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火车开得非常慢,所以当思嘉在琼斯博罗下车的时候,那六月的深蓝暮色已经逐渐罩上田野来。黄色的灯光从乡村的店铺里和房屋里开始射出,原来那些乡村里也还有些残余的房屋,只是不多了。这里那里,大街两旁的建筑显出了开阔的空隙,那便是战时被炮轰了或是被火烧了的地方。一些屋顶开着弹孔,倒了一半墙壁的破房子沉默而阴暗地对思嘉瞠视着。布家铺子门前的木棚子上吊着几匹上着鞍子的马儿和骡子。那条灰土蓬蓬的红泥路上是空虚的,没生气的,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就是一些醉汉的哗笑,载在那黄昏沉静的空气上,从街尽头一家酒馆里飘出。

  车站在战争中烧掉了,到现在还没有重造,废基上面只有一个木棚棚,四面空空的,没有什么可以挡风雨。木棚棚底下放着几只空桶儿,分明是给人家坐的,思嘉就拣了一只坐下,向街前街后不住地看着,找着彭慧儿。她想慧儿一定会到这里来接她。他应该知道她接到这凶信之后,一定要赶第一班火车回来的。

  她动身时过分匆忙,以致带来的一只小手提包里,只装得一件睡衣和一柄牙刷,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带来。因为她没有工夫自己赶做丧服,她身上穿的一件黑衣服,是向米太太那里借来的。那件衣裳紧得很,穿在身上觉得非常不舒服,因为米太太近来瘦了,她却正挺着一个大肚子,以致把她紧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而且她现在虽是奔丧,却仍没有忘记姿容的美恶,她低着头看看自己的肚子,觉得实在不雅观。她的体态完全失去了,她的面孔和脚踝都肿起来了。在这以前,她还不大注意到这些事情,但是现在她马上就要见到希礼了,因而心里急得不得了。她想自己身上带着别个男人的孩子,怎么好意思去见希礼的面呢?她是爱他的,他也爱她的,而如今这个不招自来的孩子,便是她不忠于他的爱的一个凭据了。不过事已如此,她也无法可施了。

  她不耐烦地顿着她的脚,想道,慧儿不该不来接她的。要是慧儿真的没有来,她就不得不跑到布家铺子去问他的消息,或是到那里去找人替她赶车到陶乐。但是她极不愿意到布家铺子去,那天正是礼拜六的晚上,区里的人大概有一半在那里。她现在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又绷着这么紧的衣裳,使得肚子越发显得大,怎么好到这许多人面前去丢丑呢?而且人家听见她父亲死了,一定有很多人要向她来表同情,这又是她不愿意听的。她怕听见别人提起父亲的名字,立刻就要哭起来。而她却不愿意哭。她知道自己一经哭开头,就要跟瑞德丢弃她的那天晚上一样,仿佛开了水闸子似的哭个不住。

  不,她不愿意哭!自从她得到了凶信之后,她常常觉得喉咙里有一块东西往上塞,现在她又觉得那块东西塞上来了。但是她觉得哭了也无益,哭了只使她感到心乱而虚弱。哦,为什么慧儿他们不早点儿写信的呢?要是她早知道父亲有病,她立刻就赶火车回去了,也许还会从亚特兰大带个医生回去的。这些人真是傻子,统统都是傻子!难道陶乐没有她,就什么事都干不了吗?然而她是不能一身分做两地的,而且天晓得,她在亚特兰大也算替他们尽力的了。

  她在那只木桶上不住地扭着身子,看看慧儿老不来,就急得差不多要发疯了。他到底哪里去了呢?一会儿之后,她听见背后沿铁轨的煤屑路上有脚步嚓嚓的声音,扭转身子一看,正见方乐西驮着一袋麦子跨过铁路向一辆货车走去。

  “啊呀,我的天!难道是你吗,思嘉?”方乐西一面喊着,一面撂下肩上的口袋,跑过来抓住思嘉的手,他那惨苦黝黑的小脸盘上现出了满脸的快乐,“我看见你高兴极了。我刚刚看见慧儿在那边铁店里上马掌,今天火车脱班了,他当是还有一会儿才能到,我去叫他来好吗?”

