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閣樓的房子  帶閣樓的房子四

    大.學.生.小說.網四

    外面很靜。池塘對岸的村子已經人睡,看不到一絲燈光,只有水面上朦朦朧朧地倒映着暗淡的星空。任妮亞一動不動地站在大門前的石獅旁,等着我,想送送我。

    "村裏人都睡了,"我對她說,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臉,卻看到一雙憂傷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我,"連酒店掌櫃和盜馬賊都安然入睡了,我們這些上流人卻在互相嘔氣,爭論不休。"

    這是一個淒涼的八月之夜,之所以淒涼,困爲已經透出秋意。蒙着紫氣的月亮慢慢升起,朦朧的月光照着大路和大路兩側黑沉沉的冬麥地。不時有流星墜落下去。任妮亞和我並排走在路上,她竭力不看天空,免得看到流星,不知爲什麼她感到害怕。

    "我覺得您是對的,"她說,在夜間的潮氣中打着冷顫,"如果人們同心協力,獻身於精神活動,那麼他們很快就會明瞭一切。"

    "當然。我們是萬物之靈。如果我們當真能認識到人類天才的全部力量,而且只爲崇高的目的而生活,那麼我們最終會變成神。然而這永遠是不可能的:人類將退化,連天才也不會留下痕跡。"

    大門已經看不見,任妮亞站住了,急匆匆跟我握手。

    "晚安,"她打着哆嗦說,她只穿一件襯衫,冷得瑟縮着,"明天您再來。"

    想到只剩下我一個人,生着悶氣,對己對人都不滿意,我不禁感到害怕。我也竭力不去看天上的流星。

    "再跟我待一會兒,"我說,"求求您了。"

    我愛任妮亞。我愛她也許是因爲她總來迎我,送我,因爲她總是溫柔而欣喜地望着我。她那蒼白的臉,嬌嫩的脖頸,纖細的手,她的柔弱,閒散,她的書,是多麼美妙而動人!那麼,智慧呢?我懷疑她有傑出的才能,但我讚賞她的眼界開闊,也許這是因爲她的許多想法跟嚴肅、漂亮、卻不喜歡我的麗達完全不同。任妮亞喜歡我這個畫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我也一心只想爲她作畫,在我的幻想中,她是我嬌小的皇后,她跟我共同擁有這些樹林、田野、霧召和朝霞,擁有這美麗迷人的大自然,儘管在這裏我至今仍感到極其孤獨,像個多餘的人。

    "再待一會兒,"我央求道,"求求您了。"

    我脫下大衣,披到她冰涼的肩上。她怕穿着男人的大衣可笑、難看,便笑起來,把大衣甩掉了。趁這時我把她摟在懷裏,連連吻她的臉、肩膀和手。

    "明天見!"她悄聲說,然後小心翼翼地擁抱我,似乎怕打破這夜的寧靜,"我們家彼此不保守祕密,我現在應當把一切都告訴媽媽和姐姐……這是多麼可怕!媽媽倒沒什麼,媽媽也喜歡您,可是麗達……"

    她朝大門跑去。

    "再見!"她喊了一聲。

    之後有兩分鐘時間我聽到她在奔跑。我己不想回家,再說也沒有必要急着回去。我猶豫地站了片刻,然後緩步走回去,想再看一眼她居住的那幢可愛、樸素、古老的房子,它那閣樓上的兩扇窗子,像眼睛似地望着我,似乎什麼都知道了。我走過涼臺,在網球場旁邊的長椅上坐下。我處在老榆樹的蔭影中,從那裏瞧着房子。只見蜜修斯住的閣樓上,窗子亮了一下,隨後漾出柔和的綠光--這是因爲燈上罩着罩子。人影搖曳……我的內心充溢着柔情和恬靜,我滿意自己,滿意我還能夠有所眷戀,能夠愛人。可是轉念一想,此刻在離我幾步遠的這幢房子的某個房間裏,住着那個並不愛我、可能還恨我的麗達,我又感到很不痛快。我坐在那裏,一直等着任妮亞會不會走出來,我凝神細聽,似乎覺得閣樓裏有人在說話。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綠色的燈光熄滅了,人影也看不見了。月亮已經高高地掛在房子上空,照耀着沉睡的花園和小路。屋前花壇裏的大麗花和玫瑰清晰可見,好像都是一種顏色。天氣變得很冷。我走出花園,在路上揀起我的大衣,不慌不忙地回去了。

