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

  時間臨近深夜。教堂誦經士薩韋利·蓋金在教堂看守人的小屋裏一張大牀上躺着。雖然他養成習慣,素來跟雞同一個時辰睡覺,可是今天他卻沒睡着。他那條被子是用五顏六色的花布片縫成的,已經很髒。他那紅褐色的硬頭髮從被子的這一頭鑽出來,被子的另一頭呢,伸出他那雙很久沒有洗過的大腳。他在聽……他的小屋嵌在教堂圍牆當中,只有一扇窗子對着曠野。曠野上正在進行一場真正的廝殺。誰都難於聽明白這是誰要結果誰的性命,究竟爲了消滅誰才鬧得天翻地覆,不過根據那種險惡而又經久不息的喧囂聲來判斷,必是有誰打了很大的敗仗。得勝的一方正在曠野上窮追敵人,咆哮着衝進樹林,竄上教堂的房頂,舉起拳頭兇狠地敲打窗子,大發雷霆,敗北的那一方卻在哀號,痛哭……淒厲的哭聲時而就在窗外響,時而升高,到房頂上去了,時而又鑽進火爐裏。那哭聲不是求救的呼喊,而是悲悲切切,知道大勢已去、無法挽救的哀號。雪堆蒙上薄薄的一層冰殼,雪堆上,樹木上都有淚珠顫抖,大路和小徑上氾濫着由泥土和溶化的雪水合成的黑色泥漿。一句話,大地正在解凍,可是夜色太黑,天空看不清這一點,卻用盡全力把大片的新雪撒在解凍的大地上。風在空中游蕩,像醉漢似的……它不讓雪落在地面上,卻在黑暗裏由着性兒把它捲來捲去。

  蓋金傾聽着這種音樂,皺起眉頭。問題在於他知道,或者至少已經猜出窗外這場動亂會鬧出什麼事來,而且是誰在操縱這場動亂。

  “我知道!”他嘟噥說,在被子裏舉起手指威脅着一個什麼人,“我全知道!”

  誦經士的妻子賴薩·尼洛夫娜在窗旁的凳子上坐着。一盞鐵皮小燈放在另一個凳子上,彷彿膽怯而且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似的,灑下微弱而閃爍的亮光,照在她寬闊的肩膀上,照在她美麗誘人的身體輪廓上,照在她那根垂到地面的粗辮子上。她正在用粗麻布縫麻袋。她的雙手很快地活動着,然而她的整個身體、眼神、眉毛、厚嘴脣、白淨的脖子,卻一動也不動,專心幹那種單調而機械的工作,彷彿睡着了似的。她只偶爾擡起頭來,讓她那疲乏的脖子休息一下,瞟一眼窗外,看看風雪怎樣在那兒逞威,然後又對着那塊粗麻布低下頭去。她美麗的臉上生着一個獅子鼻,兩邊有兩個酒窩,然而那張臉卻一無表情,既沒有願望,也沒有憂傷,更沒有歡樂。美麗的噴泉在不噴水的時候,也總是這樣一無表情的。

  不過後來她總算做完一個麻袋,把它丟在一旁,舒暢地伸懶腰,把昏花呆板的目光停在窗子上……窗玻璃上淌着水珠,粘着些白色的、短命的雪花。那些雪花落在玻璃上,看一眼誦經士的妻子,就溶化了……

  “你過來睡吧!”誦經士嘟噥說。

  誦經士的妻子一聲不響。可是突然,她的睫毛動彈一下,眼睛裏流露出注意的神色。薩韋利本來一直躺在被子裏觀察她臉上的表情,這時候就伸出頭來,問道:

  “怎麼了?”

