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峽谷裏  四

  五天過去了。阿尼西姆準備好動身,就走上樓去向瓦爾瓦拉告辭。她房間裏聖像前面的燈都點亮了,瀰漫着薰香的氣味。她本人坐在窗口,正在用紅毛線打襪子。

  “你在我們這兒住得不久,”她說,“大概你覺得膩味了吧?唉,嘖嘖……我們過得挺好,樣樣東西都很多。我們把你的喜事辦得挺像樣,挺風光,老頭子說用了兩千盧布呢。一句話,我們生活得跟商人一樣,只是我們這兒很乏味。我們淨欺負老百姓。我的心都痛了,我親愛的。我們把他們欺負得多厲害啊,我的上帝!我們交換一匹馬也好,買什麼東西也好,僱工人也好,處處都要騙人。騙了又騙。鋪子裏的素油又苦又有哈喇味,就連人家的煤焦油都比它強。可是請你說說看,難道我們不能賣好油嗎?”

  “各人有各人的行業,媽。”

  “可是話說回來,我們將來不是都得死嗎?唉唉,你真應該跟你爸爸談一談纔好!……”

  “您自己該跟他談纔對。”

  “算了吧,算了吧!談呢,我倒是對他談了,可是他也跟你一樣,說什麼各人有各人的行業。你想,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人家會管你乾的是什麼行業嗎?上帝的裁判可是公道的。”

  “當然,人家不會管的,”阿尼西姆說,嘆一口氣,“話說回來,反正上帝是沒有的,媽。哪兒會有人來管呢!”

  瓦爾瓦拉驚奇地瞧着他,揚聲大笑,兩隻手舉起來一拍。由於她真心地對他的話感到驚奇,而且睜大眼睛瞧着他,把他當作怪人一樣,他窘了。

  “也許上帝是有的,只是信仰沒有罷了,”他說,“我在舉行婚禮的時候,覺着很不自在。如同從母雞身子底下拿到一個雞蛋,雞蛋裏面有個小雞在唧唧叫一樣,我的良心也忽然唧唧叫起來,我在舉行婚禮的時候,時時刻刻暗想:‘上帝是有的!’可是我一走出教堂啊,就全完了。再者,究竟有沒有上帝,我怎麼知道呢?我們從小就沒受過這樣的教育。娃娃還在娘懷裏吃奶的時候,就只是受到這樣的教育:‘各人有各人的行業。’要知道,爸爸也不信上帝啊。您先前說貢託列夫家裏有些羊給人偷走了……我已經找着了,那是希卡洛沃村的一個農民偷的。他偷了羊,可是爸爸得了羊皮……這就叫做信仰!”

  阿尼西姆眨巴着眼睛,搖頭。

  “鄉長也不相信上帝,”他接着說,“文書也一樣,就連教堂執事也一樣。至於他們上教堂,持齋,那也只是爲了免得人家說他們的壞話,而且防着萬一真有世界末日的審判罷了。如今大家都說世界的末日好像已經來了,因爲人變得軟弱,不尊敬父母,等等。這全是廢話。媽,依我的看法,毛病全出在人們昧了良心。我看得透,媽,我明白。要是人家有一件偷來的襯衫,我一眼就看得出來。比方說,有一個人坐在小飯鋪裏,您還當是他在喝茶,沒什麼,我呢,不但看見他在喝茶,還看見他沒有良心。您走來走去,儘可以走上一整天,卻碰不見一個有良心的人。這原因完全在於他們不知道有沒有上帝……好了,再見,媽。希望您好好活下去,身體健康,別記着我的壞處。”

  阿尼西姆在瓦爾瓦拉麪前跪下來。

  “我爲種種事情感激您,媽,”他說,“我們家有了您,得了很大的好處。您是一個很正派的女人,我對您很滿意。”

  阿尼西姆十分感動地走出去了,可是又回來,說:

  “薩莫羅多夫把我牽連到一樁麻煩事裏面去了:我要麼發一筆大財,要麼完蛋。要是出了什麼事,那就求您務必安慰爸爸,媽。”

  “唉,何必說這種話?唉,嘖嘖……上帝是仁慈的。你呢,阿尼西姆,對你老婆也該心疼一點纔好,可是現在你們卻大眼瞪小眼。說真的,你至少也該帶個笑臉啊。”

  “是啊,她也真是個怪物……”阿尼西姆說,嘆口氣,“她什麼也不懂,老是不講話。她年輕得很,那就讓她慢慢長大吧。”

  一匹高大壯實的白毛公馬已經拉着一輛二輪馬車停在門廊外面。

  老齊布金一縱身上了車,意氣揚揚地坐下,拿起繮繩。阿尼西姆吻瓦爾瓦拉、吻阿克西尼婭、吻他的兄弟。麗巴也站在門廊上,一動不動,眼睛瞧着別處,彷彿她不是來送他,而是不知什麼緣故湊巧站在那兒似的。阿尼西姆走到她面前,用嘴脣輕輕碰了碰她的臉蛋兒。

  “再見。”他說。

  她沒有瞧他,卻現出一種古怪的笑容,她的臉顫抖起來,不知什麼緣故大家都可憐她了。阿尼西姆也一躥就跳上了馬車,兩隻手叉在腰上,因爲他認爲自己是個美男子。

  他們坐着車子上坡,一路出了峽谷,阿尼西姆不斷回過頭去瞧村子。那是一個溫暖晴朗的日子。牲口還是第一回給人趕到外面來,村姑和村婦們穿着過節的華麗衣服在牲口旁邊走來走去。一頭褐色的公牛在嗥叫,由於得到自由而高興,用前蹄刨地。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有百靈鳥在歌唱。阿尼西姆回過頭去看一眼那座端正的白色教堂(它最近才粉刷過),想起五天前怎樣在那裏面祈禱,又看一眼綠色房頂的學校,看一眼從前他常在裏面游泳和釣魚的小河,就有一股歡樂的浪頭在他的胸中激盪,他恨不得地下忽然升起一堵牆來,不容他再往前走,讓他永遠伴着過往的歲月纔好。

  到了火車站,他們走進小吃部,各人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老頭子伸手到口袋裏摸錢包,打算付錢。

  “我請客!”阿尼西姆說。

  老頭子感動地拍拍他的肩膀,對小吃部的服務員眨一眨眼,好像說:“瞧,我有一個多麼好的兒子。”

  “你應當留在家裏做生意纔對,阿尼西姆,”他說,“對我來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寶貝!我會把你從頭到腳鍍上金呢,好兒子。”

  “這是辦不到的,爸爸。”

  白葡萄酒有點酸,而且有火漆的氣味,可是他們又喝了一杯。

  老齊布金從火車站回到家來,一下子竟認不出他的小兒媳婦了。丈夫剛剛坐着車出了院子,麗巴就變了樣,忽然高興起來。她換上一條早先穿過的舊裙子,光着腳,把袖子捲到肩膀上,擦前堂的樓梯,用銀鈴樣的尖嗓音唱歌。她端着一大盆髒水走出去,擡頭看太陽,露出孩子氣的笑容,她自己也像一隻百靈鳥一樣了。

  一個老工人正好走過門口,搖着頭,嗽了嗽喉嚨。

  “是啊,格里戈裏·彼得羅維奇,上帝給你送來的兒媳婦真了不起!”他說,“她不能算是娘們兒,簡直該算是一宗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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