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藝術家和醫科學生來看他,他正痛苦地呻吟着,在房間裏跑個不停,襯衫已經撕碎,手也咬破了。
“看在上帝面上!”他一看見他的朋友就哭着說,“隨你們愛上哪兒就帶我上哪兒,你們認爲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只是看在上帝面上,快點救救我纔好!我要弄死我自己了!”
藝術家臉色變白,慌了手腳。醫科學生也差點哭起來,可是想到做醫生的在生活裏不論遇到什麼事都應該冷靜嚴肅,就冷冷地說:
“這是你神經出了毛病。可是不要緊。馬上到大夫那兒去。”
“隨你們怎麼辦好了,只是看在上帝面上,快點纔好!”
“你不用發急,你得盡力控制自己才成。”
醫科學生和藝術家伸出發抖的手替瓦西里耶夫穿好衣服,帶他出去,到了街上。
“米哈依爾·謝爾蓋伊奇早就想跟你認識了,”在路上醫科學生說,“他是個很可愛的人,醫道也高明得很。他是一八八二年畢業的,可是經驗已經很豐富。他對待大學生就像對待同學那樣。”
“趕快,趕快……”瓦西里耶夫催促道。
米哈依爾·謝爾蓋伊奇是一個胖胖的金髮醫師,他接待這幾位朋友時,半邊臉微笑着,態度又客氣,又莊嚴,又冷靜。
“藝術家和邁爾已經跟我講到過您的病,”他說,“很願意爲您效勞。怎麼樣?請坐吧……”
他讓瓦西里耶夫在書桌旁邊一把大圈椅上坐下,把一個煙盒送到他跟前。
“怎麼樣?”他開口說,摸着他的膝頭,“我們來談正事吧……您多大歲數?”
他提問題,醫科學生回答那些問題。他問瓦西里耶夫的父親害過什麼特別的病沒有,是不是常喝醉酒,有沒有什麼殘酷的行爲或者古怪的脾氣。他又用同樣的問題問到他祖父、母親、姐妹、弟兄。他聽到瓦西里耶夫的母親有很好聽的歌喉,有時候還上臺演戲,就忽然活潑起來,問:
“對不起,您可記得您母親對舞臺的興趣濃不濃?”
大約二十分鐘過去了。瓦西里耶夫討厭那位醫師一個勁兒摸他的膝頭,老是講那一套話。
“大夫,您那些問題,依我看來,”他說,“是想弄明白我的病有沒有遺傳性。”
醫師又問瓦西里耶夫年輕時候幹過什麼祕密的壞事沒有,腦袋受過傷沒有,有沒有什麼愛好、怪癖、特別的嗜好。凡是勤懇的醫師通常問到病人的種種問題,即使有一半不回答,也絲毫無損於病人的健康,可是米哈依爾·謝爾蓋伊奇、醫科學生、藝術家,全都現出一本正經的臉色,彷彿只要瓦西里耶夫有一個問題答不上來,就會前功盡棄似的。醫師聽到答話以後,不知爲什麼,總在一片紙上記下來。聽說瓦西里耶夫學過自然科學,眼前在學法律,醫師便深思起來……
“去年他寫過一篇精彩的文章……”醫科學生說。
“對不起,別攪擾我,您妨礙我集中思想,”醫師說,用半邊臉笑了笑,“是的,當然,這對病的形成也不無關係。緊張的腦力勞動,疲勞過度……對了,對了。您常喝酒嗎?”他對瓦西里耶夫說。
“很少喝。”
又過了二十分鐘。醫科學生開始壓低聲音述說自己對這次犯病的直接原因的看法,說到前天藝術家、瓦西里耶夫和他怎樣去逛C巷。
瓦西里耶夫聽他的朋友們和那位醫師講到那些女人和那條悲慘的巷子的時候用那麼淡漠的、鎮靜的、冷冰冰的口吻,覺得奇怪極了……
“大夫,請您只回答我一個問題,”他說,按捺自己的火氣,免得說話粗魯,“賣淫是不是壞事?”
“好朋友,這還有問題嗎?”醫師說,表現出這個問題他早已解決了的神情,“這還有問題嗎?”
“您是精神病醫師吧?”瓦西里耶夫粗魯地問。
“對了,精神病醫師。”
“也許你們大家都對!”瓦西里耶夫說着,站起來,開始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也許吧!可是我卻覺得奇怪!我學了兩門學問,你們就看作了不起的成就,又因爲我寫過一篇論文,而那篇論文不出三年就會給人丟到一邊,忘得精光,我卻被你們捧上了天。可是由於我講到那些墮落女人的時候不能像講到這些椅子的時候那樣冷冰冰,我卻要受醫師的診治,被人叫做瘋子,受到憐憫!”
不知因爲什麼緣故,瓦西里耶夫忽然心中充滿難忍難熬的憐憫,他可憐自己,可憐他的同學,可憐前天見過的那些人,也可憐醫師。他哭起來,倒在那把圈椅上。
他的朋友們探問地瞧着醫師。那個醫師現出完全瞭解這種眼淚和這種絕望的神情,現出自認爲在這方面是專家的神情,走到瓦西里耶夫跟前,一句話也沒說,給他喝下一種藥水,然後,等到他平靜點,就脫掉他的衣服,開始檢查他皮膚的敏感程度、膝頭的反射作用,等等。
瓦西里耶夫覺得舒暢一點了。等到他從醫師家裏走出來,他已經覺得難爲情,馬車的轆轆聲不再刺激他,心臟底下那塊重負也越來越輕,彷彿在溶化似的。他手上有兩個方子:一個是溴化鉀,一個是嗎啡……這些藥他從前也吃過!
在街上,他站定一會兒,想了想,就向兩個朋友告辭,懶洋洋地往大學走去。
18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