  “沒什麼……好像有人來了……”誦經士的妻子輕聲回答說。

  誦經士就用胳膊和腿撩開被子,爬起來,在牀上跪着,呆瞪瞪地瞧着他的妻子。小燈那膽怯的亮光照亮他滿是鬍子的麻臉,從他蓬鬆的硬發上滑過去。

  “你聽見了嗎?”他的妻子問。

  在風雪單調的呼嘯聲中,他隱約聽見丁玲玲的尖細的哀叫聲,像是一隻蚊子想要落到人的臉上來,卻受到阻撓,於是生氣了,就嗡嗡地叫起來似的。

  “那是郵車……”薩韋利蹲在自己的腳後跟上,嘰咕說。

  離教堂三俄裏遠有一條驛道。遇到颳風的天氣,如果風從大路刮到教堂來,那麼在這小屋裏住着的人就能聽見車鈴聲。

  “主啊,這樣的天氣還有這種興致趕着車出來!”誦經士的妻子嘆道。

  “這是公事。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反正得趕着車上路……”

  哀叫聲在空中響了一陣,停了。

  “車子過去了!”薩韋利躺下去,說。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蓋上被子,清楚的車鈴聲卻又傳到他耳朵裏來。誦經士不安地看一眼妻子,從牀上跳下地,搖晃着身子,在火爐旁邊走來走去。小鈴鐺略微響了一會兒,又停了,彷彿破裂了似的。

  “聽不見了……”誦經士嘰咕一句,站住,眯細了眼睛瞧着妻子。

  可是就在這時候,風敲打窗子,又把尖細清脆的哀叫聲送來了……薩韋利臉色煞白,喉嚨裏乾咳一聲,又光着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

  “有人在叫那輛郵車兜圈子!”他聲音沙啞地說,惡狠狠地斜起眼睛瞧着妻子,“你聽見嗎?郵車給擺佈得不住兜圈子!我……我知道!我怎麼會不……不明白?”他嘰嘰咕咕說,“我全知道,你這該死的!”

  “你知道什麼?”誦經士的妻子輕聲問道,眼睛沒離開窗子。

  “我知道這都是你幹出來的,女妖魔!都是你幹出來的,你這該死的!不管是這場風雪還是那輛郵車兜圈子……一概都是你幹出來的好事!都是你!”

  “你發瘋了,糊塗蟲……”誦經士的妻子平靜地說。

  “我早就看穿你這一手了!當初結婚的時候,我頭一天就看出你身子裏流着母狗的血!”

  “呸!”賴薩驚愕地說,聳了聳肩膀,在胸前畫個十字,“你快點在胸前畫個十字,傻瓜!”

  “巫婆就是巫婆,”薩韋利繼續用一種要哭出來的低沉聲調說,撩起襯衫的底襟匆匆地擤一下鼻子,“雖然你是我的老婆,雖然你是教會裏的人,然而就是到了舉行懺悔禮那天,我也還是要照直說出你是個什麼東西……沒錯兒!主啊,保佑我,寬恕我吧!去年,先知但以理與三少年節的前夜,起過一場暴風雪,結果怎麼樣呢?那個工匠跑到我們這兒來取暖了。後來,到阿歷克塞聖徒節,河上的冰剛裂開,那個鄉村警察突然跑到這兒來了……他跟你這個該死的聊了個通宵,早晨他走的時候,我瞧他一眼:嘿,他的眼睛周圍起了黑眼圈,連兩個腮幫子都凹下去了!啊?八月齋期當中有過兩次暴風雨,每一回都有個獵人到我們家裏來過夜。我什麼都看見了,他這該死的!我全看見了!啊,她的臉漲得比大蝦都紅了!啊哈!”

  “你什麼也沒看見……”

  “哼,是啊!去年冬天聖誕節前,在克利特十殉教徒節那天,暴風雪鬧了一天一夜……你記得嗎?首席貴族的文書迷了路,跑到我們這兒來了,那條狗……你貪圖他什麼呀!呸,區區一個文書罷了!爲他也值得鬧出這麼樣的天氣來!一個臭文人,老是擤鼻涕,身材矮極了,滿臉的粉刺,歪着個脖子……要是他長得漂亮倒也罷了,可是,呸,一副鬼相喲。”

  誦經士歇口氣,擦了擦嘴脣,仔細聽着。鈴聲已經聽不見了,然而房頂上猛然刮來一陣風,窗外的黑暗裏就又響起了鈴聲。

  “現在那一套又來了!”薩韋利繼續說,“郵車不是平白無故轉圈子的!要是郵車不是找你,你就朝着我的眼睛吐唾沫好了!啊,魔鬼真會辦事,倒是個好幫手呢!他讓郵車轉來轉去,臨了就領到這兒來了。我知道!我看得出來!你瞞不了我,你這魔鬼的玩具,邪心思的騷娘們兒!這場暴風雪剛一開頭,我馬上就明白你安的什麼心。”

  “好一個蠢貨!”誦經士的妻子冷笑說,“怎麼,按你那糊塗想法,這種壞天氣都是我搞出來的?”

