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傍晚八點鐘,某炮兵後備旅的所有六個連,到露營地去的途中,在梅斯捷奇金村停下來過夜。他們那兒亂哄哄,有的軍官在大炮四周忙碌,有的軍官會合在教堂圍牆附近的廣場上聽設營官講話,這時候忽然從教堂後邊閃出一個穿便服的男子,騎着一頭奇怪的馬。那頭淺黃色的小馬生着好看的脖子和短短的尾巴,一步步走過來,然而不是照直地走,卻像是斜着溜過來,踩着一種細碎的舞步,彷彿有人用鞭子抽它的腿似的。騎馬的人走到軍官們面前,擡了擡帽子說:

  “本地的地主,陸軍中將馮·拉別克大人請諸位軍官先生馬上賞光到家裏去喝茶……”

  馬低下頭,踩着舞步,斜着身子往後退去。騎馬的人又擡了擡帽子,一剎那間跟他那頭奇怪的馬隱到教堂後面,不見了。

  “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有幾個軍官嘟噥道,他們正在走散,要回到自己的住處去,“大家都想睡覺了,這位馮·拉別克卻要請人喝什麼茶!什麼叫做喝茶,我們心裏可有數!”

  所有六個連的軍官們都清楚地記得去年的一件事:在閱兵期間,他們跟一個哥薩克團的軍官們,也像這樣受到一位伯爵地主,一位退伍軍人的邀請去喝茶;那位好客、殷勤的伯爵款待他們,請他們吃飽、喝足之後,不肯放他們回到村裏的住處去,卻把他們留在自己家裏過夜。所有這些當然都很好,簡直沒法希望更好的了,然而糟糕的是那位退伍軍人有這些年輕人作伴,高興得過了頭。他對軍官們講他光輝的過去的業績,領他們走遍各處房間,給他們看名貴的畫片、古老的版畫、珍奇的武器,給他們念大人物的親筆信,一直忙到太陽東昇。那些疲乏厭倦的軍官看着,聽着,一心想睡覺,小心地對着袖口打呵欠。臨了,主人總算放他們走了,可是要睡覺已經太遲了。

  也許這個馮·拉別克就是這種人吧?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也沒辦法了。軍官們換上整齊的軍服,把周身收拾乾淨,成羣結夥地去找那個地主的家。在教堂附近的廣場上,他們打聽出來要到那位先生的家可以沿着下面的路走——從教堂後面下坡到河邊,沿着河岸走到一個花園,順一條林蔭路走到那所房子;或者走上面的路也成——從教堂照直順着大路走,在離村子不到半俄裏的地方就到了地主的穀倉。軍官們決定走上面的路。

  “這個馮·拉別克是什麼人?”他們一面走一面閒談,“就是從前在普列夫納統率H騎兵師的將領吧?”

  “不,那人不叫馮·拉別克,單叫拉別克,沒有馮。”

  “多好的天氣啊!”

  大路在第一個穀倉那兒分成兩股:一股照直往前去,消失在晦暗的暮色裏。另一股往右去,通到主人的房子。軍官們往右拐彎,講話聲音開始放低……路的兩邊排列着紅房頂的石砌穀倉,笨重而森嚴,很像縣城裏的營房。前面,主人宅子的窗子裏燈光明亮。

  “好兆頭,諸位先生!”有一個軍官說,“我們的獵狗跑到大家前頭去了;這是說,他聞出我們前頭有獵物了!……”

  中尉洛貝特科走在衆人前面,他生得又高又結實,可是沒長脣髭(他已經過二十五歲了,可是不知什麼緣故,他那保養得很好的圓臉上卻連一根鬍子也沒有),善於遠遠地辨出前面有女人,因此在這個旅裏以這種嗅覺出名。他扭轉身來說:

  “對了,這兒一定有女人。我憑本能就覺出來了。”

  馮·拉別克本人在正屋門口迎接軍官們,他是一位儀表優雅、年紀大約六十歲的老人,穿着便服。他跟客人們握手,說他見到他們很高興,很幸福,可是誠懇地請求軍官先生們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諒他不留他們過夜。有兩個帶着孩子一起來的姐妹、幾個弟兄、幾個鄰居來看望他,弄得他一個空房間也沒有了。

  將軍跟每個人握手、道歉、微笑,可是憑他的臉色看得出他決不像去年那位伯爵那麼高興接待這些客人,他之所以邀請這些軍官,只是因爲他覺得這是一種必要的禮節罷了。軍官們自己呢,走上鋪着柔軟的氈毯的樓梯,一面聽他講話,一面覺得他們之所以受到邀請,也只是因爲不好意思不請他們罷了。他們看見聽差們匆匆忙忙點亮樓下門道里和樓上前廳裏的燈,覺得他們好像隨身把不安和不便帶進了這個宅子。既然已經有兩個帶着子女的姊妹、弟兄、鄰人大概由於家庭的喜事或者變故而聚會在這所房子裏,那麼十九個素不相識的軍官的光臨會受到歡迎嗎?

