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卷 正直之人|1

  一 米里哀先生

  一八一五年,迪涅【註:在法國南部,下阿爾卑斯省的省會。】的主教是查理.佛朗沙.卞福汝.米里哀先生。他是個七十五歲左右的老人;從一八○六年起,他便就任迪涅區主教的職位。

  雖然這些小事絕不觸及我們將要敘述的故事的本題,但為了全面準確起見,在此地提一提在他就任之初,人們所傳播的有關他的一些風聞與傳說也並不是無用的。大眾關於某些人的傳說,無論是真是假,在他們的生活中,尤其是在他們的命運中所占的地位,往往和他們親身所作的事是同等重要的。米里哀先生是艾克斯法院的一個參議的兒子,所謂的司法界的貴族。據說他的父親因為要他繼承那職位,很早──十八歲或二十歲──就按照司法界貴族家庭間相當普遍的習慣,為他完了婚。米里哀先生雖已結婚,據說仍常常惹起別人的談論。他品貌不凡,雖然身材短小,但是生得俊秀,風度翩翩,談吐雋逸;他一生的最初階段完全消磨在交際場所和與婦女們的廝混中。革命【註:指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了,事變迭出,司法界貴族家庭因受到摧毀、驅逐、追捕而東奔西散了。米里哀先生,當革命剛開始時便出亡到義大利。他的妻子,因早已害肺病,死了。他們沒有孩子。此後,他的一生有些什麼遭遇呢?法國舊社會的崩潰,他自己家庭的破落,一般流亡者可能因遠道傳聞和恐怖的誇大而顯得更加可怕的九三年【註:一七九三年是革命達到高潮的一年。】的種種悲劇,是否使他在思想上產生過消沉和孤獨的意念呢?一個人在生活上或財產上遭了大難還可能不為所動,但有時有一種神祕可怕的打擊,打在人的心上,卻能使人一蹶不振;一向在歡樂和溫情中度日的他,是否受過那種突如其來的打擊呢?沒有誰那樣說,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他從義大利回來,就已經當了教士了。

  一八○四年,米里哀先生是白里尼奧爾的本堂神甫。他當時已經老了,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接近加冕【註:拿破崙於一八○四年三月十八日稱帝,十二月二日加冕。】時,他為了本區的一件不知道什麼小事,到巴黎去過一趟。他代表他教區的信眾們向上級有所陳請,曾夾在一群顯要人物中去見過費什紅衣主教。一天,皇帝來看他的舅父【註:指費什。】,這位尊貴的本堂神甫正在前廳候見,皇上也恰巧走過。拿破崙看見這位老人用雙好奇的眼睛瞧著他,便轉過身來,突然問道:

  「瞧著我的那漢子是誰呀?」

  「陛下,」米里哀先生說,「您瞧一個漢子,我瞧一個天子。彼此都還上算。」

  皇帝在當天晚上向紅衣主教問明了這位本堂神甫的姓名。不久以後,米里哀先生極其詫異地得到被任為迪涅主教的消息。

  此外,人們對米里哀先生初期生活所傳述的軼事,哪些是真實的?誰也不知道。很少人知道米里哀這家人在革命以前的情況。

  任何人初到一個說話的嘴多而思考的頭腦少的小城裡總有夠他受的,米里哀先生所受的也不例外。儘管他是主教,並且正因為他是主教,他不得不忍耐。總之,牽涉到他名字的那些談話,也許只是一些閒談而已,內容不過是聽來的三言兩語和捕風捉影的東西,有時甚至連捕風捉影也說不上,照南方人那種強烈的話來說,只是「胡謅」而已。

