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米揚尼科夫的女兒奧蓮卡,坐在當院的門廊上,想心事。天氣挺熱,蒼蠅討厭地釘着人,不飛走。人想到不久就要天黑,心裏那麼痛快。烏黑的雨雲從東方推上來,潮溼的空氣時不時地從那邊吹來。
庫金站在院子中央,瞧着天空。他是劇團經理人,經營着“季沃裏”遊樂場,他本人就寄住在這個院裏的一個廂房內。
“又要下雨了!”他灰心地說,“又要下雨了!天天下雨,天天下雨,好像故意跟我爲難似的!這簡直是要我上吊!這簡直是要我破產!天天要賠一大筆錢!”
他舉起雙手一拍,朝奧蓮卡接着說:
“喏!奧莉加·謝苗諾芙娜,我們過的就是這種日子。真要叫人哭一場!一個人好好工作,盡心竭力,筋疲力盡,夜裏也睡不着覺,老是想怎樣才能幹好。可是結果怎麼樣?先不先,觀衆就是些沒知識的人,野蠻人。我爲他們排頂好的小歌劇、精緻的仙境劇,請第一流的演唱家,可是難道他們要看嗎?你當是他們看得懂?他們只要看滑稽的草臺戲喲!給他們排庸俗的戲就行!其次,請您看看這天氣吧,差不多天天晚上都下雨。從五月十號起下開了頭,一連下了整整一個五月和一個六月。簡直要命!看戲的一個也不來,可是租錢我不是照舊得付?演員的工錢我不是也照舊得給?”
第二天傍晚,陰雲又四合了,庫金歇斯底里般地狂笑着說:
“那有什麼關係?要下雨就下吧!下得滿花園灌滿水,把我活活淹死就是!叫我這輩子倒黴,到了下一個世界也還是倒黴!讓那些演員把我扭到法院去就是!法院算得了什麼?索性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去做苦工好了!送上斷頭臺就是!哈哈哈!”
到第三天還是那一套……
奧蓮卡默默地、認真地聽庫金說話,有時候眼淚從她的眼眶裏滾出來。臨了,他的不幸打動她的心,她愛上他了。他又矮又瘦,臉色發黃,頭髮往兩邊分梳,講話用的是尖細的男高音,他一講話就撇嘴。他臉上老是有灰心的神情,可是他還是在她心裏挑起一種真正的深厚感情。她老得愛一個人,不這樣就不行。早先,她愛她爸爸,現在他害了病,在一個黑房間裏坐在一把圈椅上,呼吸困難。她還愛過她的姑媽,往常她姑媽隔一年總要從布良斯克來一回。再往前推,她在上初級中學的時候,愛過她的法語教師。她是個文靜的、心好的、體貼人的姑娘,生着溫順柔和的眼睛和很結實的身子。男人要是看見她那胖嘟嘟的紅臉蛋兒,看見她那生着一顆黑痣的、柔軟白淨的脖子,看見她一聽到什麼愉快的事情臉上就綻開的天真善良的笑容,就會暗想:“對了,這姑娘挺不錯……”就也微微地笑,女客呢,在談話中間往往情不自禁,忽然拉住她的手,忍不住滿心愛悅地說:
“寶貝兒!”
這所房子坐落在城邊茨岡區,離“季沃裏”遊樂場不遠,她從生出來那天起就一直住在這所房子裏,而且她父親在遺囑裏已經寫明這房子將來歸她所有。一到傍晚和夜裏,她就聽見遊樂場裏樂隊奏樂,鞭炮噼啪地爆響,她覺得這是庫金在跟他的命運打仗,猛攻他的大仇人——淡漠的觀衆,她的心就甜蜜地縮緊,她沒有一點睡意了。等到天快亮了,他回到家來,她就輕輕地敲自己寢室的窗子,隔着窗簾只對他露出她的臉和一邊的肩膀,溫存地微笑着……
他就向她求婚,他們結了婚。等到他挨近她,看清她的脖子和豐滿結實的肩膀,他就舉起雙手輕輕一拍,說:
“寶貝兒!”