  “好的,谢谢你,乐西。”她说着,竟忘记了心里的悲伤,不由得微笑起来了。因为突然看见一个同区人,确实是一桩很高兴的事。

  “哦——嗯——思嘉,”他仍旧捏着她的手,颇觉为难地开口道,“你父亲的事情我真伤心呢。”

  “谢谢你。”她答道,其实她很不愿意他提起这桩事情。现在经他这一提,她父亲的绯红的面孔和洪亮的声音立刻都浮现在她眼前了。

  “不过,思嘉,我们这附近一带的人没有一个不钦佩他这举动的,”乐西放开她的手道,“他——嗯,我们都当他死得像一个勇士,也是为勇士而死的。”

  他这话什么意思呀?她觉得莫名其妙了。一个勇士?难道是什么人开杀他的吗?难道他也跟东义一样,跟小畜生们打过架吗?但是她不能再听了。如果他再往下说,她是非哭起来不可的,但是她现在决不能哭,一定要等她跟慧儿把车子赶到野外去,在没有陌生人看见她的时候才能哭,慧儿看见她哭是不要紧的,他是跟自己的兄弟一样的。

  “乐西,你不要再说这桩事了。”她简捷地说。

  “我一点儿都不怪你,思嘉,”乐西说着,脸上泛起了愤怒的紫色,“假使是我自己的姊妹,那我就要——嗯,思嘉,你总知道,我是向来不说女人的坏话的。可是照我个人看起来,我总觉得苏纶实在该吃皮鞭子。”

  怎么,他这个人现在会说傻话了,她诧异地想道。苏纶跟这桩事有什么关系呢?

  “邻近一带的人没有一个不怪她的,我真是说也难过。只有慧儿一个人帮她说话——还有媚兰,当然也是帮她的,不过媚兰是一个圣人,她从来不会看见别人身上的坏处,而且——”

  “我已经说过,我不愿意再说这桩事情了。”思嘉冷然地说。但是乐西好像一点儿都不介意,看他的神气,仿佛他已懂得她的说话所以这般唐突的原因了。这使她颇感局促。她不愿意听见自己家里的坏消息从一个局外人口里说出,也不愿意他知道自己对于家里的事情毫无所知,怪来怪去,总怪慧儿不该不早向她报告详细的消息。

  她觉得乐西对她这么瞪着眼睛看,心里非常不安。她知道乐西已经看出她怀孕,又觉得怪难为情的。但是乐西心里实在并没有这种意思,他只觉得思嘉的面孔变了,变得几乎不认识她了。他起先以为这大概是因思嘉有了孩子的缘故。女人有了孩子,总要变得像鬼一样的。而且她才死了父亲,心里当然要难过。郝老先生是极宠爱她的。但是不然,他觉得她的变化并不止如此。实际上,她是比他上次见到的时候好看得多了。至少,看她现在的神采,总像一天三顿吃得饱饱的。而且她眼睛里面那种饿兽一般的气色,也已失去一部分了。从前她的神气一直是畏怯的、焦灼的,现在她很坚定了。看她那气度之间,好像是极有主张、极有把握,而且具有极大决心的,虽在微笑的时候也是如此。由此可见她跟扶澜的生活一定过得很快乐。是的,她是变了。她确实还是很美的,但是她脸上那种姣好、温柔,对男人十分妩媚的姿态完全消失了。这是乐西记得比谁都要清楚的。

  不过,不是他们大家都变过了吗?乐西低下头去看看自己身上那一身粗布的衣服,脸上便又显出一脸凄苦的皱纹来。有时他夜里睡不着觉,便要想起重重叠叠的心事,不知母亲的病几时才能得到医治,约瑟的孩子哪里有钱使他受教育,要想添一头骡子的钱从哪里来。因而他就觉得反不如战争年代了,巴不得战争永远不停了。因为在战争期间,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究竟怎么样。而且在军队里的时候,总还一直都有东西吃。虽然吃的不过是玉米面包,并且一直都有人听他的命令,也用不着去焦心种种不能解决的问题——总之,除了怕要丢掉自己的性命,在军队里是什么心事都不用担的。还有那孟提的事,也使他一直担着忧愁。乐西本来是想跟孟提结婚的,现在他看看有这许多人要靠他维持,他就知道这桩事办不到了。他爱她已爱得很长久,现在她脸上的玫瑰色已经渐渐退去,眼睛里的快乐也渐渐消失了。假使东义没有逃到得克萨斯去,他总还有一个帮手。只要有一个男人替他做帮手,局面就会完全改观。而如今他这脾气暴躁的小兄弟,却是不名一钱地在西边过着流浪生活了。总之,他们大家都已变过了,而且怎么能够不变呢?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还没有谢你跟扶澜给东义的帮助呢,”他说,“他走的时候是全靠你们帮助的,不是吗?你们真好。我已得到消息,知道他已安全到了得克萨斯了。我是不敢写信来问你们,你跟扶澜有钱借给他吗?这钱我会还——”

  “哦,乐西,请你不要讲起吧!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思嘉嚷道。真是难得,现在她竟不把钱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乐西沉默了一会儿。

  “我去替你叫慧儿来吧,”他说,“明天出殡我们都要去的。”

  他背上了那只口袋,转身走了。正在这当儿,一辆歪歪斜斜的货车从一条冷街里面转出,吱吱嘎嘎地向她这边赶过来。只听见慧儿在车厢里喊道:“对不起,我来迟了!思嘉。”

