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临近深夜。教堂诵经士萨韦利·盖金在教堂看守人的小屋里一张大床上躺着。虽然他养成习惯,素来跟鸡同一个时辰睡觉,可是今天他却没睡着。他那条被子是用五颜六色的花布片缝成的,已经很脏。他那红褐色的硬头发从被子的这一头钻出来,被子的另一头呢,伸出他那双很久没有洗过的大脚。他在听……他的小屋嵌在教堂围墙当中,只有一扇窗子对着旷野。旷野上正在进行一场真正的厮杀。谁都难于听明白这是谁要结果谁的性命,究竟为了消灭谁才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根据那种险恶而又经久不息的喧嚣声来判断,必是有谁打了很大的败仗。得胜的一方正在旷野上穷追敌人,咆哮着冲进树林,窜上教堂的房顶,举起拳头凶狠地敲打窗子,大发雷霆,败北的那一方却在哀号,痛哭……凄厉的哭声时而就在窗外响,时而升高,到房顶上去了,时而又钻进火炉里。那哭声不是求救的呼喊,而是悲悲切切,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救的哀号。雪堆蒙上薄薄的一层冰壳,雪堆上,树木上都有泪珠颤抖,大路和小径上泛滥着由泥土和溶化的雪水合成的黑色泥浆。一句话,大地正在解冻,可是夜色太黑,天空看不清这一点,却用尽全力把大片的新雪撒在解冻的大地上。风在空中游荡,像醉汉似的……它不让雪落在地面上,却在黑暗里由着性儿把它卷来卷去。
盖金倾听着这种音乐,皱起眉头。问题在于他知道,或者至少已经猜出窗外这场动乱会闹出什么事来,而且是谁在操纵这场动乱。
“我知道!”他嘟哝说,在被子里举起手指威胁着一个什么人,“我全知道!”
诵经士的妻子赖萨·尼洛夫娜在窗旁的凳子上坐着。一盏铁皮小灯放在另一个凳子上,仿佛胆怯而且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似的,洒下微弱而闪烁的亮光,照在她宽阔的肩膀上,照在她美丽诱人的身体轮廓上,照在她那根垂到地面的粗辫子上。她正在用粗麻布缝麻袋。她的双手很快地活动着,然而她的整个身体、眼神、眉毛、厚嘴唇、白净的脖子,却一动也不动,专心干那种单调而机械的工作,仿佛睡着了似的。她只偶尔抬起头来,让她那疲乏的脖子休息一下,瞟一眼窗外,看看风雪怎样在那儿逞威,然后又对着那块粗麻布低下头去。她美丽的脸上生着一个狮子鼻,两边有两个酒窝,然而那张脸却一无表情,既没有愿望,也没有忧伤,更没有欢乐。美丽的喷泉在不喷水的时候,也总是这样一无表情的。
不过后来她总算做完一个麻袋,把它丢在一旁,舒畅地伸懒腰,把昏花呆板的目光停在窗子上……窗玻璃上淌着水珠,粘着些白色的、短命的雪花。那些雪花落在玻璃上,看一眼诵经士的妻子,就溶化了……
“你过来睡吧!”诵经士嘟哝说。
诵经士的妻子一声不响。可是突然,她的睫毛动弹一下,眼睛里流露出注意的神色。萨韦利本来一直躺在被子里观察她脸上的表情,这时候就伸出头来,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有人来了……”诵经士的妻子轻声回答说。
诵经士就用胳膊和腿撩开被子,爬起来,在床上跪着,呆瞪瞪地瞧着他的妻子。小灯那胆怯的亮光照亮他满是胡子的麻脸,从他蓬松的硬发上滑过去。
“你听见了吗?”他的妻子问。
在风雪单调的呼啸声中,他隐约听见丁玲玲的尖细的哀叫声,像是一只蚊子想要落到人的脸上来,却受到阻挠,于是生气了,就嗡嗡地叫起来似的。
“那是邮车……”萨韦利蹲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叽咕说。
离教堂三俄里远有一条驿道。遇到刮风的天气,如果风从大路刮到教堂来,那么在这小屋里住着的人就能听见车铃声。
“主啊,这样的天气还有这种兴致赶着车出来!”诵经士的妻子叹道。
“这是公事。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反正得赶着车上路……”
哀叫声在空中响了一阵,停了。
“车子过去了!”萨韦利躺下去,说。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盖上被子,清楚的车铃声却又传到他耳朵里来。诵经士不安地看一眼妻子,从床上跳下地,摇晃着身子,在火炉旁边走来走去。小铃铛略微响了一会儿,又停了,仿佛破裂了似的。
“听不见了……”诵经士叽咕一句,站住,眯细了眼睛瞧着妻子。
可是就在这时候,风敲打窗子,又把尖细清脆的哀叫声送来了……萨韦利脸色煞白,喉咙里干咳一声,又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有人在叫那辆邮车兜圈子!”他声音沙哑地说,恶狠狠地斜起眼睛瞧着妻子,“你听见吗?邮车给摆布得不住兜圈子!我……我知道!我怎么会不……不明白?”他叽叽咕咕说,“我全知道,你这该死的!”