  不管怎樣,他住在迪涅擔任教職九年以後,當初成為那些小城市和小人們談話的題材的閒話,都完全被丟在腦後了。沒有誰再敢提到,甚至沒有誰再敢回想那些閒話了。

  米里哀先生到迪涅時有個老姑娘伴著他,這老姑娘便是比他小十歲的妹子巴狄斯丁姑娘。

  他們的傭人只是一個和巴狄斯丁姑娘同年的女僕,名叫馬格洛大娘,現在,她在做了「司鐸先生的女僕」後,取得了這樣一個雙重頭銜:姑娘的女僕和主教的管家。

  巴狄斯丁姑娘是個身材瘦長、面容清秀、性情溫厚的人兒。一般而言,一位婦女若要令人產生「可敬」的感覺,總得先經歷做母親的階段,但這種情形卻不適用在在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均能體現出「可敬」二字所包融的內涵。她從不曾有過美麗的時期,她的一生只是一連串聖潔的工作,這就使她的身體呈現白色和光彩;將近老年時,她具有我們所謂的那種「慈祥之美」。她青年時期的消瘦到她半老時,轉成了一種清虛疏朗的神韻,令人想見她是一個天使。她簡直是個神人,處女當之也有遜色。她的身軀,好像是陰影構成的,幾乎沒有足以顯示性別的實體,只是一小撮透著微光的物質,秀長的眼睛老低垂著,我們可以說她是寄存在人間的天女。

  馬格洛大娘是個矮老、白胖、臃腫、忙碌不停、終日氣喘吁吁的婦人,一則因為她操作勤勞,再則因為她有氣喘病。

  米里哀先生到任以後,人們就照將主教列在僅次於元帥地位的律令所規定的儀節,把他安頓在主教院裡。市長和議長向他作了初次的拜訪,而在他那一方面,他也向將軍和省長作了初次的拜訪。

  部署既畢,迪涅城靜候主教執行任務。

  ※※※

  二 米里哀先生改稱卞福汝主教

  迪涅的主教院是和醫院毗連的。

  主教院是座廣闊壯麗、石料建成的大廈,是巴黎大學神學博士,西摩爾修道院院長,一七一二年的迪涅主教亨利.彼惹在前世紀初興建的。那確是一座華貴的府第。其中一切都具有豪華的氣派,主教的私邸,大小客廳,各種房間,相當寬敞的院子,具有佛羅倫斯古代風格的穹窿的迴廊,樹木蒼翠的園子。樓下朝花園的一面,有間富麗堂皇的遊廊式的長廳,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主教亨利.彼惹曾在那餐廳裡公宴過這些要人:

  昂布倫親王──大主教查理.勃呂拉.德.讓利斯;

  嘉布遣會修士──格拉斯主教安東尼.德.梅吉尼;

  法蘭西祈禱大師──雷蘭群島聖奧諾雷修道院院長菲力浦.德.旺多姆;

  梵斯男爵──主教佛朗沙.德.白東.德.格利翁;

  格朗代夫貴人──主教凱撒.德.沙白朗.德.福高爾吉爾;

  經堂神甫──御前普通宣道士──塞內士貴人──主教讓.沙阿蘭。

  這七個德高望重的人物的畫像一直點綴著那間長廳,「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也用金字刻在廳裡的一張白大理石碑上。

  那醫院卻是一所狹隘低陋的房子,只有一層樓,帶個小小花園。

  主教到任三天以後參觀了醫院。參觀完畢,他恭請那位院長到他家裡去。

  「院長先生,」他說,「您現在有多少病人?」

  「二十六個,我的主教。」

  「正和我數過的一樣。」主教說。

  「那些病床,」院長又說,「彼此靠得太近了,一張擠著一張的。」

  「那正是我注意到的。」

  「那些病房都只是一些小間,裡面的空氣很難流通。」

  「那正是我感覺到的。」

  「並且,即使是在有一線陽光的時候,那園子對剛剛起床的病人們也是很小的。」

  「那正是我所見到的。」

  「傳染病方面,今年我們有過傷寒,兩年前,有過疹子,有時多到百來個病人,我們真不知道怎麼辦。」

  「那正是我所想到的。」

  「有什麼辦法呢,我的主教?」院長說,「我們總得將就些。」

  那次談話正是在樓下那間遊廊式的餐廳裡進行的。

  主教沉默了一會,突然轉向院長。

  「先生,」他說,「您以為,就拿這個廳來說,可以容納多少床位?」

  「主教的餐廳!」驚惶失措的院長喊了起來。

  主教把那間廳周圍望了一遍,像是在用眼睛測算。

  「此地足夠容納二十張病床!」他自言自語地說,隨著又提高嗓子,「瞧,院長先生,我告訴您,這裡顯然有了錯誤。你們二十六個人住在五、六間小屋子裡,而我們這兒三個人,卻有六十個人的地方。這裡有了錯誤,我告訴您。您來住我的房子,我去住您的。您把我的房子還我。這兒才是您的家,我還給您。」