  到了樓上,在大廳門口,軍官們遇到一位身材高大、勻稱的老太太,長臉上生着黑眉毛,很像厄熱尼皇后。她殷勤而莊嚴地微笑着,說她看到客人很高興,很幸福,道歉說她丈夫和她這回不能夠邀請軍官先生們在這裏過夜。每逢她從客人面前扭轉身去辦點什麼事,她那美麗、莊嚴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那麼,事情很清楚:她這一輩子見過很多軍官,現在她對他們不感興趣,即使她邀他們到家裏來,而且表示歉意,那也只是因爲她的教養和社會地位要求她這樣做罷了。

  軍官們走進一個大飯廳,那兒已經有十來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在長桌的一邊喝茶。在他們的椅子背後可以隱約看見一羣男人籠罩在雪茄煙的輕飄的雲霧裏,他們當中站着一個瘦長的青年,正在談論什麼,他留着紅色的絡腮鬍子,講英國話,聲音響亮,可是咬字不清。這羣人的背後有一扇門,從門口望出去可以看見一個明亮的房間,擺着淡藍色的傢俱。

  “諸位先生,你們人數這麼多,簡直沒法跟你們介紹了!”將軍大聲說,極力說得很快活,“自己介紹吧。諸位先生,不要客氣!”

  軍官們有的帶着很嚴肅的、甚至很嚴厲的臉相,有的現出勉強的笑容,大家都覺得很彆扭,就好歹鞠一個躬,坐下來喝茶。

  其中覺得最彆扭的是里亞博維奇上尉。他是一個戴眼鏡的軍官,身材矮小,背有點傴僂,生着山貓樣的絡腮鬍子。他的同伴們有的做出嚴肅的神情,有的露出勉強的笑容,他那山貓樣的絡腮鬍子和眼鏡卻好像在說:“我是全旅當中頂靦腆、頂謙卑、頂沒光彩的軍官!”起初他剛走進飯廳以及後來坐下喝茶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夠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張臉或者一個東西上。那些臉、衣服、盛着白蘭地的玻璃長頸酒瓶、杯子裏冒出來的熱氣、有着雕塑裝飾的檐板,這一切合成一個總的強大印象,在里亞博維奇心裏引起不安,使他一心想把腦袋藏起來。他像第一回當衆表演的朗誦者一樣,雖然瞧見他眼前的一切東西,可是對看到的東西卻不十分理解,按照生理學家的說法,這種雖然看見然而不理解的情況叫做“意盲”。過了一會兒,里亞博維奇漸漸習慣新環境,眼睛亮了,就開始觀察。他既是一個不善於交際的、靦腆的人,那麼首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他自己最不行的事情,也就是他那些新相識的特別大膽。馮·拉別克,他的妻子,兩位上了歲數的太太,一位穿淡紫色連衣裙的小姐,一個留着紅色絡腮鬍子的青年(馮·拉別克的小兒子),彷彿事先排演過似的,很靈敏地夾在軍官們當中坐好,立刻熱烈地爭論起來,弄得客人不能不插嘴。那位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姐熱烈地證明,做炮兵比做騎兵或者步兵輕鬆得多,馮·拉別克和上了歲數的太太們的看法則相反。緊跟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起來。里亞博維奇瞧着淡紫色小姐十分激烈地爭辯她所不熟悉的,完全不感興趣的事情,冷眼看出她臉上時而現出不誠懇的笑容,時而把笑容又收斂起來。

  馮·拉別克和他的家人巧妙地把軍官們引進爭論中來,同時一刻也不放鬆地盯緊他們的杯子和嘴,注意他們是不是都在喝茶,是不是茶裏都放了糖,爲什麼有人不吃餅乾或者不喝白蘭地。里亞博維奇看得越久,聽得越久,他就越喜歡這個不誠懇的可是受過很好訓練的家庭。

  喝完茶以後,軍官們走進客廳。洛貝特科中尉的本能沒有欺騙他,客廳裏果然有許多小姐和年輕女人。“獵狗”中尉不久就站在一個穿黑色連衣裙的、年紀很輕的金髮女郎身旁,神氣十足地彎下腰來,彷彿倚着一把肉眼看不見的軍刀似的,微微笑着,風流地聳動肩膀。他大概在講些很有趣味的荒唐話,因爲金髮女郎帶着鄙夷的神情瞧着他那保養得很好的臉,淡漠地問一句:“真的嗎?”獵狗倘若乖巧一點,從這不關痛癢的“真的嗎”,應該可以推斷出她未必喜歡這樣的獵狗!

  鋼琴響了;憂鬱的華爾茲舞曲從大廳裏飄出敞開的窗口,不知什麼緣故大家都想起來窗外現在是春天,五月的黃昏,人人都覺出空中有玫瑰、紫丁香、白楊的嫩葉的香氣。里亞博維奇在音樂的影響下,喝下的那點白蘭地正在起作用。他斜眼看着窗口,微微地笑,開始注意女人們的動作。他覺得玫瑰、白楊、紫丁香的氣息好像不是從花園裏飄來,而是從女人的臉上和衣服上冒出來的。