“你知道什么?”诵经士的妻子轻声问道,眼睛没离开窗子。
“我知道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女妖魔!都是你干出来的,你这该死的!不管是这场风雪还是那辆邮车兜圈子……一概都是你干出来的好事!都是你!”
“你发疯了,糊涂虫……”诵经士的妻子平静地说。
“我早就看穿你这一手了!当初结婚的时候,我头一天就看出你身子里流着母狗的血!”
“呸!”赖萨惊愕地说,耸了耸肩膀,在胸前画个十字,“你快点在胸前画个十字,傻瓜!”
“巫婆就是巫婆,”萨韦利继续用一种要哭出来的低沉声调说,撩起衬衫的底襟匆匆地擤一下鼻子,“虽然你是我的老婆,虽然你是教会里的人,然而就是到了举行忏悔礼那天,我也还是要照直说出你是个什么东西……没错儿!主啊,保佑我,宽恕我吧!去年,先知但以理与三少年节的前夜,起过一场暴风雪,结果怎么样呢?那个工匠跑到我们这儿来取暖了。后来,到阿历克塞圣徒节,河上的冰刚裂开,那个乡村警察突然跑到这儿来了……他跟你这个该死的聊了个通宵,早晨他走的时候,我瞧他一眼:嘿,他的眼睛周围起了黑眼圈,连两个腮帮子都凹下去了!啊?八月斋期当中有过两次暴风雨,每一回都有个猎人到我们家里来过夜。我什么都看见了,他这该死的!我全看见了!啊,她的脸涨得比大虾都红了!啊哈!”
“你什么也没看见……”
“哼,是啊!去年冬天圣诞节前,在克利特十殉教徒节那天,暴风雪闹了一天一夜……你记得吗?首席贵族的文书迷了路,跑到我们这儿来了,那条狗……你贪图他什么呀!呸,区区一个文书罢了!为他也值得闹出这么样的天气来!一个臭文人,老是擤鼻涕,身材矮极了,满脸的粉刺,歪着个脖子……要是他长得漂亮倒也罢了,可是,呸,一副鬼相哟。”
诵经士歇口气,擦了擦嘴唇,仔细听着。铃声已经听不见了,然而房顶上猛然刮来一阵风,窗外的黑暗里就又响起了铃声。
“现在那一套又来了!”萨韦利继续说,“邮车不是平白无故转圈子的!要是邮车不是找你,你就朝着我的眼睛吐唾沫好了!啊,魔鬼真会办事,倒是个好帮手呢!他让邮车转来转去,临了就领到这儿来了。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瞒不了我,你这魔鬼的玩具,邪心思的骚娘们儿!这场暴风雪刚一开头,我马上就明白你安的什么心。”
“好一个蠢货!”诵经士的妻子冷笑说,“怎么,按你那糊涂想法,这种坏天气都是我搞出来的?”
“嗯……你笑吧!是你搞出来的也罢,不是你搞出来的也罢,反正我看得出来:你身上的血一沸腾,天气就变了,天气一变,就准有个疯子跑到这儿来。每一次都这样!可见就是你在作怪!”
诵经士要说得动听些,就把一个手指按住额头,闭上左眼,用唱歌般的声调说:
“啊,疯魔!犹大的罪恶呀!如果你真是人而不是巫婆,你就该用你的脑筋好好想一想:倘或来人不是工匠,不是猎人,不是文书,而是个化了装的魔鬼,那怎么得了!啊?你该好好想一想呀!”
