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暮鼓晨鐘,聽得耳聾。春燕秋鴻,看得眼朦。猶記作孩童,倏然成老翁。休稱姿容,盡歸清淨中。休稱英雄,盡被黃土蒙。跳出面塗盆,打碎醯雞甕,誰是惺惺誰懵懂?
話說馬成龍與馬夢太二人方至大人宅內,聽見有家人說:“大人尋找,不知何事。”二人至裏邊,大人說:“成龍,我今早晨奉聖上旨意,查辦黃河堤工口子,隨帶司員,我把你二人帶同前往,如回來必有好處。”二人給大人道謝,問:“大人多時起身?”大人說:“明天我就起身。你二人收拾行李等物,我是馳驛前往,帶十個家人,和喜跟着我,連書童有二三十人。你二人下去辦理去吧。”二人甚是歡謝,一夜無話。次日天明,大人起身,坐的八人轎子,後頭帶着有十數輛車。成龍、夢太騎馬,方出彰儀門,管家和喜回稟說:“有戶部郎中桂大人同內閣學土厲大人在長辛店等候,給大人送行。”
大人說:“如此,前面打公館。”正說之際,離長辛店不遠,有厲大人的管家說:“我們大人早就來啦,不必打公館,借的是海提督的花園子。我們大人同桂大人請大人前去。”大人說:“頭前帶路。”至花園子,見二位好友下轎,至花庭落座吃茶。
桂大人說:“聞吾兄放下查黃河的欽差,弟甚是憂心。你我知己好友,先年家嚴去查黃河不善,被議回來。眼下辦黃河有河道總督盧丁和、淮陽道任永傑、山西巡撫辦河工巡撫王大人,俱是久辦河工之人,尚且俱皆交部嚴加議處。吾兄此去多要留神。”厲大人亦是這樣說法。伊欽差說:“二位大人,我豈不知黃河不善辦理?無奈有君命在身,此去只好見機而作。”直吃到三鼓以後,方安歇。
次日,大人告辭,至半路,有房山縣、良鄉縣前來迎接大人,大人俱皆免見,並站走住涿州。第二站至定興縣十字街路北公館,知縣接進公館,遞手本拜見大人。大人請進問話,問:“貴縣是何等出身?”知縣王大壽說:“卑職吏員。”大人說:“此地無娼沒賭?”知縣說:“此處倒是清靜地面,並無此等之人。”大人說:“好。明天早備車輛,本部院起身。”知縣回衙。大人說:“成龍、夢太,你兩個人也下去歇息歇息。”
二人遂轉身出離上房,至南廳屋內,有伺候小欽差的過來說:“二位老爺淨面吧。”成龍將藍布大褂、繭綢汗褂脫去,在那裏洗臉,洗完了臉,拿着桑皮紙的扇子在那裏“呼答呼答”的扇。聽差之人過來說:“老爺,你是喝綠豆湯?酸梅湯?”
