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战争开始以来,现在亚特兰大第一次听见战斗的声音了。每天清早,当市声还没有起来的时候,总可以隐约听见垦泥曹山上的大炮声,遥远的,不清晰的,很容易误认是夏季的雷声。偶尔,就在日中车马喧嚣的时节,也可以分明听见轰然的巨响。人们尝试着不去听它,尝试着照常谈话、笑乐、做事,当做二十二英里路外并没有北佬在那里,但总有人一直竖着耳朵听。满城人的脸上都挂出心事来了,因为不管他们手里怎样地忙着,他们总是时时刻刻心惊肉跳的。炮声果然响起来了吗?或者只是他们以为响起来了呢?这一回钟斯通将军到底抵挡得住吗?
恐慌只剩一层薄皮的掩饰。因为自从开始退却的一天起,人们的神经就已一天紧张似一天,现在快要达到破裂之点了。人们仍旧不肯公然说出心里的恐惧,这是早已成了一种禁忌的,但是人人对于将军都公然加以批评,这便是那些神经紧张的一种表现。公众情感已经达到热病的高热。谢尔门已在亚特兰大门口了,再一个退却,联盟军就要退进城来了。
给我们一个不肯退却的将军吧!给我们一个能守能战的人吧!
当遥远的隆隆炮声不住传来的时候,本州自卫队和后方警备队都从亚特兰大开出去了,他们的任务是防守钟斯通将军背后乍达瑚支河上的桥梁和渡口。那天刚刚碰到一个黯淡阴沉的天气,正当他们从五尖头开出美立塔路去的当儿,天就下起蒙蒙细雨来了。全城的人都来替他们送行,以致桃树街两旁店铺的檐下都挤得实实的。大家目送着他们排队走过去,也想替他们喝几声彩。
那天思嘉和皮梅美白都是向医院里特别请了假来送行的,因为韩亨利和梅家老公公都在自卫队里面。当时她们跟米太太都挤在人丛里,踮着脚尖儿看着那个出发的行列。思嘉对于战事向来是乐观的,但是她看见这么一个老小不齐、分子庞杂的队伍打面前经过,也不免寒心起来。她想现在这些老头儿跟小孩子也要叫出去打仗,前方事情的紧急可想而知了!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是年富力强的,他们都穿着交际队的漂亮军服,头上插着羽毛,腰上荡着飘带,打扮得花花公子一般。但大多数是白发老翁和乳臭孩子,使人看见了不由得心脏因怜悯和恐惧而紧缩。有些白胡子老头儿是比思嘉的父亲还老了,却也蹒蹒跚跚地在那蒙蒙细雨中,极力跟着那鼓笛的节奏开着步。梅老公公是在前列里,脖子上围着梅太太亲手打的一条围巾,一面为遮风,一面也为挡雨。他看见了美白她们在送他,便对她们咧了一咧嘴,大家也都对他甩着手帕儿,高声地喊着“再见”,但是美白一把抓住思嘉的臂膀,低声对她说:“唉,这老头儿可怜呢!怕是一阵狂风暴雨就要送他的命了!他的腰痛——”
韩亨利伯伯走在梅老公公的后一排,把一件黑长褂子的领头翻起包住了耳朵,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只绒毡袋。他旁边走着一个跟班的黑奴,年纪跟他自己一般老了,手里撑着把雨伞,将两个人一同遮着。跟这些老公公并肩而行的,便是一些年轻小伙子,看样子都还没有过十六岁。其中有许多是从学校里逃出来加入军队的,也偶尔看见有几个穿着武备学校见习兵的制服,头上戴着灰色的紧头便帽,上面的黑羽以及身上的白帆布紧身衣也已被雨滴淋得湿淋淋的了。米斐尔也在里边,得意扬扬地带着他亡兄留下的指挥刀和手枪,他的帽子一边插着威风凛凛的装饰。米太太脸上勉强装起了笑容,对他挥着手,但等他走过之后,她就将头伏在思嘉肩膀上,仿佛突然脱力了一般。
其中有许多是全然没有武装的,因为联盟州没有枪械也没有弹药可以发给他们。这一些人都希望着从被杀或被俘的北佬身上去获得装备。有许多靴筒里插着长弯刀,手里拿着头上装着尖镖的长杆子,名字叫做“白狼枪”。那些比较幸运的才有一支燧石机的老毛瑟,用带儿挂在肩膀上,皮带上挂着装火药的牛角儿。
原来钟斯通在此番退却途中已经丧失了一万人了。他正需要一万新军去补充。现在开去的这些人便是他的补充了。思嘉想起了这点,不由得不寒而栗。
随后是隆隆然的炮兵队来了,便见有几辆破烂的炮车打人群中拖泥带水地过去。思嘉瞥见一尊大炮旁边有一个黑人满脸正经地骑着一头骡子,仔细一看,便喊着道:“这是木士啊!这是希礼的勤务兵木士啊!他在这里做什么?”说着,她便从人堆中拼命地挤了出去,挤到一块墙基石旁边,大声叫道:“木士!站住!”
