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过去了。阿尼西姆准备好动身,就走上楼去向瓦尔瓦拉告辞。她房间里圣像前面的灯都点亮了,弥漫着熏香的气味。她本人坐在窗口,正在用红毛线打袜子。
“你在我们这儿住得不久,”她说,“大概你觉得腻味了吧?唉,啧啧……我们过得挺好,样样东西都很多。我们把你的喜事办得挺像样,挺风光,老头子说用了两千卢布呢。一句话,我们生活得跟商人一样,只是我们这儿很乏味。我们净欺负老百姓。我的心都痛了,我亲爱的。我们把他们欺负得多厉害啊,我的上帝!我们交换一匹马也好,买什么东西也好,雇工人也好,处处都要骗人。骗了又骗。铺子里的素油又苦又有哈喇味,就连人家的煤焦油都比它强。可是请你说说看,难道我们不能卖好油吗?”
“各人有各人的行业,妈。”
“可是话说回来,我们将来不是都得死吗?唉唉,你真应该跟你爸爸谈一谈才好!……”
“您自己该跟他谈才对。”
“算了吧,算了吧!谈呢,我倒是对他谈了,可是他也跟你一样,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行业。你想,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人家会管你干的是什么行业吗?上帝的裁判可是公道的。”
“当然,人家不会管的,”阿尼西姆说,叹一口气,“话说回来,反正上帝是没有的,妈。哪儿会有人来管呢!”
瓦尔瓦拉惊奇地瞧着他,扬声大笑,两只手举起来一拍。由于她真心地对他的话感到惊奇,而且睁大眼睛瞧着他,把他当作怪人一样,他窘了。
“也许上帝是有的,只是信仰没有罢了,”他说,“我在举行婚礼的时候,觉着很不自在。如同从母鸡身子底下拿到一个鸡蛋,鸡蛋里面有个小鸡在唧唧叫一样,我的良心也忽然唧唧叫起来,我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时时刻刻暗想:‘上帝是有的!’可是我一走出教堂啊,就全完了。再者,究竟有没有上帝,我怎么知道呢?我们从小就没受过这样的教育。娃娃还在娘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只是受到这样的教育:‘各人有各人的行业。’要知道,爸爸也不信上帝啊。您先前说贡托列夫家里有些羊给人偷走了……我已经找着了,那是希卡洛沃村的一个农民偷的。他偷了羊,可是爸爸得了羊皮……这就叫做信仰!”
阿尼西姆眨巴着眼睛,摇头。
“乡长也不相信上帝,”他接着说,“文书也一样,就连教堂执事也一样。至于他们上教堂,持斋,那也只是为了免得人家说他们的坏话,而且防着万一真有世界末日的审判罢了。如今大家都说世界的末日好像已经来了,因为人变得软弱,不尊敬父母,等等。这全是废话。妈,依我的看法,毛病全出在人们昧了良心。我看得透,妈,我明白。要是人家有一件偷来的衬衫,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比方说,有一个人坐在小饭铺里,您还当是他在喝茶,没什么,我呢,不但看见他在喝茶,还看见他没有良心。您走来走去,尽可以走上一整天,却碰不见一个有良心的人。这原因完全在于他们不知道有没有上帝……好了,再见,妈。希望您好好活下去,身体健康,别记着我的坏处。”
阿尼西姆在瓦尔瓦拉面前跪下来。
“我为种种事情感激您,妈,”他说,“我们家有了您,得了很大的好处。您是一个很正派的女人,我对您很满意。”
阿尼西姆十分感动地走出去了,可是又回来,说:
“萨莫罗多夫把我牵连到一桩麻烦事里面去了:我要么发一笔大财,要么完蛋。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求您务必安慰爸爸,妈。”
“唉,何必说这种话?唉,啧啧……上帝是仁慈的。你呢,阿尼西姆,对你老婆也该心疼一点才好,可是现在你们却大眼瞪小眼。说真的,你至少也该带个笑脸啊。”
“是啊,她也真是个怪物……”阿尼西姆说,叹口气,“她什么也不懂,老是不讲话。她年轻得很,那就让她慢慢长大吧。”
一匹高大壮实的白毛公马已经拉着一辆二轮马车停在门廊外面。
老齐布金一纵身上了车,意气扬扬地坐下,拿起缰绳。阿尼西姆吻瓦尔瓦拉、吻阿克西尼娅、吻他的兄弟。丽巴也站在门廊上,一动不动,眼睛瞧着别处,仿佛她不是来送他,而是不知什么缘故凑巧站在那儿似的。阿尼西姆走到她面前,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蛋儿。
“再见。”他说。
她没有瞧他,却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她的脸颤抖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大家都可怜她了。阿尼西姆也一蹿就跳上了马车,两只手叉在腰上,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美男子。
他们坐着车子上坡,一路出了峡谷,阿尼西姆不断回过头去瞧村子。那是一个温暖晴朗的日子。牲口还是第一回给人赶到外面来,村姑和村妇们穿着过节的华丽衣服在牲口旁边走来走去。一头褐色的公牛在嗥叫,由于得到自由而高兴,用前蹄刨地。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有百灵鸟在歌唱。阿尼西姆回过头去看一眼那座端正的白色教堂(它最近才粉刷过),想起五天前怎样在那里面祈祷,又看一眼绿色房顶的学校,看一眼从前他常在里面游泳和钓鱼的小河,就有一股欢乐的浪头在他的胸中激荡,他恨不得地下忽然升起一堵墙来,不容他再往前走,让他永远伴着过往的岁月才好。
到了火车站,他们走进小吃部,各人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老头子伸手到口袋里摸钱包,打算付钱。
“我请客!”阿尼西姆说。
老头子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对小吃部的服务员眨一眨眼,好像说:“瞧,我有一个多么好的儿子。”
“你应当留在家里做生意才对,阿尼西姆,”他说,“对我来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宝贝!我会把你从头到脚镀上金呢,好儿子。”
“这是办不到的,爸爸。”
白葡萄酒有点酸,而且有火漆的气味,可是他们又喝了一杯。
老齐布金从火车站回到家来,一下子竟认不出他的小儿媳妇了。丈夫刚刚坐着车出了院子,丽巴就变了样,忽然高兴起来。她换上一条早先穿过的旧裙子,光着脚,把袖子卷到肩膀上,擦前堂的楼梯,用银铃样的尖嗓音唱歌。她端着一大盆脏水走出去,抬头看太阳,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她自己也像一只百灵鸟一样了。
一个老工人正好走过门口,摇着头,嗽了嗽喉咙。
“是啊,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上帝给你送来的儿媳妇真了不起!”他说,“她不能算是娘们儿,简直该算是一宗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