山東馬說:“綠豆湯,我在我們那個廠常喝。這個暑湯我沒喝過,你拿來我喝點嚐嚐。”聽差之人將暑湯送過一茶盅來,成龍一喝,說:“好傢伙,你拿藥水子灌我!你把酸梅湯拿來,給我喝點。”聽差之人也不敢笑他,少時將酸梅湯端上一瓷缸兒來,方要拿茶盅給他倒,成龍說:“你給我吧!”成龍從聽差手中奪過來,喝了一個乾淨。馬夢太洗完了臉,要酸梅湯喝。
聽差的說:“沒有了。”夢太心中就是不願意,擺上酒,二人喝酒。
夢太說:“馬大哥,你這個人太粗魯了,不懂得當差的規矩。端上洗瞼水你也不讓,端上酸梅湯你也不讓,這幸虧是我,要是別人就挑了你的眼了。”山東馬把眼一瞪:“什麼叫挑眼?俺不懂!”夢太說:“你有什麼能耐,作這個守備?”山東馬一想:“他是瞧不起我,知道我不會把勢,待我蒙他一蒙。”
說:“提起我那個師傅來,你不知道。”夢太說:“是誰?是哪個門的?”成龍說:“我師傅是黎山聖母。”夢太說:“黎山聖母就教你一個人嗎?”成龍說:“我有一個大師兄,是劉金定。”成龍問夢太說:“你是誰的徒弟?”瘦馬馬夢太說:“我師傅是王祥老祖,我師兄是高君保。我師傅對付你師傅,我師兄對付你師兄,我就對付你就是了。”山東馬說:“這個狗日的,真是竟玩笑。”
二人正說之際,聽到窗櫺外面“噗哧”一笑,夢太說:“是誰?”成龍說:“不過是外面伺候之人,聽見你我玩笑,他在外邊一笑。”夢太說:“不然,我去瞧瞧。”拉短把刀,來到院內,上房站立,四顧一望,不見一人。夢太跳下來,說:“大哥,咱們別喝酒了。”吩咐撤去殘桌。二人放下臥具,先到上房見大人,說:“大人,吃過飯了?”大人說:“你二人下去歇歇,明天好趕路。”二人回房,成龍脫衣服去睡了,夢太也就和衣而臥。
大人在上房吃完了飯,在燈下看書。天至二更時候,正看之際,聽見南邊嚷:“殺人了!救命哪!殺人了!救命哪!”
嚷了兩聲,就聽不見嚷了。少時,外面房上說:“欽差伊哩布聽真,吾神乃獨角龍是也。只因當鋪胡大成作惡多端,吾神將他首級抓來。”只聽外面“叭噠”一聲響亮,扔在地下。大人叫:“來人!”書童六吉兒,小孩十六歲,膽子小不敢出去,無奈說:“我去門外叫二位馬老爺去。”來至門外說:“大人叫二位馬老爺。”又嚷着說:“馬老爺,大人叫!”夢太爲人精細,睡着覺,有人叫,聽了聽,是上房屋內大人的書童兒喊,忙站起身來答應。他是永遠夜晚睡覺穿着衣服,下地叫馬成龍說:“大哥,快起來吧!大人那裏叫。”那成龍脫去衣服大睡,正迷朦之際,聽見人叫,站起來說:“作什麼?”夢太說:“大人叫。”成龍迷迷糊糊的下地,穿上了皁鞋,還沒睜開眼呢,上下無一件衣服。夢太也不言語,說:“大哥跟我快走,去見大人去。”成龍隨在背後,往前行走,來至上房屋門外。
馬夢太先進去,給伊欽差請安,說:“大人,還未睡覺哪?”隨後成龍也進來了,說:“大人,叫我作什麼事?”大人一瞧,不由大怒,說:“你這無禮的匹夫,大膽!竟敢這樣前來見本部院,我定要參你!”成龍這一陣才明白過來,自己一瞧,上下沒一條線,赤身露體,甚是好笑。連忙回自己下面屋內,換好衣服,穿齊整,又至上房見大人磕頭,說:“守備是睡迷糊了,我實不知道,來給大人賂罪!”說着,只是行禮。大人怒猶未息,說:“你起來,往後再要如此,我必要參辦你,絕不饒恕於你!”說罷,向夢太說:“方纔外面房上有人,口稱獨角龍,扔下一件物件,不知是何物件,你們去拿進來瞧瞧。”