那黑人看见了她,便勒住缰绳,放出一个笑脸,预备跳下骡子来。旁边一个骑马的中士,浑身都被雨淋透了的,立即对他吆喝道:“不许下来,不听枪毙你!我们还要赶上山去呢!”
木士不知怎么办才好,看了看那中士,又看了看思嘉。思嘉踩过地上的烂泥,走到街心来,一把抓住木士的马镫索。
“哦,一会儿就行的,中士先生!你不必下来,木士。你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俺又打仗去了,思嘉小姐。以前俺跟卫少爷,这回俺跟卫老爷了。”
“卫老爷!”思嘉被他说呆了,卫老爷是快七十了呢,“现在他在哪里?”
“在后边儿最末了一尊大炮旁边,思嘉小姐,还在后边儿!”
“对不起,女士。快走吧,孩子!”
思嘉呆着不动了,也忘记了整个脚踝都没在烂泥里了,只管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炮车蹒跚地过去。哦,这是不可以的,她想。决没有这种事的!他太老了。而且他也不喜欢战争,跟希礼的态度一样的,这么想着,她才后退了几步,重新退到墙基石边去,对行列里经过的人一个个地注意看着。一会儿,那最后一尊大炮跟弹药箱车隆隆响地一路泼着泥水来了。果然,卫约翰也在那里,只见他那么瘦岩岩,身子笔挺的,银丝一般的头发粘在脖子上,从容不迫地骑在一匹草莓色的小雌马上面,那马一步一顿,战战兢兢地走过那些泥塘子,仿佛一个穿着缎子衣服的贵妇一样。怎么——那马就是乃骊呢!就是汤太太的那匹乃骊呢!就是汤芘莉太太平日的心肝宝贝肉呢!
卫先生一见思嘉站在烂泥里,便勒住了缰绳,笑嘻嘻地下了马,向她走来。
“我本希望能见到你的,思嘉。你家里人叫我带了许多口信来,可是现在没有时间多讲了。我们是今天早晨才召集的,可是他们立刻就逼着我们来了,你看见的。”
“哦,卫先生,”她拿住他的手,发狂似的叫道,“你不要去!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哦,那么你是当我太老了!”他微笑道,这是希礼的微笑搬到他老脸上来的,“讲行军,也许我是太老了,不过骑马和射击我并不太老,而且汤太太好心得很,把她的乃骊借给我,因而我有好马可骑了。我只希望乃骊能够平平安安的,不然的话我就没有脸面回去见汤太太。现在他们家里也就只剩一匹乃骊了。”说着,他故意笑了起来,好叫思嘉不觉得害怕。“你的母亲、父亲跟妹妹们都好,他们叫我来看看你。你的父亲今天也几乎要跟我们一起来了呢!”
“哦,是的吗?”思嘉吓得大喊起来,“爸爸也要去吗?他没有打算去吧?”
“不,现在不去了,不过他是打算过去的。当然,他的膝踝头有麻痹病,是不能跑长路的,可是他一心要同我们骑马去。你母亲也赞成了,可是要他先试试跳篱笆看,跳得过才让去,因为你母亲知道在军队里骑马是不容易的。你父亲以为跳篱笆是他的拿手戏,这有什么难的?嗨,真是说也奇怪了!那匹马一跑到篱笆跟前,便突然站住了,将你父亲打它头顶心摔了下去!还亏得没有摔断脖子呢!你父亲脾气顶倔强,你知道的,他马上跳了起来要再试。嗨,思嘉,谁知他一连试了三次都不成,终于给你母亲跟阿宝抬上床去了。他心里还是不服,赌咒说你母亲在马耳朵里念过符咒的。实在他是吃不消猛烈工作了,思嘉。你也不必以此为羞耻。家里总也得有人替军队里种田的。”
思嘉并不以此为羞耻,倒是因此放下了一颗心。
“我已经把英弟跟蜜儿送到梅肯柏家去了,郝先生现在除了陶乐的事情,还得照顾十二根橡树。……我得走了,亲爱的。让我亲亲你的脸吧。”
思嘉抬起嘴唇让他亲,喉咙里感到一阵的梗痛。她是极喜欢卫先生的。从前有一个时候,她还曾经希望做他的儿媳妇呢。
“你还得替我带一个嘴给白蝶,带一个嘴给媚兰。”说着,他又轻轻地亲了两下,“媚兰好吗?”
