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  四

  風敲打着窗子,敲打着房頂。呼嘯聲響起來,家神在火爐裏哀傷憂悶地哼他的歌。這時候是夜裏十二點多鐘。一家人都上牀睡了,可是誰也沒睡着,娜佳時時刻刻覺着彷彿樓下有人在拉小提琴似的。忽然砰的一聲響,大概是一扇護窗板刮掉了。一分鐘以後,尼娜·伊萬諾芙娜走進來,只穿着襯衫,手裏舉着一支蠟燭。

  “這是什麼東西砰的一響,娜佳?”她問。

  她母親,頭髮梳成一根辮子,臉上現出膽怯的笑容,在這暴風雨的夜晚她顯得老了,醜了,矮了。娜佳回想前不久她還認爲母親是個不平常的女人,帶着自豪的心情聽她講話,現在她卻怎麼也想不起那些話了,她所能想起的話都那麼軟弱無力,不必要。

  火爐裏傳出好幾個男低音的歌唱,甚至彷彿聽見:“唉,唉,我的上帝!”娜佳坐在牀上,忽然使勁抓住頭髮,痛哭起來。

  “媽媽,媽媽,”她說,“我的親媽,要是你知道我出了什麼樣的事就好了!我求求你,我央告你,讓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到哪兒去?”尼娜·伊萬諾芙娜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在牀邊坐下來,問道,“要到哪兒去?”

  娜佳哭了很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讓我離開這個城吧!”最後她說,“不應該舉行婚禮,也不會舉行婚禮了,你要明白纔好!我不愛這個人……就連談一談這個人,我都辦不到。”

  “不,我的寶貝兒,不,”尼娜·伊萬諾芙娜趕快說,嚇慌了,“你鎮靜一下,這是因爲你心緒不好。這會過去的。這種事常有。多半你跟安德烈拌嘴了吧,可是小兩口吵架,只不過是打哈哈呢。”

  “得了,你走吧,媽媽,你走吧。”娜佳痛哭起來。

  “是啊,”尼娜·伊萬諾芙娜沉默了一會兒,說,“不久以前你還是個孩子,是個小姑娘,可是現在已經要做新娘了。自然界是經常新陳代謝的。你自己也沒留意,就會變成母親,變成老太婆的,你也會跟我一樣有這麼一個倔脾氣的女兒。”

  “我親愛的好媽媽,你要知道,你聰明,你不幸,”娜佳說,“你很不幸,那你爲什麼要說這些庸俗的話呢?看在上帝面上告訴我,爲什麼呢?”

  尼娜·伊萬諾芙娜想要說話,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哽咽了一聲,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那些男低音又在爐子裏哼起來,忽然變得很可怕。娜佳跳下牀來,連忙跑到母親那兒去。尼娜·伊萬諾芙娜,淚痕滿面,躺在牀上,蓋着淺藍色的被子,手裏拿着一本書。

  “媽媽,你聽我說!”娜佳說,“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你就會明白了!你只要明白我們的生活多麼瑣碎無聊,多麼有失尊嚴就好了。我的眼睛睜開了,現在我全看明白了。你那個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個什麼樣的人?要知道,他並不聰明,媽媽!主啊,我的上帝!你要明白,媽媽,他愚蠢!”

  尼娜·伊萬諾芙娜猛的坐起來。

  “你和你的祖母都折磨我!”她說,哽咽一聲,“我要生活!生活!”她反覆說着,兩次舉起拳頭捶胸口,“給我自由!我還年輕,我要生活,你們卻把我磨成了老太婆!……”

  她哀哀地哭起來,躺下去,在被子底下蜷起身子,顯得那麼弱小,那麼可憐,那麼愚蠢。娜佳走回自己的房間,穿好衣服,靠窗口坐下,靜等天亮。她通宵坐着,想心事,外面不知什麼人老是敲打護窗板,發出呼嘯聲。

  到早晨,奶奶抱怨說,一夜之間風吹掉了花園裏所有的蘋果,吹斷一棵老李樹。天色灰濛濛,陰慘慘,淒涼,使人想點起燈來。人人抱怨冷,雨抽打着窗子。喝完茶以後,娜佳走進薩沙的房間,一句話也沒說,就在牆角一把圈椅前面跪下來,雙手矇住臉。

  “怎麼了?”薩沙問。

  “我忍不下去了……”她說,“以前我怎麼能一直在這兒生活下來的,我真不懂,我想不通!現在我看不起我的未婚夫,看不起我自己,看不起整個這種遊手好閒、沒有意義的生活。”

  “得了,得了……”薩沙說,還沒聽懂這是怎麼回事,“還沒什麼……這挺好。”

  “我討厭這種生活了,”娜佳接着說,“我在這兒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明天我就離開這兒。看在上帝面上,帶我一塊兒走吧!”

  薩沙驚愕地瞧了她一分鐘。臨了,他明白過來了,高興得跟小孩一樣。他揮舞胳膊,鞋踏起拍子來,彷彿高興得在跳舞似的。

  “妙極了!”他說,搓一搓手,“上帝啊,這多麼好!”

  她擡起充滿愛慕的大眼睛一也不地瞧着他,彷彿中了魔似的,等着他馬上對她說出什麼精闢的、有無限重大意義的話來。他還什麼話也沒跟她講,可是她已經覺着她的面前展開了一種新的、廣大的、這以前她一直不知道的東西,她已經充滿期望地凝神望着它,做了一切準備,甚至不惜一死了。

  “我明天走,”他想了一想,說,“您到車站來送我好了……我把您的行李裝在我的皮箱裏面,我替您買好車票。等到第三遍鈴響,您就上車,我們就走了。您把我送到莫斯科,然後您一個人到彼得堡去。您有身份證嗎?”

  “有。”

  “我向您發誓,您不會後悔,不會遺憾的,”薩沙熱情地說,“您走吧,您去念書吧,然後聽憑命運把您帶到什麼地方去。您把您的生活翻轉過來,那就一切都會改變了。主要的是把生活翻轉過來,其餘的一切都不關緊要。那麼明天我們真走了?”

  “噢,是啊!看在上帝份上吧!”

  娜佳覺得很激動,心頭從來沒有這麼沉重過,覺得她一定會在痛苦中,在苦惱的思索裏打發掉她行前的這一段時間,可是她剛剛走上樓去,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牀上躺下,就立刻睡着了,臉上帶着淚痕和笑容,沉酣地一直睡到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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