  说着,他很不灵便地爬下了车子,踯躅地拐到她跟前,鞠了个躬,亲了亲她的面颊,这是他破题儿第一遭跟她亲嘴,而且他每次叫她,从来不会忘记加上一声“小姐”的,这回他忽然不用这称呼,不由得思嘉吃了一惊,但是她同时觉得心里热烘烘,很高兴。他小心地扶着她跨过车轮,坐上车子,她低下头一看,才知那车子就是她从亚特兰大逃难时坐回来的。怎么直到现在还能用的呢?一定是慧儿常常在修理。思嘉看见这辆车,记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心里不免有点难过。她因而下了个决心,哪怕她脚上没有鞋子穿,桌上没有饭菜吃,也要去买辆新的来,将这辆拿去烧掉。

  坐上车之后,慧儿起先不开口,思嘉心里很感激。慧儿将他的破草帽往车后一撩,向面前的马叱喝了一声,车子就动起身来了。思嘉看了看慧儿,一点儿都没有变,仍旧那么瘦瘦儿的,长袅袅的,淡红的头发,柔和的眼睛,忍耐得跟一头载重的牲口一样。

  他们离开了琼斯博罗,转入一条通陶乐去的红泥路。天边仍旧逗留着一线微红的羽毛一样的云彩,周围镶着一圈金黄色和淡绿色。乡野黄昏的寂静向他们的四周笼罩下来,平静得像在做祷告。于是思嘉心里想,她离开了这种乡野的新鲜空气,这种新耕地的芳香,这种夏夜的甜蜜,已经有这许多月了,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她觉得那种润湿的红泥的气味非常好闻,非常熟悉,非常可亲,简直忍不住要爬下车去将它抓一把起来。红泥路的两侧镶着一丛丛的忍冬花,因为刚刚下过雨,那香气一阵阵地冲鼻而来,实在是世上再好没有的。头顶,则有一阵阵的燕子突然穿梭似的飞过去,又偶然可以看见一只野兔子惊惶万状地穿过路旁,只见它的尾巴噗噗地跳着,跟一只水鸭绒的粉扑一般。她又看见两边田里的棉花长得很好了,到处都有一丛丛的绿叶从那红土里刚劲地挺出,心里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快乐。这一切景象都是多么美丽啊——那浮在潮湿地上的灰色的雾,那红色的泥土,那碧绿的棉花,那一行行划着绿畦的斜迤的田亩,那一簇簇仿佛围墙似的高耸的苍松!她怎么能在亚特兰大待这么长久呢!

  “思嘉,在我没有跟你谈到郝先生的事情以前——不过,我是什么事情都要跟你谈的,在我们没有到家之前——我先要请问你关于一桩事情的意见。因为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什么事,慧儿?”

  他将他那柔和而清醒的眼睛转过来对她看了一会。

  “我只是要你赞成我跟苏纶结婚。”

  思嘉急忙抓住了她的坐板。因为她听了这话,吃惊得非同小可,几乎要向背后倒下去了。怎么,跟苏纶结婚?思嘉以为自己夺过了苏纶的扶澜以后,是决不会有人再肯跟她结婚的。这样的人有谁要她呢?

  “哦,慧儿!”

  “那么你是不介意的了?”

  “介意?哦,不会的,不过——怎么,慧儿,你把我弄得莫名其妙了呢!你跟苏纶结婚?我一直当你是爱恺玲的。”

  慧儿把眼睛盯在马上,抖了一抖缰绳。他的侧影并没有变动,可是她觉得他在微微叹气了。

  “我从前也许是的。”他说。

  “嗯,那么是她不肯要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哦,慧儿,你真是傻子。你问问她呀,她比苏纶要好一倍呢!”

  “思嘉,陶乐的事情你还有很多不知道的。这几个月以来,你是不大管我们的了。”

  “怎么我没有管呢?”她突然发怒起来,“你当我在亚特兰大是做什么的?你当我一天到晚坐着马车赶跳舞会吗?我不是按月寄钱给你们的吗?税钱不是我给的?房子不是我修的?犁头骡子不是我买的吗?不是我——”

  “得啦,思嘉,你不要开了闸子收不了口吧,”慧儿泰然自若地截断她的话,“要说有谁知道你在那里做什么,那就要算我,我是知道你在那里做的工作抵得两个男人的。”

  思嘉稍稍平了一点气,便问道:“那么你刚才的话怎么说的呢?”

  “嗯,你使得我们头上有屋顶,厨房里有粮食,这是我不否认的。但是我们心里到底存着怎样的想法,你却不大顾念了。我也并不埋怨你,思嘉。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儿的。你对于别人心里的想法,向来就不大感兴趣的。不过我现在所要告诉你的,就是我始终不曾向恺玲求过婚,因为我明知这是没有用处的。她对于我,一向都像一个小妹妹,而且我看她跟我说的话儿,比对世界上任何人都坦白些。但是她至今没有忘记她那死了的情人,并且以后也永远不会忘记。近来她已打算要到查尔斯顿一个尼姑庵里去了。”

  “你是在说笑话吗?”

