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  五

  七月八日,星期五那天,外号叫做“拐杖”的叶利扎罗夫和丽巴,从卡桑斯科耶村回来,这天是当地教堂纪念卡桑圣母的祭礼日,他们刚刚到那儿去做过礼拜。丽巴的母亲普拉斯科维娅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走着,她老是落在后面,因为她有病,气喘。天色已经将近黄昏了。

  “啊,啊,啊!……”“拐杖”一面听丽巴讲话,一面惊奇地说,“啊,啊!……真的吗?”

  “我啊,挺爱吃果酱,伊利亚·马卡雷奇,”丽巴说,“我坐在我那小屋里,老是喝茶呀,吃果酱呀。要不然我就跟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一块儿喝茶,她常常讲点打动人心的事儿。她们有许多许多的果酱,四罐子呐。‘吃吧,丽巴,’她说,‘由着性儿吃吧。’”

  “啊,啊,啊!……四罐子呐!”

  “他们过得可阔气了。喝茶的时候还吃小白面包,牛肉也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他们过得可阔气了,不过我在他们那儿总觉着害怕,伊利亚·马卡雷奇。唉唉,我好怕哟!”

  “你怕什么呢,孩子?”“拐杖”问,他回过头去看普拉斯科维娅落得远不远。

  “结婚以后,我先是怕阿尼西姆·格里戈里奇。阿尼西姆·格里戈里奇并没怎么样,也没欺负我,只是他一走近我的身边,就有一股凉气跑遍我的全身,一直钻进我所有的骨头里去了。我没有一夜睡着过,老是发抖,祷告上帝。现在呢,我怕阿克西尼娅,伊利亚·马卡雷奇。她也没怎么样,老是笑呵呵的,不过有时候她瞧一眼窗外,眼神却那么凶,射出绿光,就跟关在栏里的羊眼睛一样。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正在撺掇她:‘你家的老头子,’他们说,‘在布乔基诺有一小块地,大约有四十俄亩,’他们说,‘那儿有沙土,有水,所以你,阿克秀霞,’他们说,‘在那儿自己盖一个砖厂吧,我们来合股经营就是。’现在的砖价是二十卢布一千块。那是赚钱的生意。昨天吃午饭的时候阿克西尼娅就对老头子说:‘我打算在布乔基诺盖个砖厂,我自己做点生意。’她一边说一边笑。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的脸可就阴下来了,看得出来他是不喜欢这个办法的。‘只要我还活着,’他说,‘那就不能分家,我们得守在一块儿。’她瞪了他一眼,暗自咬牙……油炸饼端上来了,可是她不吃!”

  “啊,啊,啊!……”“拐杖”惊奇地说,“她不吃呀!”

  “还有,劳您的驾说说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睡觉啊?”丽巴接着说,“她刚刚睡了半个钟头,就跳起来,这儿走走,那儿走走,看农民们放火烧什么东西没有,偷什么东西没有……她真可怕,伊利亚·马卡雷奇!赫雷明年轻一辈人喝过喜酒以后,没有回去睡觉,却一块儿坐车到城里去打官司了。大家都说这大概是阿克西尼娅闹出来的。有两个兄弟答应给她盖一个造砖厂,可是第三个生气了。他们的工厂就此停工一个月,我的叔父普罗霍尔没活儿可做,挨门挨户地要饭。‘叔叔,趁这工夫,您应该去种地,或者砍柴,’我对他说,‘何必这么丢脸?’‘庄稼活我已经丢生了,’他说,‘我什么也不会干了,丽宾卡。’……”

  他们在一小片新生的山杨树林旁边站住,歇歇气,等普拉斯科维娅。叶利扎罗夫早就在做小规模的包工活儿,可是买不起马,总是徒步走遍全县,什么也不带,只带一个小口袋,里头装着面包和洋葱,他大踏步地走路,甩搭着胳膊。同他一块儿走路是很难跟得上的。

  树林的进口地方立着一块地界标。叶利扎罗夫碰一碰它,看它结实不结实。普拉斯科维娅喘吁吁地走到他们面前来了。她那满是皱纹、素来神色惊恐的脸,这时候却快活得放光,今天她跟别人一样到过教堂,后来赶了一趟集,在那儿还喝了梨汁克瓦斯!这在她是少有的,现在她甚至觉得今天是她生平第一回过得满意的一天了。他们休息了一阵,三个人并排走着。太阳已经在落下去,斜阳射进树林,树干发亮。前面隐约传来了人声。乌克列耶沃的姑娘们早就在他们前头走过去了,可是一直留在树林里没走,多半在采菌吧。

  “喂,姑娘们!”叶利扎罗夫叫道,“喂,美人儿!”

  回答的是一片笑声。

  “‘拐杖’来了!‘拐杖’!老生姜!”