“她好。”
“哦,”他的眼睛看着她,但是看穿了她,看过了她,也像希礼那么看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我要能见见孙子就好了。再见吧,亲爱的。”
他跳上了乃骊,缓缓地骑去了,帽子还拿在手里,让银丝般的头发淋着雨。思嘉还没有能把握他最后这句话的意义,便回到梅美白跟米太太那边去了。但是过不多会儿,便有一种迷信的恐惧掠过她的心,她便觉得他这话里含着不祥的预兆,不由得暗暗祷告起来。
从道尔屯退到垦泥曹山,是五月初头直到六月中旬的事。当六月的多雨期中,谢尔门并不能把联盟军赶出那峻峭而滑溜的山坡去,于是希望又抬起头来了。人人又都高兴了,把钟斯通将军也讲得比较好了。直至多雨的六月度入了更多雨的七月一段期间,联盟军在那些居高临下的壕沟里拼命抗拒,竟使谢尔门仍旧不能越雷池一步,于是亚特兰大人居然兴高采烈了。希望像香槟酒一般麻醉了大家的头脑。哈啦!哈啦!我们挡住他们了!随即便爆发了一阵大宴会和跳舞会。凡是前线的人回到城里来过夜,总都要大张筵宴地款待他们,宴后又必继之以跳舞,而每次参加的女士总比男人多到十倍的数目,因而都要拼命地抢着男人。
这时亚特兰大愈加热闹了,有的是游客,有的是难民,有的是医院里伤兵的家属。又有些母亲和妻子,因自己的儿子或是丈夫在山上打仗,怕一时受伤回来没有人照顾,预先到这里来等着的。此外还有大批的青年美女,从各城市麇集到这里来。因为在她们本地,所有留下的男人都只有十六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了。白蝶姑妈对于这一批人心里大不以为然,因为她知道她们到亚特兰大来并没有别的理由,完全是为找丈夫,这样的不知羞耻,使她竟起人间何世之感了。同时,思嘉也不赞成她们。她并不是怕那些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衣服穿得好,自己赛不过她们。不的,她们穿的也是改了又改的衣裳,补了又补的鞋子。思嘉自己倒不然,她有白瑞德供给她材料,身上穿的比她们都漂亮得多,也新得多。不过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面孔是粉嫩的,笑起来是迷人的,身上再穿得坏些也不妨,她呢,到底是十九岁了,而他们男人家偏是喜欢这种没头没脑的小狐狸精的。
总之,她觉得一个有了孩子的寡妇要跟那些妖魔鬼怪的狐狸精去拼,到底是不利的。但是在近来这种十分兴奋的日子,她觉得她的寡妇身份和母亲身份,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难堪了。她日里是看护忙,夜里是跳舞忙,中间并没有余闲可以看顾她的小卫德。有时候,她竟可以完全忘记自己是有孩子的。
在这些暖热潮湿的夏夜里,亚特兰大的每家人家对于那些防卫本城的士兵都是开放的。从华盛顿街直到桃树街的大房子里,每夜都亮着璀璨的华灯,在那里招待那些新从壕沟里回来的满身泥污的战士。那悠扬的琴声,跳舞的步声,乃至欢乐的笑声,在夜空中远远地飘出。在这样的宴会里,男的女的往往是一见钟情,立即做成了眷属。……是的,那边二十二英里路外钟斯通将军挡住北军了,这里亚特兰大人便欢天喜地地大行庆祝了。
的确,垦泥曹山周围的阵线是攻打不破的。经过了二十五天的战斗之后,连谢尔门将军自己也相信了,因为他所受的损失极大,于是他便不再作正面攻击,却将队伍列成一个大圆环,尝试截入垦泥曹山和亚特兰大之间的地段。这个战略又马上奏了效,钟斯通又不得不放弃山区,以期保护后方了。这一战他已丧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其余三分之二只得在大雨里蹒跚着向乍达瑚支河方面退却。这时联盟军已经没有得到援军的希望,北军则已把田纳西以南直至战线的铁路都在掌握之中,新的军队和新的供给可以逐日源源不绝地运来。
这一凶耗传到亚特兰大,亚特兰大便又扫过了一阵恐怖。在过去二十五天狂欢的日子里面,人人都彼此相告、彼此担保,这样的事情是决然不会发生的。现在这样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是大家仍有一线希望,以为钟斯通将军总能在乍达瑚支河的对岸抵抗,不会让敌军渡过河来的。其实是天晓得!这条乍达瑚支河离开亚特兰大只有七英里路了呢!