他幸福,可是因爲結婚那天晝夜下雨,灰心的表情就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
他們婚後過得很好。她掌管他的票房,照料遊樂場的內務,記賬,發工錢。她那緋紅的臉蛋兒,可愛而天真的、像在發光的笑容,時而在票房的小窗子裏,時而在飲食部裏,時而在後臺,閃來閃去。她已經常常對她的熟人說,世界上頂了不起、頂重要、頂不能缺少的東西就是劇院,只有在劇院裏纔可以享受到真正的快樂,纔會變得有教養,有人道主義精神。
“可是難道觀衆懂得這層道理嗎?”她說,“他們只要看滑稽的草臺戲!昨天晚場我們演改編的《浮士德》,差不多全場的包廂都空着,不過要是萬尼奇卡和我叫他們上演一出庸俗的戲,那您放心好了,劇院裏倒會擠得滿滿的。明天萬尼奇卡和我叫他們上演‘奧爾菲歐司在地獄’。請您過來看吧。”
凡是庫金講到劇院和演員的話,她統統學說一遍。她也跟他一樣看不起觀衆,因爲他們無知,對藝術冷淡。她在彩排的時候出頭管事,糾正演員的動作,監視樂師的品行。遇到本城報紙上發表對劇院不滿意的評論,她就流淚,然後跑到報館編輯部去疏通。
演員們喜歡她,叫她“萬尼奇卡和我”,或者“寶貝兒”。她憐惜他們,稍稍借給他們一點錢。要是他們偶爾騙了她,她就偷偷流幾滴眼淚,可是不告到她丈夫那兒去。
冬天他們也過得很好。整個一冬,他們租下本城的劇院演戲,只留出短短的幾個空當,或是讓給小俄羅斯的劇團,或是讓給魔術師,或是讓給本地業餘愛好者上演。奧蓮卡發胖了,由於心滿意足而容光煥發。庫金卻黃下去,瘦下去,抱怨賠累太大,其實那年冬天生意不錯。每天夜裏他都咳嗽,她就給他喝覆盆子花汁和菩提樹花汁,用香水擦他的身體,拿軟和的披巾包好他。
“你真是我的心上人!”她捋平他的頭髮,十分誠懇地說,“你真招我疼!”
到四旬齋,他動身到莫斯科去請劇團。他一走,她就睡不着覺,老是坐在窗前,瞧着星星。這時候她就把自己比做母雞:公雞不在窠裏,母雞也總是通宵睡不着,心不定。庫金在莫斯科耽擱下來,寫信回來說到復活節才能回來,此外,關於“季沃裏”他還在信上交代了幾件事。可是到受難節前的星期一,夜深了,忽然傳來不吉利的敲門聲,不知道是誰在用勁捶那便門,就跟捶一個大桶似的——嘭嘭嘭!睡意矇矓的廚娘光着腳啪嗒啪嗒地踩過泥水塘,跑去開門。
“勞駕,請開門!”有人在門外用低沉的男低音說,“有一封你們家的電報!”
奧蓮卡以前也接到過丈夫的電報,可是這回不知什麼緣故,她簡直嚇呆了。她用顫抖的手拆開電報,看見了如下的電文:
伊萬·彼得羅維奇今日突然去世星期二究應如河殯葬請吉示下。
電報上真是那麼寫的——如“河”殯葬,還有那個完全講不通的字眼“吉”。電報上是歌劇團導演署的下款。
“我的親人!”奧蓮卡痛哭起來,“萬尼奇卡呀,我的愛人,我的親人!爲什麼當初我跟你要相遇?爲什麼我要認識你,愛上你啊?你把你這可憐的奧蓮卡,可憐的、不幸的人丟給誰喲?……”
星期二他們把庫金葬在莫斯科的瓦岡科沃墓地。星期三奧蓮卡回到家,剛剛走進房門,就往牀上一倒,放聲大哭,聲音響得隔壁院子裏和街上全聽得見。
“寶貝兒!”街坊說,在自己胸前畫十字,“親愛的奧莉加·謝苗諾芙娜,可憐,這麼難過!”