“你也真是糊涂,萨韦利!”诵经士的妻子叹道,怜悯地瞧着她的丈夫,“当初我爸爸在世,住在这儿的时候,有很多人来求他治热病,那些人各式各样,有从乡村里来的,有从移民村来的,有从亚美尼亚人的田庄上来的。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谁也没有把他们说成魔鬼。可是现在,一年当中,遇上坏天气,有个把人到我们这儿来取暖,你这个蠢货就大惊小怪,马上生出各式各样的想法来了。”
妻子的道理打动了萨韦利的心。他劈开两只光脚,低下头,沉思了。他还没有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揣测,他妻子那种诚恳冷静的声调使他茫然失措,不过话虽如此,他稍稍沉吟一下,又摇着头说:
“来人可不是老头子或者罗圈腿,到这儿来要求过夜的都是年轻人嘛……这是为什么?光是取暖,倒还罢了,可是实际上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不,娘们儿,天下再也没有一种活物比你们娘们儿更狡猾的了!讲到真正的头脑,你们一丁点也没有,比椋鸟都不如,可是讲到魔鬼的狡猾,哎呀呀!圣母啊,保佑我们吧!喏,邮车的铃响了!这场暴风雪刚一开头,我就知道你的满肚子坏水!你在施展你的巫术,母蜘蛛!”
“你干什么跟我过不去,该死的?”诵经士的妻子失去耐性,发脾气说,“你干什么跟我过不去,粘焦油?”
“我揪住你不放,是因为今天晚上如果出了什么事……求上帝保佑别出事才好……你听着!……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么明天天一亮我就到佳科沃村去找尼科季姆神甫,把事情全说穿。我一五一十告诉他:‘尼科季姆神甫,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说这种话,不过她真是巫婆。’他就问:‘怎么见得?’我说:‘嗯……您想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吗?行……’我就原原本本讲出来。那你就要遭殃,娘们儿!慢说到世界末日审判那天,就是在现世生活中你也要受到惩罚!《圣礼书》上那些咒你们这种人的祷告辞,可不是白写的!”
忽然,有人敲窗子,声音那么响,那么蹊跷,萨韦利吓得脸色发白,蹲下去。诵经士的妻子跳起来,也脸色惨白。
“看在上帝面上,放我们进去吧!”一个颤抖而粗重的男低音说,“谁住在这儿呐?行行好吧!我们迷路了!”
“你们是什么人?”诵经士的妻子问,不敢看窗子。
“邮车!”另一个声音说。
“你那套鬼招数灵验了!”萨韦利说,摆一下手,“果然如此!我说得千真万确……哼,你给我小心点!”
诵经士三蹿两跳上了床,在褥垫上躺下,愤懑地喘着气,翻过身去,脸对着墙。不久他的背上吹来一股冷气。房门吱吜一声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头到脚沾满了雪。他身后闪出另一个人影,也那么白……
“要把邮包抬进来吗?”第二个人用沙哑的男低音问。
“丢在那儿不管可不行!”
说完这话,第一个人就动手解开风帽,可是没等解完,就把它连同制帽一齐从脑袋上扯下,气呼呼地往火炉那边一扔。随后他脱下身上的大衣,也往那边一丢。他也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开始在小屋里走来走去。
这人是个年轻的邮差,生着淡黄色头发,上身穿一件旧的制服上衣,脚上穿一双沾着泥的红褐色皮靴。他走了一阵,身子暖和过来,就靠着桌子坐下,把两只沾着泥的靴子往口袋那边伸过去,用拳头支着脑袋。他那张泛起红晕的白脸仍然带着刚才经历过的痛苦和恐惧的痕迹。尽管他的脸气愤得变了样子,带着不久以前生理方面和精神方面的痛苦所留下的鲜明痕迹,而且眉毛上,唇髭上,圆形的胡子上都挂着正在溶化的雪,然而那张脸还是很漂亮。
“狗一般的生活!”邮差抱怨说,抬起眼睛望着四壁,仿佛不相信他已经到了暖和的地方似的,“我们差点完蛋!要不是你们的灯光,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鬼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了结!这种狗一般的生活简直没完没了!我们这是来到什么地方了?”他压低喉咙问道,抬起眼睛看着诵经士的妻子。
“这儿是古里亚耶夫斯基山岗,归卡利诺夫斯基将军的庄园管。”诵经士的妻子打个冷战,回答说,脸涨红了。
“你听见没有,斯捷潘?”邮差转过身去对马车夫说,马车夫正背着一个大皮袋,卡在房门口,“我们跑到古里亚耶夫斯基山岗上来了!”
“是啊……真远!”
