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错乱  二

  几个朋友从特鲁勃诺依广场拐弯,走上格拉切夫卡大街,便很快走进一条巷子,那条巷子瓦西里耶夫只闻其名,却没有来过。他看见两长排房子,窗户里灯火辉煌,大门洞开,还听见钢琴和提琴的欢畅乐声从各个门口飘出来,混成一片奇怪的嘈杂声,仿佛在黑暗中有一个目力看不见的乐队正在房顶上调弦似的。瓦西里耶夫不由得吃了一惊,说:

  “妓院好多呀!”

  “这算得了什么!”医科学生说,“在伦敦比这儿多十倍呢。那儿总有十来万这种女人。”

  马车夫安静而冷漠地坐在车座上,跟所有巷子里的车夫一样。两旁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跟别的巷子里的行人一样。谁也不慌张,谁也不竖起衣领来遮挡自己的脸,谁也不带着责备的神情摇头……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钢琴和提琴的杂乱声、明亮的窗口、敞开的大门,使人感到一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厚颜无耻、大胆放肆的味道。大概古代奴隶市场上也是这么欢畅嘈杂,人们的脸容和步态也这么淡漠吧。

  “我们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吧。”艺术家说。

  几个朋友走进一个窄过道,过道里点着一盏反光灯,照得很亮。他们推开门,就有一个穿黑礼服的男子,懒洋洋地从前厅一张黄色长沙发那儿站起来,他睡眼惺忪,脸上的胡子没刮,像个仆役模样。这地方有洗衣房的气味,另外还有酸醋的气味。穿堂里有一扇门通向一个灯火明亮的房间。医科学生和艺术家在门口站住,伸出脖子一齐往房间里瞧。

  “Buona sera,signori,rigolleto-hugenotti-traviata!”艺术家开口了,还照戏台上的动作脱帽行礼。

  “Havanna-tarakano-pistoleto!”医科学生说,把帽子贴紧胸口,深深一鞠躬。

  瓦西里耶夫站在他们后面。他原想也跟演戏那样脱帽行礼,说点胡闹的话,可是他只能笑一笑,而且感到一种跟害臊差不多的困窘,焦急地等着看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门口出现一个十七八岁的金发小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穿一件短短的淡蓝色连衣裙,胸前用白丝带打了个花结。

  “你们干吗站在门口?”她说,“脱掉大衣,上客厅里来啊。”

  医科学生和艺术家一面仍旧讲着意大利语,一面走进客厅。瓦西里耶夫迟疑不决地随着他们走进去。

  “诸位先生,脱掉大衣!”仆役厉声说,“不能穿着大衣进去。”

  客厅里除了金发姑娘以外还有一个女人,长得又高又胖,裸露着手臂,生着不是俄罗斯人的脸相。她在钢琴旁边坐着,膝头上摊着纸牌,在摆牌阵。她理也不理那几位客人。

  “别的姑娘在哪儿?”医科学生问。

  “她们在喝茶,”金发姑娘说,“斯捷潘,”她喊了一声,“去告诉那些小姐,说有几位大学生来了!”

  过了不大工夫,又有一个姑娘走进客厅里来。她穿一件有蓝条纹的鲜红色连衣裙,脸上不高明地涂着厚厚一层粉,额头给头发遮住,眼睛一也不地瞪着,带着惊恐的神情。她一进门,立刻用粗嗄而有劲的低声唱起一支歌来。随后,又来了一个姑娘,接着,又来了一个……

  这一切,瓦西里耶夫看不出有什么新奇有趣的地方。他觉得这个客厅、这架钢琴、这镶了廉价镀金框子的镜子、这花结、这一身有蓝条子的连衣裙、这些麻木而淡漠的脸,他仿佛早已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见过不止一次似的。至于那种黑暗、那种寂静、那种神秘、那种惭愧的笑容,他原先预料会在这儿看到并使他惊恐的种种东西却连影子也没有。

  样样东西都平常、枯燥、无味。只有一件事微微挑动他的好奇心,那就是可以在檐板上、荒唐的画片上、衣服上、花结上看到的仿佛故意想出来的俗气。这种俗气自有它的特色,与众不同。

  “这一切是多么贫乏和愚蠢啊!”瓦西里耶夫想,“我眼前所看见的这些无聊现象有什么力量能够诱惑一个正常的人,惹得他去犯那种可怕的罪,用一个卢布买一个活人呢?为了光彩、美、风雅、激情、爱好而犯罪,我倒能够了解,可是这儿到底有什么呢?人们在这儿究竟为了什么而犯罪呢?不过……我不必再想下去了!”

  “大胡子,请我喝一杯黑啤酒!”金发姑娘对他说。

  瓦西里耶夫立刻窘了。

  “遵命……”他说,很有礼貌地一鞠躬,“不过,小姐,请原谅,我……我不能奉陪。我不喝酒。”

  过了大约五分钟,几个朋友走出门,上别家去了。

  “喂,为什么你刚才要黑啤酒?”医科学生气愤地说,“好一个财主!你无缘无故白白扔掉了六个卢布!”

  “既然她要喝,那为什么不可以顺顺她的心呢?”瓦西里耶夫辩白说。

  “你不是顺她的心,倒顺了老鸨的心。那是老鸨吩咐她们,叫她们要客人请客的,沾光的是老鸨。”

  “看那磨坊啊……”艺术家唱起来,“它已经坍塌……”

  走进第二家的门,几个朋友只在前堂站了一会儿,没有走进客厅。这儿跟第一家一样,也有个穿黑礼服的男子,睡眼惺忪,像仆役的模样,从前堂里长沙发上站起来。瓦西里耶夫瞧着仆役,瞧着他的脸和他那身旧礼服,暗想:“一个普普通通的俄国老百姓,在命运把他扔到这儿来当仆役之前,他该尝到过多少辛酸呀!他原先住在哪儿,是干什么的?他以后会落到什么下场呢?他结过婚没有?他母亲在哪儿?她知道他在这儿做仆役吗?”瓦西里耶夫从此每到一家妓院就不由自主地首先注意仆役。在一家妓院里(算起来大概是第四家),有一个矮小干瘪、身体衰弱的仆役,坎肩上挂着一串表链。他正在看一份“小报”,他们走进门,他也没理会。不知什么缘故,瓦西里耶夫看着他的脸,就觉得一个有着这种脸的人一定会偷东西,杀人,做假见证。那张脸也真是有趣:宽额头,灰眼睛,扁鼻子,闭紧的薄嘴唇,神情呆板而又蛮横,就跟一只在追野兔的小猎狗一样。瓦西里耶夫暗想:最好摸一摸这个仆役的头发,看看究竟是硬的,还是软的。它一定跟狗毛那么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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