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  二

  奧莉加到教堂裏去,帶着瑪麗亞一路去了。她們順小路下坡,向草場走去,兩個人興致都挺好。奧莉加喜歡空曠的鄉野。瑪麗亞覺着這個妯娌是一個貼心的親人。太陽升上來了。一隻帶着睡意的鷹在草場上面低低地飛翔,河面黯淡無光,有些地方有霧飄浮,可是從對面的高岸上面已經伸過一長條亮光來。教堂發亮了,白嘴鴉在地主的花園裏哇哇地叫得很歡。

  “老頭子倒沒什麼,”瑪麗亞講起來,“可是老奶奶挺兇,總是吵架。咱們自己的糧食只夠吃到謝肉節,現在我們在小飯鋪裏買麪粉,所以她不痛快。她說:‘你們吃得太多了。’”

  “算了,算了,親人兒!忍一忍就行了。經上寫着:上我這兒來吧,所有你們這些辛苦勞累的人。”

  奧莉加用唱歌樣的聲調平心靜氣地說着,她的步子像參拜聖地的女人的那種步子,又快又急。她每天念《福音書》,念得挺響,學教堂執事的那種腔調,有很多地方她看不懂,可是那些神聖的句子卻把她感動得流淚,她一念到“如果”和“暫且”那類字,就覺着暈暈乎乎,心都不跳了。她信仰上帝,信仰聖母,信仰聖徒。她相信不管欺負什麼人,普通人也好,德國人也好,茨岡也好,猶太人也好,都不應該。她相信甚至不憐恤動物的人都會倒黴。她相信這些是寫在聖書上的,因此,每逢她念《聖經》上的句子,即使唸到不懂的地方,她的臉容也會變得憐憫、感動、放光。

  “你是哪兒的人?”瑪麗亞問她。

  “我是弗拉基米爾省的人。可是我早就到莫斯科去了,那時候我才八歲。”

  她們走到河邊。河對岸有個女人站在水邊上,正在脫衣服。

  “那是咱們家的菲奧克拉,”瑪麗亞認出來了,“她剛纔過河到老爺的莊園上去了。她去找老爺手下的男管事。她胡鬧,愛罵人,真不得了!”

  眉毛烏黑,頭髮蓬鬆的菲奧克拉年紀還輕,身體跟姑娘家一樣結實,從岸坡上跳下去,用腳拍水,向四面八方送出浪花去。

  “她愛胡鬧,真不得了!”瑪麗亞又說一遍。

  河上架着一道搖晃的小木橋,橋底下清潔透亮的河水裏遊着成羣的、寬額頭的鰷魚。碧綠的灌木叢倒映在水裏,綠葉上的露珠閃閃發亮。天氣暖起來,使人感到愉快。多麼美麗的早晨啊!要是沒有貧窮,沒有那種可怕的、無盡頭的、使人躲也沒處躲的赤貧,大概人世間的生活也會那樣美麗吧!這時候只要回頭看一眼村莊,昨天發生的一切事情就會生動地想起來,她們本來在四周的風光裏感到的那種令人陶醉的幸福,這時候就一下子消滅了。

  她們走進教堂。瑪麗亞站在門口,不敢再往前走。雖然要到八點多鐘教堂纔會打鐘作彌撒,她卻不敢坐下去。她始終照這樣站在那兒。

  正在念《福音書》的時候,人羣忽然分開,閃出一條路來讓地主一家人走過去。有兩個姑娘穿着白色連衣裙,戴着寬邊帽子,走進來,跟她們一塊兒來的還有一個臉蛋兒又胖又紅的男孩,穿着海軍服。她們一來,感動了奧莉加。她第一眼看去,就斷定她們是上流社會的、有教養的、優雅的人。可是瑪麗亞皺起眉頭陰沉而鬱悶地瞟着她們,彷彿進來的不是人,而是妖怪,要是她不讓出路來,就會被踩死似的。

  每回輔祭用男低音高聲念着什麼,她總覺着彷彿聽見了一聲喊叫:“瑪——麗亞!”她就打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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