就做了穷光蛋,现在能有这样,也总算不错的了。而且这回封锁线的事,我很有把握可以捞它一百万。”

  “哦,不能的!”

  “哦,能的!凡在一个文明毁坏的期间,跟在一个文明建设的期间一样可以发财,这一层道理,大多数人似乎还没有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呢?”

  “例如你家里,我家里,以及今晚上在场的这许多人家,在当初一片荒野变成一个文明的时候,大家都发了财了。这就叫做帝国的建设。在帝国建设的时候,是有大财可发的。但是在帝国毁坏的时候,可发的财更大。”

  “你说的是什么帝国呢?”

  “就是我们现在生活在里面的这个帝国——这个南方——这个联盟州——这个棉花的王国——它现在是在我们脚下毁坏了。只有那些大傻子才会看不出来,才会不晓得利用这个因崩溃而产生的局面。至于我,我是由这毁坏发起财来的。”

  “那么你真以为我们是要被他们干掉的吗?”

  “是的。为什么要做鸵鸟呢?”

  “哦,这套话我厌倦极了。你不好说点有趣的事情吗,白船长?”

  “那么我说,你的一双眼睛像是两只金鱼缸,缸里面满是碧清的绿水,当那一对鱼儿浮到水面上来的时候,像你现在这样,你是美到不可名状的——那你高兴了吗?”

  “哦,我不要这个……你听那音乐不很美丽吗?哦,这华尔兹我是一辈子可以跳下去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有趣过!”

  “你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个美丽的舞伴。”

  “哦,白船长,你不要把我搂得这么紧。大家都在看呢。”

  “假使没有人看着我们,你肯让我搂得紧些吗?”

  “白船长,你是忘形了。”

  “一点儿也没有。有你在我臂膀里,我怎么会忘形呢?……你听那是什么调子?不是很新鲜吗?”

  “是的,不是很神圣吗?这是我们从北佬儿那边套来的。”

  “这叫什么名字?”

  “《到这残酷的战争完了时》。”

  “那词儿是怎样的?唱给我听听看。”

最最亲爱的,你还记得吗,


我们上次会见的时节,


你跪在我的脚跟头,


说你爱我之心多热烈?


啊,你穿着那灰色的戎装,


显得那么的昂藏英杰。


你誓言地久天长,


生则同居死同穴。


谁知你一去,音书断绝,


一任我寂寞凄凉,欷歔幽咽!


到这残酷战争完了时,


但愿你我重把同心结!


  “原文当然是‘蓝色的戎装’,我们把它改做‘灰色’的……哦,你的华尔兹跳得真好,白船长,个儿高的人大多数是不大会跳的呢。不过,唉,我这回跳了之后,又不知要过多少年才有得跳了!”

  “不,只要过几分钟就行的。下一场的苏格兰舞跟再下一场的、再下一场的,我都要投你的最高标。”

  “哦,不,我不能了,你千万不要这样!我的名誉要毁完了。”

  “你的名誉反正已经碎得破布一般了,何妨索性跳他一个痛快呢?也许等我跳过了五次六次,我会给别的人一个机会,但是最后一次我一定要的。”

  “哦,好的。我知道我今天是发狂了,可是我也不管了。无论人家怎么说,我一点都不管了。我在家里实在坐得厌倦了。我要跳他一个痛快了。”

  “最好是换了这套黑衣裳,好吗?我见这丧服觉得厌恶。”

  “哦,那是我不能换的——白船长,不要搂得这么紧呀。你再这样我要恼起来了。”

  “你恼起来的时候顶顶好看。我偏要搂得再紧些——喏,你瞧!——看你真个恼不恼。你自己不晓得你恼起来的时候多么好看呢,就像那天你在十二根橡树摔东西的时候。”

  “哦,请你——你怎么不会忘记的呢?”

  “不会的,这是我平生最最可宝贵的一个记忆——一个娇生惯养的南方美人带着爱尔兰脾气——你是很有爱尔兰脾气的,你知道。”

  “哦,亲爱的,音乐完了,白蝶姑妈从那边后房里出来了。我知道梅太太一定要去对她说的。哦,谢谢你,我们跑过去到窗口去站一会吧。我不愿意她来当面开销。你看她的眼睛铜铃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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