  “嗯……你笑吧!是你搞出來的也罷,不是你搞出來的也罷,反正我看得出來:你身上的血一沸騰,天氣就變了,天氣一變,就準有個瘋子跑到這兒來。每一次都這樣!可見就是你在作怪!”

  誦經士要說得動聽些,就把一個手指按住額頭,閉上左眼,用唱歌般的聲調說:

  “啊,瘋魔!猶大的罪惡呀!如果你真是人而不是巫婆,你就該用你的腦筋好好想一想:倘或來人不是工匠,不是獵人,不是文書,而是個化了裝的魔鬼,那怎麼得了!啊?你該好好想一想呀!”

  “你也真是糊塗,薩韋利!”誦經士的妻子嘆道,憐憫地瞧着她的丈夫,“當初我爸爸在世,住在這兒的時候,有很多人來求他治熱病,那些人各式各樣,有從鄉村裏來的,有從移民村來的,有從亞美尼亞人的田莊上來的。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誰也沒有把他們說成魔鬼。可是現在,一年當中,遇上壞天氣,有個把人到我們這兒來取暖,你這個蠢貨就大驚小怪,馬上生出各式各樣的想法來了。”

  妻子的道理打動了薩韋利的心。他劈開兩隻光腳,低下頭,沉思了。他還沒有堅定地相信自己的揣測,他妻子那種誠懇冷靜的聲調使他茫然失措,不過話雖如此,他稍稍沉吟一下,又搖着頭說:

  “來人可不是老頭子或者羅圈腿,到這兒來要求過夜的都是年輕人嘛……這是爲什麼?光是取暖,倒還罷了,可是實際上他們是來找樂子的。不,娘們兒,天下再也沒有一種活物比你們娘們兒更狡猾的了!講到真正的頭腦,你們一丁點也沒有,比椋鳥都不如,可是講到魔鬼的狡猾,哎呀呀!聖母啊,保佑我們吧!喏,郵車的鈴響了!這場暴風雪剛一開頭,我就知道你的滿肚子壞水!你在施展你的巫術,母蜘蛛!”

  “你幹什麼跟我過不去,該死的?”誦經士的妻子失去耐性,發脾氣說,“你幹什麼跟我過不去,粘焦油?”

  “我揪住你不放,是因爲今天晚上如果出了什麼事……求上帝保佑別出事纔好……你聽着!……如果出了什麼事,那麼明天天一亮我就到佳科沃村去找尼科季姆神甫,把事情全說穿。我一五一十告訴他:‘尼科季姆神甫,請您寬宏大量,原諒我說這種話,不過她真是巫婆。’他就問:‘怎麼見得?’我說:‘嗯……您想知道這裏頭的緣故嗎?行……’我就原原本本講出來。那你就要遭殃,娘們兒!慢說到世界末日審判那天,就是在現世生活中你也要受到懲罰!《聖禮書》上那些咒你們這種人的禱告辭,可不是白寫的!”

  忽然,有人敲窗子,聲音那麼響,那麼蹊蹺,薩韋利嚇得臉色發白,蹲下去。誦經士的妻子跳起來,也臉色慘白。

  “看在上帝面上,放我們進去吧!”一個顫抖而粗重的男低音說,“誰住在這兒吶?行行好吧!我們迷路了!”

  “你們是什麼人?”誦經士的妻子問,不敢看窗子。

  “郵車!”另一個聲音說。

  “你那套鬼招數靈驗了!”薩韋利說,擺一下手,“果然如此!我說得千真萬確……哼,你給我小心點!”