  馮·拉別克的兒子請一位瘦弱的姑娘跳舞,跟她跳了兩圈。洛貝特科在鑲木地板上滑過去,飛到淡紫色小姐面前,帶着她在大廳裏翩翩起舞。跳舞開始了……里亞博維奇站在門旁,夾在不跳舞的人們當中,旁觀着。他這一輩子從沒跳過一回舞,他的胳臂也從沒摟過一回上流女人的腰。一個男人當着大家的面摟着一個不認得的姑娘的腰,讓那姑娘把手放在自己的肩頭,里亞博維奇看了總是很喜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會成爲那樣的男人。有些時候他嫉妒同伴們膽大、靈巧,心裏很難過;他一想到自己膽小、背有點傴僂,沒有光彩,腰細長,絡腮鬍子像山貓,就深深地痛心,可是年深日久,他也就習慣了,現在他瞧着同伴們跳舞,大聲說話,不再嫉妒,光是覺得感傷罷了。

  等到卡德里爾舞開始,小馮·拉別克就走到沒跳舞的人們跟前,請兩位軍官去打檯球。軍官們答應了,跟他一塊兒走出客廳。里亞博維奇沒事可做,心想參加大家的活動,就慢騰騰地跟着他們走去。他們從大廳裏出來,走進客廳,然後走過一個玻璃頂棚的窄過道,走進一個房間。他們一進去,就有三個帶着睡意的聽差從沙發上很快地跳起來。小馮·拉別克和軍官們穿過一長串房間,最後走進一個不大的房間,那裏有一張檯球桌子。他們就開始打檯球。

  里亞博維奇除了打紙牌以外從沒玩過別的東西,他站在臺球桌旁邊,冷淡地瞧着打檯球的人,他們呢,解開上衣釦子,手裏拿着球杆走來走去,說俏皮話,不斷地嚷出一些叫人聽不懂的詞。打檯球的人沒注意他,只是偶爾有誰的胳臂肘碰着他,或者一不小心,球杆的一頭戳着他,才扭轉身來說一聲:“對不起!”第一盤還沒打完,他就厭倦,開始覺得他待在這兒是多餘的,而且礙人家的事了……他想回到大廳裏,就走出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一樁小小的奇事。他走到半路上,發現自己走錯了地方。他清楚地記得在路上應當遇見三個帶睡意的聽差,可是他穿過五六個房間,那幾個帶着睡意的人好像鑽到地底下去了。他發覺自己走錯了,就扭轉身退回一小段路,往右轉彎,走進了他到檯球房間去的時候沒見過的一個昏暗的房間。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猶豫不決地打開一扇他的眼睛偶然看見的門,走進一個漆黑的房間。他看見前面,正對面有一道門縫,從那道縫裏射進一條明亮的光。門外面傳來隱隱約約的、憂鬱的瑪祖卡舞曲的聲音。這兒也跟大廳裏一樣,窗子敞開,有白楊、紫丁香和玫瑰的氣味……

  里亞博維奇遲疑地站住……這當兒,他出乎意外地聽見匆匆的腳步聲、連衣裙的沙沙聲、喘吁吁的女人低語聲:“到底來了!”有兩條柔軟的、香噴噴的、準定是女人的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溫暖的臉頰貼到他的臉頰上來,同時發出了親吻的聲音。可是那個親吻的人立刻輕輕地驚叫了一聲,抽身躲開他,而且里亞博維奇覺得她是帶着憎惡躲開的。他也差點兒叫起來,就向門邊的亮光跑過去……

  他回到大廳裏,心怦怦地跳,手抖得厲害,他連忙把手藏到背後去。起初他羞得不得了,生怕滿大廳的人知道他剛剛被一個女人摟抱過,吻過。他畏畏縮縮,不安地往四下裏看,可是等到他相信大廳裏的人們跟先前一樣平靜地跳舞、閒談,他就完全讓一種生平從沒經歷過的新感覺抓住了。他起了一種古怪的變化……他的脖子剛纔給柔軟芳香的胳膊摟過,覺得好像抹了一層油似的。他左臉上靠近脣髭、經那個素不相識的人吻過的地方,有一種舒服的、涼酥酥的感覺,彷彿擦了一點薄荷水似的。他越是擦那地方,涼酥酥的感覺就越是厲害。他周身上下,從頭到腳充滿一種古怪的新感覺,那感覺越來越強烈……他情不自禁地想跳舞、談話、跑進花園、大聲地笑……他完全忘了他的背有點傴僂,他沒有光彩、他有山貓樣的絡腮鬍子,而且“貌不驚人”(這是有一回他偶然聽到幾個女人在談到他相貌時候所用的形容詞)。正巧馮·拉別克的妻子走過他面前,他就對她親切而歡暢地笑一笑,笑得她站住了,探問地瞧着他。

  “我非常喜歡您這所房子!……”他說,把眼鏡端一端正。

  將軍的妻子微笑着,說是這房子原是她父親的。後來她問起他的父母是否還在世,他在軍隊裏待得是不是很久,爲什麼他這麼瘦,等等……她的問題得到答覆後,她便往前走去。他跟她談過話以後,他的笑容比先前越發親切,他覺得他的四周盡是些好人……

