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三年的夏天到了,南方每个人心里的希望又高涨起来了。不管是怎样磨难,怎样吃苦,不管是粮食投机家们怎样剥削,诸如此类的灾祸怎样层出不穷,也不管死亡和疾病怎样在每一家人家都打上了印子,南方人却又在那里说,“再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比去年夏天说得更起劲、更有把握。因为他们虽然已经逐渐证明北佬是个不易打碎的硬壳果,但是这硬壳果终于快要打碎了。
一八六二年的圣诞节,亚特兰大人过得很快乐,整个南方都过得很快乐。联盟军在腓特烈堡打了一个空前的大胜仗,北军的死伤竟以千计呢。在圣诞休假的那几天,南方是普遍地在欣庆,欣庆着这潮头的转移。那个灰色的军队现在成了当令的战士了,那些将领已经显出了他们的英勇了,等来春再一度的进攻,北军就永远可以击溃了。
春天到了,战斗重开了。五月到了,联盟军又在产萨勒维兹打了一个大胜仗。于是南方欢声雷动了。
本州最近的形势是,有一支北方的骑兵队冲进佐治亚州来,结果又变成联盟军的一次胜利。人们都还在欢笑,还在互相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咱们有这福勒斯老将在这儿,他们不如早点儿滚吧!”原来在四月底边,北军的斯得雷上校带了一千八百名骑兵突然袭入了佐治亚州,目的是攫取亚特兰大以北只六十多英里的罗马。他们有一个野心的计划,要先把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一条生死攸关的铁路截断,然后南向攻入亚特兰大,以便毁坏集中在那里的一切工厂和一切战争供应品。
这一下打击斤两不轻,若没有福勒斯老将,南方就吃了大亏了。当时他手下只有敌人的三分之一的兵力,但是没一个不奋勇当先,因而等不到敌人到达罗马,就把他们截住了,以后经过几日几夜的苦战,终于将敌军全军俘获。
这消息传到亚特兰大,差不多是跟产萨勒维兹胜利的消息同时的,一时亚特兰大欢笑声震天动地。因为产萨勒维兹的胜利也许意义比较大,但是斯得雷的袭击队竟至全军做俘虏,那就见得他们北军简直可笑了。
“是啊,先生,他们跟咱们的福勒斯老将还是少玩玩把戏的好呢!”亚特兰大人人这么欢欣鼓舞地说。
这时联盟州命运的潮头高到极点了,旺到极点了,南方已经举国若狂了。诚然,葛兰特所带的一支北军自五月中旬以来一直都在围攻维克斯堡。诚然,桀克孙在产萨勒维兹是受了致命伤;南方也丧失了一员大将。自从高布将军捐躯在腓特烈堡,佐治亚州是减少了一个头等人才了。然而像腓特烈堡和产萨勒维兹那样的大败仗,北佬儿是再也吃当不起了。他们不久就非投降不可了,那么这场残酷的战争也就完结了。
直到七月初头,先是传闻李将军已经进兵到宾夕法尼亚,不久这传闻果被证实。李将军果然打进敌人的境界了,李将军果然前进了!这就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役了!
整个亚特兰大都兴奋得发狂一般,人人都在咬牙切齿地要图报复。现在战争已经进入北佬自己的国境,他们总可以认识这场战争的意义了。他们的肥田要被没收了,牛马要被劫夺了,房屋要被焚毁了,老的少的都要拖进牢狱了,女人孩子都要赶出去饿死了——这就是这场战争对于他们的意义了。
当初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弗吉尼亚等处失陷的时候,北军在那里的行动怎样残酷,那是人人知道的。他们在这些占领地里造成的种种恐怖,虽是极小的儿童都能够历历叙述,而且一提起来就觉十分愤恨的。现在亚特兰大已经充满着从田纳西东部来的难民了,因而那边所经历的种种苦痛,可以从那些难民口里听到极可靠的消息。在那些边境区域,所受到的战争的打击最最残酷,所以这些难民一听到宾夕法尼亚攻下的消息,都巴不得立刻就把那城市付之一炬,就连平日最最温和的老太婆,也都咬牙切齿地巴望着报复。
谁知不久就有消息传到了,说李将军已经下令,禁止部下侵犯私人的财产,如有抢劫事情,一律处以死刑,并须偿还所劫的物品。于是人人都觉诧异了。这位李先生是什么道理呢?他宁可看着自己的部下挨饿受冻,没有鞋子,没有马骑,却要把敌人的财产保护得这么周密!