谁知谢尔门从上游渡过了河,又来了个包抄,于是那灰色阵线不得不也慌忙渡过那条黄泥水,再向亚特兰大方面退却。及退到城北桃树溪流域,才匆匆地掘起战壕来。于是亚特兰大人大惊失色了。
打了一阵退一程!打了一阵退一程!每退一程就离亚特兰大近一步。桃树溪是离城只有五英里了!这位将军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给我们一个能守能战的人”的呼声已经深入了里士满了。里士满知道亚特兰大一失,这战争便全盘都失,于是渡过乍达瑚支河之后,钟斯通将军便被撤了总指挥之职。承继他的是他部下的一个军长胡突将军。亚特兰大人听见这消息,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们相信胡突是不肯退却的,他向来享有猛犬的名声。他一定会从桃树溪将北佬打回去,打回到乍达瑚支河,然后一步步一直打到道尔屯为止。然而军队里面却在大喊“还我们的老约将军来”!因为他们跟着老约将军一直从道尔屯转战一百英里,老约将军身遭种种不利的形势,市民们不知,他们是深知的。
谢尔门不容胡突有从容布置的时间,便在联盟军撤换指挥的那一天,乘其不备地向亚特兰大北六英里的得揆忒小镇来了一个猛扑。得揆忒当即陷于敌手,而铁路线也就在那里被切断了。这条铁路是亚特兰大跟奥加斯大、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弗吉尼亚等处联络的要道,关系非常重大,所以得揆忒之失,实是谢尔门给予联盟军的一下致命打击。于是积极行动的时间到了!亚特兰大在高喊着积极行动了!
直至七月某一酷热的下午,亚特兰大人总算达到他们的愿望了。胡突将军不但是能战能守,并且命令他的人一齐跳出了壕沟,向桃树溪上那条人数比自己多到一倍以上的蓝色阵线作一个猛烈的突击。
这时亚特兰大人正在替胡突将军默默祷告,忽听得炮声枪声杂然并作,虽然战场离开市中心还有五英里路,却响得仿佛就在邻街作战一般。同时又看见一阵阵的白烟冲起,仿佛树顶挂着一朵朵云团似的。但是这样一连打了几小时,他们却还不知道到底是谁胜谁败。
直到傍晚时分,才有第一道消息传到,但那消息是不确定的、自相矛盾的,同时又是使人吃惊的。因为带那消息来的人,便是那些最初接触时就受了伤的伤兵,这些伤兵来的时候,有独行的,也有成群结队、由轻伤者搀扶着重伤者而来的。不久之后,他们的踪迹就绵延不断了,他们的面孔都已给火药、灰尘、汗水涂得跟黑人一样了。身上的伤口都没有包扎,一路鲜血淋漓地滴来,成群结队的苍蝇一路簇拥着他们。
白蝶家里是从城北进城的第一家人家,因而不断有人蹒跚进大门,一滚身倒在那碧绿的草地上,便大声哼了起来:
“水!”