  進晚餐的時候,里亞博維奇漫不經心地吃完給他端來的一切菜,自管喝酒,什麼話也沒聽進去,極力要弄明白他方纔遇到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件奇事具有神祕的、浪漫的性質,可是要解釋卻也不難。一定是有個姑娘或者太太跟別人約定在那個黑房間裏相會。她等了很久,又煩躁又興奮,竟把里亞博維奇當做她的情人了,尤其因爲里亞博維奇走過那個黑房間的時候遲遲疑疑地站住,彷彿也在等什麼人似的,那麼這就更近情理了……里亞博維奇就照這樣解釋他何以會受到那樣的一吻。

  “不過她是誰呢?”他瞧了瞧四周女人的臉想道,“她一定年輕,因爲老太太是不會去幽會的。而且她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這隻要憑她衣服的沙沙聲、她的香氣、她的聲調,就可以揣摩出來……”

  他的眼光停在淡紫色小姐的身上,他很喜歡她。她有美麗的肩膀和胳膊、聰明的臉、好聽的聲音。里亞博維奇瞧着她,希望那個不相識的女人就是她,而不是別人……可是她笑起來不怎麼真誠,而且皺起她的長鼻子,這就使他覺得她顯老了。然後他掉過眼睛去瞧那個穿黑色連衣裙的金髮女郎。她年輕些,樸素些,真誠些,兩鬢秀氣,端起酒杯喝酒的樣子很瀟灑。現在里亞博維奇希望那個女人是她了。可是不久他又覺得她的臉平平常常,就掉過眼睛去瞧他身旁的那個女人……

  “這是很難猜的,”他暗想,沉思着,“如若只要淡紫色小姐的肩膀和胳膊,再配上金髮女郎的兩鬢和洛貝特科左邊坐着的那位姑娘的眼睛,那麼……”

  他暗自把這些東西搭配起來,就此湊成了吻過他的那個姑娘的模樣。他希望她有那樣的模樣,可是在飯桌上又找不到。

  晚餐以後,軍官們酒足飯飽,精神抖擻,開始告辭和道謝。馮·拉別克和他的妻子又開始道歉,說是可惜不能留他們過夜。

  “諸位先生,跟你們見面很高興,很高興!”將軍說,這一回倒是誠懇的(大概因爲人們在送走客人的時候總比在迎接客人的時候誠懇得多,也和藹得多),“很高興!希望你們回來路過的時候再光臨!別客氣!你們怎樣走?你們要走上面的路嗎?不,穿過花園走吧,下面那條路要近一點。”

  軍官們走出去,到了花園裏。從充滿亮光和鬧聲的地方走出來,花園裏顯得十分黑暗而寧靜。他們沉默地一路走到花園門口。他們都有點醉意,興致很好,心滿意足,可是黑暗和靜寂使他們沉思了一會兒。大概他們每個人都有着一種跟里亞博維奇相同的感觸:將來是不是有一天他們也會像馮·拉別克一樣有一所大房子、一個家庭、一個花園,即使本心並不誠懇,也能歡迎人們來,請他們吃得酒醉飯飽,使他們心滿意足呢?

  他們一走出花園門外,就開始爭着講話,無緣無故地大笑。他們現在順小路走着,那條小路通到下面河邊,然後沿着河岸向前伸展,繞過岸上的矮樹叢、溝道、枝條垂在水面上的柳樹。河岸和小路都看不大清,對岸完全沉沒在一片漆黑中。黑色的水面上這兒那兒映着星星,它們顫抖着,破碎了,只憑這一點才能推斷河水流得很急。空中沒有一絲風。河對岸有些帶着睡意的麻鷸在悲涼地鳴叫,在這邊岸上一個矮樹叢裏有一隻夜鶯一點也不理會這羣軍官,仍然在放聲歌唱。軍官們在矮樹叢四周站了一會兒,拿手指頭碰一碰它,可是夜鶯仍舊唱下去。

  “這傢伙可真了不得!”他們讚許地叫道,“我們站在它旁邊,它卻一點也不在乎!好一個壞蛋!”

  在道路的盡頭,小路爬上坡去,在教堂的圍牆附近跟大路會合了。軍官們爬上坡,累了,就在這兒坐下,點上紙菸。河對面現出一塊暗紅色的光亮。他們反正沒事可做,就花了不少工夫推斷那是野火呢,還是窗子裏的燈亮,還是別的什麼東西……里亞博維奇也瞧那亮光,他覺得那一塊光在向他微笑,眼,彷彿它知道那一吻似的。

  里亞博維奇回到駐營地,趕快脫掉衣服,上了牀。洛貝特科和美爾茲里亞科夫中尉(一個和氣而沉靜的人,在他那夥人中被看做很有學問的軍官,他一有空兒就老是看《歐洲通報》,這份雜誌他隨便到哪兒去都隨身帶着)跟里亞博維奇住在同一所農民的小木房裏。洛貝特科脫了衣服,帶着還沒玩暢的人的神情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了很久,隨後打發勤務兵去買啤酒。美爾茲里亞科夫上了牀,在枕頭旁邊放一支蠟燭,專心看那份《歐洲通報》。