  誦經士三躥兩跳上了牀,在褥墊上躺下,憤懣地喘着氣,翻過身去,臉對着牆。不久他的背上吹來一股冷氣。房門吱吜一聲開了,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頭到腳沾滿了雪。他身後閃出另一個人影,也那麼白……

  “要把郵包擡進來嗎?”第二個人用沙啞的男低音問。

  “丟在那兒不管可不行!”

  說完這話,第一個人就動手解開風帽,可是沒等解完,就把它連同制帽一齊從腦袋上扯下,氣呼呼地往火爐那邊一扔。隨後他脫下身上的大衣,也往那邊一丟。他也沒有打一聲招呼,就開始在小屋裏走來走去。

  這人是個年輕的郵差,生着淡黃色頭髮,上身穿一件舊的制服上衣,腳上穿一雙沾着泥的紅褐色皮靴。他走了一陣,身子暖和過來,就靠着桌子坐下,把兩隻沾着泥的靴子往口袋那邊伸過去,用拳頭支着腦袋。他那張泛起紅暈的白臉仍然帶着剛纔經歷過的痛苦和恐懼的痕跡。儘管他的臉氣憤得變了樣子,帶着不久以前生理方面和精神方面的痛苦所留下的鮮明痕跡,而且眉毛上,脣髭上,圓形的鬍子上都掛着正在溶化的雪,然而那張臉還是很漂亮。

  “狗一般的生活!”郵差抱怨說,擡起眼睛望着四壁,彷彿不相信他已經到了暖和的地方似的,“我們差點完蛋!要不是你們的燈光,我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鬼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了結!這種狗一般的生活簡直沒完沒了!我們這是來到什麼地方了?”他壓低喉嚨問道,擡起眼睛看着誦經士的妻子。

  “這兒是古里亞耶夫斯基山崗,歸卡利諾夫斯基將軍的莊園管。”誦經士的妻子打個冷戰,回答說,臉漲紅了。

  “你聽見沒有,斯捷潘?”郵差轉過身去對馬車伕說,馬車伕正揹着一個大皮袋,卡在房門口,“我們跑到古里亞耶夫斯基山崗上來了!”

  “是啊……真遠!”

  馬車伕用若斷若續的沙啞嘆息聲吐出這幾個字,走出去,過一會兒背來一個小一點的袋子,然後又走出去,這一回拿來一把郵差用的長刀,是系在寬皮帶上的,刀的樣子頗像民間木版畫《奧羅費爾恩牀邊的尤季芙》上畫的那把又長又薄的利劍。他把皮袋子堆在牆邊,走出去,在前堂坐下,點上他的菸斗。

  “跑了這麼多路,也許您想喝點茶吧?”誦經士的妻子問。

  “眼下哪有心思喝茶!”郵差皺起眉頭說,“我們得趕快暖和一下就動身上路,要不然就會誤了郵務列車。我們坐上十來分鐘就走。不過,求你們行行好,給我們領路吧……”

  “上帝用這種天氣懲罰人啊!”誦經士的妻子嘆道。

  “嗯,是啊……請問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嗎?我們是本地人,在教堂裏作事……我們是教會裏的人……喏,我的丈夫就躺在那兒!薩韋利,你快起來,跟人家打個招呼嘛!從前這兒是教區,一年半以前這個教區取消了。當然,從前地主們住在這兒的時候,人很多,也就值得立一個教區,如今呢,地主們不在這兒了,那麼您想想看,教會裏的人靠什麼生活?離這兒最近的一個村子叫馬爾科夫卡,可是就連它也在五俄裏以外喲!現在薩韋利成了編制以外的人員……改當看守了。他奉命看管這個教堂……”

  郵差馬上又聽到那個女人說,假使薩韋利肯到將軍夫人那邊去一趟,求她給主教寫一封信,他就會得到好差事,可是他沒有到將軍夫人那兒去,因爲他懶,而且怕見人。

  “不過我們仍舊算是教會裏的人……”誦經士的妻子補充了一句。

  “那你們靠什麼生活呢?”郵差問。

  “教堂有一片草場和一個菜園。不過我們從這兩塊地裏得到的收入卻很少……”誦經士的妻子嘆道,“佳科沃村的尼科季姆神甫,那個貪心的人,每到夏天的尼古拉節和冬天的尼古拉節都要到這兒來主持禮拜,順便把收成幾乎全拿走了。沒有人給我們做主!”

