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  下篇

    我懂法律,兩位正教教友。現在我是個記不得姓名的流浪漢,那麼至多也就判我流放到西伯利亞東部去,再抽上三四十下鞭子罷了,可我要是對他們說出真姓名和真出身,那他們就會把我發配去做苦工了。我懂!”

    “莫非你做過苦役犯?”

    “做過,親愛的朋友。剃了頭髮,戴着鐐銬,足足有四年呢。”

    “犯了什麼案?”

    “殺人案,好人!我小時候,十八歲上下,我媽一不小心,原該在老爺的杯子裏放上蘇打的,卻放了砒霜。儲藏室裏各式各樣的藥盒多得很,很容易拿錯。……”流浪漢嘆口氣,搖搖頭,說:“她老人家是個篤信宗教的人,可是誰知道她呢,別人的靈魂好比一片密林啊!這也許是不小心,可也許是老爺跟另外一個使女親近,她心裏受不了這種氣。……說不定砒霜是有意給他放的,上帝才知道!我那時候年紀小,不大懂。……現在我還記得,老爺確實另找了個姘婦,我媽傷心得很。後來我們差不多打了兩年官司。……我媽判了二十年苦役刑,我年紀小,只判了七年。”

    “爲什麼也把你判刑呢?”

    “因爲是同謀犯。那個杯子是我拿給老爺的。素來都是這樣:我媽衝好蘇打水,由我拿給他。不過,兩位老兄,這些話,我是照基督徒那樣,當着上帝的面,給你們講的,你們可別告訴外人啊。……”“放心吧,別人是連問也不會問我們的,”普達哈說,“那末,這樣說來,你是從做苦工的地方逃回來的?”

    “是逃回來的,親愛的朋友。逃跑的一共有我們十四個人。

    求上帝保佑他們,那些人不但自己逃跑,也把我帶上了。現在你想想看,夥伴,憑良心說,我有什麼理由說出我的底細呢?要知道,他們會又把我押回去做苦工的!可是我怎麼能做苦役犯呢?我是個嬌貴的人,有病,喜歡睡在乾淨的地方,吃講究的伙食。我禱告上帝的時候,喜歡點上一盞小燈或者一支小蠟燭,四周要沒有吵鬧聲纔好。臨到我叩頭,地板上應該沒有垃圾,沒有痰。每天一早一晚,我要爲我媽叩四十

    個頭呢。”

    流浪漢脫掉帽子,在胸前畫十字。

    “不過,隨他們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亞東部去好了,”他說,“我不怕!”

    “莫非這樣倒好些?”

    “那完全是另一種光景!在做苦工的地方,你活象一隻蝦,給人扔進了筐子:萬頭攢動,擠來擠去,磕磕碰碰,就連透一口氣的地方也沒有,活生生的一個地獄,象那樣的地獄只求聖母別讓我們落進去纔好!你是強盜,那就叫你嘗一嘗做強盜的滋味,比狗都不如喲。吃不好,睡不穩,禱告上帝也說不上。可是在流放地,那就不一樣了。在流放地,首先,我登記入村社,跟別的社員一樣。當局依法得給我一塊份地,……是啊!據說,那兒的土地不值錢,簡直象雪片,你要多少就給多少!夥伴,那他們就會給我一大片地,又能種莊稼,又能種菜,又能蓋房子。……我呢,就跟別人那樣耕地,播種,買牲口,置辦各種農具,養蜂,養羊,養狗。……西伯利亞種的貓也要養,免得田鼠和家鼠吃掉我的存糧。……老兄,我要搭起木架蓋房,我要買聖像。……上帝保佑,我還會娶親,生兒養女哩。”

    流浪漢嘴裏嘮叨着,眼睛沒看聽講的人,卻瞧着旁邊遠處。不管他的幻想多麼天真,卻是用誠懇熱切的口氣說出口的,因此使人很難不相信。流浪漢嘻開小嘴微笑。他樂不可支地玩味遙遠的幸福,他的整個臉、眼睛、小鼻子一動也不動,他出神了。兩個鄉村警察嚴肅地聽着他講,瞧着他,不由得同情他。他們也相信了。