马车夫用若断若续的沙哑叹息声吐出这几个字,走出去,过一会儿背来一个小一点的袋子,然后又走出去,这一回拿来一把邮差用的长刀,是系在宽皮带上的,刀的样子颇像民间木版画《奥罗费尔恩床边的尤季芙》上画的那把又长又薄的利剑。他把皮袋子堆在墙边,走出去,在前堂坐下,点上他的烟斗。
“跑了这么多路,也许您想喝点茶吧?”诵经士的妻子问。
“眼下哪有心思喝茶!”邮差皱起眉头说,“我们得赶快暖和一下就动身上路,要不然就会误了邮务列车。我们坐上十来分钟就走。不过,求你们行行好,给我们领路吧……”
“上帝用这种天气惩罚人啊!”诵经士的妻子叹道。
“嗯,是啊……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吗?我们是本地人,在教堂里作事……我们是教会里的人……喏,我的丈夫就躺在那儿!萨韦利,你快起来,跟人家打个招呼嘛!从前这儿是教区,一年半以前这个教区取消了。当然,从前地主们住在这儿的时候,人很多,也就值得立一个教区,如今呢,地主们不在这儿了,那么您想想看,教会里的人靠什么生活?离这儿最近的一个村子叫马尔科夫卡,可是就连它也在五俄里以外哟!现在萨韦利成了编制以外的人员……改当看守了。他奉命看管这个教堂……”
邮差马上又听到那个女人说,假使萨韦利肯到将军夫人那边去一趟,求她给主教写一封信,他就会得到好差事,可是他没有到将军夫人那儿去,因为他懒,而且怕见人。
“不过我们仍旧算是教会里的人……”诵经士的妻子补充了一句。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呢?”邮差问。
“教堂有一片草场和一个菜园。不过我们从这两块地里得到的收入却很少……”诵经士的妻子叹道,“佳科沃村的尼科季姆神甫,那个贪心的人,每到夏天的尼古拉节和冬天的尼古拉节都要到这儿来主持礼拜,顺便把收成几乎全拿走了。没有人给我们做主!”
“你胡说!”萨韦利声音沙哑地说,“尼科季姆神甫是个圣者,是教会的明星。如果他拿走什么,那也是按规章该拿的。”
“你那口子脾气倒不小!”邮差含笑说,“你结婚很久了吗?”
“到今年大斋前最后一个星期日,已经满三年了。从前我爸爸就在这儿当诵经士,后来,他老人家临死以前,到正教管区监督局去,求他们派一个没结过婚的诵经士到这儿来接替,好让我就地成家。我就嫁给他了。”
“啊哈,这样说来,你倒一个拍子打死了两只苍蝇呢!”邮差瞧着萨韦利的后背说。“既得了差事,又得了老婆。”
萨韦利没好气地扭了一下大腿,越发往墙那边挨过去。邮差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伸个懒腰,在邮袋上坐下。他沉吟一下,就伸出手去揉揉邮袋,把他的长刀放在另一个地方,平躺下去,一条腿碰到了地面。
“狗一般的生活……”他嘟哝一句,把两只手垫在脑袋底下,闭上眼睛,“我甚至不希望凶恶的鞑靼人过这样的生活。”
不久就万籁俱寂。这儿只能听见萨韦利的喘息声和睡熟的邮差平匀缓慢的呼吸声,他每呼一口气都要发出低沉而拖长的呼噜呼噜声。偶尔,他的喉咙里,像车轮似的发出吱吜一声,他的腿就抽动,碰得邮袋沙沙地响。
萨韦利在被子里翻个身,慢腾腾地回过头来看一眼。诵经士的妻子正坐在凳子上,两个手心托着脸颊,瞅着邮差的脸。她的目光呆呆不动,就跟满心惊恐的人一样。
“喂,你干吗盯住他?”萨韦利生气地小声说。
“这关你什么事?你睡你的!”诵经士的妻子回答说,眼睛没有离开生着淡黄色头发的脑袋。
萨韦利生气地吐出他胸中的气,猛地翻回身,脸对着墙。过了三分钟光景,他又不安地翻个身,爬起来,在床上跪着,把两只手撑在枕头上,斜起眼睛看他的妻子。他妻子仍然不动,瞧着客人。她的脸颊苍白失色,目光里燃着一种奇怪的火。诵经士干咳了一声,肚皮朝下,从床上爬下来,走到邮差跟前,用一块手绢蒙上他的脸。
“你这是干什么?”诵经士的妻子问。
“免得灯光照他的眼睛。”
“那你索性把灯吹灭!”
