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峽谷裏  二

  大兒子阿尼西姆很少回家來,只有遇到大節期纔回來一趟,可是他常託同鄉帶回禮物和家信,信是託別人代寫的,字跡優美,每回都是用大張的信紙,看上去像是正式的呈文。信上滿是阿尼西姆在談話裏素來不用的詞藻:“親愛的爸爸媽媽,茲奉上花茶一磅,藉以滿足您們生理上之需要耳。”

  每封信的下款都好像是用破鋼筆尖歪歪斜斜地寫出:“阿尼西姆·齊布金。”下款底下又是那筆優美的字:“偵探。”

  那些信經人大聲念過好幾遍,老頭子聽得很感動,興奮得漲紅臉,說:

  “瞧,他不願意待在家裏,卻去幹唸書人的營生了。好的,隨他去吧!各人有各人的行業!”

  在謝肉節以前,有一天下了一陣夾着雪粒的大雨,老頭子和瓦爾瓦拉走到窗前去看雨,可是看啊,阿尼西姆從車站坐着雪橇來了。他來得完全出人意外。他走進門來,心神不定,看樣子彷彿在爲什麼事擔憂似的,後來,在他住下的那些天也始終是這樣子,他的舉止有點隨隨便便。他並不急着要走,倒好像給革掉了差使似的。他回來,瓦爾瓦拉倒很高興,她老是帶點狡猾的神情瞧他,搖頭,嘆氣。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的天?”她說,“嘖嘖,這小夥子已經二十八歲了,可是他仍舊是光棍兒,沒個牽掛。唉,嘖嘖……”

  她講的那些輕柔平穩的話在隔壁房間裏聽起來就像是“嘖嘖嘖”。她開始跟老頭兒和阿克西尼婭交頭接耳地說話,他們的臉就也現出狡猾的、鬼鬼祟祟的神情,彷彿他們串通了要做什麼壞事似的。

  大家決定要給阿尼西姆辦親事了。

  “唉,嘖嘖!……弟弟倒早就結婚了,”瓦爾瓦拉說,“可是你仍舊沒個伴兒,就跟集市上的公雞一樣。這成什麼話?唉,嘖嘖,求上帝保佑,結婚吧,然後隨你的便,自管出外去做事好了,讓老婆留在家裏做個幫手。小夥子,你過日子沒有一點章法,我看你已經把什麼章法都忘了。唉,嘖嘖,你們這些城裏人呀,全有罪喲。”

  齊布金家裏的人既是要結婚,那麼大家就得給他們這些有錢的人挑頂好看的新娘。他們給阿尼西姆也找了一個俊俏的姑娘。他自己呢,長着一副不招人喜歡的、不起眼的相貌,儘管身體單薄而且病態,個子矮小,臉蛋卻挺肥,鼓起來,倒好像他把腮幫子吹起來似的。他那對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神尖利,鬍子又稀又紅,每逢他想心事,老是把鬍子塞進嘴裏去嚼。此外,他常常喝酒,這從他的臉容和他的步態就看得出來。可是他一聽說他們已經給他找到一個很漂亮的新娘,就說:

  “哦,話說回來,我自己也不醜啊。應當說,咱們齊布金家的人都長得漂亮。”

  靠近城邊有一個托爾古耶沃村。最近,這個村子有一半已經並進城裏去,剩下來的一半仍舊算是村子。在並出去的那一半里面,有一個寡婦住着一所自己的小房子,她跟她妹妹同住。這妹妹很窮,白天出去做零工,有個女兒名叫麗巴,是個姑娘,也出去做零工。托爾古耶沃的人們已經在稱道麗巴的美貌,可是她那赤貧的家境卻嚇退了一切人。大家認爲只有鰥夫或者上了歲數的人才肯不顧她窮而跟她結婚,或者索性不結婚而跟她同居,她母親跟着她也就有吃有喝了。瓦爾瓦拉聽媒婆說到麗巴,就坐車子到托爾古耶沃去了。

  然後,在那姑娘的姨媽家裏照規矩安排了相親的儀式,備了涼菜和葡萄酒。麗巴穿一件特爲相親做的粉紅色新衣服,一條鮮紅的緞帶在她頭髮上面像火焰一樣閃着。她又瘦又弱,臉白,五官溫柔而秀氣,她的皮膚由於在露天底下工作而曬得發紅,羞臊哀傷的笑容老不離開她的臉,一雙眼睛帶着孩子氣看人,顯出信任和好奇的神情。

  她年輕,仍然是個小姑娘,乳房還看不大出來,不過她可以結婚了,因爲已經到了年紀。她長得確實美,只有一個地方不招人喜歡,就是她那雙像男人一樣的大手,現在那雙手沒事可做,垂在那兒,好比兩隻大爪子。

  “陪嫁錢沒有,我們倒也不在乎,”老人對姨媽說,“早先我們給我們的兒子斯捷潘也娶了個窮人家的姑娘,現在我們不知該怎樣稱讚她纔好了。在家裏也罷,在店裏也罷,她那雙手簡直稱得起是金子打的呢。”

  麗巴站在門口,好像要說:“隨您怎樣擺佈我就是,我相信您。”她母親普拉斯科維婭,這個做零工的女人,躲在廚房裏,膽怯得一動也不能動。當初她還年輕的時候,有一回,她在一個商人家裏擦地板,那商人發火了,對她跺起腳來,她十分害怕,嚇傻了,從此她一輩子心底裏老存着害怕的感覺。她一害怕,胳膊和腿就老是發抖,臉頰抽筋。她坐在廚房裏,極力聽客人們說什麼話,不斷地在胸前畫十字,用手指頭按着前額瞧着聖像。阿尼西姆微微有點醉意,推開廚房的門,毫不拘束地說:

  “您坐在這兒幹什麼,親愛的媽媽?您不來,我們覺着悶得慌呢。”

  普拉斯科維婭戰戰兢兢,用手按着乾癟的瘦胸脯,回答說:“哪兒的話,求上帝憐恤吧……您心真好,老爺。”

  相親以後,婚期定妥了。這以後,阿尼西姆在家各個房間裏走來走去,吹口哨,或者忽然想起什麼,就變得心事重重,一動也不動地凝神瞧着地板,彷彿眼光要鑽到深深的地底下去似的。他知道自己就要結婚,而且那麼快,定在復活節後的第一個星期,卻沒露出高興的樣子,也不打算去看新娘,光是不斷地吹口哨。他所以結婚,顯然只因爲他父親和後媽要他結婚,又因爲村子裏有這樣的風俗:要兒子結婚是爲了給家裏添一個幫手。他走的時候,一點也不匆忙,總之他一舉一動都跟先前幾次回來的情形不一樣。他顯得滿不在乎,說出來的話也不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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