七月初头,米医生的儿子米达西接连有信寄回来,所述的情形跟这消息相符,于是人人传诵之下没一个不觉得愤慨。
“爸,你能设法替我弄一双鞋子来吗?我已经光了两个月的脚了,而且并没有得到鞋子的希望。若是我的脚没有这么大,我也可以跟别人一样,从北佬的死尸身上脱一双下来,可是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北佬儿的脚有我这么大的。你如果弄到一双,千万不要交邮局寄来。路上有人要偷的,而且我也不能够怪他。不如叫斐尔坐火车来一趟,把鞋子亲自带来。以后我们要到哪里去,过几天再写信给你。现在我还不知道,只知道要往北去。现在我们是在马里兰,大家都说我们要向宾夕法尼亚前进了……
“爸,我想我们应该让北佬儿尝尝他们自己的苦药了,但是我们的将军说,不。至于我个人,我是恨不得把北佬儿的房子一把火放掉,就是枪毙也甘心。爸,今天我们经过一片极大的稻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我们南方也从来没有这种稻子。我不瞒你说,我们经过那里的时候,确是做了一点小小的抢劫的,因为我们肚子实在饿得很,而且知道将军决不会晓得的。不过那些青稻子并没有给我们什么好处。有些兄弟早已害了痢疾的,吃了这东西拉得更厉害了。这毛病苦得很呢,即使只剩一条腿跑路也没有这么苦的。爸,你想法替我弄一双鞋子来吧。我现在做了队长了,做队长的人即使没有新军服、新肩章,鞋子总得穿的。”
但是大家关心的只是军队确实已经进入宾夕法尼亚这个消息。再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那时候达西要什么鞋子都有,而且所有的孩子都好开回家里来,大家又好快活了。米太太设想着儿子回来再不出门的情景,不由得一双眼睛都湿润起来。
谁知到了七月三日,从北方来的电报突然沉默了,这一沉默一直延长到四日的中午,这才有些断断续续的消息传到亚特兰大各处的大本营里来。据闻,宾夕法尼亚境内曾经有过剧烈的战斗,而附近葛的斯堡小市镇的一仗尤其猛烈,因为那里是李将军所有军队集中的地方。但是这消息一时不能确定,而且来得也晚了,因为仗是在敌人境界里打的,这消息却是先由马里兰传出来,又在里士满搁了一搁,然后传到亚特兰大。
在消息未能证实的期间,人人心里都慢慢起了一种恐惧。因为天下事情最难忍受的,就莫过于不明事情的真相。凡是在前线有儿子的人家,家家都在那里热烈地祈祷,巴不得他们的儿子没有开进宾夕法尼亚,至于那些明知自己的子弟是跟米达西在同一连里的,那就只好咬紧了牙关,硬说他们的子弟能够参加这大战役便是莫大的荣誉。
白蝶家里那三个女人一经听见了这个消息,脸上便都露出无可掩饰的恐惧。因为希礼是跟达西同连的。
到了五日,恶消息就传到了,但不是从北方来的,却是从西方来的。维克斯堡已经陷落了,是经过一场长久而残酷的围攻才陷落的,同时密西西比河全部流域,从圣路易直到新奥尔良,实际都已在敌人掌握中,联盟州已被截为两段了。这一个噩耗,若在往常的时候,已经大可使亚特兰大人惊惶而痛哭。但是现在,他们并不把维克斯堡的陷落放在意中。他们的目光都注在李将军身上了。他们以为李将军已在东边攻入宾夕法尼亚,这维克斯堡的陷落就没有什么了不得了,因为费城、纽约、华盛顿,不都在东边吗?东边一失,北方就要成麻痹状态,这是可以跟密西西比河之败相抵而有余的。
时间很慢地移过去,灾祸的黑影就在那城市上面展布开来,使得天空的烈日也仿佛昏沉暗淡,直到人们抬起头,方才惊觉着并无阴云,仍旧青天皎洁。到处地方,都见女人交头接耳地聚集着,有的在屋廊上,有的在人行道上,有的甚至在街心,说着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勉强互相安慰着,勉强装起不怕的样子。然而惊人的谣言陆续传来了,像只惊飞的蝙蝠在那沉寂的街道上往来投掷,说是李将军已经阵亡了,仗是一败涂地了,同时大批死伤人员的名单也寄到了。大家虽还不肯马上就相信,但是邻舍家门都已经恐怖万状,争先奔到各报馆里各大本营里去打听消息了,也不管什么消息了,就是坏的消息也要了。