萨韦利狐疑地看了看他的妻子,努出嘴唇凑到小灯上去,可是立刻醒悟过来,把两只手一拍。
“哼,这不就是魔鬼的花招吗?”他叫起来,“啊?哼,难道还有什么活物比女人更狡猾?”
“啊,长衣襟的恶魔!”诵经士的妻子咬住牙,嘶嘶响地说,恼恨得皱起眉头,“你等着就是!”
然后她舒舒服服地坐好,又定睛瞧着邮差。
邮差的脸给蒙上了,这倒没什么关系。引起她兴趣的,与其说是他的脸,倒不如说是他的整个身体,这个男子的新奇之处。他的胸膛宽阔,有力,他的手瘦长,好看,他那两条筋肉饱满而匀称的腿比萨韦利的那两条“矮墩子”好看得多,挺拔得多。这两个人甚至不能相比。
“就算我是长衣襟的魔鬼吧,”萨韦利呆站了一会儿,说,“他们也不该在这儿睡觉呀……是啊……他们在办公事,我们却把他们留在这儿,我们就要负责。既是运邮件,那就去运,不该睡觉嘛……喂,你!”萨韦利朝前堂喊了一声,“你,赶车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要我送你们一程还是怎么的?起来,带着邮袋可不能睡觉!”
动了肝火的萨韦利跑到邮差跟前,拉一下他的衣袖。
“喂,先生!要赶路就去赶路。再不走,那可就不对头了……睡觉是不行的。”
邮差跳起来,又坐下,用茫然的目光扫了一眼小屋,又躺下去。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去赶路?”萨韦利喋喋不休地说,拉他的衣袖,“要知道,办邮务就是要把邮件按时送到,听见没有?我来送你们一程。”
邮差睁开眼睛。他已经暖和过来,刚才酣畅地睡过一觉,正浑身发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像在迷雾中似的看见诵经士妻子的白脖子和她那凝然不动的、油亮的目光,就闭上眼睛,微微一笑,仿佛在做梦似的。
“哎,这样的天气怎么能赶路!”他听见一个柔和的女人声音说,“自管睡吧,踏踏实实地睡吧!”
“那么邮件呢?”萨韦利不安地说,“谁来运邮件呢?莫非你去运?你?”
邮差又睁开眼睛,看一眼诵经士妻子脸上两个活动的酒窝,想起他是在什么地方,明白了萨韦利的话。他想到他马上就要到寒冷的黑暗当中去赶路,就不由得从头到脚,周身起鸡皮疙瘩,身子蜷缩起来。
“还可以再睡个五分钟……”他打着呵欠说,“反正也是误了……”
“也许我们还赶得上!”前堂里有个说话声响起来,“瞧着吧,说不定我们走运,火车也误了点呢。”
邮差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开始穿大衣。
萨韦利看见客人们准备动身,简直高兴得像马嘶似的笑起来。
“你倒是帮一帮忙啊!”马车夫正从地板上抬起邮袋,对他嚷道。
诵经士就跑到他跟前,跟他一块儿把邮袋抬到外边去。邮差动手解开风帽上的结子。诵经士的妻子凝神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钻进他的灵魂里去似的。
“应该喝点茶才对……”她说。
“我倒无所谓……可是他们已经打点着动身了!”他同意说,“反正也已经误了。”
“那您就留下吧!”她小声说,低下眼睛,碰碰他的衣袖。
邮差终于解开结子,迟疑不决地把风帽搭在胳膊肘上。他站在诵经士的妻子身旁,觉得很温暖。
“你的脖子……多么好看……”
他伸出两个手指碰了碰她的脖子。他看见她并不抗拒,就伸手摩挲她的脖子和肩膀……
“嘿,真好看……”
“您就留下吧……喝点茶。”
“你这是往哪儿放?你这加了糖浆的蜜粥!”外边传来马车夫的说话声,“要横着放。”
“您就留下吧……瞧,风刮得多么厉害!”