  “你胡說!”薩韋利聲音沙啞地說,“尼科季姆神甫是個聖者,是教會的明星。如果他拿走什麼,那也是按規章該拿的。”

  “你那口子脾氣倒不小!”郵差含笑說,“你結婚很久了嗎?”

  “到今年大齋前最後一個星期日,已經滿三年了。從前我爸爸就在這兒當誦經士,後來,他老人家臨死以前,到正教管區監督局去,求他們派一個沒結過婚的誦經士到這兒來接替,好讓我就地成家。我就嫁給他了。”

  “啊哈,這樣說來,你倒一個拍子打死了兩隻蒼蠅呢!”郵差瞧着薩韋利的後背說。“既得了差事,又得了老婆。”

  薩韋利沒好氣地扭了一下大腿,越發往牆那邊捱過去。郵差從桌子旁邊站起來,伸個懶腰,在郵袋上坐下。他沉吟一下,就伸出手去揉揉郵袋,把他的長刀放在另一個地方,平躺下去,一條腿碰到了地面。

  “狗一般的生活……”他嘟噥一句,把兩隻手墊在腦袋底下,閉上眼睛,“我甚至不希望兇惡的韃靼人過這樣的生活。”

  不久就萬籟俱寂。這兒只能聽見薩韋利的喘息聲和睡熟的郵差平勻緩慢的呼吸聲,他每呼一口氣都要發出低沉而拖長的呼嚕呼嚕聲。偶爾,他的喉嚨裏,像車輪似的發出吱吜一聲,他的腿就抽動,碰得郵袋沙沙地響。

  薩韋利在被子裏翻個身,慢騰騰地回過頭來看一眼。誦經士的妻子正坐在凳子上,兩個手心託着臉頰,瞅着郵差的臉。她的目光呆呆不動,就跟滿心驚恐的人一樣。

  “喂,你幹嗎盯住他?”薩韋利生氣地小聲說。

  “這關你什麼事?你睡你的!”誦經士的妻子回答說,眼睛沒有離開生着淡黃色頭髮的腦袋。

  薩韋利生氣地吐出他胸中的氣,猛地翻回身,臉對着牆。過了三分鐘光景,他又不安地翻個身,爬起來,在牀上跪着,把兩隻手撐在枕頭上,斜起眼睛看他的妻子。他妻子仍然不動,瞧着客人。她的臉頰蒼白失色,目光裏燃着一種奇怪的火。誦經士乾咳了一聲,肚皮朝下,從牀上爬下來,走到郵差跟前,用一塊手絹蒙上他的臉。

  “你這是幹什麼?”誦經士的妻子問。

  “免得燈光照他的眼睛。”

  “那你索性把燈吹滅!”

  薩韋利狐疑地看了看他的妻子,努出嘴脣湊到小燈上去,可是立刻醒悟過來,把兩隻手一拍。

  “哼,這不就是魔鬼的花招嗎?”他叫起來,“啊?哼,難道還有什麼活物比女人更狡猾?”

  “啊,長衣襟的惡魔!”誦經士的妻子咬住牙,嘶嘶響地說,惱恨得皺起眉頭,“你等着就是!”

  然後她舒舒服服地坐好,又定睛瞧着郵差。

  郵差的臉給蒙上了,這倒沒什麼關係。引起她興趣的,與其說是他的臉,倒不如說是他的整個身體,這個男子的新奇之處。他的胸膛寬闊,有力,他的手瘦長,好看,他那兩條筋肉飽滿而勻稱的腿比薩韋利的那兩條“矮墩子”好看得多,挺拔得多。這兩個人甚至不能相比。

  “就算我是長衣襟的魔鬼吧,”薩韋利呆站了一會兒,說,“他們也不該在這兒睡覺呀……是啊……他們在辦公事,我們卻把他們留在這兒,我們就要負責。既是運郵件,那就去運,不該睡覺嘛……喂,你!”薩韋利朝前堂喊了一聲,“你,趕車的……你叫什麼名字來着?要我送你們一程還是怎麼的?起來,帶着郵袋可不能睡覺!”

