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  八

  教區的教堂在六俄裏以外的柯索果羅沃村裏,農民們只有不得已的時候,例如給孩子施洗禮,舉行婚禮,或者舉行教堂葬儀,纔去一趟。他們做禮拜,通常是到河對面的教堂去。到了節日,遇上好天氣,姑娘們就打扮漂亮,成羣結夥地去做彌撒。她們穿着紅的、黃的、綠的衣服,走過草場,看上去很快活。不過遇着壞天氣,她們就都待在家裏了。爲了懺悔和領聖餐,她們總是到教區的教堂去。在復活節後的一週內,神甫舉着十字架走遍各個小木屋,向每一個在大齋期間沒有能夠領聖餐的人要十五戈比。

  老頭子不信上帝,因爲他差不多從沒想到過上帝。他承認神奇的事,可是他覺得這隻可能跟女人有關係。人家在他面前談起宗教或者奇蹟,向他提出關於這類事情的問題,他總是搔搔頭皮,勉強地說:

  “誰知道呢!”

  老奶奶信上帝,可是她的信仰有點朦朦朧朧,在她的腦海裏一切事情都摻混在一起,她剛想起罪惡、死亡、靈魂的得救,貧窮和煩惱立刻就插進來,盤踞她的腦海,她馬上忘了剛纔在想什麼。禱告詞一點也記不得,通常在傍晚躺下去睡覺以前,她總站在聖像面前,小聲說:

  “喀山的聖母,斯摩棱斯克的聖母,三臂的聖母……”

  瑪麗亞和菲奧克拉經常在胸前畫十字,每年持齋,可是完全是應景兒。孩子都沒學過禱告,也沒人向他們講起過上帝,傳授過訓誡,只是不准他們在齋期吃葷腥罷了。別的家庭也差不多,相信的人少,理解的人也少。同時大家又都喜歡《聖經》,溫柔而敬仰地喜愛它。可是他們都沒有書,也沒有人念《聖經》,講《聖經》。奧莉加有時候對他們念《福音書》,他們就尊敬她,對她和薩莎都恭恭敬敬地稱呼“您”。

  遇到當地教堂的命名節和禱告儀式,奧莉加常常到鄰村去,到縣城去,縣城裏有兩個修道院和二十七個教堂。她癡癡迷迷,在朝聖的路上完全忘了家人,一直到回來的路上纔會忽然發現自己有丈夫,有女兒,就高興起來,笑眯眯、喜洋洋地說:

  “上帝賜福給我了!”

  村子裏發生的事,她覺得厭惡,使她痛苦。到聖伊利亞節,他們喝酒。到聖母升天節,他們喝酒。到聖十字架節,他們喝酒。聖母節是茹科沃教區的節日,逢到這個節期,農民們一連喝三天酒。他們喝光了村社公積金五十盧布,然後還要挨家斂錢拿來喝酒。頭一天,契基爾傑耶夫家宰了一頭公羊。早晨,中午,傍晚,連吃三頓羊肉。他們吃得很多,到夜裏孩子們還要起來再找補一點。那三天,基里亞克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所有的東西,連帽子和靴子也在內,統統換酒喝了,而且死命地打瑪麗亞,打得她昏過去,一定要往她頭上澆水,她才能醒過來。事後,大家都覺得害臊,噁心。

  然而,甚至在茹科沃,在這“奴才村”,每年也總有一回隆重的真正的宗教盛典。那是在八月,他們擡着賜與生命的聖母從這村走到那村,走遍全縣。到了茹科沃所盼望的這一天,正好沒風,天色陰沉。姑娘們一清早就穿上鮮豔華麗的衣服,出去迎接聖像,將近傍晚才把它擡進村子來,排成嚴肅的行列,舉着十字架,唱着歌,同時河對面教堂的鐘全部響起來。一大羣本村和外村的人堵住街道,吵吵嚷嚷,塵土飛揚,擠成一團……老頭子也好,老奶奶也好,基里亞克也好,大家都對聖像伸出手去,熱切地瞧着它,哭哭啼啼地叫道:

  “保護神啊,母親!保護神啊!”