    “我不怕西伯利亞,”流浪漢繼續嘮叨說。“西伯利亞也是俄國嘛,那兒的上帝和沙皇也就是這兒的上帝和沙皇,那兒的人也象正教徒那麼講話,跟你我一樣。不過那兒自由得多,人們的生活也富裕得多。那兒樣樣都比這兒強。比方拿那兒的河來說,就比這兒的不知好多少倍!魚啦,野禽啦,多得數不清!我呢,老兄,最喜歡的就是釣魚。不給我麪包吃倒沒關係,只要讓我在河邊坐着釣魚就成。真是這樣。我有時候用釣竿釣魚,有時候用鉤子,有時候用簍子,等河上結的冰流動了,我就撒網捕魚。我沒有力氣拉網,那就花五戈比僱個莊稼漢好了。主啊,那會多麼快活!捉到一條江鱈或者大頭鱥,就好比見了親兄弟呢。你猜怎麼着,各種魚有各種魚的釣法:有的是用餌魚去釣,有的就用蚯蚓,有的卻用青蛙或者螽斯。這可全得在行!比方說江鱈吧。江鱈這種魚可不客氣,見了棘鱸就吞下肚去。梭魚喜歡吃鮈魚,大頭魚喜歡吃蝴蝶。大頭鱥,要是在湍急的河水裏去捉,天下可就再也沒有比這更快活的事了。你把細釣絲扔出大約十俄丈遠去,上面不加鉛錘,只拴上蝴蝶或者甲蟲,讓釣餌飄在水面上,你脫了長褲站在水裏,讓釣絲順着水飄,大頭鱥就會來上鉤!不過這時候要想法叫它,叫這個該死的東西別把食餌扯掉。它剛一扯你的釣絲,你就趕緊一拉,不能等。我這輩子捉到的魚不知有多少!當初在逃回來的路上,別的犯人都在樹林裏睡覺,我卻睡不着,總是到河邊去。那兒的河又寬又急,河岸高陡,嚇人啊!岸上滿是茂密的樹林。樹木高極了,你擡頭一看樹頂,頭都發暈。要是按此地的價錢,那兒每棵松樹都能賣十盧布呢。”

    這個可憐的人頭腦裏充滿了幻想、往事的經過美化的形象和對幸福的甜蜜的憧憬。在這種紛至沓來的壓力下,他沉默了,光是努動嘴脣,彷彿在跟自己小聲說話。呆頭呆腦的快樂笑容一直沒離開他的臉。鄉村警察沉默了。他們低下頭,沉思不語。在秋天的寂靜中,寒冷而嚴峻的迷霧從地上升起來,壓在人的心頭,象獄牆那樣橫在人的眼前,證明人的意志是受着限制的,在這樣的時候想着寬闊而湍急的河流以及遼闊高陡的河岸,想着無法通行的密林和一望無際的草原,倒是很暢快的。他們的想象力緩慢而平靜地描繪着凌晨天空的紅霞還沒褪盡,卻已經有一個人在荒無人煙的陡岸上行走,象是一個小小的黑點。河流兩旁,層層疊疊,淨是古老而挺拔的松樹,嚴峻地瞧着這個自由的人,陰沉地發出抱怨聲。樹根啦,大石塊啦,帶刺的荊棘啦,攔住他的去路,可是他身體強壯,精神抖擻,不怕松樹,不怕石頭,不怕孤單,不怕每走一步路都會引來的宏亮回聲。

    兩個鄉村警察暗自描繪他們從沒經歷過的自由生活的畫面。至於這究竟是他們模糊地想起了很久以前聽說過的故事中的形象呢,還是自由生活的概念原是他們從遙遠而自由的祖先那裏連同血肉一併繼承下來,在他們心裏生下了根的,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頭一個打破沉默的是尼康德爾·薩波日尼科夫,他至今還沒有吐露過一句話。也許他嫉妒流浪漢的渺茫的幸福吧,或者,也許他心裏感到幸福的夢想跟灰白色的迷霧和深棕色的泥濘格格不入,總之他嚴峻地瞧着流浪漢,說:“話是不錯的,這都挺好,不過,老兄,你走不到那個自由的天地。你怎麼能行呢?你走上三百俄裏,就會把靈魂交給上帝了。瞧瞧你,身子多麼弱!你才走了六俄裏,就已經喘得不行了!”

    流浪漢慢騰騰地轉過臉瞧着尼康德爾,臉上的快樂笑容消失了。他驚恐而負疚地瞧着鄉村警察莊重的臉色,大概想起了什麼心事,低下頭去。沉默又來了。……三個人都在沉思。兩個鄉村警察費盡心思,竭力想象也許只有上帝才能想象的事,那就是他們和自由天地之間相距有多麼遠,而且遠得多麼可怕。可是流浪漢的腦子裏擠滿各種畫面,它們鮮明,清楚,而且比那距離還要可怕。他眼前生動地現出辦事拖拉的法院、臨時羈押監獄和苦役犯的監獄、囚犯所乘的船隻、沿途令人困頓的停歇、嚴寒的冬天、疾病、同伴的死亡。……流浪漢負疚地眫着眼睛,舉起衣袖擦掉額頭上冒出的小顆汗珠,不住地喘氣,彷彿剛從熱烘烘的澡堂裏跑出來,然後舉起另一隻衣袖擦一下額頭,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看。

    “你也真走不到!”普達哈同意說。“你哪兒是能走路的人呢?你看看你那樣兒:皮包骨頭!你會死掉的,老兄!”

    “當然會死掉!他哪能行呢?”尼康德爾說。“他現在就該送進醫院去了。……真的!”

    這個身世不明的人惶恐地瞧着兩個兇險的旅伴那嚴峻而冷漠的臉,帽子也來不及脫就瞪大了眼睛,趕快在胸前畫十字。……他周身打抖,腦袋顫搖,四肢開始扭動,象是一條毛毛蟲被人踩了一腳似的。……“好,我們也該走了,”尼康德爾說着,站起來。“歇夠了!”

    過一忽兒這幾個行人順着泥濘的道路走下去。流浪漢越發拱起後背,兩隻手更深地攏進袖管。普達哈不講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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