三個月以後,有一天,奧蓮卡做完彌撒走回家去,悲悲切切,深深地哀傷。湊巧有一個她的鄰居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也從教堂走回家去,跟她並排走着。他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場的經理。他戴一頂草帽,穿一件白坎肩,坎肩上繫着金錶鏈,看上去與其說像商人,還不如說像地主。
“萬事都由天定,奧莉加·謝苗諾芙娜,”他莊嚴地說,聲音裏含着同情的調子,“要是我們的親人死了,那一定是出於上帝的旨意,遇到那種情形我們應當忍住悲痛,逆來順受纔對。”
他把奧蓮卡送到門口,對她說了再會,就往前走了。這以後,那一整天,她的耳朵里老是響着他那莊嚴的聲音,她一閉眼就彷彿看到他那把黑鬍子。她很喜歡他。而且她明明也給他留下了好印象,因爲不久以後就有一位不大熟識的、上了歲數的太太到她家裏來喝咖啡,剛剛在桌旁坐定就立刻談起普斯托瓦洛夫,說他是一個可靠的好人,隨便哪個到了結婚年齡的姑娘都樂於嫁給他。三天以後,普斯托瓦洛夫本人也親自上門來拜訪了。他沒坐多久,只不過十分鐘光景,說的話也不多,可是奧蓮卡已經愛上他了,而且愛得那麼深,通宵都沒睡着,渾身發熱,好像害了熱病,到第二天早晨就派人去請那位上了歲數的太太來。婚事很快就講定,隨後舉行了婚禮。
普斯托瓦洛夫和奧蓮卡婚後過得很好。通常,他坐在木材場裏直到吃午飯的時候,飯後就出去接洽生意,於是奧蓮卡就替他坐在辦公室裏,算賬,賣貨,直到黃昏時候才走。
“如今木材一年年貴起來,一年要漲兩成價錢,”她對顧客和熟人說,“求主憐恤我們吧,往常我們總是賣本地的木材,現在呢,瓦西奇卡只好每年到莫吉列夫省去辦木材了。運費好大呀!”她接着說,現出害怕的神情雙手捂住臉,“好大的運費!”
她覺得自己彷彿已經做過很久很久的木材買賣,覺得生活中頂要緊、頂重大的東西就是木材。什麼“梁木”啦,“原木”啦,“薄板”啦,“護牆板”啦,“箱子板”啦,“板條”啦,“木塊”啦,“毛板”啦等等,在她聽來,那些字音總含着點親切動人的意味。……夜裏睡覺以後,她夢見薄板和木板堆積如山,長得沒有盡頭的一串大車載着木材從城外遠遠的什麼地方走來。她還夢見一大批十二俄尺高、五俄寸厚的原木豎起來,在木材場上開步走,於是原木、梁木、毛板,彼此相碰,發出幹木頭的嘭嘭聲,一會兒倒下去,一會兒又豎起來,互相重疊着。奧蓮卡在睡夢中叫起來,普斯托瓦洛夫就對她溫柔地說:
“奧蓮卡,你怎麼了,親愛的?在胸前畫十字吧。”
丈夫怎樣想,她也就怎樣想。要是他覺得房間裏熱,或者現在生意變得清淡,她就也那麼想。她丈夫不喜歡任何娛樂,遇到節日總是待在家裏。她就也照那樣做。
“你們老是待在家裏或者辦公室裏,”熟人們說,“你們應當去看看戲劇纔對,寶貝兒,要不然就去看一看雜技也是好的。”
“瓦西奇卡和我沒有工夫上劇院去,”她莊重地回答說,“我們是工作的人,我們可沒有工夫去看那些胡鬧的東西。看戲劇有什麼好處呢?”
