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  十六

  傍晚她準備進城去。

  近來她常常坐車進城,在那兒過夜。她不在,我就沒法做工,我的胳膊耷拉下來,軟綿綿了。我們的大院子就顯得乏味,空虛得討厭。花園裏充滿怒衝衝的鬧聲。缺了她,房子、鄉村、馬匹,對我來說,就不再是“我們的”了。

  我總是不出家門,老是坐在她的書桌那兒,挨近那個裝滿農業書籍的書櫃,那些往日受到寵愛的書籍現在已經不需要,它們那麼困窘地瞧着我。我一連幾個鐘頭賞玩她的舊手套、她平時用來寫字的鋼筆或者她那把小剪刀,聽着鐘聲敲七下,八下,九下,窗外出現了秋天的夜晚,黑得跟煤煙一樣。我什麼事也做不下去,清楚地體會到:如果早先我做過什麼事,如果我耕過地,割過草,砍過柴,那也只是因爲她希望這樣罷了。即使她打發我去清理一口深井,而我得站在井裏讓水齊到腰上,我也會爬進井裏去,不管這樣做需要不需要。如今她不在旁邊,杜別奇尼亞、這片廢墟、這份雜亂、那些被風吹得砰砰響的護窗板、那些白天和夜晚不斷光臨的盜賊,在我眼裏就成爲一片混沌,做任什麼工作也無益了。再者,既然我覺得我腳底下的土地已經不存在,我在這兒,在杜別奇尼亞所扮的角色已經演完,總之既然等待着我的是那些農業書籍所遭到的那種命運,那我何必再在這兒做工,何必爲未來操心和費腦筋呢?啊,晚上,在那些孤獨的光陰裏,我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地聽着,好像預料馬上就會有個人來大叫一聲,說是我該走了,在那種時候我是怎樣苦惱啊!我倒不是捨不得杜別奇尼亞,我是惋惜我的愛情,顯然這愛情也已經到了它的秋天。愛着別人而又被人愛着是多麼巨大的幸福啊,可是感覺到自己從這個高塔上一頭栽下來,那又是多麼可怕!

  第二天傍晚以前瑪霞從城裏回來了。她爲了一件什麼事不高興,不過她瞞住我,只是說,爲什麼把冬天用的外層窗子都裝上了,這樣真會悶死人呢。我就卸下了兩扇窗子。我們不覺着餓,可是我們還是坐下來吃晚飯。

  “別忙,你先洗一洗手吧,”妻子說,“你手上有一股油灰的氣味。”

  她從城裏帶回來一些新的畫報,吃過晚飯以後我們就一塊兒看畫報。畫報的副刊上有時裝畫和衣服式樣。瑪霞略略瀏覽一遍,就把它放在一邊,爲的是以後再單獨仔細觀賞。不過有一件連衣裙,配着大袖子和寬大沒皺摺的裙子,像一口鐘似的,卻引起她的興趣,她認真地、聚精會神地看了它一分鐘。

  “這個樣子不壞。”她說。

  “是的,這件連衣裙跟你非常配得上,”我說,“非常配得上!”

  我滿腔溫情地瞧着那件連衣裙,欣賞那些灰色的花點,只因爲她喜歡它。我接着溫柔地說:

  “多麼美妙漂亮的連衣裙!美麗的、光輝奪目的瑪霞!我親愛的瑪霞呀!”

  眼淚滴到插圖上了。

  “光輝奪目的瑪霞……”我喃喃地說,“可愛的、珍貴的瑪霞……”

  她去睡覺了,我卻仍舊坐在那兒,看了一個鐘頭的畫報。

  “你不該卸下窗子來,”她在寢室裏說,“恐怕這樣會冷了。瞧,多大的風吹進來了!”

  我把《雜俎欄》讀了幾段,那裏面講到怎樣製造廉價的墨水,講到全世界最大的鑽石。我又翻到她喜歡的那件時新連衣裙的插圖,我就想象她在舞會上搖着扇子,裸露着肩膀,周身華麗,閃閃發光,而且對音樂也好,繪畫也好,文學也好,她無所不知,於是在我眼裏,我所扮的角色顯得多麼渺小短暫啊!

  我們的相逢,我們的結合,僅僅是一個插曲而已,像這樣的插曲日後在這天賦優厚、性格活躍的女人的一生中是不會很少的。就跟我已經說過的那樣,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是供她享用的,她完全不必破費什麼就可以拿到手,就連思想和當代的思想運動也爲她效勞,成爲一種娛樂,給她的生活添上一些花樣,我呢,只不過是個馬車伕,把她從這項消遣轉送到那項消遣上去罷了。可是現在她不需要我,她要高飛了。那就剩下我孤單單一個人了。

  彷彿回答我的思想似的,院子裏傳來絕望的叫聲:

  “救——命——啊!”

  這是女人的尖細聲音。好像要模仿它似的,風也在煙囪裏發出尖細的呼嘯聲。過了半分鐘,在風聲中又傳來那絕叫聲,不過這一回好像從院子的另一頭傳來:

  “救——命——啊!”

  “米薩伊爾,你聽見了嗎?”妻子輕聲問道,“你聽見了嗎?”

  她從寢室裏出來,向我這邊走,身上只穿着襯衣,頭髮披散着。她瞧着黑暗的窗子,聽着。

  “有人正在勒死什麼人!”她說,“竟有這樣糟糕的事。”

  我拿着槍走出去。外面很黑,颳着大風,弄得人站都站不住。我走到大門口,聽一聽:樹木颯颯地響,風呼嘯着,花園裏那個呆子農民的狗大概在懶洋洋地吠叫。大門外漆黑,一點燈光也沒有。在去年做辦公室用的那個廂房左近,忽然傳來低抑的喊聲:

  “救——命——啊!”

