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醫科學生邁爾和莫斯科繪畫雕塑建築專科學校學生雷布尼科夫,去看他們的朋友,法律系學生瓦西里耶夫,邀他跟他們一塊兒去逛C街。瓦西里耶夫起初很久不肯答應,可是後來穿上大衣,隨他們一起走了。
關於墮落的女人,瓦西里耶夫知道得很少,只聽別人說起過或者從書本上看到過,至於她們居住的房子,他有生以來一次也沒有去過。他知道人間有些不道德的女人,在不幸的景況,例如環境、不良的教育、貧窮等壓力下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名譽去換錢。她們沒有體驗過純潔的愛情,她們沒有兒女,她們享受不到公民的權利。她們的母親和姐妹爲她們痛哭,彷彿她們已經死了似的。科學鄙棄她們,把她們看成壞人,男人用“你”稱呼她們。可是儘管這樣,她們卻沒有喪失上帝的形象。她們都體會到自己的罪惡,希望得救,凡是可以使她們得救的辦法,她們總是盡心竭力去做。固然,社會不會原諒人們的過去,但是在上帝的眼裏,埃及的聖徒馬利亞並不比別的聖徒低下。每逢瓦西里耶夫在街上憑裝束或神態認出一個墮落的女人來,或者在幽默刊物上看到對那種女人的描寫,他就總是想起以前在書上讀過的一個故事:一個青年男子,心地純潔,富於自我犧牲的熱情,愛上一個墮落的女人,請求她做他的妻子,可是她覺得自己不配享受這種幸福,就服毒自盡了。
瓦西里耶夫住在特威爾斯科依大街上一條小巷子裏。他跟兩個朋友一塊兒走出家門的時候將近十一點鐘。不久以前下過今年第一場雪,大自然的一切給這場新雪蓋沒了。空氣裏瀰漫着雪的氣味,腳底下的雪微微地咯吱咯吱響。地面、房頂、樹木、大街兩旁的長凳,都那麼柔軟、潔白、清新,這使得那些房屋看上去跟昨天不一樣了。街燈照得更亮,空氣也更清澈,馬車的轆轆聲更加響亮。在新鮮、輕鬆、冷冽的空氣裏,人的靈魂也不禁迸發出一種跟那潔白松軟的新雪相近的感情。
“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呀,”醫科學生用他那好聽的男中音唱起來,“違揹我的本心把我領到這淒涼的河岸……”
“看那磨坊呀……”藝術家接着他的歌聲唱起來,“它已經坍塌……”
“看那磨坊呀……它已經坍塌……”醫科學生重複唱道,擰起眉毛,悲涼地搖頭。
他停住唱,用手擦了擦腦門子,想一想下面的歌詞,然後又大聲唱起來,聲音那麼好聽,招得街上的行人都回過頭來看他:
從前我自由自在,
在這兒有過自由的戀愛……
這三個人走進一家飯館,沒脫大衣,靠着櫃檯各自喝了兩杯白酒。瓦西里耶夫喝第二杯以前,發現自己的酒杯裏有一點軟木塞的碎屑,就把杯子舉到眼睛跟前,眯起他那近視的眼睛看了很久。醫科學生不明白他這種表情,就說:
“喂,你瞧什麼?勞駕,別想大道理。白酒是給我們喝的,鱘魚是給我們吃的,女人是給我們玩的,雪是給我們踩的。至少讓我們照普通人那樣生活一個傍晚吧!”
“可是我什麼話也沒說啊……”瓦西里耶夫笑着說,“難道我不肯去嗎?”
喝了白酒,他胸中發熱。他帶着溫情看他的朋友,欣賞他們,羨慕他們。這兩個健康、強壯、快活的人多麼平靜自若,他們的精神和靈魂多麼完整而又灑脫啊!他們愛唱歌,喜歡看戲,能畫畫兒,健談,酒量大,而且喝完酒以後第二天不會頭痛。他們又風雅又放蕩,又溫柔又大膽。他們能工作,也能憤慨,而且會無緣無故哈哈大笑,說荒唐話。他們熱烈,誠實,能夠自我犧牲,作爲人來說,他們在各方面都不比他瓦西里耶夫差。他自己卻每走一步路,每講一句話都顧慮重重,多疑,慎重,隨時把小事情看成大問題。他希望至少有一個晚上能夠照他的朋友那樣無拘無束、擺脫自己的羈絆纔好。需要喝白酒嗎?他要喝,即使第二天他會頭痛得裂開也不管。他們拉他到女人身邊去嗎?那他就去。他會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快活地招呼過路的行人……
他笑着走出飯館。他喜歡他的朋友戴一頂揉皺的寬邊呢帽,做出藝術家不修邊幅的神氣;另外一個戴着一頂海狗皮的鴨舌帽,他並不窮,卻故意裝成有學問的名士派的模樣。他喜歡雪,喜歡街燈的蒼白亮光,喜歡行人的鞋底在新雪上留下的清楚而烏黑的腳印。他喜歡那種空氣,特別是空氣中那種清澄的、溫柔的、純樸的、彷彿處女樣的情調,這種情調在大自然中一年只能見到兩次,那是在大雪蓋沒萬物的時候和春季晴朗的白晝或者月夜河中冰面崩裂的時候。
“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呀,”他低聲唱着,“違揹我的本心把我領到這淒涼的河岸……”
不知什麼緣故,這幾句歌詞一路上沒有離開他和他朋友的舌頭,他們三個人信口唱着,彼此的歌聲卻又合不上拍子。
瓦西里耶夫的腦海裏正在想象大約十分鐘以後他和他的朋友們怎樣敲門,怎樣溜進小小的黑暗的過道和房間,悄然走到女人身邊去,他自己怎樣利用黑暗劃一根火柴,於是忽然眼前一亮,看見一張受苦的臉和一副慚愧的笑容。那個身世不明的女人也許生着金髮,也許生着黑髮,不過她的頭髮一定披散着,她多半穿一件白睡衣。她見了亮光嚇一跳,窘得不得了,說:“我的天吶!您這是幹什麼呀?吹滅它!”那情形可怕得很,不過倒也新奇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