霎时便有成群结队的人聚在车站上,等着开到的火车带来的消息。此外,电报局门前、各大本营门前、各报馆门前,也都拥挤着大群的人。这些人群越来越庞大,但都肃然无声,都不说话。偶尔听见一两个老头子颤抖的声音向里面人问消息,里面的回答总是“北方的电报还没有通,就只晓得那边是在打”。因此,群众中依然寂静,并不因此引起骚动来。群众的外圈上都是妇女,有步行来的,有坐马车来的,也越来越多了。天气又热,人又挤,加以那许多脚掀起地上的灰土,直闷得大家连气都转不过来。那些妇女们也都不说话,但是她们的苍白脸上现着那种默默哀求的神情,其实比号哭的声音更叫人难受。
这亚特兰大城里是没有一家人家没有人在前线的,或是儿子,或是兄弟,或是父亲,或是爱人,或是丈夫。现在这些人家的人都在那里等消息,等着死了自己家里人的消息。但是他们只期待死讯。他们不期待败讯,败的观念在他们是已经排除的了。也许就在目前这一刻,他们的人正在那里死,正躺在被太阳灼热的宾夕法尼亚山头上死。也许就在目前这一刻,南方的行列正像禾稻遇到风暴一般倒下了,但是他们所为而战的那个主义是永远不会倒的。他们也许论千论千地在死了,但是立刻就有一批新的穿灰军服的人从地上涌出来接替他们。究竟这些新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天上有一个正直无私的上帝,只知道他们的李将军是神奇的,只知道弗吉尼亚的军队是不可征服的。
思嘉、媚兰、白蝶,是坐了自己的马车去的,现在停在调查日报馆的门前,各人手里都擎着阳伞。思嘉的手抖得非常厉害,以致那柄阳伞晃荡得跟筛箩一般。白蝶激动得不住地嗅鼻子,活像一只野兔儿。唯有媚兰是石头雕成似的,只把一双黑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她们在那里足足两个钟头了,她只开过一次口,那是当她把一瓶通关散从口袋里取出来递给白蝶姑妈的时候,她平时对姑妈说话从来不像这么莽撞的。
“你拿去吧,姑妈,要晕的时候你自己闻吧。我老实告诉你,你今天反正是要晕的,不如叫彼得伯伯先送你回去吧,我是决不走的了,非等听到消息不可。而且思嘉,我也决不让她离开我。”
思嘉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因为她决不肯让人先得到希礼的消息。哪怕是白蝶姑妈死了,她也决不离开这里的。她只想着希礼现在在打仗,或许正在死,而现在这个报馆,就是唯一能够得到他的真实消息的地方。
她向四周围看了一看,就看出她的一些朋友和邻舍家来了。米太太也在那里,歪戴着一顶帽子,一只臂膀搀着她那十五岁的小儿子斐尔。鲁家的几个姊妹也在那里,正在那里抖簌簌地舔着上边的嘴唇,企图将它们拉长出来盖没几个龅牙。艾太太也在那里,挺得像一个斯巴达的母亲,但是仍旧藏匿不了内心的激动,因为她那几根灰白头发不住簌簌地颤抖。还有她的女儿艾芬妮也在那里,面孔白得同鬼一般。她不见得是替她兄弟艾恕担心吧,那么前线还有哪一个算得她真正的情人,值得她这样害怕呢?梅太太是坐在马车里,正拍着女儿美白的手,美白已经肚子很大了,拼命拿围巾遮也遮不掉,又何必跑出来丢丑?而且她是挂念着谁呢?谁也没有听说路易斯安那的队伍开进宾夕法尼亚去过。现在她那小义勇兵大概是平平安安在里士满吧。
忽然,外圈子上起了一点骚动,原来白瑞德骑着一匹马,正向她们的马车而来,那些不坐车的人只好给他让开一条路。思嘉一经看见他,心里便想:这人好大胆,他这么健昂昂的一个男子,身上没有穿军服,这里群众是随时可以将他扯得粉碎的。当他近来时,她便觉得自己第一个就要将他扯裂。你看他居然敢骑着这么好的马,穿着这么亮的鞋,这么漂亮的麻纱衣服,吃得这么健康而光泽,还要衔着这么贵重的雪茄,至于希礼跟前线其他的男子,现在都正光着脚,熬着热,饿着肚子,并且闹着种种疾病呢!