  “嗯,我也知道你要吃惊的,现在我只请求你,思嘉,你不要去跟她辩论,也不要骂她,也不要笑她,你随她去吧。她现在是没有别的心思了,她的心碎了。”

  “你在见鬼呢!许多人都碎过心的,可是都不曾去上尼姑庵。你就瞧我吧,我是死过丈夫的。”

  “可是你的心不曾碎过。”慧儿平静地说,说着从车底里捡起一根稻草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经这一说,思嘉一肚子的气都消掉了。凡是她听见别人道着了真理,就马上会消气,无论那话儿是多么的乏味,因为她天性里到底还存着一点诚实,所以见到真理是不能不承认的。当时她默默无言,只觉得恺玲要去做尼姑这个观念非常陌生,尝试要使自己去习惯一下。

  “你答应我,不要去找她麻烦。”

  “哦,好吧,我答应就是了。”然后她朝他看了看,觉得对他已有了一种新的了解,并且还带着几分惊异。慧儿是爱过恺玲的,并且至今还是爱着她,以至于竭力帮她说话,还要鼓励她去做尼姑。然而他又要跟苏纶结婚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嗯,不过苏纶又是怎么回事呢?你是不喜欢她的,不是吗?”

  “哦,我也可说是喜欢她的,”他说着,将口里的稻草取下来,放在手里端详着,仿佛对于它很有兴趣似的,“苏纶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思嘉。我想我们将来一定可以过得很好的。苏纶的唯一毛病只在她需要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但这也是每个女人的常情。”

  他们的车子在那满是车辙的路上颠簸了几分钟,两个人都默默不语。思嘉心里却是非常奇怪。她觉得慧儿所以要跟苏纶结婚,其中必定还有一段隐情,决不是表面看得出来的。

  “你还没有跟我说明真正的理由呢,慧儿。你若是承认我为一家之长,我就该有权利可以知道。”

  “这话对的,”慧儿说,“而且我想你也一定会了解。我就是为了离不开陶乐。陶乐现在已成了我的家了,我的真正的家了,因而我对于陶乐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爱的。我在陶乐已经工作了这么许多时候,向来都跟在我自己家里工作一样。思嘉,你要知道,凡是一个人为它工作的那件东西,他一定是爱它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她很懂得他的意思,知道他对于自己极爱的东西也是爱的,因而不由得对他涌起一阵热烈的感激。

  “现在的情形是很明白的。你父亲死了,恺玲就要做尼姑去了,陶乐不是光剩我跟苏纶两个人了吗?我如果不跟苏纶结婚,那成什么体统呢?你总明白别人要说闲话的吧。”

  “可是——可是慧儿,还有媚兰跟希礼——”

  慧儿一听见希礼的名字,便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灰色眼睛里面露出一种莫测高深的神气。思嘉于是重新起来了一种感觉,觉得慧儿对于她跟希礼的事情是统统都知道的,也统统都了解的,却是不责备也不赞成。

  “他们也快要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陶乐就是他们的家,也同是你的家一样的。”

  “不,陶乐并不是他们的家。希礼就是为此一直觉得不安。他不当陶乐是自己的家,又觉得自己的工作养不活自己。因为他对于田里的工作太不高明,这是他自己知道的。他总算是什么气力都用尽了,但是天晓得,他并不是种田的坯子。你要叫他劈柴吧,那是他难免要劈开自己的脚板的。你要叫他下田去,叫他把犁头扶扶直,那他未必就能够胜过小玻。但是他手里种不出东西来,脑里却写得出一大本书。这也是难怪他的,因为他天生不是这种人。不过他想起自己是个男子汉,却要住在陶乐靠一个女人救济,又一点儿无可报答,因而心里觉得烦恼了。”

  “救济?他曾经说过——”

  “不,他从来不曾说过一句话,你是知道希礼的。不过他的心事我看得出来。昨天晚上我跟他坐着给你爸爸伴灵的时候,我告诉他,说我已经向苏纶求过婚,她也已经答应了。希礼便说,这事倒可以使他松一口气,因为他说他一向住在陶乐,总觉得像一只狗似的,现在郝先生死了,只剩我跟苏纶两个人,难免人家说闲话。他跟媚兰倒不能不住下去了。现在我既然要跟苏纶结婚,这层已可以不必顾虑,他就打算要离开陶乐,去另找工作了。”

  “工作?哪一种工作?到哪里去找?”

  “我还不大清楚他到底要去做什么,他只说过要到北方去。他有一个北佬朋友在纽约,近来写信给他,叫他到那边一家银行里去做事。”

  “哦,不行!”思嘉不由得从心窝里喊了出来。慧儿听见这声喊,便又转过头来盯了她一眼。

  “他也许不如到北方去的好。”

  “哦,不会的,不会的!”