  “她是誰呢?”里亞博維奇瞧着被煙燻黑的天花板暗想。

  他的脖子仍舊好像塗了油似的,嘴角旁邊也仍舊帶點涼意,彷彿擦了薄荷水一樣。淡紫色小姐的肩膀和胳臂,穿黑衣服的金髮女郎的兩鬢和誠懇的眼睛,柳腰,衣服,胸針,在他的想象中閃動着。他極力注意這些形象,可是它們跳動着,逐漸變得模糊起來,搖曳不定。等到這些影子在每個人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的寬闊的黑色背景上完全消失,他就開始聽到匆忙的腳步聲、衣裾的沙沙聲、親吻的響聲,一種沒來由的、強烈的歡樂就涌上他的心頭……他正在盡情享受這種歡樂,卻聽見勤務兵回來報告,說是沒有啤酒。洛貝特科氣得要命,又開始走來走去。

  “嘿,是不是蠢貨?”他不斷地說,先是在里亞博維奇面前站住,後來又在美爾茲里亞科夫面前站住,“連啤酒都買不着,真是個十足的蠢貨,笨蛋!對不對?嘿,恐怕是個壞蛋吧?”

  “在這一帶當然買不到啤酒。”美爾茲里亞科夫說,眼睛卻沒離開《歐洲通報》。

  “哦?您是這樣看的嗎?”洛貝特科堅持自己的意見,“主啊,我的上帝,哪怕你把我送到月亮上去,我也會馬上給您找着啤酒和女人!好,我馬上就去找來……要是我找不着,您罵我是混蛋好了!”

  他用很久的工夫穿上衣服,登上大皮靴,然後默默地抽完煙,走出去了。

  “拉別克,格拉別克,拉別克,”他嘴裏念着,卻在前堂裏站住了,“我一個人不高興去,真該死!您肯出去溜達嗎?啊?”

  他沒聽見答話,就走回來,慢騰騰地脫掉衣服,上了牀。美爾茲里亞科夫嘆口氣,收起《歐洲通報》,吹熄蠟燭。

  “哼!……”洛貝特科嘟噥着,在黑暗裏點上一支菸。

  里亞博維奇拉起被子來蒙上頭,蜷起身子,極力想把幻想中那些飄浮不定的影子拼湊起來,合成一個完整的人。可是任憑怎麼樣也拼湊不成。他不久就睡着了,他的最後一個思想是:不知一個什麼人,對他溫存了一下,使他喜悅,一件不平常的、荒唐的、可是非常美好快樂的事來到了他的生活裏。哪怕在睡鄉里,這個思想也沒離開過他。

  等到他醒來,他脖子上塗油的感覺和脣邊薄荷的涼意都沒有了,可是歡樂的波浪還是跟昨天一樣在他的心中起伏。他癡迷地瞧着給初升的陽光鍍上一層金的窗框,聽着街上行人走動的聲音。貼近窗子,有人在大聲講話。里亞博維奇的連長列別傑茲基剛剛趕到旅裏來,由於不習慣低聲講話,正在很響地跟他的司務長講話。

  “還有什麼事?”連長嚷道。

  “昨天他們換馬掌的時候,官長,他們釘傷了‘鴿子’的蹄子。醫士給塗上粘土和醋。現在他們用繮繩牽着它在邊上走。還有,官長,昨天工匠阿爾捷米耶夫喝醉了,中尉下命令把他拴在一個後備炮架的前車上。”

  司務長還報告說,卡爾波夫忘了帶來喇叭上用的新繩和支帳篷用的木樁,還提到各位軍官昨天傍晚到馮·拉別克將軍家裏去做客。話正談到半中腰,窗口出現了列別傑茲基的生着紅頭髮的腦袋。他眯細近視的眼睛瞧着軍官們帶着睡意的臉,跟他們打招呼。

  “沒什麼事兒吧?”他問。

  “那匹備了鞍子的轅馬戴上新套具,把脖子磨腫了。”洛貝特科打着呵欠回答道。

  連長嘆口氣,沉吟一下,大聲說:

  “我還要到亞歷山德拉·葉夫格拉福夫娜那兒去一趟。我得去看看她。好,再見吧。到傍晚我會追上你們的。”

  過了一刻鐘,炮兵旅動身上路了。這個旅沿着大道走,經過地主糧倉的時候,里亞博維奇瞧了瞧右邊的房子。所有的窗口都下着百葉窗。房子裏的人分明都在睡覺。昨天吻過里亞博維奇的那個女人也在睡覺。他極力想象她睡熟的樣子。臥室的敞開的窗子,伸進窗口的綠樹枝,早晨的新鮮空氣,白楊、紫丁香、玫瑰的幽香,一張牀,一把椅子,昨天沙沙響,現在放在椅子上的連衣裙,小小的拖鞋,桌上的小表,所有這些,他暗自描摹着,清楚而逼真,可是偏偏那要緊的、關鍵的東西,她的臉相和夢中的甜蜜的微笑,卻從他的幻想裏滑出去,就跟水銀從手指縫中間漏掉了一樣。他騎着馬走出半俄裏遠,回過頭來看:黃色的教堂、房子、河、花園,都沉浸在陽光裏;那條河很美,兩岸綠油油的,水中映着藍天,河面上這兒那兒閃着銀色的陽光。里亞博維奇向梅斯捷奇金村最後看了一眼,心裏覺得很難過,好像跟一個很接近、很親密的東西拆開了似的。

