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
漢武玉堂人豈在?石冢金穴水空流。
光陰自初還將暮,草木從春又至秋。
閒時忙時俱不了,且將身作醉鄉遊。
話說抓住孫四的這個人,身高四尺,五短身材;頭帶青緞子道冠,身穿灰色貴州綢道袍,高腰襪子,青緞子云履;白生生的臉面,目如朗星,雙眉帶秀,鼻如樑柱,四方口,微有沿口髭鬚。孫四一瞧,認得此人,趕緊說道:“爺裏邊請坐。”
這個人原籍江蘇省城東門外雙旗竿巷丁家堡的人,姓顧,名煥章。他家先輩開繡花作,及至生養他年長九歲,父母雙亡,跟着舅舅丁家居住七歲入學,九歲在舅舅家仍請先生讀書。其人天生聰敏,諸子百家、各種詩文無一不好。至十四歲,心好練武,自己在後院預備沙板磚五十塊,立在地下,從上面每日跑幾趟,腿上帶着沙子,半載之後,每隻腿上足可以帶一斤沙子。又練上房的能耐,平地挖坑一個,深二尺,長兩丈,每日帶着沙子從裏面往上跳。每月多往深裏挖五寸坑,長來長去,此坑深有一丈,要從平地上房並不費事。這一天正練之際,他舅舅丁沛然看見,心中大大不樂,說:“你這孩子真沒出息,放着書不念,練這作賊的能耐作什麼?從此改過,若要不然,我將你趕出門去!”煥章一聞此言,口中雖則不語,心中甚不願意。至十八歲,自己在後邊還是時常的去練,上牆上房甚是容易。
這一天正練,又被他舅舅看見,說:“你這孩子還是不改,這是飽暖生閒事,餓兩天就好了。你要是再練,就不必在我家住了!”煥章聽他舅舅說,默默不語,自己心中怒道:“我父母早喪,又無至親骨肉,甚是孤苦。雖說舅舅、舅母待我不錯,要比起自己父母就大不相同了。我在這裏讀書,雖則年幼,這下邊的使喚人等,我並不敢得罪一個。他二位老人家跟前,連一句話也不能說,雖有自己不願意的事情,也無處訴委屈,只可自己肚內傷感。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今天所說之話,分明是要叫我走。男子漢大丈夫,立志於四方,何必受制於人家!”想罷,自己落下幾點淒涼眼淚。自己出門信步前行,也不知哪裏是安身立命之地。
自己出離蘇州省城,走了四五十里路,天色已晚,有心住店,手內無錢。前面有小小一山莊,村東路北有破廟一座,煥章從東往西走來,至破廟門首,望裏一看,鐘樓裂壞,殿宇歪斜,荒草盈階。煥章自己信步來至殿內,彈了彈塵土,自己落座,見上面供的是三官聖帝,神像敗朽,煥章長嘆一聲,說:“神聖也有時來時不來,何況人乎?我觀看此廟,工程浩大,當初必是興旺廟宇;如今這淒涼的景況與我一樣,不知何年時來運轉,方遂英雄之志?”自己愁思之際,靠着那供桌兒,昏昏沉沉竟自睡去。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事不遂心困睡多。
睡至三鼓以後,覺得身上一冷,睜眼一看,破壁透出月色光輝。遂站起身來,來至外面,仰面一看,皓月當空,清光似水,好一派的光華。怎見得?有贊爲證:疏影落銀河,顯清光,映碧波,一鉤斜掛水輪柁。到黃昏望着,到中秋賞他,江湖常伴漁翁臥。問嫦娥,分明似鏡,誰下苦工磨。
顧煥章看罷,說:“我久後倘要得第,必要重修三官廟。”自己看罷多時,出廟一直往西。
少時天色大亮,腹中飢餓,前面有一座集鎮甚是熱鬧,無奈脫下一件小汗褂,去當錢四百文,暫吃早飯。找了一個小飯鋪坐下,要了一壺酒,要了一個菜,自己喝完,吃了點飯,自己在鎮店上觀看熱鬧。錢也花完了,時至天晚,不能住店,圍着當鋪繞了一個彎。
天至二鼓,翻身上房,望四下一看,並無一人,正是:飽暖生淫慾,飢寒起盜心。跳在人家院裏,用手將鎖擰開,慢慢推門進去,尋找東西。只聽得上房房上有人大嚷說:“當鋪夥計聽真:號房有賊,急速快將他拿住!”只聽外面一聲嚷,就將他堵在屋內,煥章甚是着急。當鋪中衆更夫大家堵住門口,不敢進去。煥章手中無刀,將號房內衣裳捲了一捆,照定門口外一扔,說:“我去!”衆人往兩旁一閃,只打算是賊人出來。煥章趁勢往外一躥,翻身上房。
只見北邊站定一人,說:“你跟我來!”煥章追趕此人,出了這個鎮店,來至村口以外,見那人站住,煥章臨近一看:身高八尺,麪皮微黃,環眉闊目,年約半百;身穿青縐綢夾褲夾襖,足下薄底快靴,手持金背刀,在那裏站定,口中說道:“朋友,你貴姓?”煥章說:“我姓顧,名煥章,蘇州人。今天是頭一天作賊,被窮所迫。”此人說:“我瞧兄弟你是個‘力奔’,還是很難爲你。我姓盧,名文龍,綽號人稱黃面太歲,住家就在大名府內黃縣盧家莊。我是來到此處尋找朋友。你家中還有什麼人?爲什麼幹這個呢?”煥章長嘆一聲,把家中之事細說一遍,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盧文龍說:“你跟我走吧,到我家中,我把武藝傳授給你。你我一見如故,甚是投緣。”二人撮土爲香,結爲兄弟;然後煥章隨着奔到他家中。