每到星期六普斯托瓦洛夫和她總是去參加徹夜祈禱,遇到節日就去做晨禱。他們從教堂出來,並排走回家去的時候,總是現出感動的臉容。他們倆周身都有一股好聞的香氣,她的綢子連衣裙發出好聽的沙沙聲。在家裏,他們喝茶,吃奶油麪包和各種果醬,然後他們吃餡餅。每天中午,他們院子裏和大門外街道上,總有紅甜菜湯、煎羊肉,或者燒鴨子等等噴香的氣味,遇到齋日就有魚的氣味,誰走過他們家的大門口都不能不犯饞。在辦公室裏,茶炊老是滾沸,他們招待顧客喝茶,吃麪包圈。兩夫婦每個星期去洗一回澡,並肩走回家來,兩個人都是滿面紅光。
“沒什麼,我們過得挺好,謝謝上帝,”奧蓮卡常常對熟人說,“只求上帝讓人人都能過着瓦西奇卡和我這樣的生活就好了。”
每逢普斯托瓦洛夫到莫吉列夫省去採辦木材,她總是十分想念他,通宵睡不着覺,哭。有一個軍隊裏的年輕獸醫斯米爾寧寄住在她家的廂房裏,有時候傍晚來看她。他來跟她談天,打牌,這樣就解了她的煩悶。特別有趣味的是他自己的家庭生活的種種事情。他結過婚了,有一個兒子,可是他跟妻子分居,因爲她對他變了心,現在他還恨她,每月匯給她四十盧布做兒子的生活費。聽到這些話,奧蓮卡就嘆氣,搖頭,替他難過。
“唉,求上帝保佑您,”在分手時候,她對他說,舉着蠟燭送他下樓,“謝謝您來給我解悶兒,求上帝賜給您健康,聖母……”
她學丈夫的樣,神情總是十分莊嚴穩重。獸醫已經走出樓下的門外,她喊住他,說:
“您要明白,弗拉基米爾·普拉託內奇,您應當跟您的妻子和好。您至少應當看在兒子的份上原諒她!……您放心,那小傢伙心裏一定都明白。”
等到普斯托瓦洛夫回來,她就把獸醫和他那不幸的家庭生活低聲講給他聽,兩個人就嘆氣,搖頭,談到那男孩,說那孩子一定想念父親。後來,由於思想上發生了某種奇特的聯繫,他們兩個都到聖像前面去,雙雙跪下叩頭,求上帝賜給他們兒女。
就是這樣,普斯托瓦洛夫夫婦在相親相愛和融洽無間裏平靜安分地過了六年。可是,唉,一年冬天,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場裏喝飽熱茶,沒戴帽子就走出門去賣木材,得了感冒,病了。她請來頂好的醫生給他治病,可是病一天天重下去,過了四個月他就死了。奧蓮卡就又守寡了。
“你把我丟給誰啊,我的親人?”她送丈夫下葬後痛哭道,“現在沒有了你,我這個苦命的不幸的人怎麼過得下去啊?好心的人們,可憐可憐我這個無依無靠的孤魂吧……”
她穿上黑衣服,縫上白喪章,永遠不戴帽子和手套了。她不大出門,只是間或到教堂去或者到丈夫的墳上去,老是待在家裏,跟修道女一樣。直到六個月以後,她纔去掉白喪章,開了護窗板。有時候可以看見她早晨跟她的廚娘一塊兒上市場去買菜,可是現在她在家裏怎樣生活,她家裏情形怎樣,那就只能猜測了。大家也真是在紛紛猜測,因爲常看見她在自家的小花園裏跟獸醫一塊兒喝茶,他對她大聲念報上的新聞,又因爲她在郵政局遇見一個熟識的女人,對那女人說:
“我們城裏缺乏獸醫的正確監督,因此發生了很多疾病。常常聽說有些人因爲喝牛奶得了病,或者從牛馬身上招來了病。實際上對家畜的健康應該跟對人類的健康那樣關心纔對。”
她重述獸醫的想法,現在她對一切事情的看法跟他一樣了。顯然,要她不愛什麼人,她就連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在她家的廂房裏找到了新的幸福。換了別人,這種行徑就會受到批評,不過對於奧蓮卡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往壞裏想,她生活裏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得到諒解。他們倆的關係所起的變化,她和獸醫都沒對外人講,還極力隱瞞着,可是這還是不行,因爲奧蓮卡守不住祕密。每逢他屋裏來了客人,軍隊裏的同行,她就給他們斟茶,或者給他們開晚飯,談起牛瘟,談起家畜的結核病,談起本市的屠宰場。他呢,忸怩不安,等到客人散掉,他就抓住她的手,生氣地輕聲說:
“我早就要求過你別談你不懂的事!我們獸醫談到我們的本行的時候,你別插嘴。這真叫人不痛快!”