  他眼睛前面的路上,只有那些早已熟悉的、沒有趣味的畫面……左右兩旁是未成熟的黑麥和蕎麥的田野,有些烏鴉在田野上蹦來蹦去。往前看,只瞧見灰塵和人的後腦勺。往後看,也只瞧見灰塵和人臉……打頭的是四個舉着佩刀步行前進的人,他們是前衛。後面,緊挨着的是一羣歌手,歌手後面是騎馬的司號員。前衛和歌詠隊,像送葬行列中擎火炬的人一樣,常常忘記保持規定的距離,遠遠地趕到前頭去了……里亞博維奇隨着第五連的第一門炮走着。他可以看見在他前面走動的所有四個連。在不是軍人的人們看來,這個在行進的炮兵旅所形成的那條笨重的長行列好像是個複雜的、叫人不能理解的、雜亂無章的東西,誰也不明白爲什麼有那麼多人圍着一尊大炮,爲什麼那尊炮由那麼多套着古怪的挽具的馬拉着,彷彿那尊炮真是很可怕、很沉重似的。在里亞博維奇看來,這一切卻十分清楚,因此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老早就知道爲什麼每個連的前頭除了軍官以外還要有一個身材魁梧的士官騎在馬上,爲什麼他叫做前導。緊跟在士官背後的是拉前套的馬的騎手,隨後是走在中間的馬的騎手。里亞博維奇知道他們所騎的馬,在左邊的叫鞍馬,在右邊的叫副馬,這些都很乏味。在那些騎手後面跟着兩匹轅馬。其中一匹馬上坐着一個騎手,背上佈滿昨天的塵土,右腿上綁着一塊粗笨的、樣子可笑的小木頭。里亞博維奇知道這塊木頭做什麼用,並不覺得可笑。所有的騎手隨便地搖動短皮鞭,不時嚷一聲。炮本身也不好看。前車上面堆了一袋袋的燕麥,蓋着帆布。炮身上掛着茶壺、兵士的行囊、口袋,看上去那尊炮像是一頭小小的、不傷人的動物,不知什麼緣故被人們和馬匹包圍着。炮的兩旁,有六個兵,都是炮手,揹着風走路,揮動着胳膊。在這尊炮後面又是另外的前導、騎手、轅馬,這後面又來了一尊炮,跟前面那尊同樣難看,不威嚴。這第二尊炮過去以後,隨後來了第三尊、第四尊,靠近第四尊炮有一個軍官,等等。這個旅一共有六個連,每個連有四尊炮。這行列有半俄里長;殿後的是一串貨車,貨車旁邊有一頭極可愛的牲口,驢子瑪加爾,那是一個連長從土耳其帶來的,它耷拉着耳朵挺長的腦袋,沉思地邁着步子。

  里亞博維奇冷淡地瞧瞧前面和後面,瞧瞧人的後腦勺和臉。換了別的時候,他大概已經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可是現在他卻完全沉浸在愉快的新體驗到的思緒中了。起初在炮兵旅剛剛啓程的時候,他想說服自己:那件親吻的事,如果有趣味,也只因爲那是一個小小的、神祕的奇遇罷了,其實那是沒什麼意思的,把這件事看得認真,至少也是愚蠢的。可是不久他就顧不得這些道理,想入非非了……他一會兒想着自己在馮·拉別克的客廳裏,挨着一個姑娘,長得挺像淡紫色小姐和穿黑衣服的金髮女郎;一會兒閉上眼睛,看見自己跟另一個完全不認得的姑娘待在一起,那人的臉相很模糊。他暗自跟她談話,跟她溫存,低下頭去湊近她的肩頭。他想象戰爭和離別,然後重逢,跟妻子兒女一塊兒吃晚飯……

  “煞住車!”每回他們下山,這個命令就響起來。

  他也嚷着:“煞住車!”可是又生怕這一聲喊攪亂他的幻夢,把他帶回現實裏來……

  他們走過一個地主的莊園,里亞博維奇就隔着籬牆向花園裏望。他的眼睛遇到一條很長的林蔭路,像尺那麼直,鋪着黃沙土,夾道是新長出來的小樺樹……他帶着沉浸在幻想裏的人的那份熱情暗自想着女人的小小的腳在黃沙土上走着,於是突然間,在他的幻想中清清楚楚地出現了吻過他的那個姑娘的模樣,正是昨天吃晚飯時候他描摹的那個樣子。這個模樣就此留在他的腦子裏,再也不離開他了。

  中午,後面靠近那串貨車的地方有人嚷道:

  “立正!向左看!軍官先生們!”

  旅長是一位將軍,坐着一輛由一對白馬拉着的馬車走過來了。他在第二連附近停住,嚷了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好幾個軍官,里亞博維奇也在內,策動馬,跑到他面前去。

  “啊?怎麼樣?什麼?”將軍問,着他的紅眼睛,“有病號嗎?”