非止一日,那一日到了盧家莊,家中甚是富麗,使喚人等不少,至家中拜見嫂嫂和四歲童子侄兒盧傑。煥章在這裏一住,跟盧文龍學藝,五載的光景,練好了一身武藝,就比當初的能耐大多了。自己一想:“在此住着,雖說是豐衣足食,究竟打擾朋友,莫若告辭。有武藝在身,海角天涯,一則開開眼,二則見見世面。”遂說:“大哥,我要走。”盧文龍說:“哪裏去?”煥章說:“聞聽西部長安甚是有名,乃古帝王建都之所,弟要前去遊玩遊玩。”黃面太歲說:“既然賢弟要去,這有盤費銀二十兩,帶着也好作爲路費之用。”煥章接銀在手,並不推辭,說:“大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年相見,後會有期!”遂拱手作別。盧文龍送至村莊以外,說:“賢弟,如外邊事不得意,即早回來。家裏八頃田地,夠你我弟兄度晚年之樂。”煥章說:“弟親兄臺厚恩,教會武藝,在此居住五載。我此一去,但能得一步地位,必有信前來,叫吾兄得知。”盧文龍說:“一路平安。賢弟,你我就此分手吧。”
煥章遂順一路往前行走,也有濟困扶危的時候,也剪惡安良、殺死惡賊人。夜晚所偷之財,白晝全都濟貧,他在陝西地面三載,綠林賊人聞名喪膽,江湖盜寇望影皆驚。故此人送外號,稱爲賽報應。
那一日來至一所山莊,樹木森森,山青水秀,道路平坦,碧水長流,甚是清雅。怎見得?有贊爲證。贊曰:青山四五層,茅屋兩三家。依水柴門小,臨溪石徑斜。老鬆蟠作壁,新竹織成芭。雞犬鳴深巷,牛羊臥淺沙。
一村多水石,十畝足煙霞。門垂陶令柳,畦種邵平瓜。東渚魚可釣,西鄰酒可賒。山翁與溪友,相對話桑麻。煥章看罷,甚是讚賞。村東頭有野茶館一個,坐北朝南,房屋三間,天棚一座,周圍有花障兒,甚是幽雅。
時逢夏令光景,見裏面坐定一老道人,身穿破衲棉襖,頭戴舊道冠,面如古月,神清氣爽,在那裏舍錢。無數的窮人圍繞,也有給二百的,也有給一百的。只聽那道人口中說道:“明天早來,我在此加倍施捨。”大衆一鬨而散。那老道站起身就走,自己口中說道:“我家中的銀子都沒地方存了,早早施捨完了,就結了。”賽報應一聽,心中暗想:“此人甚是古怪。我跟着他,看他在哪位。若果有銀子,我偷他的,替他施捨施捨。”遂暗跟老道往前行走。
行有五六里路,見山坡上有一座古廟,山門上橫寫“遇仙觀”三個大字。老道推門而入。煥章探得了道,等候天晚,進廟偷銀子。少時,太陽已下西山,至黃昏時候,翻身上牆,跳在廟的院內,望北一看,東廂房黑暗,西廂房點着燈,正殿無人。煥章來至西房簾子以外,見裏面那老道人坐在椅子上,面向着東,八仙桌上放着無數元寶。老道自言自語地說:“今夜晚上要有賊來偷,送給他兩個。”煥章在外聽着,也不言語,只等老道睡着,好進去偷他。
等至二鼓以後,見老道精神倍長,並不睡覺。煥章心裏想:“這事真怪,怎麼天到這般時候,他還不睡覺呢?真是好叫我着急!”等來等去,已至三更時候。那道人在裏面鼓掌大笑,說:“賊,你好無道理,真當我睡着了,你進來偷就是了。”煥章進得屋內,說:“你老人家必是俠客,若要不然,如何知道我來?”老道說:“你也不必問我是誰。你有什麼能耐,也敢來在我廟裏作賊?我在這裏坐着,你用刀剁我,我也不站起來,只要你剁着我,我這銀子你就拿了去。”煥章聽那道人之言,說:“我也是個英雄,這老道明明是說大話欺我,我就剁他,看他如何躲避?”想罷,舉刀照老道就是一刀。方離道人頭頂不遠,覺得脈門疼痛,將刀扔在就地,暗暗點頭,說:“老俠客真是英雄!你收我作個徒弟,我雖會些武藝,也是不得真傳,難以贏得行家。正是妙言不過三兩句,不授真傳枉勞心。
今天得遇師傅,此乃三生有幸!你收我作個徒弟就是了。”說着,跪在地下不起來。
那老道說:“也罷!你且起來,有話問你。你是哪裏的人?
你叫什麼?”賽報應說:“姓顧,名煥章,蘇州東門外人。父母雙亡,孤身一人,跟着拜兄學了點武藝,在綠林中不敢說是行俠作義,所作之事並無姦盜邪淫,不過偷不義之財,濟貧寒之家。飄蕩四海,到處爲家。今朝得遇高人,望求收弟子就是了。”道人說:“我收你就是了。你要學什麼哪?”煥章說:“你老人家教弟子什麼,弟子就學什麼。”說着叩頭,問那道人姓名。那道人說:“你要問我,聽我漫漫說來。”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