  于是思嘉心里思潮澎湃起来了。希礼是不能到北方去的!他若去了,她也许永远不能见他了。她虽然已经几个月不曾见到他,虽然自从果园里那次之后,一直没有跟他说过一句体己话,她却是没有一天不想念他的。她知道希礼住在陶乐,心里便觉得安慰。她每次寄钱给慧儿,知道其中有一部分要给希礼拿去用,也便是一种安慰。她想他当然比不得一个农夫,他是天生来做高尚事情的,天生来管治别人,住大房子,骑好马,谈读书,使唤黑奴的。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大房子可住,没有好马可骑,没有黑奴可使唤,也没有很多书可读,但是他的坯子总还没有变。他总不是生来种田劈柴的,那么无怪他要离开陶乐了。

  但是她决不能让他离开佐治亚州。如果是必要的话,她要逼牢扶澜替他在店里找一桩工作,逼牢扶澜辞退现在那一个学生。但是,不——希礼既然不配到田里去耕田,也就不配到柜台上去做买卖。难道叫他们卫家人去做伙计吗?哦,那是万万不行的!必须替他另外找一桩事情来——哦,是了,当然还有她自己的木厂啰!想到了这里,她就大大地感到一阵快乐,竟不由得露出笑容来。但是他肯不肯接受这桩工作呢?他会不会把这工作也当做一种救济呢?她必定要设一个法儿,使他觉得这桩事情实在是他帮她的忙。他若是肯来,她就把那姓张的辞退了,叫他去管老厂,让艾恕仍旧管新厂。她要对他去解释,说扶澜身体不好,店里事情又忙,所以不能兼顾她厂里的事,她呢,又因正在怀孕,所以不能不找他帮忙。

  她要设法儿使他自己明白,她在这个时候实在是少不了他帮忙的。只要他肯接受这工作,她情愿把厂里的利益跟他对半分。总之,只要她能一直接近他,一直看得见他脸上那种光彩的微笑,一直能跟他眉目传情,她是任何东西都可牺牲的。

  “我能替他在亚特兰大找事情做的。”她说。

  “嗯,那是你跟希礼的事情,”慧儿说了,重新把那根稻草放进口中,“快点儿,谢尔门。现在,思嘉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请求你,然后跟你讲你父亲的事。我请求你不要去难为苏纶。事情反正过去了,你即使拿到了苏纶的把柄,郝先生也已活不回来了。何况她自己总以为是仁至义尽的。”

  “我正要问你这件事。苏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刚才乐西说了一套哑谜儿,只说她该吃鞭子。她到底做了什么事了?”

  “是的,人家都在对她切齿呢。今天我在琼斯博罗碰见许多人,人人都说不见到她便罢,见到了她就非砍死她不可。不过他们过了几天也许都会忘记的。现在你要答应我,你不要去跟她为难,因为郝先生还停在客厅里,我不愿意你们今天晚上就争吵起来。”

  为什么要他不愿意我们争吵呢?思嘉暗中愤愤地想道。听他的话语,仿佛陶乐已经是他的了!

  于是她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停在客厅里,她就突然哭起来了,哭得抽抽咽咽的,非常悲痛。慧儿将一条臂膀搂住了她,将她搂近身边些,却是默默地不发一语。

  他们的车子在那黑暗的路上缓缓地颠簸着,她的头靠在慧儿肩膀上,她的帽子侧倒在一边。她一面悲悲切切地哭着,一面把父亲的音容笑貌一一地唤上心来。她记起了那个精神饱满的老人,记起了他那刚劲的白发,他那哗然的笑声,他那笃笃的鞭声,他那粗鲁的笑话,他那慷慨豪爽的性情。她记起了自己小时候,他常常把自己带着去骑马,常常喜欢跳篱笆,常常要对母亲红着脸,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呢,他是跟母亲在一起了!

  “他病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写信的呢?我马上会赶回来的——”

  “他并没有病,一分钟也没有病。喂,你把我的帕儿拿去吧,等我来讲给你听。”

  她接过了慧儿的丝巾,擤了擤鼻子,因为她从亚特兰大匆匆动身,竟连手帕儿也忘记带了。擤完了鼻子,她又重新靠回慧儿怀里去。她觉得慧儿真好,他是怎么样也不会心乱的。

  “我来从头讲给你听吧,思嘉。你是源源寄钱给我们的,希礼跟我么,就把税钱也交了,驴子也买了,种子也买了,什么都买了。还买了几口猪,几只小鸡。媚兰小姐养小鸡养得很好的,真是好人呢。那么,我们什么东西都买了,就没有钱剩下来买穿的了。不过谁都不埋怨什么,就只有苏纶一个。