她驚訝而且惶恐地瞧着他,問道:
“可是,沃洛傑奇卡,那要我談什麼好呢?”
她眼睛裏含着一泡眼淚,摟住他,求他別生氣。他們倆就都快活了。
可是這幸福沒有維持多久。獸醫動身,隨着軍隊開拔,從此不回來了,因爲軍隊已經調到很遠的什麼地方去,大概是西伯利亞吧。於是剩下奧蓮卡孤單單一個人了。
現在她簡直孤苦伶仃了。父親早已去世,他的圈椅扔在閣樓上,佈滿灰塵,缺了一條腿。她瘦了,醜了,人家在街上遇到她,已經不照往常那樣瞧她,也不對她微笑了。顯然好歲月已經過去,落在後面。現在她得開始過一種新的生活,一種不熟悉的生活,關於那種生活還是不要去想的好。傍晚,奧蓮卡坐在門廊上,聽“季沃裏”的樂隊奏樂,鞭炮噼啪地響,可是這已經不能在她心頭引起任何思想了。她漠不關心地瞧她的空院子,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盼望,然後等到黑夜降臨,就上牀睡覺,夢見她的空院子。她固然也吃也喝,不過那好像是出於不得已似的。
頂頂糟糕的是,她什麼見解都沒有了。她看見她周圍的東西,也明白周圍發生些什麼事情,可是對那些東西和事情沒法形成自己的看法,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沒有任何見解,那是多麼可怕呀!比方說,她看見一個瓶子,看見天在下雨,或者看見一個鄉下人坐着大車走過,可是她說不出那瓶子、那雨、那鄉下人爲什麼存在,它們有什麼意義,哪怕拿一千盧布給她,她也什麼都說不出來。當初跟庫金或普斯托瓦洛夫在一塊兒,後來跟獸醫在一塊兒的時候,樣樣事情奧蓮卡都能解釋,隨便什麼事她都說得出自己的見解,可是現在,她的腦子裏和她的心裏,就跟那個院子一樣空空洞洞。生活變得又可怕又苦澀,彷彿嚼苦艾一樣。
漸漸,這座城向四面八方擴張開來。茨岡區已經叫做大街,“季沃裏”遊樂場和木材場的原址已經闢了一條條巷子,造了新房子。光陰跑得好快!奧蓮卡的房子發黑,屋頂生鏽,板棚歪斜,整個院子生滿雜草和荊棘。奧蓮卡自己也老了,醜了。夏天,她坐在走廊上,她心裏跟以前一樣又空洞又煩悶,充滿苦味。冬天,她坐在窗前賞雪。每當她聞到春天的清香,或者風送來教堂的叮噹鐘聲的時候,往事的記憶就突然涌上她的心頭,她的心甜蜜地縮緊,眼睛裏流出一汪汪眼淚,可是這也只不過有一分鐘的工夫,過後心裏又是空空洞洞,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活着。黑貓佈雷斯卡依偎着她,柔聲地咪咪叫,可是這種貓兒的溫存不能打動奧蓮卡的心。她可不需要這個!她需要的是那種能夠抓住她整個身心、整個靈魂、整個理性的愛,那種給她思想、給她生活方向、溫暖她的老血的愛。她把黑貓從裙子上抖掉,心煩地對它說:
“走開,走開!……用不着待在這兒!”
