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小狗的女人  四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真的動身到莫斯科去看他了。每過兩三個月她就從C城去一次,告訴她的丈夫說,她去找一位教授治她的婦女病,她的丈夫將信將疑。她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維揚斯基市場”住下來,立刻派一個戴紅帽子的人去找古羅夫。古羅夫就去看她,莫斯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有一回,那是冬天的一個早晨(前一天傍晚信差來找過他,可是沒有碰到他),他照這樣去看她。他的女兒跟他同路,他打算送她去上學,正好是順路。天上下着大片的溼雪。

  “現在氣溫是零上三度,然而下雪了,”古羅夫對他的女兒說,“可是要知道,這只是地球表面的溫度,大氣上層的溫度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爲什麼冬天不打雷呢?”

  關於這個問題他也解釋了一下。他一邊說,一邊心裏暗想:現在他正在去赴幽會,這件事一個人都不知道,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有兩種生活:一種是公開的,凡是要知道這種生活的人都看得見,都知道,充滿了傳統的真實和傳統的欺騙,跟他的熟人和朋友的生活完全一樣;另一種生活則在暗地裏進行。由於環境的一種奇特的,也許是偶然的巧合,凡是他認爲重大的、有趣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凡是他真誠地去做而沒有欺騙自己的事情,凡是構成他的生活核心的事情,統統是瞞着別人,暗地裏進行的;而凡是他弄虛作假,他用以僞裝自己、以遮蓋真相的外衣,例如他在銀行裏的工作、他在俱樂部裏的爭論、他的所謂“卑賤的人種”、他帶着他的妻子去參加紀念會等,卻統統是公開的。他根據自己來判斷別人,就不相信他看見的事情,老是揣測每一個人都在祕密的掩蓋下,就像在夜幕的遮蓋下一樣,過着他的真正的、最有趣的生活。每個人的私生活都包藏在祕密裏,也許,多多少少因爲這個緣故,有文化的人才那麼恓恓惶惶地主張個人的祕密應當受到尊重吧。

  古羅夫把他的女兒送到學校以後,就往“斯拉維揚斯基市場”走去。他在樓下脫掉皮大衣,上了樓,輕輕地敲門。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穿着他所喜愛的那條灰色連衣裙,由於旅行和等待而感到疲乏,從昨天傍晚起就在盼他了。她臉色蒼白,瞧着他,沒有一點笑容,他剛走進去,她就撲在他的胸脯上了。彷彿他們有兩年沒有見面似的,他們的接吻又久又長。

  “哦,你在那邊過得怎麼樣?”他問,“有什麼新聞嗎?”

  “等一等,我過一會兒告訴你。……我說不出話來了。”

  她沒法說話,因爲她哭了。她轉過臉去,用手絹捂住眼睛。

  “好,就讓她哭一場吧,我坐下來等着就是。”他想,就在一把圈椅上坐下來。

  後來他搖鈴,吩咐送茶來,然後他喝茶,她呢,仍舊站在那兒,臉對着窗子。……她哭,是因爲激動,因爲悽苦地體驗到他們的生活落到多麼悲慘的地步;他們只能偷偷地見面,瞞住外人,像竊賊一樣!難道他們的生活不是毀掉了嗎?

  “得了,別哭了!”他說。

  對他來說,事情是明顯的,他們這場戀愛還不會很快就結束,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結束。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越來越深地依戀他,崇拜他;如果有人對她說這場戀愛早晚一定會結束,那在她是不可想象的,而且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他走到她跟前去,扶着她的肩膀,想跟她溫存一下,說幾句笑話,這當兒他看見了他自己在鏡子裏的影子。

  他的頭髮已經開始花白。他不由得感到奇怪:近幾年來他變得這樣蒼老,這樣難看了。他的手扶着的那個肩膀是溫暖的,在顫抖。他對這個生命感到憐憫,這個生命還這麼溫暖,這麼美麗,可是大概已經臨近開始凋謝、枯萎的地步,像他的生命一樣了。她爲什麼這樣愛他呢?他在女人的心目中老是跟他的本來面目不同,她們愛他並不是愛他本人,而是愛一個由她們的想象創造出來的、她們在生活裏熱切地尋求的人,後來她們發現自己錯了,卻仍舊愛他。她們跟他相好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幸福過。歲月如流,以往他認識過一些女人,跟她們相好過,分手了,然而他一次也沒有愛過;把這種事情說成無論什麼都可以,單單不能說是愛情。

  直到現在,他的頭髮開始白了,他才生平第一次認真地、真正地愛上一個女人。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和他相親相愛,像是十分貼近的親人,像是一對夫婦,像是知心的朋友。他們覺得他們的遇合似乎是命中註定的,他們不懂爲什麼他已經娶了妻子,她也已經嫁了丈夫;他們彷彿是兩隻候鳥,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關在兩隻籠子裏,分開生活似的。他們互相原諒他們過去做過的自覺羞愧的事,原諒目前所做的一切,感到他們的這種愛情把他們兩個人都改變了。

  以前在憂傷的時候,他總是用他想得到的任何道理來安慰自己,可是現在他顧不上什麼道理了,他感到深深的憐憫,一心希望自己誠懇,溫柔。……

  “別哭了,我的好人,”他說,“哭了一陣也就夠了。……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想出一個什麼辦法來吧。”

  後來他們商量了很久,講到應該怎樣做才能擺脫這種必須躲藏、欺騙、分居兩地、很久不能見面的處境。應該怎樣做才能從這種不堪忍受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呢?

  “應該怎樣做?應該怎樣做呢?”他問,抱住頭,“應該怎樣做呢?”

  似乎再過一會兒,解答就可以找到,到那時候,一種嶄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不過這兩個人心裏明白:離着結束還很遠很遠,那最複雜、最困難的道路現在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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