  “媚兰小姐跟恺玲小姐一直都蹲在家里,一直穿的旧衣服,仿佛她们是以此自豪似的。至于苏纶的脾气,你自己总也知道。她要没有好的衣服穿,是怎么也受不了的。我每次带她到琼斯博罗或是费耶特维尔去,要是她身上穿着旧衣服,就唠叨没个完,尤其是碰到那些提包党女人的时候,因为那些女人是顶顶讲究穿着的。还有那些自由人局里的天杀的北佬,他们的家小也都穿得那么花花绿绿!至于我们区里的女人,偏要穿着旧衣服到城里去,表示她们对于这件事满不在乎。但是苏纶哪里行呢,她不但要穿好衣服,还想要一匹马和一辆轿车。她说你有一辆的。”

  “我的也不是轿车,不过是一辆旧篷车罢了。”思嘉愤然地说。

  “嗯,这且不要去管它。我还可以告诉你,苏纶连你跟扶澜结婚的事也还没有忘记呢。不过这事到底该不该怪她,我倒也不好说。平心讲起来,这种事儿到底是一套卑鄙的把戏,对自己的姊妹是玩不得的。”

  思嘉立刻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暴怒得像一条响尾蛇预备出击。

  “卑鄙的把戏,嗨!我谢谢你的话文雅至极,彭慧儿!他自己情愿要我不要她,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办法可以叫他要你不要她的,这是女孩子家的拿手戏。至于你跟扶澜,我猜他是受你引诱了。这原是你的本领,爱要谁就有谁的。不过你要知道,他究属苏纶的情人呢!你到亚特兰大以前一礼拜,扶澜还曾有信给苏纶,话说得糖一样甜,说他一等多了几个钱,就要跟她结婚的。她曾经把这封信给我看过,所以我知道。”

  思嘉默然不响,因为她知道慧儿说的是真话,所以想不出话来说了。她万料不到慧儿会来裁判她的。而且她对扶澜说的谎,始终不曾使她的良心感到沉重过。她以为一个女孩子连自己的情人也保不住,那么失去了他也只算活该。

  “可是慧儿,你不要糊涂吧,”她说,“倘然苏纶跟他结了婚,你以为她肯花一个大钱在陶乐身上或是在我们任何人身上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你如果愿意公公道道地干,也未尝不可以的,”慧儿带着一个平静的微笑朝着她说,“当然我们不用想拿到扶澜一个大钱。但是,话儿仍旧说回来,卑鄙的把戏终究还是卑鄙的把戏,你如果要拿手段来辩护目的,那就不关我的事,而且我也觉得谁都不能怪。不过事实是,自从那桩事情起,苏纶确实成了众矢之的了。我觉得她也不完全为着扶澜,只是她的虚荣心受了伤了。她老是说你怎样穿好衣服,怎样坐新马车,怎样在亚特兰大享福,她呢,就该一直活埋在陶乐,这就使她大大不服了。你总知道的,她一向都爱拜客,爱宴会,爱穿新衣服。这我也不能怪她,女人总是这个样儿的。

  “离开现在大约一个月之前,我到琼斯博罗有事,把她也带了去,让她去看看朋友。回家的时候,她还是跟一只小耗子似的,可是我看得出她非常兴奋,简直快要炸开了。我总当她是遇到什么人,对她有过什么——或者是听到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了,因而我也不十分注意她。她回家以后的一个礼拜里面,高兴得什么似的,也没有多话跟我说。我只晓得她去看过高嘉菱小姐——哦,思嘉,提起了嘉菱小姐,你眼珠子都要哭瞎呢。这可怜的女孩子,她嫁给了那么一个没志气的什而登,简直是不如死的好。你知道他把那房子都押掉了,钱也亏光了,现在他们不能不走了呢!”

  “不,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我只要知道爸爸的事。”

  “嗯,我这就要说到了,”慧儿忍耐地说,“她去看了嘉菱小姐回来,便说我们是冤枉什而登的。她竟叫他什而登先生,还说他是一个聪明人,但是我们都一笑置之。从此她就常常要带你爸爸出去散步,有好几次,我从田里回来,看见她同你爸爸坐在你们坟场的矮围墙上,对你爸爸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你爸爸总像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只管摇头。你是知道你爸爸的病状的。思嘉,近来他一天糊涂似一天,连他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连我们是谁都不认识了。有一天,我看见苏纶指指你妈的坟墓,你爸爸就哭起来了。后来她满肚子高兴地回到家里,我就跟她谈了一会儿,我的话是很厉害的,我说:‘苏纶小姐,你干吗要去难为你爸爸,把你妈的坟指给他看呢?你爸爸多半是不记得你妈死的,你这不是去提醒他吗?’她听了我的话,只把头翘了翘,笑着说道:‘你别管我的事吧。过几天你自然会明白,知道我这计划不错的。’昨天晚上媚兰小姐告诉我,说苏纶已经把她的计划对她讲了,但是媚兰小姐还以为苏纶是说着玩的。她又说她不曾把这事儿告诉过谁,因为她一想起这个主意儿,就觉得非常难过。”

  “什么主意儿?怎么你的话永远不会说到题目上去的?我们已经走到半路了,我急于要晓得爸爸的事!”

