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俠義傳第一百四十回 永善縣羣雄遇險 墨金剛戲耍賊人

詞曰:

賭,賭,賭,此病,人生第一苦。尋貧窮,招欺侮。身家兩敗骨肉傷,良朋遠棄羞爲伍。

話說胖馬馬成龍、瘦馬馬夢太、朱天飛、王天寵、顧煥章、高傑這六個人問明瞭道路,一齊催馬往東南,過了山彎,再擡頭往南一看,見一座縣城正在眼前。六位到了關廂之內,見家家關門閉戶,街市之上人煙稀少,不甚熱鬧。不是通衢大路,連一家店口都沒有。六個人正往前走,忽見上坡高搭天棚,掛着茶牌子、酒幌,周圍都是葦子紮成花障兒。天棚南邊一溜三張茶桌,北邊一溜三張茶桌。靠東房五間,裏面南邊是竈,北邊是櫃,明窗亮格。往後是穿堂門,有後院,爲的是往外看得真切。後面有棵垂楊柳,也有桌椅條凳。靠天棚下邊有兩棵大柳樹,上面繫着絨繩,爲是拴馬的所在。這六位英雄齊下坐騎,把馬拴好,一同進了這座飯鋪,在天棚底下北邊桌上落座。只見那邊過來一個小跑堂的,年有十七八歲,新剃頭,青腦瓜皮,漆黑的髮辮,白臉膛,俊傑人物;身穿半新不舊的雨過天晴半大毛藍布褂,直搭磕膝,藍布中衣,漂白襪子,青布雙臉鞋,樂嘻嘻的來到六位跟前,說:“你們六位爺纔來嗎?這天棚底下今日不賣座,有我們這裏一位大老爺在這裏請客定下的,不叫我們賣座。”高傑一聽,氣往上撞,說:“大老爺定下不叫賣座,你認識我不認識?”小夥計說:“我眼拙,不認識尊駕,未領教貴姓?”高傑說:“我是祖宗,比大老爺還大哪!”

小夥計說:“大爺,你別生氣,我不敢專主,諸事都有一個先來後到。比如大爺你要定下座,在天棚底下請客,我要給你老人家賣了這個座,你來了答應我麼?”馬夢太聽這小夥計說話清理和順,接着說:“小夥計,你別惱,我們這位高爺是祖魯人,不必計較他。我們是過路之人,吃完了就定。夥計,你貴姓哪?”小夥計說:“我姓王,排行在三,皆因我作買賣和氣,人皆叫我仁義小王三。你們六位要不嫌,在後院樹底下,又涼快又清靜。”馬夢太說:“也好。找一個人把我們的馬遛遛喂上,我們吃完了好走。”小夥計答應下去,立刻打發人遛馬,然後帶六個人到東院。

馬夢太等擡頭一看,但則見後院南、北、東三面土牆,兩棵大垂楊柳,靠北邊樹底下一張八仙桌,旁邊放着四條板凳。六個人落座,仁義小王三過來問:“要什麼酒?什麼菜?”顧煥章與朱天飛問:“你們這裏都賣的是什麼?”小王三說:“我們這裏因天氣暑熱,不敢多預備,要到冬天時節,我們這裏包辦酒席,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一概俱全。這天氣甚熱,就是豬八樣兒,帶賣點素菜。”朱天飛說:“你給我們配上六樣菜,只要堪堪可口的,不怕錢多。燒、黃兩樣酒給我們拿上幾壺來。”小王三答應,把酒菜擺上。

六位英雄在這裏吃酒,忽聽外面有人說話,聲音透啞。這六個人向外看得真切:來的這個人身高六尺以外,麪皮微黑,黑中透紫,兩道重眉,一雙闊目,皁白分明,高顴骨,四字方海口,大耳有輪,海下無須,正在少年;身穿寶藍綢子褲褂,足下青緞快靴,手中拿着一個小包裹,進了這座柳泉居酒飯鋪,他在天棚底下南邊那張桌几上坐下,說:“夥計,你過來,給爺爺倒茶。”仁義小王三一聽,就說:“玩笑啦!今日我們這裏天棚底下不賣座,有人請客,是昨天留下的話,這六張桌兒都包下了。你老人家到屋裏吧。”那個啞嗓兒說:“夥計,我且問你,是誰請客?你告訴我吧,我可是有人請我的。”仁義小王三說:“今是我們這裏永善縣西門內高家坡高大爺在這裏請客。”那啞嗓兒說:“請我的這位也姓高。你們這裏高家坡的叫什麼名字?”小王三說:“姓高,名衝,綽號人稱鐵太歲,是我們本處一個財主,原先保鏢爲業,這如今發了財了,在我這裏請客。”啞嗓兒那人說:“那不是外人,他是孫子,我們是自己爺們。”仁義小王三說:“你也姓高?”那啞嗓說:“我不姓高,他是我幹孫子。”小王三說:“你老人家別玩笑哪!”