当他慢慢从人群中挤过的时候,便有许多愤恨的眼光向他身上抛来。老头子们都在胡子底下咕哝起来了。梅太太胆子最大,便从马车上微微抬起身子,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投机家!”她那语调之间,使得人人都会感觉这名词无限的恶毒。白瑞德却是一理都不理,只向媚兰和白蝶升了升帽子,便靠到思嘉这边,对她说道:“你想这一会儿米医生会不会再来发表那种胜利的演说呢?”
思嘉的神经本已等得有些紧张,现在听见他这么说,便像一头怒猫似的朝着他,激烈的话已经浮到唇边了,但是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它。
“我是来报告你们几位的,”他高声地说道,“刚才我到过大本营里,知道第一批死伤名单已经到了。”
他说完这话,左近那一堆听见这话的人里面就起了一阵嘤嗡之声,随即有一大批人骚动起来,预备从白堂街赶到大本营那边去。
“你们不必去了,”他从马鞍上抬起身来摆了摆手说,“名单已经送到两个报馆里来印了。你们在这里等着吧!”
“啊,白船长,”媚兰含着眼泪对他说,“谢谢你特地跑来告诉我们!要到什么时候贴出来呢?”
“马上就要出来了,太太。交到报馆里已有半个钟头了。专管这事的军官一定要等印齐才发,他怕群众要挤坏报馆呢。哦!瞧!”
报馆的侧边窗门开开来了,一只手伸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叠长条的单子,上面印着密稠稠的名字,油墨都还没有干。群众便一拥而前,也有抢到全张的,也有只抓到半张的,到手的就往后退了出来,预备到清静些的地方去看,那些在后面没能挤上前的,口里不住地喊着:“让我过去啊!”
“你拉住缰绳。”瑞德一面跳下马,一面将缰绳扔给彼得伯伯。随即两边挺着肘膀子,打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向那窗口面前走去。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五六张那种单子,将一张扔给媚兰,其余的散给旁边几部马车里的人,就是鲁家的几位小姐、米太太、梅太太、艾太太。
“赶快,媚兰!”思嘉提心吊胆地喊道,谁知媚兰两手正在大抖,抖得简直无法看了,她便急得差不多发起狂来。
“你拿去看吧。”媚兰才说出口,思嘉便一把抓到手中去。先从W看起,W在哪里呢?哦,在这里底下,弄得一塌糊涂了。“姓华,”她用颤抖的声音开始念出来,“姓魏……姓温……姓柴……哦,媚兰,他不在里边!他不在里边!哦,你怎么了,姑妈!媚兰,捡起药瓶来吧!扶起她来吧,媚兰。”
媚兰快乐得公然哭起来,一面扶住白蝶姑妈那个拨浪鼓似的头,一面将通关散凑到她鼻子底下。思嘉也在那一边撑着那胖老太婆,心里乐得暗暗在歌唱。希礼还活着。他连伤都没有伤。这是上帝赦免他的,上帝多好啊!多——
她突然听见低低的呜咽声,转过头,看见艾芬妮正把头伏在她母亲的胸口上,那张单子落在车底了,艾太太把女儿搂在怀里,两片薄嘴唇皮正在发抖,随即听见她对马夫吩咐道:“回去,赶快。”思嘉对手中的条子掠过一眼。艾恕的名字并不在里边。那么芬妮必定也有一个情人在前线,现在他死了。当艾家的马车出去时,群众在一种同情的静默之中让出一条路,随后便是鲁家的小马车。车是鲁信念小姐自己把缰的,她的脸跟一块岩石一般,但是不知怎么的,这回她的牙齿居然不露了。希望小姐带着一脸的死色,坐在她姊姊旁边,牢牢抓住了她的衣角。当时她们简直跟老太婆一般了。她们的兄弟大郎是她们最最爱的,而且她们的亲属只剩此一人。现在大郎是完了。
“媚兰!媚兰!”美白乐不可支地喊道,“瑞纳平安的!希礼也平安!谢谢上帝!”这时她肩上的围巾已经落下来,她的大肚子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但是她跟梅太太都不去管它了。“啊,米太太!瑞纳——”她的声音突然转变,“媚兰,你看!——米太太!达西没有——”
米太太正把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人家叫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抬起头,但是坐在她旁边的小斐尔脸上的表情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喂,母亲,母亲。”他无可奈何地叫着,米太太将头抬起,正遇着媚兰的眼睛。
“他现在也用不着鞋子了。”她说。
“哦,亲爱的!”媚兰一面哭起来叫着,一面将姑妈甩到思嘉怀里,急忙跳下了马车,奔到米太太车上去。
“母亲,你还有我呢,”斐尔极力想安慰他的母亲,“只要你肯让我去,我会去杀尽北佬——”
米太太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仿佛再也不肯放松似的,嘴里用着一种哽咽不能出口的声音叫出一个字来——“不!”
