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蓝下葬了以后,思嘉的悲痛就渐渐平息下去,但她忽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忧惧,仿佛有一阵阴森森的迷雾从四周笼罩上来,又仿佛自己站在一片流沙上,随时都可以陷没下去一般。
这种忧惧是她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她直到现在为止,双脚都牢牢植在常识里,所恐惧的东西都是可以指名的——损害、饥饿、贫穷、失去希礼的爱。她向来没有分析的脑筋,所以她尝试分析现在所感的忧惧,始终都没有结果。她虽失去自己最最亲爱的孩子,可是她可以熬忍,因为诸如此类的重大丧失,她已熬忍过不止一次了。她的身体又很好,钱也早如心愿了,希礼的爱也是照常存在的。就是她跟希礼闹的那桩丑事儿,也已不再使她烦恼了。总之,这一切可以指名的东西,她已无复忧惧的必要。然而她总觉得惴惴不安,总觉得栗栗畏惧,正如她从前在噩梦里陷入了一阵黑雾一般。
她记起了瑞德从前一直可以把她心思的恐惧一笑就笑开,又记起了他那褐色的胸膛和强壮的臂膀常可以给她安慰。于是她又不得不诚心诚意去找瑞德了。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不曾怀着这样的诚心诚意去看过瑞德一眼,谁知现在骤然一看,她就看出瑞德已经全然换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不会再笑的了,也不会再安慰她了。
美蓝死后的一段时期,她悲痛极了、愤恨极了,竟至在许多仆人面前,对他说话也没有好声好气。她一心只在追忆女儿,心思全被女儿的音容笑貌所占据,竟忘记了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追忆,而且追忆中的悲痛实在比她还要厉害的。那几个礼拜里面,他们碰了头略略招呼,不争吵时就像客人一般客气,仿佛同住在一个旅馆,各占着一个房间,只有吃饭时同桌而坐,此外就彼此漠不相关了。
现在她因感到寂寞和恐惧,很想打破他们间的这重障隔,但是她觉得他始终将她挡拒于数尺之外,始终不愿跟她说一句知心话儿。现在她十分懊悔了,很想倒在他怀里去,哭着对他认罪,说女儿的死实在不能怪他的,说她自己看见女儿骑马骑得好,也未尝不得意的,说她当时所以要骂他杀死女儿,不过是为心里悲痛不过,要借此发泄发泄的。然而这一套话儿,她始终找不到一个机会对他说。他老是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她,使她永远没有一个开口的机会。而认罪这一桩事儿,偏偏是经不得搁的,越搁越要觉得为难,到后来就不可能了。
但是她为什么不敢开口的呢?连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瑞德是她的丈夫,同床这许多年了,又曾养过了孩子,应该是两心之间毫无隔阂的。现在孩子死了,自然只有这孩子的父亲身上才找得到安慰,因为孩子生前的事情,只有他们能有共同的了解,谈起来时固然难免要伤心,但是伤心之中正可以互相慰藉。然而现在他们两个竟是同客人一般!
近来他难得住在家里。偶尔,他们能同桌吃晚饭,他总已喝得烂醉。他喝酒的脾气也已跟从前不同。从前他越喝越醉,态度越是文静,只不过话儿说得特别刻薄些俏皮些,总要说得她笑起来为此。现在他喝下酒去,就只有垂头丧气地闷声不响。有时他要喝到天蒙蒙亮才回家,听见他将马骑进后院子,去敲仆人间的门,把阿宝叫起来,扶他上台阶,服侍他上床睡觉。
现在他身上也龌里龌龊了,从前他是一直修饰得齐齐整整的。有时连衬衫都好久不换,得要阿宝跟他辩论多次才肯脱下来。近来他喝下酒去,已经在面容上发生影响,他那一脸坚实的肌肉,现在变得浮肿了,同时他身上的肌肉也变松弛了。
他往往整夜都不回家,也不叫人回来说一声。思嘉总当他是在贝儿家里。有一次思嘉在一爿店里遇到贝儿,见她仍旧穿得那么华丽,可是到底有些衰老了。贝儿看见思嘉,一点儿也不怕羞,也不把头低下去,反而将她瞪着看,似乎要观察她的气色,倒把思嘉看得红起脸来。