    第二天午後,我又來到沃爾恰尼諾夫家。通往花園的玻璃門敞開着。我坐在涼臺上,等着任妮亞會突然從花壇後面走到球場上來,或者從一條林蔭道里走出來,或者能聽到她從房間裏傳來的聲音。後來我走進客廳和飯廳。那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從飯廳裏出來,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前廳,然後又返回來。走廊裏有好幾扇門,從一間房裏傳來麗達的聲音。

    "上帝……送給……烏鴉……"她拖長聲音大聲念道,大概在給學生聽寫,"上帝送給烏鴉……一小塊奶酪……誰在外面?"她聽到我的腳步聲,突然喊了一聲。

    "是我。"

    "哦!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出來見您,我正在教達莎功課。"

    "葉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可在花園裏?"

    "不在,她跟我妹妹今天一早動身去奔薩省我姨媽家了。冬天她們可能到國外去……"她沉吟一下這樣補充說。"上帝……送給烏鴉……一小塊奶酪……你寫完了嗎?"

    我走進前廳,萬念俱灰地站在那裏,望着池塘,望着村子,耳邊又傳來麗達的聲音:

    "一小塊奶酪……上帝給烏鴉送來一小塊奶酪……"

    我離開莊園,走的是頭一次來的路,不過方向相反:先從院子進入花園,經過一幢房子,然後是一條極樹林蔭道……這時一個男孩追上我,交給我一張字條。我展開念道:

    我把一切都告訴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無法不服從她而讓她傷心。願上帝賜給您幸福,請原諒我。但願您能知道我和媽媽怎樣傷心落淚。

    然後是那條幽暗的雲杉林蔭道,一道倒塌的柵欄……在田野上,當初黑麥正揚花,鵪鶉聲聲啼叫,此刻只有母牛和絆腿的馬兒在遊蕩。那些山坡上,東一處西一處露出綠油油的冬麥地。我又回到平常那種冷靜的心境,想起在沃爾恰尼諾大家講的那席話不禁感到羞愧,跟從前一樣我又過起枯燥乏味的生活。回到住處,我收拾一下行李,當天晚上就動身回彼得堡去了。

    此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不久前的一天,我去克里米亞,在火車上遇見了別洛庫羅夫。他依舊穿着緊腰長外衣和繡花襯衫。當我問到他的健康狀況,他回答說:"託您的福了。"我們交談起來。他把原先的田莊賣了,用柳博芙·伊凡諾夫娜的名義又買了一處小一點的田莊。關於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他談得不多。據他說,麗達依舊住在舍爾科夫卡,在小學裏教孩子們讀書。漸漸地她在自己周圍聚集了一羣同情她的人,他們結成一個強有力的派別,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會的選舉中"打垮了"一直把持全縣的拉巴金。關於任妮亞,別洛庫羅夫只提到,她不在老家住,不知她如今在什麼地方。

    那幢帶閣樓的房子我早已開始淡忘,只偶爾在作畫和讀書的時候,忽然無緣無故地記起了閣樓窗口那片綠色的燈光,記起了我那天夜裏走在田野上的腳步聲,當時我沉醉於愛情的歡欣,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冷得我不斷地搓手。有時--這種時刻更少--當我孤獨難耐、心情鬱悶的時候,我也會模模糊糊地記起這段往事,而且不知什麼緣故,我漸漸地覺得,有人也在想念我,等待我,有朝一日我們會再相逢的……

    蜜修斯,你在哪兒?

    一八九六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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