那一个火热的下午,白蝶姑妈跟她一家人,无论黑的白的,都拿着一桶桶的水、一捆捆的绷带,站在太阳底下,一勺勺地舀水给他们喝,替他们裹伤,直至绷带裹完了,继之以扯破的被单、擦脸的手巾,也都用得干干净净。白蝶姑妈向来是看见血就要晕的,现在忘记这种脾气了,也跟着大家一起奔忙,直至一双小脚儿在那过紧的鞋子里肿胀得再也支持不住为止。甚至媚兰挺着一个大肚皮,也顾不得羞耻了,跟着百利子、阿妈、思嘉三个人一同狂热地工作,她的面孔跟那些伤兵一样的紧张。后来她终于晕过去了,便已没有地方可躺,只得把她放在厨房里的桌子上,因为家里所有的床榻、椅子、沙发,都已给伤兵占去了。
在这忙乱之中,小卫德是早已被人忘记的,他独个人蹲在前廊在栏杆背后窥看着草地上的情景,如同一只关在笼里受惊的野兔一般,眼睛大大地睁着,啜着一个大拇指头,不住地打着呃。思嘉偶尔瞥见他,便对他厉声叫道:“到后院子玩去,韩卫德!”但是他早已吓昏了,又舍不得面前那一片疯狂的景象,竟不理母亲的话。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人,都已疲倦到不能再走,受伤到难以动弹的。后来彼得伯伯只得拿自己的马车将他们运送到医院里去,运了一程又一程,弄得那匹马也精疲力竭。于是米太太跟梅太太都放马车来接了,但是一时仍旧运不清。
到了傍晚时分,便见连串不断的救护车隆隆地从前线开来了。此外还有差委队里的运货车,上面盖着满是污泥的帆布,还有农场上的大车、牛车,乃至被军医队征用的私人马车。这些车辆里面都满载着受伤的和垂死的人,一路淋漓着鲜血,颠簸着打白蝶姑妈的门口经过。他们看见路旁有拿着水桶木勺的女人,便都停住了,众口一声地喊出:
“水!”
思嘉跑上前去捧着那些伤兵的头,使他们的焦灼嘴唇可以得到一点清凉的水,又把整桶的水浇上那些满是灰尘的发烧的身体,浇进那些口一般开着的伤口,使他们可以得到暂时的舒适。她又踮着脚尖,将一勺勺的水送给那些赶车人,一面提心吊胆地问道:“什么消息?什么消息?”
大家回答的总不外是:“还没有确信呢,女士。现在还说不定的。”
夜来了,是酷热的。空气一点都不动,街上来往的黑人手里擎着松枝的火把,就越发觉得热了。灰尘塞满了思嘉的鼻孔,灼干了思嘉的嘴唇,她身上穿的一件麻纱衣裳,是那天早晨才洗过浆过的,现在已经满是血迹、龌龊和汗水了。她记得希礼信中曾说,战争并不是光荣,却是龌龊和苦恼,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因为疲倦了,眼前的全部景象都染上了一种非真实的梦魇气氛了。这决不能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话,那么世界已经是发疯了。但若说是不真实,她却又明明站在白蝶姑妈的前院里,将一桶桶的水在这里浇人!而且这一些人里面,多数是她认识的,多数是跟她谈过天、跳过舞,甚至于调笑过追求过她的。
后来她在一辆牛车上发现了阿凯利队长,见他头部中了一颗弹,已经剩下一口气了。她想把他抬下来,但是当时他身上压着六个其他的伤兵,没法可将他抽出,只得随他到医院去了。后来听说他一到医院,等不到医生来看就断了气。其实像这样死去的人,这一个月里面不知有多少。所以奥克兰公墓地上已添了无数个土馒头了。思嘉认为遗憾的只是阿队长死时没有留下一绺头发来给他的母亲。
夜渐渐地深了,就只剩思嘉和百利子两个人在那里工作。她们的背已经酸了,腿已经抖了,但是仍旧向门口经过的人逐一地喊问:“什么消息?什么消息?”
直至过了许久,她们方才得到确实的答复,顿时便吓得铁青了面孔,彼此面面相觑起来。
“我们退了。”“我们不能不退了。”“他们比我们多几千人呢。”“北佬把韦乐儿的骑兵队在得揆忒附近截住了。我们得有援军去才好。”“我们马上就要退到城里来了。”
思嘉和百利子互相搀扶着以防跌倒。
“难道——难道北佬儿要来了吗?”