照這樣,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了,沒有一點快樂,沒有一點見解。廚娘瑪夫拉說什麼,她就聽什麼。
七月裏有一天很熱,將近傍晚,城裏的牲口剛沿街趕過去,整個院裏滿是飛塵,像雲霧一樣,忽然有人來敲門了。奧蓮卡親自去開門,睜眼一看,不由得呆住了:原來門外站着獸醫斯米爾寧,白髮蒼蒼,穿着便服。她忽然想起了一切,忍不住哭起來,把頭偎在他的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非常激動,竟沒有注意到他們倆後來怎樣走進房子,怎樣坐下來喝茶。
“我的親人!”她嘟噥着說,快活得發抖,“弗拉基米爾·普拉託內奇!上帝從哪兒把你送來的?”
“我要在此地長住下來,”他說,“我已經退休,上這兒來打算憑自己的能力謀生計,過一種安定的生活。況且,現在我的兒子已經應該上學了。他長大了。您要知道,我已經跟我的妻子和好了。”
“她在哪兒呢?”奧蓮卡問。
“她跟兒子一塊兒在旅館裏,我這是出來找房子的。”
“主啊,聖徒啊,就住到我的房子裏來好了!這裏還不能安個家嗎?咦,主啊,我又不要你們出房錢,”奧蓮卡着急地說,又哭起來,“你們住在這邊屋裏,我搬到廂房裏去住就行了。主啊,我好高興!”
第二天房頂就上漆,牆壁刷白粉,奧蓮卡把兩隻手叉在腰上,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發命令。她的臉上現出舊日的笑容,她全身都活過來,精神抖擻,彷彿睡了一大覺,剛剛醒來似的。獸醫的妻子到了,那是一個又瘦又醜的女人,留着短短的頭髮,現出任性的神情。她帶着她的小男孩薩沙,他是一個十歲的小胖子,身材矮小得跟他的年齡不相稱,生着亮晶晶的藍眼睛,兩腮有兩個酒窩。孩子剛剛走進院子,就追那隻貓,立刻傳來了他那快活而歡暢的笑聲。
“大媽,這是您的貓嗎?”他問奧蓮卡,“等您的貓下了小貓,請您送給我們一隻吧。媽媽特別怕耗子。”
奧蓮卡跟他講話,給他茶喝。她胸膛裏的那顆心忽然溫暖了,甜蜜蜜地收緊,倒彷彿這男孩是她親生的兒子似的。每逢傍晚他在飯廳裏坐下,溫習功課,她就帶着溫情和憐憫瞧着他,喃喃說:
“我的寶貝兒,漂亮小夥子……我的小乖乖,長得這麼白淨,這麼聰明。”
“‘海島者,一片陸地,周圍皆水也。’”他念道。
“海島者,一片陸地……”她學着說,在多年的沉默和思想空虛以後,這還是她第一回很有信心地說出她的意見。
現在她有自己的意見了。晚飯時候,她跟薩沙的爹孃談天,說現在孩子們在中學裏功課多難,不過古典教育也還是比實科教育強,因爲中學畢業後,出路很寬,想當醫師也可以,想做工程師也可以。
薩沙開始上中學。他母親動身到哈爾科夫去看她妹妹,從此沒有回來。他父親每天出門去給牲口看病,往往一連三天不住在家裏。奧蓮卡覺得薩沙完全沒人管,在家裏成了多餘的人,會活活餓死。她就把他搬到自己的廂房裏去住,在那兒給他佈置一個小房間。
一連六個月,薩沙跟她一塊兒住在廂房裏。每天早晨奧蓮卡到他的寢室裏去,他睡得正香,手放在臉蛋底下,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她不忍心叫醒他。