但是她现在既然不能去向他道歉以前错怪他杀死女儿的话,同时却又没有勇气去责备他,或是愤怒他。因为现在她只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麻木,一种无从索解的不快乐。这是她生平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只觉得非常寂寞,只记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寂寞过。也许她从前一向很忙,所以没有工夫感到寂寞的吧。她又寂寞又害怕,又除了媚兰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解慰她。因为连她从小当做靠山的那个嬷嬷,也已回陶乐去了,而且从此再不回来了。
嬷嬷之走,并不曾讲出什么理由来。她只把一双疲倦的老眼凄惨地看着思嘉,要她给她回陶乐去的火车费。思嘉淌着眼泪求她不要走,她只回答道:“俺仿佛听见爱兰姑娘对俺说:‘嬷嬷,你回家来吧。你的工作已经完了。’所以俺要回家了。”
瑞德在旁听见这句话,就把钱给了她,并且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是对的,嬷嬷。爱兰姑娘也对的。你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了,回家吧。你如果需要什么,你尽管对我说。”但是思嘉仍旧不答应,于是他大声喝道:“你不要响了,你这傻子!你让她走吧!人家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呢——现在这里是——”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仿佛冒火,于是思嘉吓得不敢出声了。
“米医生,你想他真的会——真的会神志不清吗?”后来她实在觉得没有办法,只得赶到米医生那里去请教他。
“这倒不,”米医生说,“可是他这么拼命喝酒,要是长久下去,那是会送命的。我猜他是因为爱那个孩子,希望喝了酒会忘记她的吧。现在我劝你,思嘉,你赶快替他再养一个孩子出来,或许还救得他的命。”
“吓!”思嘉走出米医生的诊所时心里忖道。这件事谈何容易?只要瑞德脸上没有那一副神气,自己心里不这样虚得慌,那么莫说要她再养一个孩子,就是再养十个八个也是甘心情愿的,但是瑞德似乎并不再要孩子了。现在她的房门不但一直没有锁,并且故意半开半掩地惹他碰进去,可是他一步也不走进去,这叫她怎么养法呢?他现在是什么都不在心上的了,除了威士忌酒和那红头发的女人之外,什么都不在心上的了。
连他对人的态度也完全改变了。从前他喜欢讥讽人家,但是讥讽之中仍旧要使人发笑,喜欢刺伤人家,但是刻毒话中总带点幽默。现在呢,他的态度完全变冷酷了。他从前为了美蓝,曾经竭力向那些好太太去买好,现在那些好太太碰到他,都要向他慰问表同情,他却对他们全无礼貌,一个个得罪回去。因为他的礼貌原是为美蓝而有,美蓝死了,他的礼貌也就跟着她死了。
奇怪的是,那些好太太并不责怪他。她们是了解他的,或者自以为了解他的。往往街上见他醉醺醺地骑马而过,前去安慰他几声,倒吃他一顿没趣,她们也并不生气,只在他背后摇头叹息说:“可怜的东西!”因为她们知道他骑马回家,决然得不到思嘉的安慰。
大家都认为思嘉是冷酷的,没有心肝的。大家只见美蓝死后不久,思嘉就若无其事一般,总当她这人的性情与常人各别,殊不晓得她心里的那种苦痛、那种忧虑,是任何人都体会不到的。因此事事弄得了两不凑头。瑞德是得到全城人的同情的,他却既不知道,也不在乎。思嘉现在很想那些老朋友给她同情了,人家偏偏又对她十分不满。
现在除了白蝶姑妈、媚兰、希礼之外,那些老朋友一个都不到她家里来了。来的都是一班新朋友,也有来向她慰问的,也有来跟她谈谈闲天,希望她能宽解的。然而这班新朋友都是陌路人,没有一个不是陌路人!她们不谈她们自己以前的生活,也不知道思嘉以前的生活。她们都不知道思嘉以前经过那样的奋斗,吃过那样的苦楚,乃至如何挣扎到了现在这种舒服生活的历程。因此,她们给予思嘉的同情,无论如何不能够深入。
现在思嘉在寂寞之中,巴不能够跟美白、芬妮、艾太太、惠太太她们去作整日长谈了,甚至那个母夜叉似的梅太太她也不嫌了。或者就是彭太太也好,只要是从前共过患难的老朋友哪个都好。因为只有她们是知道她的,只有她们给她表示的同情是能深入的,是有效力的。
然而不知怎的,这班老朋友都溜开去了,都避开她了。她也知道这是她自己的过失。从前她一直不以为意,现在她寂寞极了,知道这班老朋友实在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