“是的,女士,他们就要打来了,可是他们不能深入的。”“不要害怕,小姐,亚特兰大是他们拿不去的。”“不,太太,我们这里周围有一百万英里的防御线呢。”“我亲耳听见老约将军说的:‘我要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是我们现在不是老约将军了呢。我们现在是——”“你住嘴吧,你这傻子!你要吓唬女人做什么?”“北佬是永远拿不到这个地方的,太太。”“你们女士们干吗不到梅肯或是旁的安全地方去避一避呢?那边有你们的亲戚吗?”“北佬是拿不到亚特兰大的,可是他们在打的时候,对于你们女士们总有点不大顺当的。”“怕是要拿大炮轰的呢。”
第二天下着蒸热的雨,败兵就成千成千地拥进亚特兰大来了。这些人经过七十多天的苦战和退却,都已饥饿憔悴得不成人形,他们的马饿得跟稻草扎的一般,他们的大炮和弹药箱都已经七零八落,拿些绳儿索儿勉强捆扎在一起。但是他们的秩序并不紊乱,看不出一点溃逃的样子,他们的行列仍旧十分整齐,身上虽然已褴褛不堪,还是意气很盛地将那破碎的红旗擎得高高,在大雨里飘扬着。这种有秩序的退却,他们是在老约将军手下训练起来的,因为老约将军向来对退却和前进一样重视。当那个有胡子的褴褛行列走过桃树街时,大家齐声唱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这时全城的人都出来欢迎他们了。因为无论是战胜战败,他们究属自己方面的勇士。
那些警备队的队员出去才不过几天,去时身上都穿得非常漂亮,现在已跟那些久战的士兵分辨不出了,也已经满身污秽憔悴不堪了。他们眼睛里显出一种从来未有的神情。因为三年以来,他们一直都在替自己辩解不参加前线的理由,现在这事已成陈迹了。他们已将后方的安逸换了前线的辛劳,还有许多竟将舒适的偷生换了霎时的凶死了。现在他们也成了老兵,虽然战阵并未久经,其为老兵则一,这在他们实在是大大上算的。现在他们在人丛中搜寻着朋友们的脸,对他们骄傲而强硬地瞪视着。因为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抬头了。
自卫队里的老头儿和小孩子过去了,那些白胡子的老翁已经累得脚都抬不起了,小孩子们则因过早遭遇到成年人的灾难,也都未老先衰了。思嘉一眼瞥见米斐尔,简直不认得他了,他的面孔已给火药和污泥涂得漆黑,他的神气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随后亨利伯伯也跛着脚走来了,他头上没有帽子,只把一条油布穿着个洞儿套在头顶上挡着雨。梅老公公是坐在一辆炮车上回来的,他的光着的脚上裹着一些破布条。但是她搜寻了半天,也看不见卫约翰的一点影子。
至于原属钟斯通部下的那些真正的老兵,却仍走着那种三年以来始终不懈的步子,依然还有富余的精力,向着美貌的女孩子们咧咧嘴、摆摆手,向着不穿军服的男人们抛去粗鲁的讥嘲。现在他们又要到那些环城的战壕里去了——这些战壕并不是浅陋的,并不是匆促开成的,却都有齐胸的深度,又都有沙袋和木桩加强它们的力量。像这样的深沟高垒,在城的四周绵延不断地围绕着,正等待着那些久经战阵的勇士去充实它们。
当时那夹道的群众对他们高声喝着彩,仿佛他们是凯旋一样。群众心里固然也怀着惴惴的恐惧,但现在他们已经明白实情了,知道最恶劣的一幕已经开演了,战争已经移到他们的前院里来了,因而城里全然换过了一个局面。现在人们心里已没有恐慌,也没有癫痫。大家内心虽怀着深忧,却都不肯表现在脸上,大家都勉强装着高兴的样子,又装得很勇敢,很信任军队的样子。大家都在默默背诵老约将军未卸任时说的那句话:“我要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现在胡突将军仍旧不能不退却,便有很多的人跟那些士兵一样盼望老约将军回来了,但是这样的愿望也终不敢说出口,只能拿他那一句话背诵着壮壮胆儿:
“我要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钟斯通将军那种谨慎的战略,胡突将军一概都不用。他攻打了北军的东边,又攻打了北军的西边。谢尔门则绕着城一路试探着,就如一个角力家尝试在对手的身上寻出一个新的着手点一般,但是胡突不让他的士兵蹲在壕沟里等着敌人来打。他要勇敢地迎上前去,猛烈地扑上前去。因此这几天里面,亚特兰大跟厄兹拉礼拜堂两方面都不住地发生猛烈的战斗,回顾当初桃树溪上的战役,简直只算得小接触了。
然而那打不完的北军,打退了又会重新拥上来。他们确曾受到重大的损失,但是他们吃得起损失。同时,他们的炮队又不断向亚特兰大城里轰击,炸死了住在家里的人,击开了房子的屋顶。因此城里的居民都得避到地窖里、地洞里,以及沿着铁道临时开成的浅沟里。这样,亚特兰大是被围攻了。
自从胡突将军接任总指挥起,至今不过十一日,但这十一日里丧失的人数,已经跟钟斯通将军七十四日战斗和退却所丧失的人数相等了。而现在亚特兰大已经是三面受敌。
从亚特兰大到田纳西的铁路现在已经全线都在谢尔门手中。他的军队已经越过铁路以东,而且从亚特兰大西南到阿拉巴马去的一线也已被他截断了。只有向南到梅肯和萨凡纳去的一线还是通的。现在亚特兰大城里站满了士兵,挤满了伤兵,塞满了难民,单有这一条铁路当然无论如何是不敷应用的。但是这条铁路能不失一天,亚特兰大就能多维持一天。
思嘉一旦明白了这条铁路关系如此的重要,心里就大大惊吓起来,她知道谢尔门一定要拼命将它夺取,而胡突将军也一定要拼命将它守牢的。因此这条路上难免要有一场大血战。这条铁路是通过琼斯博罗的,而陶乐离开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呢!拿陶乐跟现在的亚特兰大相比,当然要算是世外桃源,但是陶乐离开琼斯博罗不过五英里!