  將軍是個瘦小的男子,聽到回答,就動着嘴,好像在咀嚼什麼。他沉吟一下,對一個軍官說:

  “你們第三尊炮的炮車轅馬的騎手摘掉了護膝,把它掛在炮的前車上了,那混蛋。您得懲罰他。”

  他擡起眼睛看看里亞博維奇,接着說:

  “我覺得你們那根車帶太長了……”

  將軍又說了幾句別的乏味的話,瞧着洛貝特科,微微地笑了。

  “今天您看起來很憂愁,洛貝特科中尉,”他說,“您在想念洛普霍娃吧?對不對?諸位先生,他在想念洛普霍娃!”

  洛普霍娃是個很胖很高的女人,年紀早已過四十了。將軍自己喜歡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紀大小倒不論,因此猜想他手下的軍官們也有同樣的愛好。軍官們恭敬地賠着笑臉。將軍覺得自己說了句很逗笑很尖刻的話,心裏痛快,就揚聲大笑,碰了碰他的車伕的後背,行了個軍禮。馬車往前駛走了……

  “我現在所夢想的一切,我現在覺得不能實現的、人們少有的一切,其實是很平常的,”里亞博維奇瞧着將軍車子後面的滾滾煙塵,暗自想着,“這種事平常得很,人人都經歷過……比方說,那位將軍當初就談過戀愛,現在結了婚,有了子女。瓦赫捷爾大尉,雖然後腦勺很紅很醜,沒有腰身,可也結了婚,有人愛……薩爾瑪諾夫呢,很粗野,簡直跟韃靼人一樣,可是他也談過戀愛,最後結了婚……我跟大家一樣,我早晚也會經歷到大家經歷過的事……”

  他想到自己是個平常的人,他的生活也平平常常,不由得很高興,而且這給了他勇氣。他由着性兒大膽描摹她和他自己的幸福,什麼東西也不能束縛他的幻想了……

  傍晚炮兵旅到達了駐紮地,軍官們在帳篷裏安歇,里亞博維奇、美爾茲里亞科夫、洛貝特科圍着一口箱子坐着吃晚飯。美爾茲里亞科夫不慌不忙地吃着,他一面從容地咀嚼,一面看一本擺在他膝頭上的《歐洲通報》。洛貝特科講個沒完,不斷地往自己的杯子裏斟啤酒。里亞博維奇做了一天的夢,腦筋都亂了,只顧喝酒,什麼話也沒說。喝過三杯酒,他有點醉了,渾身覺着軟綿綿的,就起了一種熬不住的慾望,想把他的新感覺講給他的同事們聽。

  “在馮·拉別克家裏,我遇到一件怪事……”他開口說,極力在自己的聲調里加進滿不在乎的、譏誚的口吻,“你們知道,我走進了檯球房……”

  他開始詳詳細細地述說那件親吻的事,過一會兒就沉默了……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把前後情形都講完了,這件事只要那麼短短的工夫就講完,他不由得大吃一驚。他本來以爲會把這個親吻的故事一直講到第二天早晨呢。洛貝特科是個愛說謊的人,因此什麼人的話也不相信。他聽里亞博維奇講完,懷疑地瞧着他,冷冷地一笑。美爾茲里亞科夫動了動眉毛,眼睛沒離開《歐洲通報》,說:

  “上帝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女人一下子就摟住一個男人的脖子,也沒叫一聲他的名字……她一定是個心理變態的女人。”

  “對了,一定是個心理變態的女人……”里亞博維奇同意。

  “有一次我也遇見過這一類的事……”洛貝特科說,裝出驚駭的眼神。“去年我上科甫諾去……我買了一張二等客車的票……火車上擠得很,沒法睡覺。我塞給乘務員半個盧布……他就拿着我的行李,領我到一個單人車室去……我躺下來,蓋上毯子……你們知道,那兒挺黑。忽然我覺得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朝我的臉上吹氣。我動一動手,卻碰到了不知什麼人的胳膊肘。我睜開眼,你們猜怎麼着,原來是一個女人!眼睛黑黑的,嘴脣紅得好似一條新鮮的鮭魚,鼻孔熱情地呼氣,胸脯活像一個軟靠枕……”

  “對不起,”美爾茲里亞科夫平靜地插嘴,“關於胸脯的話,我倒能懂,可是既然那兒挺黑,你怎麼看得清嘴脣呢?”

  洛貝特科極力圓他的謊,嘲笑美爾茲里亞科夫缺乏想象力。這惹得里亞博維奇討厭。他離開那口箱子,上了牀,賭咒再也不向別人談起這件事。

  露營生活開始了……日子一天天流過去,這一天跟那一天簡直差不多。在那些日子,里亞博維奇的感情、思想、舉動都像是在談戀愛。每天早晨他的勤務兵給他送水來洗臉,他用冷水衝頭的時候,總想起他的生活裏有了一件美好而溫暖的事。

  到傍晚,他的同事們一談到愛情和女人,他就走近一點聽着,臉上現出一種表情,彷彿兵士在聽人述說他參加過的一個戰役似的。有些天的傍晚,帶幾分醉意的尉官們由“獵狗”洛貝特科領頭到“城郊”去冶遊,每逢里亞博維奇參加這類遊樂的時候,他總是很難過,覺得深深的慚愧,暗自求“她”原諒……遇到空閒的當兒,或者失眠的夜晚,他回憶自己的童年、父親、母親,總之回想親人的時候,他一定也會想起梅斯捷奇金村、那頭怪馬、馮·拉別克、他那長得像厄熱尼皇后的妻子、那黑房間、門縫裏漏進來的那一線亮光……