“你赶快住嘴吧,米斐尔!”媚兰一面跨上马车,坐到米太太旁边,将她搂在怀里,一面低声对他说,“你想你再出去送死去,就算孝敬你母亲吗?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傻话。快赶车,送我们回家去吧!”
斐尔拿起了缰绳,媚兰转过身朝着思嘉。
“你一送姑妈到家,马上就到米太太家里来。白船长,你可以送个信给米医生吗?他在医院里。”
说完,马车就打那逐渐散开的群众里面出发了。那群众中的妇女,有的乐得哭起来,但是大多数都因受到深重的打击,就像突然痴呆了似的。思嘉又低了头,将手里的单子再看了一遍,看有没有熟人的名字。因为现在希礼是平安了,她就有心思去想别人了。啊,这单子是多么长啊!亚特兰大缴的捐税已经不轻了,整个佐治亚州缴的当然更重了。
“我的天!高——累福,上尉。”累福!她突然记起好久之前有一天,她曾跟累福一同逃走过。但是到晚快边仍旧赶回家,因为是肚子饿了,而且怕天黑。
“方——约瑟,士兵。”就是那个坏脾气的小约瑟!赛莉刚刚养过孩子还没有复原呢!
“孟——亿万,队长。”亿万是跟高嘉菱订婚了的。可怜的嘉菱!她是遇到两重的损失,一个兄弟和一个爱人。但是赛莉的损失更大——一个兄弟跟一个丈夫。
哦,这是太可怕了。她几乎不敢再往下念了。白蝶姑妈正在她肩膀上抽泣、叹气,她就老实不客气地将她一推推在马车的一角,然后继续往下念。
她一看姓汤的有三个名字,心里觉得很诧异。也许是排字的人太匆忙,排重复了一个。但是不,三个名字明明不重复。“汤——伯伦,上尉。”“汤——司徒,伍长。”“汤——谠谟,士兵。”还有一个保义,是开战第一年就死了的,现在不知葬在弗吉尼亚的什么地方。那么汤家兄弟四个一个不剩了。
她不能再往下念了。她那些从小在一起游戏、跳舞、调笑,乃至于亲过嘴的朋友们,究竟那张单子上还有多少,她不忍再知道了。她只想哭,她觉得喉咙口仿佛有一只铁爪子在那里抓,要想个法子把它松一松。
“我替你伤心,思嘉,”瑞德说,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她已经忘记他在那里了,“你的朋友多吗?”
她点了点头,过了半天才说出口来:“区里差不多每家人家都有,还有——还有汤家三个统统在里面。”
他的面孔很平静,几乎是阴郁的,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嘲讽。
“但是还没有完呢,”他说,“这不过是第一张单子,而且是不完全的。明天还有一张更大的单子。”他放低他的声音,不让近旁那些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吃了败仗了。我在大本营里听见的,他已经退回马里兰来了。”
她对他抬起一双惊惶的眼睛,但是她的恐惧并非起于李将军的吃败仗。明天还有更长的死伤名单呢!明天。她并不会想到明天,她一看见现在这张名单上没有希礼的名字,便已乐得什么都忘记了。明天,是的,也许就在现在这刻儿他已经死了,但要等到明天才知道,或者等明天以后的一个礼拜才知道。
“哦,瑞德,我们为什么要有战争这东西呢?当初北佬儿要是肯拿出几个钱来赎黑奴,或者我们一个钱不要就让他们拿了去,那不是比现在都好得多吗?”