  “是誰?”我叫了一聲。

  有兩個人在打架。這一個在推那一個,那一個不肯動,他們倆呼哧呼哧地喘氣。

  “放開我!”那一個說,我聽出這是伊萬·切普拉科夫的聲音,用女人的尖細聲音喊叫的就是他,“放開我,該死的,要不然我就咬你的手!”

  我認出另外一個是莫伊謝伊。我把他們拆開,同時我忍不住打了莫伊謝伊兩個耳光。他倒下去,隨後站起來,我就又打了他一下。

  “他要害死我,”他嘟嘟噥噥說,“他偷偷去開他媽的櫃子……爲了安全起見,我要把他關在廂房裏……”

  切普拉科夫喝醉了,沒有認出我來,不住地粗聲喘氣,彷彿要吸足氣再喊救命似的。

  我丟下他們,回到房裏去。妻子躺在牀上,她已經穿好衣服。我把外面出的事講給她聽,就連我打了莫伊謝伊也沒有瞞她。

  “住在鄉下真是可怕,”她說,“夜晚是多麼長啊,我的天。”

  “救——命——啊!”過了一會兒又傳來喊叫聲。

  “我去叫他們別吵。”我說。

  “不,隨他們去咬斷彼此的喉嚨吧。”她帶着厭惡的神情說。

  她瞧着天花板,聽着,我坐在她身旁,不敢跟她說話,心裏覺着外面喊“救命”和夜晚那麼長好像都該怪我不好似的。

  我們沉默不語,我着急地等着窗外現出曙光。瑪霞的神態始終像是大夢初醒,如今正在暗自驚奇她這樣一個聰明而受過教育的女人,她這樣一個整齊乾淨的女人,怎麼會跑到這內地的、破爛的荒漠裏來,怎麼會跑到這羣渺小無聊的人們當中來,怎麼會完全忘了自己,甚至迷上這羣人當中的一個,做了他半年多的妻子。我覺着,依她看來,不管是我也好,莫伊謝伊也好,切普拉科夫也好,都是一個樣子。對她來說,無論是我,是我們的婚姻,是我們的農活,是秋天的泥濘,都化成了那醉醺醺的、粗野的“救命”聲。每逢她嘆口氣,或者動一動以便躺得舒服點,我就在她臉上看出這樣的表情:“啊,快點天亮纔好!”

  天亮以後她就走了。

  我爲了等她而在杜別奇尼亞多住了三天,然後就把我們的東西收拾起來,放在一個房間裏,鎖上,進城去了。等到我在工程師家拉門鈴,那已經是黃昏時候,我們大貴族街上的街燈亮起來了。巴威爾對我說家裏沒人:維克托爾·伊萬內奇到彼得堡去了,瑪麗亞·維克托羅芙娜大概在阿若京家裏排戲。我至今還記得,後來我多麼興奮地往阿若京家走去,我的心怎樣跳動和縮緊,我走上樓梯,在樓梯口上站很久,不敢走進那座藝術之宮!大廳裏的一個小桌子上,鋼琴上,舞臺上點着蠟燭,都是一排三支,第一次公演規定在十三日,第一次排演定在今天,星期一,不吉利的日子。這是對迷信的鬥爭!所有戲劇藝術愛好者已經聚齊,那些老年的、中年的、年輕的人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拿着臺詞本念臺詞。蘿蔔離開大家,獨自站在旁邊,一動也不動,額角靠在牆上,用崇拜的眼光瞧着舞臺,靜等排演開始。一切都跟從前一樣!

  我向女主人那邊走過去,我總得問候一聲纔對。可是忽然大家對我發出噓聲,搖手,要我別踩響地板。四下裏一片寂靜。鋼琴蓋掀開來,有一位太太挨着鋼琴坐下,對樂譜眯起近視的眼睛,我的瑪霞就向鋼琴那兒走過去,衣服豔麗,模樣俊美,然而美得有點特別,有點新奇,完全不像春天到磨坊裏來找我的那個瑪霞。她唱起來:

  爲什麼我愛你啊,明亮的夜晚?

  自從我們認識以來,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見她唱歌。她的嗓音優美,響亮,有力。她唱歌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在吃一個又熟又香的甜香瓜。後來她唱完了,大家對她鼓掌,她很滿意地微笑,眼,翻看樂譜,整理身上的連衣裙,好比一隻鳥終於衝出鳥籠,在自由中拍着自己的翅膀。她的頭髮梳到耳朵上,臉上現出一種不好看的逞強神情,倒好像她要向我們大家挑戰,或者把我們當馬那樣吆喝一聲:“喂,我的小乖乖!”

  這當兒她多半很像她那趕車的爺爺。

  “你在這兒嗎?”她問,對我伸出手來,“你聽見我唱歌了嗎?那麼,你覺着我唱得怎麼樣?”她沒有等到我回答就接着說,“很湊巧,你在這兒。今天夜裏我要到彼得堡去,不會去很久。你讓我去嗎?”

  半夜裏我送她上火車站去。她溫柔地擁抱我,大概是因爲感激我沒有提出什麼多餘的問題。她答應給我寫信來。我把她的手握了很久,吻了很久,費力地忍住眼淚,沒有對她說任何話。

  她走了,我站在那兒瞧着越去越遠的燈火,在想象裏愛撫着她,小聲說:

  “我親愛的瑪霞,光輝奪目的瑪霞呀……”

  這天夜裏我到瑪卡利哈去,在卡爾波芙娜那兒過夜。到早晨我就跟蘿蔔一塊兒到一個富裕的商人家裏去給他的傢俱包上面子,這個商人正要把女兒嫁給一個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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