“薩憲卡,”她難過地說,“起來吧,乖乖!該上學去了。”
他就起牀,穿好衣服,唸完禱告,然後坐下來喝早茶。他喝下三杯茶,吃完兩個大面包圈,外加半個法國奶油麪包。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因此情緒不好。
“你還沒背熟你那個寓言哪,薩憲卡,”奧蓮卡說,瞧着他,彷彿要送他出遠門似的,“我爲你要操多少心啊。你得用功,學習,乖乖……還得聽老師的話才行。”
“嗨,請您別管我的事!”薩沙說。
然後他就出門順大街上學去了。他身材矮小,卻戴一頂大制帽,背一個書包。奧蓮卡沒一點聲息地跟在他後面走。
“薩憲卡!”她叫道。
他回頭看,她就拿一個棗子或者一塊糖塞在他手裏。他們拐彎,走進他學校所在的那條衚衕,他害臊了,因爲後面跟着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他迴轉頭來說:
“您回家去吧,大媽。現在我可以自己走到了。”
她就站住,瞧着他的背影,眼也不眨,直到他走進校門口不見了爲止。啊,她多麼愛他!她往日的愛戀沒有一回像這麼深,以前她從沒像現在她的母性感情越燃越旺的時候那麼忘我地、那麼無私地、那麼快樂地獻出自己的心靈。爲這個頭戴大制帽、臉蛋上有酒窩的、旁人的男孩,她願意交出她整個的生命,而且願意帶着快樂,帶着溫柔的淚水交出來。這是爲什麼呢?誰說得出來這是爲什麼呢?
她把薩沙送到學校,就沉靜地走回家去,心滿意足,踏踏實實,滿腔熱愛。她的臉在最近半年當中變得年輕了,微微笑着,喜氣洋洋,遇見她的人瞧着她,都感到愉快,對她說:
“您好,親愛的奧莉加·謝苗諾芙娜!您生活得怎樣,寶貝兒?”
“如今在中學裏唸書可真難啊,”她在市場上說,“昨天一年級的老師叫學生背熟一個寓言,翻譯一篇拉丁文,做一個習題,這是鬧着玩的嗎?……唉,小小的孩子怎麼受得了?”
她開始講到老師、功課、課本,她講的話正好就是薩沙講過的。
到兩點多鐘,他們一塊兒吃午飯,傍晚一塊兒溫課,一塊兒哭。她服侍他上牀睡下,久久地在他胸前畫十字,小聲禱告,然後她自己也上牀睡覺,幻想遙遠而朦朧的將來,那時候薩沙畢了業,做了醫師或者工程師,有了自己的大房子,買了馬和馬車,結了婚,生了子女……她睡着以後,還是想着這些,眼淚從她閉緊的眼睛裏流下她的臉頰。那隻黑貓在她身旁躺着叫道:
“咪……咪……咪……”
忽然,響起了挺響的敲門聲。奧蓮卡醒過來,害怕得透不出氣,她的心怦怦地跳。過半分鐘,敲門聲又響了。
“這一定是從哈爾科夫打來了電報,”她想,周身開始打抖,“薩沙的母親要叫他上哈爾科夫去了……哎,主啊!”
她絕望了,她的頭、手、腳,全涼了,她覺得全世界再也沒有比她更倒黴的人了。可是再過一分鐘就傳來了說話聲:原來是獸醫從俱樂部回家來了。
“唉,謝天謝地。”她想。
漸漸的,她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又覺得輕鬆了。她躺下去,想着薩沙,而薩沙在隔壁房間裏睡得正香,偶爾在夢中說:
“我揍你!滾開!別打人!”
18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