“实在并不是为黑奴的,思嘉。黑奴不过是一种借口罢了。战争总是要有的,就因男人是爱战争的。女人不会爱战争,男人却爱——甚至比爱女人还过余。”
他嘴上又照旧装起那种微笑来了,脸上的严肃消失了。他抬了抬他的阔边巴拿马帽子。
“再见。我要去找米医生去了。他儿子的死讯要我去报告,这事不免有点挖苦人。不过暂时他不会觉得,但到日后,他想起了一个投机家去报告一个英雄的死的消息,大概是要深深怀恨的。”
思嘉将白蝶姑妈一掼掼倒了床上,留下百利子跟阿妈服侍她,自己就出门到米家去了。米太太跟斐尔在楼上,等着她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一群吊唁的邻家低声谈着话。她手里忙着针线和剪刀,正把艾太太借给米太太的一件衣裳改作丧服。屋子里面已经充满了一种土制黑染料的冲鼻气味了,因为厨房里那个啜泣的厨娘,正把米太太所有的衣裳放在一口大锅里拌着。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轻轻地问。
“一颗眼泪都没有,”媚兰说,“女人家哭不出来的时候是可怕的呢。我真不懂他们男人怎么能够熬牢不哭的。我猜是由于他们比女人强壮、比女人勇敢吧。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带他去。米医生是离不开医院的。”
“这是可怕得很的!为什么斐尔不能去呢?”
“她怕他不在她面前就要去加入军队。你知道的,他个儿不小,人家要当他已经十六岁了。”
邻舍们一个一个地溜走了,她们知道米医生回来一定有一番伤心,都怕在这里等他。最后就只剩思嘉和媚兰两个,在客厅里做着针线。媚兰样子很平静,心里却很伤心,眼泪不住滴到手中的布上。分明她并非替希礼忧愁,分明她不是在想战争仍旧进行着,希礼随时都有死的可能。思嘉听了瑞德一番话,心里便又充满了恐慌,现在她迟疑不决,是把这话对媚兰说了出来,叫她替自己分忧呢,还是藏在自己肚里不说出。末了她决计不说。因为倘叫媚兰看破自己替希礼焦急过度,到底是不像个样儿的。今天早晨她的举动神情都已太露骨,还亏得别人没有看出来,连媚兰跟白蝶也没有看出来。
经过一段时间静默的缝纫,她们就听见外面有声音了,从帘缝里一看,看见米医生正从马上下来。他的肩膀佝偻着,他的头低垂着,以致一撮灰色胡子像一把扇子似的散在胸膛上。他慢慢地走进屋子,放下帽子跟皮包,跟思嘉、媚兰默默地亲过吻。然后,他疲乏地走上楼梯。一会儿之后,斐尔下来了,只见他那么长手长脚的,像是无可安顿的样子。思嘉、媚兰对他看了看,示意叫他到客厅里坐去,但是他走到前面走廊上,在顶头一步台阶上坐下来,将头托在两个手掌里。
媚兰叹了一口气。
“他是发狂了,因为他们不让他去打北佬。他还只十五岁呢!哦,思嘉,要有这么一个儿子多么有意思啊!”
“养大了送给人去杀吗?”思嘉想起了达西,便这么回答。
“有儿子送给人去杀,总比没有的好,”媚兰说着又哽咽起来,“这是你不懂的,思嘉,因为你已经有了小卫德了,可是我——哦,思嘉,我真想要一个孩子呢!你总以为我不该公然说出这种话来,但这是真话,而且孩子是个个女人都要的,这你知道。”
思嘉好容易才熬住了嗤鼻。
“假使上帝的意思是要把希礼——把希礼拿去的话,那我有个孩子就可以有点安慰了。不然的话,假使希礼有一个不测,我不是什么都空了吗?哦,思嘉,你真是幸运!你虽然失了察理,到底还有他的儿子在这里。思嘉,请你饶恕我,我有时候真是妒忌你——”
“妒忌——我?”思嘉心里不胜羞惭地喊道。
“因为你有儿子,我没有。我有时甚至把卫德假当做我的,因为没有儿子真是可怕得很呢。”
“胡说八道!”思嘉放下了心说。她对那个红着脸在做针线的细弱身躯很快地瞥了一眼。她觉得媚兰也许真是要孩子,但是她那身体确实不配养孩子。她的高度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她的臀部也窄得同女孩儿一样,她的胸口是板壁一般平的。思嘉一想起了媚兰养孩子,便觉得十分难堪。因为由这事儿连带引起的观念很多,都是思嘉所不堪设想的。假使媚兰真的跟希礼养出一个孩子来,这孩子便仿佛是从思嘉自己身上挖出去的了。
“我刚才讲卫德的话,请你原谅我。你知道我实在爱他极了。你不会跟我生气吧?”
“别说傻话了,”思嘉简捷地说,“你到走廊上去劝劝斐尔吧。他在那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