  大家好像忽然明白人間和天堂並不是兩隔開的,明白有錢有勢的人還沒有把一切都奪去,明白他們在遭受欺侮,遭受奴役,遭受沉重而難堪的貧窮,遭受可怕的白酒的禍害的時候,還有神在保佑他們。

  “保護神啊,母親!”瑪麗亞哭道,“母親!”

  可是祈禱做完,聖像擡走了,一切就又恢復老樣子,小飯鋪裏又傳出粗魯而酒醉的聲音。

  只有富裕的農民才怕死,他們越闊,就越不相信上帝和靈魂的得救,只因爲害怕在人世的壽命會完結,才點蠟燭,做禮拜,以防萬一。貧窮的農民並不怕死。人家當着老頭子和老奶奶的面說他們活得太久,到死的時候了,可是他們滿不在乎。他們一點也沒顧忌地當着尼古拉的面對菲奧克拉說,等尼古拉死了,她丈夫傑尼斯就可以得到優待從軍隊裏退伍,回家來了。瑪麗亞呢,不但不怕死,反而惋惜死亡這麼久還不來。她的小孩一死,她倒高興。

  他們不怕死,可是對於各種疾病,他們卻過分地害怕。只要生一點點小毛病,腸胃不消化啦,着了點涼啦,老奶奶就在爐臺上躺下,蓋得嚴嚴的,不斷地大聲哀叫:“我要死——了!”老頭子趕緊去請神甫,老奶奶就領聖餐,受臨終塗油禮。他們常常談到受涼,談到蛔蟲,談到瘤子,說是瘤子在胃裏移動,滾到心臟那兒去了。他們頂怕的是着涼,因此就是夏天也穿厚衣服,躺在爐臺上取暖。老奶奶喜歡看病,常坐上車子到醫院去,到了那兒她老是說她自己才五十八歲,而不說七十歲。她認爲醫生如果知道她的真歲數,就不肯給她看病,反而會說她該死了。她通常一清早就動身到醫院去,隨身帶去兩三個小姑娘,傍晚纔回來,肚子挺餓,怒氣衝衝,給自己帶回來藥水,給小姑娘帶回來藥膏。有一回她把尼古拉也帶去,這以後他喝了兩個星期的藥水,說是覺得好一點了。

  老奶奶認識周圍三十俄裏以內所有的醫生、醫士、巫醫,其中她一個也不中意。在聖母節那天,神甫舉着十字架走遍各個小木屋,教堂執事對她說:城裏監獄附近住着一個小老頭兒,做過軍醫士,醫道很好,勸她去找他。老奶奶聽了他的勸。等到頭一場雪落下地,她就坐車進城,帶回一個小老頭子,留着鬍子,穿一件長上衣,是一個皈依正教的猶太人,臉上滿是藍色的細血管。那當兒正好有些短工在小木屋裏工作。一個老裁縫戴着極大的眼鏡,正拿一件破爛的衣服裁成背心,還有兩個年輕小夥子在用羊毛擀成氈靴。基里亞克因爲酗酒而給革掉了差使,這時候住在家裏,跟裁縫並排坐着,修理一個套包子。小木屋裏又擠又悶,臭烘烘的。皈依正教的猶太人診察了尼古拉,說是須得給病人放血。

  他放上拔血罐去,老裁縫、基里亞克、小姑娘們站在一旁瞧着,他們覺着他們彷彿瞧見疾病從尼古拉身子裏流出來了。尼古拉也瞧着吸血的罐子附在他胸膛上,漸漸充滿濃濃的血,覺得好像真有什麼東西從他身子裏出去似的,就滿意地微笑了。

  “這挺好,”裁縫說,“求上帝保佑,這對你有好處。”

  那皈依正教的人放了十二罐血,然後又放十二罐,喝了茶,坐車走了。尼古拉開始打抖,他的臉瘦下去,照女人們的說法,縮成一個小拳頭了。他的手指頭髮青。他蓋上一條被子和一件羊皮襖,可是覺着越來越冷。將近傍晚,他覺着很不好過,要求把自己放在地板上,請裁縫不要抽菸,然後他在羊皮襖下面安安靜靜地躺着。將近早晨,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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