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騎兵團在軍事演習期間來到某小縣城裏停下來過夜。像軍官先生們光臨過夜這樣的大事,素來使得本城的居民們極其激動,精神爲之一振。商店老闆們巴望着出清存放過久而發黑的臘腸和在貨架上已經陳列十年之久的“最上等”沙丁魚。飯鋪老闆和其他生意人通夜不關店門。軍事長官、他的辦事員以及當地的駐防部隊都穿上最講究的軍服。警察們跑來跑去,好像中了邪。至於這對太太小姐們產生的影響,那只有鬼才知道!
本縣的太太小姐們聽說騎兵團開來,就丟下煮果醬的滾燙的銅盆,紛紛跑到街上去了。她們忘了自己衣冠不整,蓬頭散發,卻迎着騎兵團跑過去,呼吸急促,心裏發緊,貪婪地聽着進行曲的樂聲。瞧着她們蒼白而癡迷的面容,人們也許會以爲那樂聲不是從士兵的銅號裏發出來,而是從天上降下來的。
“騎兵團啊!”她們高興地說,“騎兵團來了!”
可是她們何必這麼關心這個素不相識、偶然路過此地、明天拂曉就要開拔的騎兵團呢?後來,軍官先生們站在廣場中央,倒揹着手,商量宿營問題,這時候,她們卻已經在法院偵訊官太太的宅子裏坐定,七嘴八舌地評論這個團了。上帝才知道她們從哪兒打聽出來團長已經成了家,然而沒有跟妻子住在一起。她們還知道某高級軍官的太太年年生一個死孩子,某副官毫無希望地愛上一個伯爵夫人,有一回甚至自尋短見。她們樣樣事情都知道。窗外閃過一個麻臉的兵,穿着紅色襯衫,她們清楚地知道他就是雷姆佐夫少尉的勤務兵,正跑遍全城,爲他主人賒買一瓶英國燒酒。那些軍官,她們只不過匆匆看過一眼,而且也只是見到他們的後背罷了,可是她們卻已經斷定其中沒有一個長得好看,惹人喜歡的了……她們講過一通以後,派人硬把軍事長官和俱樂部主任請來,吩咐他們無論如何非辦一次跳舞晚會不可。
她們的心願實現了。傍晚八點多鐘,軍樂隊在俱樂部門前的街道上奏樂,俱樂部裏軍官先生們同當地的太太小姐們翩翩起舞。太太小姐們感到身上生出翅膀了。她們被舞蹈、樂聲、清脆的馬刺聲所陶醉,把整個心交給萍水相逢的朋友,完全忘記她們那些平民身份的同伴了。她們的父親和丈夫退到遠遠的後邊去,擁擠在前廳寒傖的飲食部旁邊。那些司庫員啦,祕書啦,管理員啦,都生得乾瘦,害着痔瘡,舉止笨拙,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像樣,因而不肯走進舞廳,光是遠遠地看着他們的妻子和女兒跟那些手腳靈活和身材勻稱的中尉們跳舞。
在那些丈夫當中,有個稅務官基里爾·彼得羅維奇·沙利科夫。這個愛喝酒的人心胸狹隘,爲人惡毒,腦袋很大,頭髮剪得短短的,厚嘴脣往下撇。當初他念過大學,讀過皮薩列夫和杜勃羅留波夫的作品,時常唱歌,可是現在他只說自己是八品文官,別的一概不提了。他倚着門框站在那兒,眼睛一刻也不放鬆他的妻子。他妻子安娜·帕夫洛夫娜是個嬌小的黑髮女人,年紀三十歲上下,長鼻子,尖下巴,臉上塗着脂粉,腰身束緊,一刻也不停地跳舞,非到昏倒不肯罷休。她已經跳累了,然而疲乏的是她的肉體,卻不是她的靈魂……她全身表現出癡迷和歡樂。她胸脯起伏,臉頰泛起紅暈,一舉一動都那麼嬌慵,飄灑。看得出來,她一邊跳舞,一邊想起她的過去,遙遠的過去,那時候她在貴族女子中學常常跳舞,幻想着奢華歡樂的生活,相信她日後的丈夫一定會是男爵或者公爵。
稅務官瞅着她,氣得皺起眉頭……他沒感到嫉妒,然而心裏不痛快,第一,人家在跳舞,害得他沒有地方可以打牌了;第二,他受不了吹奏樂;第三,他覺得軍官先生們對待平民過於輕慢,高傲;第四,最主要的是,他妻子臉上的快活神情惹惱了他,使他心裏冒火……
“瞧着都叫人噁心!”他嘟噥道,“年紀都快四十了,生得一副醜相,可是你瞧瞧,居然搽胭脂抹粉,捲起頭髮,穿上了束腰的緊身!她賣弄風情,裝模作樣,自以爲怪不錯的呢……嘿,您啊,好漂亮的美人兒喲!”