  “我是在这里讲了呀,”慧儿说,“不过我们快要到家了,我想我们不如在这里停一停,等我说完了再走。”

  说着,他就勒住了马,在他们停车的地方有一道山梅花编成的篱笆,正是麦家庄子的分界处。思嘉从那阴暗的树底下看过去,恰好可以看见那几条鬼样的烟囱,仍旧竖在那寂静的残基上。她看见这番景象,觉得很不愉快,暗暗责怪慧儿为什么不另找一个地方。

  “嗯,她的主意儿是一句话可以包括尽的,就是要北佬赔偿当初他们烧掉的棉花、他们抢去的牲口,以及他们拆毁的篱笆和仓房等等。”

  “要北佬赔偿?”

  “你还没有听说过吗?北佬政府现在定下了一种办法,凡是南方人肯给他们表同情的,那么以前被毁坏的一切财产都可以由他们赔偿。”

  “当然,我是听说过的,”思嘉说,“不过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有相干得很呢。照苏纶想起来,是那天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的时候,她跟麦太太碰了头了,她看见麦太太身上穿得很漂亮,便不由得向她问起她的钱从哪里来的,麦太太大吹牛皮说,是她丈夫向北佬政府请愿来的损失赔偿费。因为她丈夫曾经向北佬政府声明,说他是他们的忠实同情者,而且从来不曾拿任何形式的帮助给予南方联盟政府的。”

  “他们本来是任何人都不曾帮助过的呀,”思嘉抢着道,“这些杂种!”

  “嗯,你这话也许对的。我不大知道他们的底细。总之,北佬政府是给他们钱了,据说有好几个,究竟多少我已不记得。总之,数目是相当大的。苏纶听见这件事,就不免心动起来,经过了一番考虑,却跟我们一句都不说,因为她知道我们是要笑她的。但是她总得要找个人商量商量,这才跑去找嘉菱,于是什而登那个家伙就替她做起军师来了。他说你爸爸本来就不是本地的人,又不曾参加过战争,也没有儿子参战,也不曾在联盟政府底下做过官。如果说你爸爸是个北佬政府的同情者,那是一点儿也不勉强的。苏纶听了这番话回来,便着手在你爸爸身上用工夫。至于她向你爸爸运动的那番话,那我可以打赌,思嘉,你爸爸是一半也没有听懂的。但是她正利用你爸爸这个弱点,骗你爸爸糊里糊涂地去向北佬的政府立誓。”

  “怎么,爸爸向北佬政府立誓吗?”思嘉大嚷道。

  “嗯,近来这几个月,你爸爸愈来愈糊涂了,苏纶就是利用这个弱点的,可是你要听明白,我们是一点儿都不疑心有这种事的呢。我们总以为她向你爸爸哄骗什么,谁知道她竟利用你那死了的妈妈来责备你的爸爸,说他本有机会可以向北佬拿一万五千块钱,现在却让他的女儿穿得像个叫花子。”

  “一万五千块钱!”思嘉独自咕哝着,便觉宣誓这桩事情也不怎么可骇了。

  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数目呀!而要拿到这个大数目,却用不着别的手续,只消签一张誓书给合众国政府,表示自己一向都拥护它,始终不曾给它的敌人以任何的帮助。一万五千块钱呢!这么多的钱来买这么小的一个谎!那么她就怪不得苏纶了。可是我的天,乐西竟说要拿皮鞭抽苏纶,这是什么意思呢?而且全区的人都说要砍杀苏纶呢!傻子,傻子,每个人都是傻子!能有这么许多钱,还有什么事干不得呢?还有什么事办不到呢?而且这么小的一个谎,又有什么关系呢?总而言之,拿了北佬的钱无论如何不会冤枉的,不管你怎么个拿法。

  “昨天差不多吃中饭的时候,希礼跟我在那里劈栅栏杆儿,苏纶拿了这辆车,载你爸爸上城里去了,跟谁也没有一句话。媚兰小姐有点儿猜着是什么事情,可是她只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希望苏纶会变心,所以也没有跟我们说什么。她就只是不懂苏纶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什而登那个没志气的家伙,是跟城里一班提包党人和共和党人都有来往的,苏纶早已跟他讲好条件,要让郝先生去自认尽忠北佬的政府,请大家包涵点儿,在旁边吹嘘吹嘘,等拿到了赔款,她愿意跟他们分成儿——我可还没有知道到底分多少。你爸爸也用不着别的,只消去听取他们的誓言,在誓书上签一个字,那誓书就会送到华盛顿去的。