啞嗓的人說:“我不是玩笑,這是實話他派人請的我,定在你們柳泉居見面。我來的早,還是俄了,有什麼酒菜先拿來我吃點。”小王三說:“你老人家可別玩笑,要是高大爺請的,你可就吃。倘若不是,你可要找不自在,那時悔之晚矣!”那啞嗓兒的人說:“你不必害怕,全有我哪。”小王三把酒菜給他擺上。

那啞嗓的人自斟自飲,喝着酒,面向裏頭看,隨口向馬夢太等六個人說道:“別瞧你們威名遠震,什麼叫‘臨敵無懼、勇冠三軍’。你們幾個人不敢在這天棚底下吃酒,懼怕人家,算什麼英雄?我可是無名氏,今天我要見見這個賊太歲何如人也!”馬夢太聽他所說的話,不由氣往上撞,說:“馬大哥,聽見了沒有?他那裏損咱們哪!”馬成龍說:“老兄弟,不必管他。他也沒點出名來說,你我又不認識,又和他無冤無仇,他損咱們作什麼?咱們不必找氣生。古人說的不錯:‘話到舌尖留半句,事到禮上讓三分’。”顧煥章在旁邊說:“唔呀!馬大兄弟長了才學了,不是當年粗魯那個樣子,真是練達人情皆學問,通明世事即經綸。”馬成龍說:“兄長過於臺愛,小弟粗通翰墨,在軍營閱歷十數年光景,被事所擠,多明白些個事情。這件事要是前十年撞在我的手內,我斷不能饒他!”朱天飛說:“事事讓一招,不爲之過。”

六人正在談心說話之際,忽聽外面有人說:“把菜都預備齊了,我們大爺少時就到。”仁義小王三用手一指那個啞嗓兒的人,說:“管家,你可認得他?”那啞嗓兒擡頭一瞧,那管家有二十來歲,淡黃的臉膛,短眉毛,圓眼睛,兩腮無肉,嘴脣發薄,兩耳發削,說話揚眉吐氣;身穿紫花布褲褂,足下青布快靴,來到啞嗓的跟前,說:“朋友,你是哪裏來的,我怎麼不認得你?”那啞嗓兒人說:“冤家,你不認識我?我與你主人是知己。你把高衝叫來,一見我便知分曉。你是高衝手下什麼人?”那管家說:“我是那裏管事的,他是我的主人。我姓姚,名叫荒山。我也沒見過你,你是我家太歲爺的什麼親戚?”啞嗓兒說:“你連我都不認識?高衝是我孫子麼!”姚荒山氣往上撞,照定啞嗓兒就是一掌。那啞嗓微然一閃,用手一擰他的腕子,把姚荒山拉在就地,說:“你起來,我也不打你,你回去把高衝叫來,爺爺在這等他!”姚荒山站起就跑。

仁義小王三說:“朋友,你可別走啦!你這個禍可惹得不小,太歲爺少時帶人來,打你個腿折胳膊爛!”啞嗓兒一陣冷笑,說:“我這竟等他來!小子,你先別害怕,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我們兩人見了面,不定是誰把誰打死哪!”小王三說:“好,別給我們惹禍就得了。”

正說話,忽聽外面說:“太歲爺來了!”小王三往外一看,頭前這位身高八尺以外,膀闊三停,頭大項短,面如鍋底,黑中透暗,兩道粗眉,一雙闊目,滴溜溜光華奪目,高顴骨,土星豐滿,四方口,海下無須,正在少年。後面帶着十數個家人,都是一身紫花布衣服,年青力壯,二十多歲,小辮頂,大反骨,走道搖頭晃腦,噴痰吐沫,咬言咂字,七個不服,八個不答應,一百二十個不說理。頭前走的正是鐵太歲高衝。他正在家中坐定,等候朋友前來吃飯,忽聽家人報道:“姚荒山被人家打跑回來了!”鐵太歲高衝說:“叫他進來!”姚荒山進來說:“大爺,可了不得啦!方纔我到柳泉居,見有一個啞嗓兒的人,他說與大爺是親戚。我也不知他姓什麼,我與他說翻了,他打了我一個跟頭。他說在那裏等你哪!”高衝一聞此有,氣往上撞,說:“孩子們,跟我走,到柳泉居看是何人?”