安娜·帕夫洛夫娜全神貫注在跳舞上,一眼也沒看她的丈夫。
“當然了,我們這些鄉巴佬,哪兒配得上!”稅務官幸災樂禍地說,“如今我們算是靠邊站了……我們是海豹,縣城裏的熊!她呢,成了舞會上的皇后。瞧,她還那麼年輕美貌,連軍官們都能對她發生興趣。說不定他們會愛上她呢。”
跳瑪祖卡舞的時候,稅務官氣得臉相大變。跟安娜·帕夫洛夫娜一塊兒跳瑪祖卡舞的,是個黑髮的軍官,生着暴眼睛和韃靼人那樣的高顴骨。他莊重而又動情地邁動兩條腿,露出嚴厲的臉色,直僵僵地彎下膝頭,看上去彷彿是個由細線牽動的玩偶小丑。安娜·帕夫洛夫娜呢,臉色發白,身子發顫,嬌滴滴地傴下身子,轉動眼珠,極力做出腳不點地的樣子,大概她自己也確實覺得不是在地球上,不是在縣城的俱樂部裏,而是在遠遠的,遠遠的一個什麼地方,在雲端裏!不光她的臉,就連她的全身都表現出快活得飄飄然的神態……稅務官受不住了,一心想譏誚這種快活,讓安娜·帕夫洛夫娜領會她已經得意忘形,生活根本不像她目前在陶醉中感到的那麼美妙……
“你等着就是,你儘管嘻開嘴笑好了,我要叫你嚐嚐我的厲害!”他嘟噥說,“你不是女學生,也不是姑娘家了。老醜婆應該明白自己是醜婆子!”
種種淺薄的感情像老鼠似的蝟集在他心裏,有嫉妒,有煩惱,有受了傷害的自尊心,也有由於常喝白酒,長期過着停滯的生活而往往在小官們心裏產生的那種狹隘的內地人憤世嫉俗的心理……他等到瑪祖卡舞終場,就走進舞廳,朝他妻子走去。這時候安娜·帕夫洛夫娜正跟她的男舞伴坐在一起,扇着扇子,賣弄風情地眯細眼睛,講起以前她在彼得堡怎樣跳舞(她的嘴脣努成心形,因而說成“在我們白都堡”了)。
“安紐塔,我們回家去!”稅務官聲音沙啞地說。
安娜·帕夫洛夫娜看見丈夫出現在她面前,先是打了個冷戰,彷彿想起了她還有個丈夫似的,後來滿臉漲得通紅,想到自己有這麼個乾瘦的、陰沉的、平凡的丈夫,不由得害臊……
“我們回家去!”稅務官又說一遍。
“爲什麼?時候還早呢!”
“我要求你回家!”稅務官抑揚頓挫地說,露出氣憤的臉色。
“這是爲什麼?難道出了什麼事?”安娜·帕夫洛夫娜驚慌地問。
“沒出什麼事,可是我希望你馬上回家……我希望如此,就是這麼回事。請吧,不用多說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並不怕她的丈夫,可是在男舞伴面前卻覺得難爲情,那軍官正驚訝而譏誚地瞧着稅務官呢。她站起來,跟丈夫一起走到一旁。
“你在想些什麼?”她開口說,“爲什麼要我回家去?還沒到十一點呢!”
“我希望如此,就是這麼的!走吧,不必多說。”
“你別生什麼糊塗想法!你要走,就走你的。”
“好,那我就大鬧一場!”
稅務官看見他妻子臉上的快活神情漸漸消散,看見她十分羞愧,顯得很痛苦,於是他心裏似乎略爲輕鬆點了。
“你現在要我回去幹什麼?”妻子問。
“我不要你幹什麼,我希望你待在家裏。我希望如此,就是這麼的。”
安娜·帕夫洛夫娜不肯聽從他的話,後來就開始央告他,求她丈夫容許她哪怕再留半個鐘頭也好。臨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不住道歉,賭咒發誓,不過這些話都是小聲說的,臉上卻帶着笑容,免得旁人以爲她跟丈夫鬧彆扭。她開始擔保說,她不會再待多久,只要十分鐘,只要五分鐘就行。可是稅務官固執地堅持他的主張。
“隨你的便,你要留就留下!只是我要大鬧一場。”
這時候,安娜·帕夫洛夫娜一邊跟丈夫說話,一邊卻顯得幹了,瘦了,老了。她臉色發白,咬着嘴脣,差點哭出來,然後走到前廳去,開始穿外衣……
“您這是幹什麼?”本地的太太小姐們吃驚地說,“安娜·帕夫洛夫娜,您幹嗎要走,親愛的?”
“她頭痛。”稅務官替他妻子說。
兩夫婦從俱樂部裏出來,走回家去,一路上沉默不語。稅務官跟在妻子後面,瞧着她滿心痛苦和委屈,彎下腰,灰心喪氣,回想她在俱樂部裏那種快活神情惹得他多麼生氣,感到這種快活如今已經煙消雲散,他的心裏不禁揚揚得意。他高興了,滿意了,同時卻又覺得還缺點什麼。他很想轉身回到俱樂部,設法鬧得大家都掃興和難堪,讓大家都領會到這種生活多麼渺小可憐,平淡無味,只要他們在街上摸着黑走路,聽見腳底下的爛泥咕唧咕唧響,知道明天早晨醒來,沒有別的指望,只好仍舊喝酒打牌,他們就會明白這一點的。啊,那是多麼可怕!
安娜·帕夫洛夫娜幾乎走不動了……她仍然處在舞蹈、音樂、談話、亮光、鬧聲的影響下。她一面走一面問自己:爲什麼上帝要這樣懲罰她呢?她痛心,委屈,聽着丈夫沉重的腳步聲而滿腔憤恨,連氣也透不出來。她一言不發,極力要想出最傷人、最刻薄、最惡毒的話來痛罵她的丈夫,同時卻又體會到她那稅務官的心是任什麼話都打動不了的。他哪裏會理睬她的話?就連她最兇惡的仇敵也想不出比這更使她無可奈何的局面來了。
這當兒音樂轟鳴,黑暗裏充滿了最輕快、最挑逗人心的樂聲。
18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