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  九

  啊,這個冬天多麼寒冷,多麼長啊!

  到聖誕節,他們自己的糧食已經吃完,只好買麪粉吃了。基里亞克現在住在家裏,每到傍晚就吵鬧,弄得人人害怕,到了早晨又因爲頭痛和羞愧而難過,他那樣子看上去很是可憐。飢餓的母牛的叫聲晝夜不停地從畜欄那邊傳來,叫得老奶奶和瑪麗亞的心都碎了。彷彿故意搗亂似的,天氣始終非常冷,雪堆得很高,冬天拖延下去。到報喜節,颳了一場真正的冬天的暴風雪。在復活節後的一週內又下了一場雪。

  不過,不管怎樣,冬天畢竟過完了。到四月初,白晝變得溫暖,夜晚仍舊寒冷。冬天還不肯退讓,可是終於來了溫暖的一天,打退了冬季,於是小河流水,百鳥齊鳴。河邊的整個草場和灌木給春潮淹沒,茹科沃和對岸的高坡中間那一大塊地方被一片汪洋大水佔據,野鴨子在水面上這兒一羣那兒一羣地飛起飛落。每天傍晚,火紅的春霞和華美的雲朵造成新的、不平凡的、離奇的景緻,日後人們在畫兒上看見那種彩色和那種雲朵的時候簡直不會相信是真的。

  仙鶴飛得很快很快,發出哀傷的叫聲,聲音裏好像有一種召喚的調子。奧莉加站在斜坡的邊上,長久地望着水淹的草場,瞧着陽光,眺望那明亮的、彷彿變得年輕的教堂,流下了眼淚,喘不過氣來,因爲她恨不得快快走掉,隨便到哪兒去,即使到天涯海角去也行。大家已經決定讓她重回莫斯科去當女僕,叫基里亞克也跟她一路去,謀個差使,做個管院子的或者僱工什麼的。啊,快點走纔好!

  土地一干,天氣一暖,他們就打點着動身了。奧莉加和薩莎背上揹着包袱,腳上穿着樹皮鞋,天剛亮就走了。瑪麗亞也出來,送她們一程。基里亞克身體不舒服,只好再在家裏待一個星期。奧莉加最後一次對着教堂在胸前畫個十字,唸了一陣禱告。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可是沒哭,只是臉皺起來,變醜了,像老太婆一樣。這一冬,她變得瘦多了,醜多了,頭髮也有點花白,臉上失去從前那種動人的風韻和愉快的微笑,現在只有她經歷到的愁苦所留下的一種悲哀的、聽天由命的神情了。她的目光有點遲鈍呆板,彷彿耳朵聾了似的。她捨不得離開這個村子和這兒的農民。她想起他們怎樣擡走尼古拉,在每一個小木屋旁邊怎樣爲他做安魂祭,大家怎樣同情她的悲痛,陪着她哭。在夏天和冬天有過一些日子,這些人生活得彷彿比牲口還糟,跟他們在一塊兒生活真可怕,他們粗野、不老實、骯髒、醺醉。他們生活得不和睦,老是吵嘴,因爲他們不是互相尊重,而是互相害怕和懷疑。誰開小酒館,灌醉人民?農民。誰把村社、學校、教堂的公款盜用了,喝光了?農民。誰偷鄰居的東西,放火燒房子,爲一瓶白酒到法庭上去做假見證?誰在地方自治局和別的會議上第一個出頭跟農民們作對?農民。不錯,跟他們一塊兒生活是可怕的。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是人,他們跟普通人一樣受苦,流淚,而且在他們的生活裏沒有一件事無法使人諒解。勞動是繁重的,使人一到夜晚就周身痠痛,再者冬季嚴寒,收穫稀少,住處狹窄,任何幫助也得不到,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尋求幫助。比他們有錢有勢的人是不可能幫助人的,因爲他們自己就粗野、不老實、醺醉,罵起人來照樣難聽。任何起碼的小官兒或者地主的管事都把農民當做叫花子,即使對村長和教會的長老講話也只稱呼“你”,自以爲有權利這樣做。再者,那些愛財的、貪心的、放蕩的、懶惰的人到村子裏來只是爲了欺壓農民、掠奪農民、嚇唬農民罷了,哪兒談得上什麼幫助或者做出好榜樣呢?奧莉加想起冬天基里亞克被押去捱打的時候那兩位老人的悲悲慘慘、忍氣吞聲的表情……現在,她可憐所有這些人,爲他們難過。她一邊走,一邊老是回過頭去瞧那些小木屋。

  送出三俄裏以後,瑪麗亞告別,然後她跪下來,把臉湊到地面,哭訴起來:

  “又剩下我孤單單一個人了,我這可憐的人啊,多麼可憐,多麼不幸啊……”

  她照這樣哭訴很久。奧莉加和薩莎很久很久還看見她跪在地上,雙手抱着腦袋,一個勁兒地向一邊不知對誰叩頭,一些白嘴鴉在她頭頂上飛來飛去。

  太陽升高了,天熱起來。茹科沃村遠遠地落在後面了。走路是暢快的,奧莉加和薩莎不久就忘了村子,也忘了瑪麗亞她們多麼高興,樣樣東西都吸引她們。時而出現一個古老的墳丘,時而出現一長排電線杆子,一根挨着一根,伸展到不知什麼地方去,到了地平線就不見了。電線神祕地嗡嗡響,時而她們遠遠看到一個小農莊,完全給一片蒼翠遮住,飄來一股潮氣和大麻的香氣,不知什麼緣故她們覺得好像那兒住着一些幸福的人似的,時而出現一匹皮包骨的瘦馬,在田野上成爲孤零零的一個白點。百靈鳥不停地歌唱,鵪鶉互相呼應。秧雞不斷尖聲叫着,彷彿誰猛的丟出一箇舊鐵環去似的。

  中午,奧莉加和薩莎走進一個大村子。那兒,在寬闊的街道上,她們遇見一個小老頭,就是茹科夫將軍家的廚子。他挺熱,他那冒汗的、紅紅的禿頂在陽光裏發亮。起初,他和奧莉加彼此都沒認出來,後來他們正好同時看見對方,認出來了,卻各走各的路,一句話也沒說。有一個小木屋比別家顯得新一點,闊氣一點,奧莉加就在它那敞開的窗前站住,鞠一躬,提高喉嚨,用尖細的、唱歌樣的聲調說:

  “東正教的教徒啊,看在基督的分上多多賙濟賙濟吧,好讓上帝保佑您,讓您的爹孃在天國得到永久的安息。”

  “東正教的教徒啊,”薩莎唱起來,“看在基督的份上,多多賙濟賙濟吧,好讓上帝保佑您,讓您的爹孃在天國……”

  18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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