  回答的也是笑声。然后树林也落在后面了。工厂的烟囱顶可以看见了。钟楼上的十字架发亮:这就是那个“教堂执事在丧宴上吃光鱼子酱”的村子。现在他们差不多要走到家了,他们只要下坡,走进那大峡谷就成了。丽巴和普拉斯科维娅本来光着脚走路,这时候就在草地上坐下来穿鞋,包工头叶利扎罗夫也陪她们坐下来。要是从上面往下瞧一眼,乌克列耶沃和它的柳树、白教堂、小河,就显得美丽平静,只有工厂的房顶刺眼,主人为了少花钱而把房顶涂成一种暗淡无光的古怪颜色。他们可以看见对面山坡上有黑麦,一垛垛,一捆捆,东一堆,西一堆,仿佛让暴风吹散了,那些新割下来的麦子一排排地躺在那儿。燕麦熟了,这时候给太阳照得跟珍珠母一样发出反光。这时令正是农忙期。今天是节日,明天是星期六,他们割黑麦,运走干草,随后是星期日,又是假日。每天远处有隆隆的雷声。天气闷热,看起来像要下雨。因此,现在每个人瞧着这片田野都会想:求上帝保佑我们及时收割完庄稼才好。大家觉得高兴,畅快,同时却又着急。

  “如今割麦子的工人真能挣钱,”普拉斯科维娅说,“一天挣一卢布零四十戈比呢!”

  人们纷纷从卡桑斯科耶的市集回来:村妇啦,戴新帽子的工人啦,乞丐啦,小孩子啦……一会儿有一辆大车走过去,扬起灰尘,车后跟着一匹没卖掉的马,那匹马仿佛因为没卖掉而暗自高兴似的,一会儿有一头母牛由人牵着犄角往前走去,它却死命地不肯走,一会儿又过去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些醉醺醺的农民,把腿耷拉下来。一个老太婆领着一个头戴大帽子、脚穿大靴子的男孩走过去,男孩热得累了,又因为那双沉甸甸的靴子不容他的腿在膝头那儿打弯,就更加累了,不过他还是用足气力不断地吹一个玩具喇叭。他们已经走下斜坡,转弯上了大街,可是喇叭声仍旧听得到。

  “我们的厂主好像完全变了……”叶利扎罗夫说,“这可真糟!科斯丘科夫生了我的气。‘飞檐上用的薄板太多。’‘怎么太多?该用多少就用多少,瓦西里·丹尼雷奇。我又没拿它们就着粥吃到肚子里去,那是薄板啊。’‘你怎么可以跟我这样说话?’他说,‘你这蠢货,没出息的!别忘了形!’他嚷着说,‘是我提拔你做包工头的。’‘这也没什么稀罕!’我说。‘当初我没做包工头的时候,我也天天有茶喝啊。’‘你们全是下流胚……’他说。我没言语。‘我们在这个世界是下流胚,’我心想,‘到了那个世界你们就是下流胚啰。’哈哈哈!第二天他软下来了。‘你别因为我说的话记恨我,马卡雷奇,’他说。‘要是我说话有过火的地方,’他说,‘那么话说回来,我到底是一等行会的商人,比你上流,你应当闭嘴才是。’‘您是一等行会的商人,我是木工,’我说,‘这话不错。可是圣徒约瑟也是木工啊。我们这行业是正当的,连上帝都喜欢。要是你愿意做比我上流的人,那也随您,瓦西里·丹尼雷奇。’后来,我是说在谈过这回话以后,我心想:‘到底谁是上流人啊?一等行会的商人呢,还是木工?’一定是木工,孩子们!”

  “拐杖”想了一想,补充几句:

  “是这样的,孩子们。谁劳动,谁能忍,谁就上流。”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浓雾在河面上,在教堂的围墙里,在工厂四周的空地上升起来,白得跟牛奶一样。这时候,黑暗很快地降临了,坡下面已经有灯火在闪亮,看上去那片浓雾好像掩盖着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似的。生来穷苦、准备照这样过一辈子、除去惊恐而温柔的灵魂以外愿意把一切都献给别人的丽巴和她母亲,也许在这一刹那间会隐约感到:在这广大神秘的世界里,在生命世世代代无穷的延续中,她们也是一种力量,而且比某些人上流吧。她们坐在坡上挺痛快,幸福地微笑着,却忘了她们还得走下斜坡回家去。

  末后,她们回到了家。收割工人坐在小铺附近和大门外面的地上。乌克列耶沃的农民们素来不肯到齐布金家来做活,他们只好雇外乡人。如今在黑地里看上去,坐在那儿的人仿佛长着又长又黑的胡子似的。小铺开着门,从门口可以瞧见聋子在里面跟一个男孩下跳棋。收割工人轻声唱歌,低得差不多听不清,或者大声要求发给他们前一天的工钱,可是雇主不发给他们,因为生怕他们明天走掉。老齐布金脱掉上衣,穿着坎肩,跟阿克西尼娅坐在门廊前面桦树底下喝茶,桌子上点着一盏灯。

  “老大爷!”收割工人在门外叫道,好像要嘲弄他似的,“哪怕发给我们一半工钱也是好的!老大爷!”

