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错乱  五

  他站在妓院附近,倚着一道围墙,等他的朋友们出来。钢琴和提琴的声音欢畅,放纵,撒野,悲伤,在空中合成一片杂音,这混乱的声音跟先前一样,好像是黑暗里房顶上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乐队在调弦。要是抬头往黑暗里看一眼,那么整个漆黑的背景上布满活动着的白点:天在下雪。雪片落进灯光照到的地方,就在空中懒洋洋地飘飞,跟羽毛一样,而且更加懒洋洋地落到地下。在瓦西里耶夫的四周,细雪成团地旋转,落在他的胡子上,眉毛上,睫毛上……马车夫、马、行人全变白了。

  “雪怎么会落到这条巷子里来!”瓦西里耶夫想,“这些该死的妓院!”

  他的腿因为方才跑下楼梯而累得发软。他喘着气,仿佛在爬山似的。他的心跳得那么响,连他自己也听得见。他给一种欲望煎熬着,打算赶快走出这条巷子,回家去,可是另外还有一种欲望比这欲望更强烈,那就是一心要等着他的朋友出来,好把自己的沉重感觉向他们发泄一下。

  这些妓院里有许多事情他弄不懂,那些沉沦的女人的灵魂对他来说仍旧跟从前一样神秘,不过他现在才明白这儿的情形比可能设想的还要糟得多。要是那个服毒自尽的、自觉有罪的女人叫做堕落的女人,那么要想给眼前这些随着杂乱的乐声跳舞、说出一长串下流话的女人起一个恰当的名字就难了。她们不是正在毁灭,而是已经毁灭了。

  “这儿在干着坏事,”他想,“然而犯罪的感觉却没有,求救的希望也没有。人们卖她们,买她们,把她们泡在酒里,叫她们染上种种恶习,她们呢,跟绵羊似的糊里糊涂,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懂,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他也明白,凡是叫做人的尊严、人格、上帝的形象的一切,在这里都受到彻底的玷污,用醉汉的话来说,就是“整个儿垮了”,这是不能单单由这条巷子和麻木的女人负责的。

  一群大学生走过他面前,周身沾满白雪,快活地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学生站定下来,瞧一眼瓦西里耶夫的脸,用醉醺醺的声音说:

  “咱们是同行!喝醉了,老兄?对不对,老兄?没什么,去痛快一下!走!别垂头丧气,好小子!”

  他抓住瓦西里耶夫的肩头,把自己的又冷又湿的小胡子凑到他脸上,然后脚下一滑,身子摇摇晃晃,摇着两只手说:

  “站稳,别摔跟头!”

  他笑起来,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

  从嘈杂的声音里,传来了艺术家的声音:

  “不准你们打女人!我不准,真该死!你们这些流氓!”

  门口出现了医科学生。他往四下里张望,一眼看见瓦西里耶夫,就用激动的声调说:

  “原来你在这儿!听我说,真的,简直不能跟叶戈尔一块儿出来玩!他是什么玩意儿,我简直不懂!他又闹出乱子来了!你听见没有?叶戈尔!”他朝着门里喊叫,“叶戈尔!”

  “我不准你们打女人!”艺术家的尖嗓音从上面传下来。

  不知什么又笨又重的东西从楼梯上往下滚。原来是艺术家从楼上摔下来了。他分明是给人推下楼来的。

  他从地上爬起来,挥着帽子,现出恶狠狠的愤慨的脸相,伸出拳头朝楼上挥舞着,嚷道:

  “流氓!狠心的家伙!吸血鬼!我不准你们打女人!居然打喝醉酒的弱女子!哼,你们……”

  “叶戈尔,……得了,叶戈尔,……”医科学生开始央求他,“我拿人格向你担保,我下次再也不跟你一块儿出来玩了。我拿人格担保,一定!”

  艺术家渐渐平静下来,几个朋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啊,”医科学生唱着,“违背我的本心把我领到这凄凉的河岸……”

  “‘看那磨坊啊……’”过一会儿艺术家接着唱起来,“‘现在它已经坍塌……’好大的雪啊,圣母!格里沙,刚才你为什么走了?你是个胆小鬼,娘们儿,就是这么的。”

  瓦西里耶夫在朋友身后走着,瞧着他们的后背,心里暗想:

  “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我们只是觉着卖淫是坏事,其实我们把它夸张了;要么卖淫真跟大家所认定的那样是件天大的坏事,那我这些好朋友就跟《田地》上面所画的叙利亚和开罗的居民们那样,成了奴隶主、暴徒、杀人犯。眼下他们在唱歌,大笑,讲得头头是道,可是方才他们岂不是利用别人的饥饿、无知、麻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吗?他们的确是那样,我自己就是见证人。他们的人道、他们的医学、他们的绘画,有什么用处?这些凶手的科学、艺术、高尚的感情使我想起一个故事里的猪油。有两个土匪,在树林里杀死一个叫化子,开始瓜分他的衣服,却在他的讨饭袋里找到一块猪油。‘巧得很,’一个土匪说,‘让我们来吃掉它吧。’‘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另一个惊慌地叫道,‘难道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三吗?’他们就都没有吃。他们杀了人,走出树林,同时相信自己是严格的持斋者。同样,这两个人花钱买了女人以后,扬长而去,现在还自以为是艺术家和科学家呢……”

  “听着,你们!”他尖刻而气愤地说,“你们为什么上这种地方来?难道,难道你们就不明白这种事有多么可怕?你们的医学说:这些女人个个都会害肺痨病或者什么别的病而提早死亡。艺术说:在精神方面她们死得更早些。她们每个人都因为一生中平均要接五百个嫖客而死……姑且就算五百吧。她们每个人都是给五百个男人害死的。你们就在那五百个当中!那么,要是你们每个人一生当中在这儿或者别的同类地方逛过二百五十次,那就是你们两个人共同害死一个女人!难道你们不懂吗?难道这不可怕?你们两个、三个、五个,合起来害死一个愚蠢而饥饿的女人!啊,难道这不可怕?我的上帝啊!”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艺术家皱着眉说,“我们真不该同这傻瓜和蠢材一块儿来!你当是这会儿你的脑子里生出了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观念吗?不对,鬼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而决不是思想!这会儿你带着仇恨和憎恶瞧着我,可是依我看来,你与其这么瞧着我,还不如多开二十家妓院的好。你眼光里包含的恶比整个这条巷子里的恶还要多!走,沃洛佳,去他的!他是个傻瓜,蠢材,就是这么的……”

  “我们人类总是自相残杀,”医科学生说,“当然,这是不道德的,可是你唱高调也还是没用啊。再会!”

  在特鲁勃诺依广场上,这几个朋友告别,分手了。只剩下瓦西里耶夫一个人了,他就迅速地顺着林荫道走去。他害怕黑暗,害怕那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好像要盖没全世界的雪,害怕在雪雾中闪烁着微光的街灯。他的灵魂给一种没来由的、战战兢兢的恐怖占据了。偶尔有行人迎面走过来,而他却惊恐地躲开他们。他觉得仿佛有许多女人,光是女人,从四面八方走拢来,瞧着他……

  “现在开头儿了,”他想,“我马上就要精神错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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