  “他们将那誓言对你爸爸匆匆念过了,你爸爸也没有说什么,直等要你爸爸在誓书上签字,你爸爸就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我想当时你爸爸未必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过觉得不高兴罢了,因为苏纶平时是常常叫他上当的。当时苏纶碰了这个大钉子,觉得这许多天的辛苦都要白费,直把她急得要发起狂来。她因而将你爸爸带出北佬的办公处,坐上车,在街上一程来一程去地跑着,一面在你爸爸耳朵里不住地唠叨,说你爸爸本来可以让孩子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现在却偏要叫她们吃苦,你母亲是要在坟墓里哭的。又据旁边看见的人说,你爸爸当时坐在车上,哭得跟一个小孩子一样,因为他一听见提到你母亲,老是这个样儿的。当时满城人都看见了,方乐西还特地跑去看是怎么一回事,谁知苏纶马上就跟他抢白起来,叫他不要管别人的闲事,把个乐西气得发疯似的跑开去。

  “嗨,我真不晓得她怎么想起来的,后来她竟去拿了一瓶白兰地,把你爸爸送回北佬的办公处,着手将他灌起来。思嘉,你要知道,陶乐是久已没有这种浓酒了,有的只是蝶姐自己做的一点黑莓酒和白葡萄酒,所以郝先生久已不喝了。当时不多会儿,他就被苏纶灌得大醉,又经不得她一连唠叨了两个钟头,后来他竟让步了,答应签那誓书了。于是他们重新把那誓书拿出来,谁知他正要将笔落纸的时候,苏纶一不留心说错一句话,便又半中间停住了。因为苏纶见你爸爸已经答应,便得意忘形地说道:‘那么好了,从此以后他们施家人跟麦家人也对我们摆不了架子了!’思嘉,你知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原来施家那么一点木棚棚儿被北佬烧掉了,竟申请到了一笔极大的赔款呢,据说就是阿弥的男人替他们到华盛顿去运动来的。

  “据他们告诉我,当时苏纶提到施家、麦家的名字,你爸爸就把身子挺了起来,撑直了肩胛板,一双眼睛尖棱棱地盯着她,仿佛一点也不糊涂了,便对她说:‘怎么,他们施家人和麦家人也签过这种东西吗?’苏纶吃他一问回答不出来,他便厉声地喊道:‘你说,你说!是不是那些天杀的奥伦基党人跟那些天杀的白穷鬼也签过这种东西的?’什而登那家伙听到这句话,便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的,先生,他们也签过的,而且他们得到一大堆的钱,跟你将来要得到的一样。’

  “于是他老人家就像一头牛似的大吼了一声。方乐西说他当时正在一家酒馆里,离开那里很有一段路,也听见那一声喊呢。随即他老人家又带着一口土腔嚷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咱们陶乐的郝家是怎么样的人,也会跟那班天杀的东西去干那种卑污龌龊的把戏儿吗?’当即他把那张誓书扯成两半,向苏纶劈面掷去,一面大吼道:‘你从今以后不是我的女儿了!’说完,他就一溜烟地跑出那个办公处,谁也留他不住了。

  “乐西又说你爸爸跑到街上的时候,气得像一头公牛。又说自从你妈妈死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你爸爸像似恢复以前的原状。又说当时你爸爸已经醉得摇摇晃晃站不住脚儿,嘴里却是哗啦哗啦地在那里喊。当时乐西的马儿吊在路边,你爸爸看见了,便不管是谁的,一下跳了上去,随即掀起了一蓬红尘,嚷嚷着如飞而去了。

  “那时已是日落时分,希礼跟我都坐在前面台阶上,眼巴巴地看着那条大路,心里不住地干着急。媚兰小姐在楼上,独个人躺在那里哭,却不肯告诉我们什么。忽然,我们听见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夹杂着一个人的喊嚷,仿佛从前在树林里打狐狸一样,希礼便说:‘这就奇了!听这声音好像是从前郝先生骑马来看我们的样子呢。’

  “随后,我们就看见你爸爸到了牧场尽头了。他一定是从那里跳篱笆过来的。那时他正飞也似的跑上山头,扯着喉咙唱着,仿佛他在世界上一点儿没有心事似的,我从来不晓得你爸爸有这么好的喉咙。他唱的是《矮背车上的小厮》,一面拿他的帽子打着马,那马跑得像发狂一样。将近山顶的时候,他突然收住了缰绳,仿佛预备跳过那道大篱笆来似的。我们看见这情景,都吓得跳了起来,正在这当儿,只听见他大声喊道:‘你看我,爱兰,看我来这一下吧!’谁知那马跑到篱笆边,便把屁股一耸站住了,只看见你爸爸从它头顶跃过去。他大概并没有吃什么苦。因为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了。”

  慧儿等了一会儿,想等思嘉开口说句什么,可是思嘉并没有开口,他就把缰绳拿在手中。“走吧,谢尔门。”他说,那马就动身向陶乐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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