邮差还没醒透,还没来得及抖掉青春恼人的睡意,这时候突然被一种欲望抓住,为这种欲望他忘了邮包,忘了邮务列车……忘了人间万物。他惊慌地看一眼门口,仿佛打算逃跑或者藏起来似的,一把搂住诵经士妻子的腰,正低下头去凑近那盏小灯,想吹灭,不料前堂里响起了皮靴声,马车夫在门口出现了……萨韦利在他肩膀后面往里看。邮差赶快松开手,站住不动,仿佛在沉思似的。
“都准备好了!”马车夫说。
邮差呆站了一会儿,猛地摇一下头,好像终于醒过来了,跟着马车夫走出去。屋里只剩下诵经士的妻子一个人了。
“好,你坐上车,给我们领路吧!”她听见外边有人说。
一个小铃铛懒洋洋地响起来,随后另一个小铃铛又响了,接着一长串细碎的铃声从小屋这儿飘走了。
等到铃声渐渐消失,诵经士的妻子就猛一转身,离开原来的地方,烦躁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她先是脸色苍白,后来又满脸通红。她的脸由于仇恨而变了样,呼吸发抖,眼睛闪出疯狂凶暴的怒火。她走来走去,仿佛关在笼子里似的,活像一头雌老虎,受到烧红的烙铁的威胁。她停住一会儿,看一眼她的住处。那张床差不多占据半个房间,有整个后墙那么长,床上铺着肮脏的褥垫,有灰色的硬枕头,有被子,有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来的破烂。那张床成了乱糟糟一团难看的废物,几乎跟萨韦利脑袋上的那堆头发一样,哪怕他特意用油抹平,却仍然竖起来。有个乌黑的炉子,从那张床一直伸到通往寒冷的前堂的门口,上面放些盆盆罐罐,挂着破衣烂衫。一切东西,包括刚刚出外的萨韦利在内,都出奇地肮脏,油污,漆黑,在这样的环境里见到女人的白脖子和细嫩的皮肤是会感到奇怪的。诵经士的妻子跑到床跟前,伸出手,仿佛打算把那些东西统统丢掉,踩坏,撕得粉碎,可是后来,她一碰到那些脏东西,却像吓坏了似的,倒退回来,又开始走来走去……
过了两个钟头,萨韦利走回来,身上满是雪,筋疲力尽了。可是她已经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她的眼睛闭着,然而从她脸上肌肉的细微颤动来看,他猜出她没睡着。他在归途中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一言不发直到明天,也不碰她,可是这时候他忍不住要挖苦她几句。
“你那套巫术算是白搭:他走了!”他说,幸灾乐祸地笑着。
诵经士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她的下巴在颤抖。萨韦利慢腾腾地脱掉衣服,从他妻子身上爬过去,贴着墙躺下。
“瞧着吧,明天我就去对尼科季姆神甫讲明,你这个老婆是个什么东西!”他唠叨着,把身子缩成一团。
诵经士的妻子很快地朝他转过脸来,两眼炯炯有光地瞧着他。
“你有这么个差事就心满意足了,”她说,“那你该到树林里去找老婆才是!我算是你的什么老婆?巴不得你断了气才好!你这个糊涂虫,懒骨头,你把我磨得好苦,求主饶恕我吧!”
“得了,得了……你睡吧!”
“我好命苦啊!”诵经士的妻子哭着说,“要不是你,说不定我会嫁给一个商人或者贵族!要不是你,现在我就会爱我的丈夫!你怎么就没让雪埋掉,怎么就没在那边大路上冻死,你这个希律!”
诵经士的妻子哭了很久。最后她深深地叹口气,止住哭泣。风雪仍然在窗外肆虐。不知什么东西在火炉里哭,在烟囱里哭,在墙外哭。萨韦利觉得这个东西就在他身子里哭,就在他耳朵里哭。今天晚上他才彻底相信他对他妻子的揣测。他本来就认为他妻子由魔鬼帮忙,操纵风雪和邮车,现在关于这一点他已经毫不怀疑了。然而使他非常痛苦的是,这种神秘,这种超出常情的神通,反而给他身旁躺着的女人添上一种特殊的和不可理解的魅力,这却是他以前从没感到过的。他那种糊涂想法不知不觉把她美化,她好像变得更白净,更光润,更难于接近了……
“巫婆!”他愤愤地说,“呸,真叫人恶心!”
可是话虽如此,等到她止住哭声,开始均匀地呼吸,他就伸出手指去摸一下她的后脑壳……把她的粗辫子放在手里握一会儿。她没觉得……于是他大起胆子,摩挲她的脖子。
“躲开我!”她叫道,使劲用胳膊肘推开他,不料正巧戳在他的鼻梁上,弄得他的眼睛里迸出了金星。
他鼻梁上的疼痛不久就过去,然而他精神上的痛苦却绵延不断了。
18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