  立刻来了笑声。然后他们又唱起来,声音低得差不多听不清……“拐杖”也坐下来喝茶。

  “喏,我们去赶集来着,”他讲起来,“我们玩玩乐乐,痛快极了,孩子们,赞美主吧。可是出了一件不好的事儿:铁匠萨希卡买烟叶,喏,给了店老板一枚半卢布银币。不料那半卢布银币是个假钱,”“拐杖”接着说,往四下里看一眼。他想小声说话,可是他却用一种发闷的、嘶哑的声音讲着,人人都听得见。“原来那半卢布银币是假钱。人家问他这钱是哪儿来的。‘这是阿尼西姆·齐布金给我的,’他说,‘他是在我去吃喜酒的时候给我的,’他说。他们就把警察叫来,把这人带走了。……注意啊,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可别出什么事儿,也别惹出什么闲话来……”

  “老大——爷!”那个声音又在门外嘲弄地叫道,“老大——爷!”

  随后是沉默。

  “啊,孩子们,孩子们,孩子们……”“拐杖”很快地嘟哝着,站起来。他困了,“好了,谢谢您的茶,您的糖,孩子们。到睡觉的时候了。我有点朽了,我的脊梁全都朽了。哈哈哈!”

  他一面走,一面说:

  “我大概到死的时候了!”

  他就呜呜地哭了。老齐布金没有把茶喝完,只是仍旧坐了一会儿,想心事,从他那脸容看上去像是在听“拐杖”的脚步声,“拐杖”已经顺着大街走远了。

  “铁匠萨希卡多半是胡说。”阿克西尼娅猜中他的心事,说。

  他走进房里去,过一会儿拿着一包东西走回来,他打开包,卢布闪闪发亮,都是些簇新的钱币。他拿一个,用牙咬了咬,往托盘上一丢,然后又丢一个……

  “这些卢布果然是假的……”他说,瞧着阿克西尼娅,好像糊涂了,“这都是当初阿尼西姆带回来,算做他的礼物的。你,孩子,拿去,”他小声说,把包塞在她手里,“拿去丢在井里……去它的吧!注意,可别张扬出去。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把茶炊收拾了,灯熄掉……”

  丽巴和普拉斯科维娅坐在板棚里,瞧着灯亮一个个地灭了,只有楼上瓦尔瓦拉的房间里,有些蓝色和红色的圣像前的油灯还亮着,安宁、满足、神秘的空气从那儿飘下来。普拉斯科维娅对女儿嫁了阔人这件事始终还没习惯,每逢她来到这儿,总是怯生生地缩在前堂里,脸上现出恳求的笑容,茶和糖就给她送来了。丽巴也过不惯,丈夫走后就不在自己的床上睡觉,随便在哪儿倒头就睡,或是在厨房里,或是在板棚里。她天天擦地板,洗衣服,觉得自己像是来打短工的。现在,她们做完礼拜回来以后,就到厨房里去跟厨娘一块儿喝茶,然后她们走进板棚,在雪橇和矮墙中间的地板上躺下来。那儿挺黑,有套包子的气味。正房四周的灯全熄了,然后她们听见聋子关上店门,收割工人们在院子里打点着睡觉了。远处,在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的家里,他们正在拉那贵重的手风琴……丽巴和普拉斯科维娅开始昏昏地睡去。

  她们给什么人的脚步声惊醒了,月亮正在明晃晃地照着板棚。门口站着阿克西尼娅,手里抱着她的被褥。

  “这儿也许凉快点……”她说,然后走进来,几乎就躺在门口,月光照亮了她的全身。

  她睡不着,喘气,热得摊开四肢,差不多把被子全揭掉了。在月亮的魔光下这是个多么美丽、多么骄傲的动物啊!过了不大工夫,又来了脚步声:老头子穿一身白,在门口出现了。

  “阿克西尼娅!”他叫道,“你在这儿吗?”

  “怎么?”她生气地回答。

  “我刚才叫你把钱扔在井里。你扔掉没有?”

  “哪有这样的事,把一大笔钱扔在水里!我已经把它发给收割工人了……”

  “啊呀,我的上帝!”老头儿叫道,又惊讶又害怕,“你这个胡闹的娘们儿……唉,我的上帝!”

  他举起两只手来一拍,走出去了,一面走一面不住地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阿克西尼娅坐起来,心烦得长叹一口气,然后站起来,收起铺盖,抱着走了。

  “你为什么把我嫁到这个人家来啊,妈!”丽巴说。

  “人总得结婚,女儿。那不是我们做得了主的。”

  一种没法慰解的悲痛准备来抓住她们的心。可是她们觉着在高高的天上好像有人低下头来,从那一片布满星斗的蓝天里瞧着下界,看见了乌克列耶沃发生的种种事情,注视着。不管罪恶有多么强大,可是夜晚仍旧安静美丽,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里现在有,将来也会有,同样恬静美丽的真理。人间万物,一心等着跟真理合成一体,如同月光和黑夜融合在一起一样。

  于是她俩放了心,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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