亚特兰大开战的第一日,城里的妇女还都爬到屋顶上去看,但是一经看见炮弹落到了街心,大家就都躲到地窖里去不敢出来了。当天夜里,妇孺和老人的避难旅行就已发动。他们的目的地是梅肯,其实其中有许多人一路跟着钟斯通从道尔屯退却下来,现在已经转过五六个地方了,现在他们的行李已经比来时减轻许多。大多数人都只拎着一只手提包,以及一个小小的食物包。偶尔可以看见一些惊惶的仆人手里拿着茶壶、刀叉,乃至祖宗的遗像。
梅太太跟艾太太都不肯逃,说是医院里少不了她们,又说她们并不怕,即使北佬来了也不敢把她们赶出去的。但是美白带了她的孩子,跟艾芬妮都逃到梅肯去了。米医生也叫米太太搭火车走,她却不肯,这是她从结婚以来初次违拗丈夫的命令。她说她是走不成的,米医生得她帮忙。而且斐尔还在壕沟里作战,她也得等在那里以防万一。
但是惠太太走了,还有思嘉平日往来的其他许多太太也都走了。白蝶姑妈是首先反对老约将军的退却政策的,现在她却首先收拾起行李来。她说她的神经很纤弱,经不起那些大炮的轰响。她怕听见一下轰炸的声音就要晕过去,以至于来不及避入地窖。总之,她并不是为了害怕才走的。但是她要走了,她要到梅肯去,到她的表姊柏老太太那里去,并且叫思嘉和媚兰也跟她去。
思嘉却不愿意到梅肯。她在这里虽然怕大炮,但是她对于那位柏太太是恨入骨髓的,宁可死在亚特兰大,也不到梅肯去。因为几年之前,在卫家的一次宴会上,柏太太因看见了思嘉跟她的儿子卫理亲嘴,便对人说思嘉“骚”,思嘉至今还牢牢记着。当即她对白蝶姑妈说:“我要回到陶乐去,让媚兰跟你到梅肯去吧。”
媚兰听见这话,立刻吓得哭起来。白蝶走开差人去请米医生,她便抓住思嘉的手,向她哀求:
“亲爱的,你不要丢了我到陶乐去。我没有你太寂寞了。哦,思嘉,请你想想看,等到孩子要来的时候,我怎么好没有你在身边呢?不错,我还有白蝶姑妈,而且她对我也很好。可是到底她自己没有养过孩子,而且她有时候反要把我弄得着慌起来。请你无论如何不要丢开我,亲爱的。你跟我是自己亲姊妹一般的,而且——”她黯然一笑,“希礼临走时曾经告诉我,说要托你照顾我,你是答应过他的。”
思嘉怀着满肚的疑惑瞠视着她,她觉得自己对于媚兰的厌恶已经深切到几乎无可掩饰。媚兰为什么还能够这样地爱她呢?而且媚兰何至于如此之蠢,竟会猜不出她暗中在爱希礼呢?这几个月以来,她因得不到希礼的消息,不知有多少次曾经把焦急的情绪分明流露出来,但是媚兰一点儿没有看出。为什么她对于她所爱的人,就只能看见好处看不见坏处的呢?……不错,她是答应过希礼照顾媚兰的。啊,希礼!希礼!你一定是死了,死了许多月了,所以你现在要我践约,使我心里自然觉得不能背约了!