  動了肝火的薩韋利跑到郵差跟前,拉一下他的衣袖。

  “喂,先生!要趕路就去趕路。再不走,那可就不對頭了……睡覺是不行的。”

  郵差跳起來,又坐下,用茫然的目光掃了一眼小屋,又躺下去。

  “你到底什麼時候纔去趕路?”薩韋利喋喋不休地說,拉他的衣袖,“要知道,辦郵務就是要把郵件按時送到,聽見沒有?我來送你們一程。”

  郵差睜開眼睛。他已經暖和過來,剛纔酣暢地睡過一覺,正渾身發軟,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像在迷霧中似的看見誦經士妻子的白脖子和她那凝然不動的、油亮的目光,就閉上眼睛,微微一笑,彷彿在做夢似的。

  “哎,這樣的天氣怎麼能趕路!”他聽見一個柔和的女人聲音說,“自管睡吧,踏踏實實地睡吧!”

  “那麼郵件呢?”薩韋利不安地說,“誰來運郵件呢?莫非你去運?你?”

  郵差又睜開眼睛,看一眼誦經士妻子臉上兩個活動的酒窩,想起他是在什麼地方,明白了薩韋利的話。他想到他馬上就要到寒冷的黑暗當中去趕路,就不由得從頭到腳,周身起雞皮疙瘩,身子蜷縮起來。

  “還可以再睡個五分鐘……”他打着呵欠說,“反正也是誤了……”

  “也許我們還趕得上!”前堂裏有個說話聲響起來,“瞧着吧,說不定我們走運,火車也誤了點呢。”

  郵差站起來,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開始穿大衣。

  薩韋利看見客人們準備動身,簡直高興得像馬嘶似的笑起來。

  “你倒是幫一幫忙啊!”馬車伕正從地板上擡起郵袋,對他嚷道。

  誦經士就跑到他跟前,跟他一塊兒把郵袋擡到外邊去。郵差動手解開風帽上的結子。誦經士的妻子凝神看着他的眼睛,彷彿要鑽進他的靈魂裏去似的。

  “應該喝點茶纔對……”她說。

  “我倒無所謂……可是他們已經打點着動身了!”他同意說,“反正也已經誤了。”

  “那您就留下吧!”她小聲說,低下眼睛,碰碰他的衣袖。

  郵差終於解開結子,遲疑不決地把風帽搭在胳膊肘上。他站在誦經士的妻子身旁,覺得很溫暖。

  “你的脖子……多麼好看……”

  他伸出兩個手指碰了碰她的脖子。他看見她並不抗拒,就伸手摩挲她的脖子和肩膀……

  “嘿,真好看……”

  “您就留下吧……喝點茶。”

  “你這是往哪兒放?你這加了糖漿的蜜粥!”外邊傳來馬車伕的說話聲,“要橫着放。”

  “您就留下吧……瞧,風颳得多麼厲害!”

  郵差還沒醒透,還沒來得及抖掉青春惱人的睡意,這時候突然被一種慾望抓住,爲這種慾望他忘了郵包,忘了郵務列車……忘了人間萬物。他驚慌地看一眼門口,彷彿打算逃跑或者藏起來似的,一把摟住誦經士妻子的腰,正低下頭去湊近那盞小燈,想吹滅,不料前堂裏響起了皮靴聲,馬車伕在門口出現了……薩韋利在他肩膀後面往裏看。郵差趕快鬆開手,站住不動,彷彿在沉思似的。