  八月三十一日,他從露營地回去,然而不是跟整個炮兵旅,而是隻跟其中的兩個連一塊兒走。他一路上夢想着,激動着,好像在回故鄉似的。他熱烈地盼望着再看見那匹怪馬、那個教堂、馮·拉別克那個不誠懇的家庭、那黑房間。常常欺騙情人的那種“內心的聲音”,不知什麼緣故,向他悄悄說,他一定會看見她……他給種種疑問折磨着:他會怎樣跟她見面?他跟她談什麼好呢?她忘了那回的親吻沒有?他想,就算事情真糟到這種地步,他竟不能再見到她,那麼光是重走一遍那個黑房間,回想一下,在他也不失爲一種樂趣……

  將近傍晚,遠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那熟悉的教堂和白色的穀倉。里亞博維奇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沒聽見跟他並排騎着馬的軍官對他說了些什麼,他把一切都丟在腦後,眼巴巴地瞧着在遠處發亮的那條河,瞧着那所房子的房頂,瞧着鴿子窩,在夕陽的殘輝中鴿子正在那上面飛來飛去。

  他們走到教堂那兒,聽設營官指定宿營地的時候,他時時刻刻巴望有一個騎馬的人會從教堂的圍牆後面走出來,請軍官們去喝茶,可是……設營官講完話,軍官們下馬,溜達到村裏去了,那個騎馬的人並沒有來……

  “馮·拉別克馬上會從農民那兒聽說我們來了,於是派人來請我們,”里亞博維奇想,這時候他走進農舍,不明白爲什麼一個同事點亮了一支蠟燭,爲什麼勤務兵忙着燒茶炊……

  他心神不定。他躺下去,隨後又起來,瞧着窗外,看那騎馬的人來了沒有。可是騎馬的人沒來。他就又躺下去,可是過了半個鐘頭他起來,壓不住心裏的不安,就走到街上,向教堂走去。靠近教堂圍牆的廣場上又黑又荒涼……在下坡路那兒有三個兵士默默地排成一行,站在那兒。他們一看見里亞博維奇,就挺起腰板,行軍禮。他回禮,開始順着那條熟悉的小路走下去。

  河對面,整個天空一片紫紅色:月亮升上來了。有兩個農婦大聲說話,在菜園裏摘白菜葉子。菜園後面有些小木房,顏色發黑……這邊岸上的一切跟五月間一樣:小路、矮樹叢、掛在河面上的垂柳……不過那隻勇敢的夜鶯的聲音卻沒有了,白楊和嫩草的香氣也沒有了。

  里亞博維奇走到花園,往門裏瞧,花園裏黑暗而安靜……他只看見近邊樺樹的白樹幹和一小段林蔭路,別的東西全都化成漆黑的一團。里亞博維奇聚精會神地瞧着,聽着,可是站了一刻鐘工夫,既沒聽見一點兒聲音,也沒看見一點亮光,他就慢慢地往回走……

  他走下坡,到了河邊。將軍的浴棚和掛在小橋欄杆上的浴巾,在他前面現出一片白色……他走到小橋上,站了一會兒,完全不必要地摸了摸浴巾,浴巾又粗又涼。他低下頭看水……河水流得很快,在浴棚的木樁旁邊發出勉強能聽見的潺潺聲。靠近左岸的河面上映着紅月亮。小小的漣漪滾過月亮的映影,把它拉長,扯碎,好像要把它帶走似的……

  “多麼愚蠢,多麼愚蠢啊!”里亞博維奇瞧着奔流的水,想着,“這是多麼不近情理啊!”

  現在他什麼也不再盼望了,他這才清清楚楚地瞭解了那件親吻的事、他的焦躁、他的模糊的希望和失望。他想到他沒有看見將軍的使者,想到他永遠也不會見到那個原該吻別人卻錯吻了他的姑娘,不再覺得奇怪了。剛好相反,要是他見到了她,那倒奇怪了……

  河水奔流着,誰也不知道它流到哪兒去,爲什麼流。五月間它也像這樣流,五月間它從小河流進大河,從大河流進海洋,然後化成蒸氣,變成雨水,也許如今在里亞博維奇面前流過去的仍舊是原先的那點兒水吧……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呢?

  里亞博維奇覺得整個世界,整個生活,都好像是一個不能理解的、沒有目的的玩笑……他從水面上移開眼睛,瞧着天空,又想起命運怎樣化爲一個不相識的女人對他偶然溫存了一下,想起他的夏天的迷夢和幻象,他這才覺得他的生活異常空洞,貧乏,沒有光彩……

  他回到他的農舍裏,沒有碰見一個同事。勤務兵報告他說,他們都到“馮特利亞勃金將軍”家裏去了,因爲將軍派了一個騎馬的使者來邀請他們……一剎那間里亞博維奇心裏騰起一股歡樂,可是他立刻撲滅它,上了牀。他存心跟他的命運作對,彷彿要惹它氣惱似的,偏不到將軍家去。

  18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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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契訶夫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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