“好吧,”她简捷地说,“我确是答应过他的,那么我不回去就是了。但是我不愿到梅肯去跟柏家那个老猫蹲在一起。我是不到五分钟就会抓出她的眼珠子来的。我要到陶乐去,你可以跟我同去。母亲一定很高兴你同去的。”
“哦,那是我极高兴的!你的母亲非常的可爱。但是我养孩子的时候,若不在姑妈面前,姑妈死也不肯的。若是叫她也到陶乐去,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去。陶乐跟打仗的地方离开太近了,姑妈是要安全的。”
米医生见白蝶差人去请,以为至少是媚兰小产了,气急败坏地跑了来。直到问明了原委,他便三言两语地把事情决断下来,不容别人再有辩论的余地。
“媚兰姑娘是绝对不能到梅肯去的,她要动一动,我就概不负责了。火车上拥挤得很,开车的时候也靠不住,如果车辆要拿去装伤兵或是运兵运军械的话,那是随时都可以停下来,把乘客赶到树林里去的。在你这种状况——”
“可是我如果跟思嘉到陶乐去——”
“我跟你说过我不让你动啊。到陶乐去的火车就是到梅肯去的火车,情形还不是一样的?而且,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北佬到底在哪里,只晓得他们到处都是了。你们的火车也许会被敌人俘获的。而且即使你平安到了琼斯博罗,琼斯博罗到陶乐也还有足足五英里不平的道路,那是像你这种纤弱的女人无论如何不能走的。何况自从老方医生去从军之后,那个区里已经没有一个医生了。”
“不过收生婆是有的——”
“我是说没有医生,”他锋利地说着,不觉眼睛将她那纤弱的躯体上下打量一番,“我不要你动。这也许要发生危险的。你总不愿意在火车上或是马车上养出孩子来吧,是不是?”
这几句话讲得这般直率,便使得那两个女人红起脸来,默默不响了。
“你必须待在这里,使我照顾得着,并且必须一直蹲在床上,千万不要在楼梯上或是地窖里只管跑上跑落。哪怕炮弹打到你窗口来,你也不要动。其实这里是没有多大危险的,我们马上就要把北佬打回去了。现在,白蝶小姐,你自己到梅肯去,让她们两个留在这里吧。”
“可以没有人监护吗?”白蝶惊愕地嚷道。
“她们是少奶奶了,”米医生暴躁地说,“而且米太太跟这里只隔三家人家。现在媚兰这么个样子,她们也不见得会让男客到家里来的。哎哟,白蝶小姐!现在是打仗的时期呢,我们拘不得什么礼节了。我们得替媚兰姑娘着想,才是道理。”
说完,他就踱出房间,走到前廊上,在那里等着思嘉。
“我得跟你坦白谈一谈,思嘉姑娘,”他抓着他的灰白胡子开始说,“我看你是个具有常识的青年女子,所以你用不着对我红脸。以后我再不愿听到媚兰说走的话了。她要走,路上到底吃不吃得消,那是很可怀疑的。因为她即使经过良好,怕也不免要难产——她的臀部狭得很,你看见的,将来恐怕得用手术夹出来,所以我不愿那种无知无识的收生婆给她乱动手。其实像她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应该养孩子,但是——你无论如何把白蝶姑妈的行李收拾好,让她到梅肯去吧,她在这里要吓着的,那时把媚兰弄得心乱了反倒要碍事。不过,你,姑娘。”他拿锋利的眼光瞪住她看,“我不愿听见你再说回去了。你得待在这里,等媚兰养过孩子再说。你不害怕吧,是不是?”
“哦,不!”思嘉外强中干地说了一个谎。
“那才是个勇敢的女孩子。你若是要人保护,米太太会得供给你的。如果白蝶小姐要把佣人都带走的话,我叫我家的老贝姐来替你们做饭。我看媚兰养的日子也不会久了,照理应该还有五个礼拜。但是头产是谁都说不准的,何况大炮天天这么地轰着。她是随时都可能养的。”
于是白蝶姑妈眼泪淋漓地到梅肯去了,把彼得伯伯跟阿妈也都带走了。她的马车和马,她突然发了一阵爱国心,都捐给医院里去,但是马上就懊恼起来,因而又淌了许多眼泪。于是思嘉、媚兰两个单独被撇在家里,陪伴她们的只有小卫德跟百利子,家里顿时清静了,虽有大炮之声继续不停地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