  “都準備好了!”馬車伕說。

  郵差呆站了一會兒,猛地搖一下頭,好像終於醒過來了,跟着馬車伕走出去。屋裏只剩下誦經士的妻子一個人了。

  “好,你坐上車,給我們領路吧!”她聽見外邊有人說。

  一個小鈴鐺懶洋洋地響起來,隨後另一個小鈴鐺又響了,接着一長串細碎的鈴聲從小屋這兒飄走了。

  等到鈴聲漸漸消失,誦經士的妻子就猛一轉身,離開原來的地方,煩躁地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她先是臉色蒼白,後來又滿臉通紅。她的臉由於仇恨而變了樣,呼吸發抖,眼睛閃出瘋狂兇暴的怒火。她走來走去,彷彿關在籠子裏似的,活像一頭雌老虎,受到燒紅的烙鐵的威脅。她停住一會兒,看一眼她的住處。那張牀差不多佔據半個房間,有整個後牆那麼長,牀上鋪着骯髒的褥墊,有灰色的硬枕頭,有被子,有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來的破爛。那張牀成了亂糟糟一團難看的廢物,幾乎跟薩韋利腦袋上的那堆頭髮一樣,哪怕他特意用油抹平,卻仍然豎起來。有個烏黑的爐子,從那張牀一直伸到通往寒冷的前堂的門口,上面放些盆盆罐罐,掛着破衣爛衫。一切東西,包括剛剛出外的薩韋利在內,都出奇地骯髒,油污,漆黑,在這樣的環境裏見到女人的白脖子和細嫩的皮膚是會感到奇怪的。誦經士的妻子跑到牀跟前,伸出手,彷彿打算把那些東西統統丟掉,踩壞,撕得粉碎,可是後來,她一碰到那些髒東西,卻像嚇壞了似的,倒退回來,又開始走來走去……

  過了兩個鐘頭,薩韋利走回來,身上滿是雪,筋疲力盡了。可是她已經脫掉衣服,躺在牀上。她的眼睛閉着,然而從她臉上肌肉的細微顫動來看,他猜出她沒睡着。他在歸途中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一言不發直到明天,也不碰她,可是這時候他忍不住要挖苦她幾句。

  “你那套巫術算是白搭:他走了!”他說,幸災樂禍地笑着。

  誦經士的妻子沒有說話,只是她的下巴在顫抖。薩韋利慢騰騰地脫掉衣服,從他妻子身上爬過去,貼着牆躺下。

  “瞧着吧,明天我就去對尼科季姆神甫講明,你這個老婆是個什麼東西!”他嘮叨着,把身子縮成一團。

  誦經士的妻子很快地朝他轉過臉來,兩眼炯炯有光地瞧着他。

  “你有這麼個差事就心滿意足了,”她說,“那你該到樹林裏去找老婆纔是!我算是你的什麼老婆?巴不得你斷了氣纔好!你這個糊塗蟲,懶骨頭,你把我磨得好苦,求主饒恕我吧!”

  “得了,得了……你睡吧!”

  “我好命苦啊!”誦經士的妻子哭着說,“要不是你,說不定我會嫁給一個商人或者貴族!要不是你,現在我就會愛我的丈夫!你怎麼就沒讓雪埋掉,怎麼就沒在那邊大路上凍死,你這個希律!”

  誦經士的妻子哭了很久。最後她深深地嘆口氣,止住哭泣。風雪仍然在窗外肆虐。不知什麼東西在火爐裏哭,在煙囪裏哭,在牆外哭。薩韋利覺得這個東西就在他身子裏哭,就在他耳朵裏哭。今天晚上他才徹底相信他對他妻子的揣測。他本來就認爲他妻子由魔鬼幫忙,操縱風雪和郵車,現在關於這一點他已經毫不懷疑了。然而使他非常痛苦的是,這種神祕,這種超出常情的神通,反而給他身旁躺着的女人添上一種特殊的和不可理解的魅力,這卻是他以前從沒感到過的。他那種糊塗想法不知不覺把她美化,她好像變得更白淨,更光潤,更難於接近了……

  “巫婆!”他憤憤地說,“呸,真叫人噁心!”

  可是話雖如此,等到她止住哭聲,開始均勻地呼吸,他就伸出手指去摸一下她的後腦殼……把她的粗辮子放在手裏握一會兒。她沒覺得……於是他大起膽子,摩挲她的脖子。

  “躲開我!”她叫道,使勁用胳膊肘推開他,不料正巧戳在他的鼻樑上,弄得他的眼睛裏迸出了金星。

  他鼻樑上的疼痛不久就過去,然而他精神上的痛苦卻綿延不斷了。

  18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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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契訶夫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8805
阅读量: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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