高衝帶領衆人,來至柳泉居。仁義小王三說:“大爺來了,請至裏面坐。”高衝進來一瞧,靠南邊桌上一人,那人伏桌上睡着了,桌上擺着幾碟酒菜。高衝問道:“小王三,我告訴你天棚底下不叫賣座,你爲何又叫別人這裏吃酒?”小王三說:“你老人家別怨我,這是你們親戚。我原先說不賣給他,他說誰在這裏請客,我說你老人家。他說你是他孫子。我也不敢得罪他,你去問問他吧!”高衝說:“你把他叫醒來,我問問他是何人。”小王三過去說:“朋友,醒醒!”用手一推,那個人擡頭,還沒睜開眼哪,向王三說道:“高大爺來了沒來?要來了,你告訴我一聲。人家定在這天棚底下請客,咱們別擾人家。

酒我也不喝了,別耽誤你們的買賣。”仁義小王三一聽就愣了,說:“朋友,你這可不對!”那人說:“水煙對不的。”小王三說:“高大爺來了!”那人站將起來,向高衝一拱手,說:“高大爺來啦?久仰大名,今幸相會,真乃三生有幸!方纔我來,聽見高大爺這裏請客,我一想尊駕你也是個朋友。堂官過來,今天高大爺吃多少錢,我候了,交朋友沒有多禮的。”高衝一看這人說話甚是和氣,心想:“必是家下人搬弄是非。看此人斷不是不說理。”高衝說:“不要讓了。”那個人說:“不能,今天總得讓我,你賞我個全勝,無論多少錢,都是我給。”

高衝說:“不可。要是那樣辦,連你吃的都是我給吧。”那人說:“我就依從,不用客套。我要失陪了。”站起來往外就走。姚荒山在高衝跟前說:“大爺,你怎麼上這個當哪?他是一個崩子手。”高衝說:“小事一段。”正說之間,那人又回來了,說:“救人救至底,送人送至家。你既有這片好心,我不能不擾。我倒是問問多少錢,我也知道個數目,好答你這番的情。”小王三說:“你吃的錢倒不多,三吊二百八。”那人說:“實在不多。你再把饅頭給我包上二百,都寫高大爺的帳吧。”夥計把饅頭包上,遞給那啞嗓兒。那人轉身說:“我失陪了!”到了外邊,那人把饅頭全給了要飯乞丐了。高衝也不是打算盤之人,原先是江湖綠林道的朋友,掙了一個家業,就今天在這個柳泉居請客,所爲是開心取樂,也不把那個人放在心上。旁邊小王三說:“還有哪位沒到?菜都預備齊了。”高衝派家人高福:”去把二爺請來!”家人高福去了。不多時,只聽外面“南無阿彌陀佛”,從外面進來一個和尚。衆人擡頭一看,見從外面來了一個僧人,年約二十以外,細條身材,頭戴僧帽,身穿白緞僧衣,周身繡藍牡丹花,足下白襪青僧鞋;麪皮微白,兩道細眉,一雙闊目,準頭豐滿,脣若塗朱,手中拿一把蠅甩,進了柳泉居。鐵太歲高衝說:“賢弟來了,我在這裏等候多時了。”那和尚進來,口中念:“南無阿彌陀佛!小弟一步來遲,兄長多有受等!”高衝說:“賢弟請坐,你我在此吃酒吧。”二人落座,小王三把酒席擺上,二人歸座吃酒,兩旁有家人伺候。這個僧人是半路出家,他乃是百花僧周鎧,也是綠林中的江洋大盜,與高衝兩個人是結義弟兄。今朝二人對坐吃酒,鐵太歲高衝把方纔之事說了一遍。百花僧一陣冷笑,說:“哥哥,你太實心了!方纔要是我在這裏,斷不能讓這鼠輩走!明明他是戲耍哥哥。”話言未了,只見那個啞嗓兒躥將出來,說:“小子,大老爺還沒走哪!就憑你這個刀切的二五眼,攢餡包子晚出屜,你還早哪!你過來,與大老爺較量較量!”鐵太歲高衝、百死僧周鎧氣往上撞,過來甩衣服,要拿這位英雄。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