二人掌燈,望院內各處一照,見有人頭一個,鮮血淋漓,甚是可怕,拿至大人面前,說:“乃是一個人頭。”大人說:“你們二人可知道獨角龍是什麼人哪?”馬夢太說:“我不知道。”山東馬說:“別的我不知道,要說獨角龍我知道。我知道先前有一泗洲城,城外有一座三教寺,寺內大殿前臺階石上,那一日放出五色蓮花,上面站着一個着衣仙子,口稱白衣大士,有人跟他上天成仙去,有人上去就不見了。這一天,來了一個濟小塘,乃是一位地仙,此人上去一掌心雷,將那青衣仙子劈死,原來是這個狐狸精。他有一個兒子小妖兒,號叫青蓮子,聘請獨角龍帶蝦兵蟹將,水淹泗洲城,捉拿濟小塘。”伊欽差說道:“你說的這是什麼?”成龍說:“是《昇仙傳》。”大人說:“出去!”成龍說:“怎麼了?”大人說:“我問的是在房上的獨角龍,與《昇仙傳》什麼相干?這一個人頭分明是人殺的,哪有龍抓來之理!其中必有緣故,以待明天定興縣知縣到來,便知分曉。”
天至三更時候,大人尚未睡覺,直到天明,定興縣王大壽到此,請大人起身。大人傳見,言道:“貴縣,昨天本部院到此,也曾問過,貴縣言本處並無娼賭盜賊;昨夜三更時候,在房上有人自稱獨角龍,扔下人頭一個,貴縣可曾知曉?”只見王大壽回言說:“稟大人,凡事出於偶然,卑職亦未知曉。今有當鋪東人胡禮,清早喊報,言說他父胡大成被殺,並無人頭,也不知兇手下落;卑職至公館,見大人臺階以下放着人頭一個,大概必是胡大成之首。容卑職將首級領回,傳胡禮到案便知。”
說罷,知縣領首級回衙去了。
成龍過來與大人請安,說:“大人,我今天到當鋪去瞧瞧驗屍的,好不好?”大人說:“你就去。”成龍遂換便衣:藍布大褂,高腰襪子,山東皁鞋,換好起身,出公館,至南街當鋪門首,往裏就走。有看門的地方、保正手拿藤鞭攔擋閒人,見成龍至此,說:“老爺,你來了?我們縣太爺尚還未到。”成龍說:“不必告訴他,我是自己前來瞧熱鬧。”說着,往裏就走,見裏面院子寬敞,人數不多,有一死屍放在當院裏,甚是可慘。
少時,知縣已到,將胡大成首級帶來,吩咐仵作相驗。刑房寫罷屍格,呈與老爺觀看。上寫:“皮吞肉卷,生前致命一刀之傷,並無二處。”老爺傳當鋪夥計訊問,說:“你們哪個與你們老東人有仇?”大家說:“我等俱都在此傭工,何敢與東人有仇!”知縣正問之際,有從人稟報說:“有欽差伊大人的委員馬大老爺在此觀看。”知縣說:“請馬大老爺到此,有話說。”成龍說:“不用請,我在這裏閒遊,你請辦公事吧。”王大壽說:“公事已完,請老兄到敝署一敘。”成龍說:“可以。”知縣吩咐:“備馬,先送馬大老爺至衙門花廳吃茶。”成龍告辭。
知縣見成龍去後,吩咐胡禮:“將你父成殮起來,候本縣拿賊。”說罷,吩咐打轎回衙。下轎至花廳,見成龍在那裏坐着,知縣說:“老兄候等多時,弟有要事相求,望吾兄慨允。
弟地面之上偶遭不幸,出此逆案,望吾兄在欽差大人跟前多說兩句好話,請大人起身,不知兄臺大人如何?”成龍說:“別的事不成,此事易辦,我在欽差跟前要說走準行;無奈我山東人好穿這山東皁鞋,我自己家中就帶來了一雙,我回公館在大人跟前說明白了,還得來你這裏送信。要不送信,又不是辦事了。送信我還得回去,往返好幾趟,跑壞了鞋,誰給我買呀?”
知縣一聽,說:“兄臺此問,弟知道。”吩咐:“來人!從帳房中取白銀二百兩整,送給馬老爺買鞋穿就是了。”山東馬一聽此言,說:“你原來是個贓官哪!爲這點小事,你就給我二百兩銀子。好,好,好!我跟大人說,準你這一個人情還好,倘然不準人情,那還了得麼?我是將銀子給你送來,我是留下呢?你說吧!”知縣說:“此是我送給你老兄的,你知道了,大人不準人情,我也送給你了,你我算交朋友就結了。”成龍說:“就是。我走了,你聽信吧。”拿着銀子往外走。方一出衙門,就往前走。從背後有一人手拿鬼頭刀,照着成龍就是一刀。不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