  就這樣,在談話的第二天,那二十六個窮人便安居在主教的府上,主教卻住在醫院裡。

  米里哀先生絕沒有任何財產,因為他的家已在革命時期破產了。他的妹子每年領著五百法郎的養老金,正夠她個人住在神甫家裡的費用。米里哀先生以主教身分從政府領得一萬五千法郎的薪俸。在他搬到醫院的房子裡去住的那天,米里哀先生就一次作出決定,把那筆款分作以下各項用途。我們把他親手寫的一張單子抄在下面。

    我的家用分配單

  教士培養所津貼 一千五百利弗【註:當時的一種幣制,相當於法郎。】

  傳教會津貼 一百利弗

  孟迪第聖辣匝祿會修士們津貼 一百利弗

  巴黎外方傳教會津貼 二百利弗

  聖靈會津貼 一百五十利弗

  聖地宗教團體津貼 一百利弗

  各慈幼會津貼 三百利弗

  阿爾勒慈幼會補助費 五十利弗

  改善監獄用費 四百利弗

  囚犯撫慰及救濟事業費 五百利弗

  贖免因債入獄的家長費 一千利弗

  補助本教區學校貧寒教師津貼 二千利弗

  捐助上阿爾卑斯省義倉 一百利弗

  迪涅,瑪諾斯克,錫斯特龍等地婦女聯合會,貧寒女孩的義務教育費 一千五百利弗

  窮人救濟費 六千利弗

  本人用費 一千利弗

    共計 一萬五千利弗

   

  米里哀先生在他當迪涅主教的任期中,幾乎沒有改變過這個分配辦法。我們知道,他把這稱作「分配了他的家用」。

  那種分配是被巴狄斯丁姑娘以絕對服從的態度接受了的。米里哀先生對那位聖女來說,是她的哥哥,同時也是她的主教,是人世間的朋友和宗教中的上司。她愛他,並且極其單純地敬服他。當他說話時,她俯首恭聽;當他行動時,她追隨伺候。只有那位女僕馬格洛大娘,稍微有些囉嗦。我們已經知道,主教只為自己留下一千利弗,和巴狄斯丁姑娘的養老金合併起來,每年才一千五百法郎。兩個老婦人和老頭兒都在那一千五百法郎裡過活。

  當鎮上有教士來到迪涅時,主教先生還有辦法招待他們。

  那是由於馬格洛大娘的極其節儉和巴狄斯丁姑娘的精打細算。

  到達迪涅約三個月時的某一天,主教說:

  「這樣下去,我真有些維持不了!」

  「當然囉!」馬格洛大娘說,「主教大人連省裡應給的那筆城區車馬費和教區巡視費都沒有要來。對從前的那幾位主教,原是照例有的。」

  「對!」主教說,「您說得對,馬格洛大娘。」

  他提出了申請。

  過了些時候,省務委員會審查了那個申請,通過每年給他一筆三千法郎的款子,名義是「主教先生的轎車、郵車和教務巡視津貼」。

  這件事使當地的士紳們大嚷起來。有一個帝國元老院【註:拿破崙帝國的元老院(上院)實行終身制。】的元老,他從前當過五百人院【註:一七九五年十月熱月黨成立了五百人院(下院)。】的元老,曾經贊助霧月十八日政變【註:法蘭西共和國八年霧月十八日(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崙發動政變,開始了獨裁統治。】,住在迪涅城附近一座富麗堂皇的元老宅第裡,為這件事,他寫了一封怨氣沖天的密函給宗教大臣皮戈.德.普雷阿麥內先生。我們現在把它的原文節錄下來:

  「轎車津貼?在一個人口不到四千的城裡,有什麼用處?郵車和巡視津貼?首先要問這種巡視有什麼好處,其次,在這樣的山區,怎樣走郵車?路都沒有。只能騎著馬走。從迪朗斯到阿爾努堡的那座橋也只能夠走小牛車。所有的神甫全一樣,又貪又吝。這一個在到任之初,還像個善良的教徒。現在卻和其他人一樣了,他非坐轎車和郵車不行了,他非享受從前那些主教所享受的奢侈品不可了。咳!這些臭神甫!伯爵先生,如果皇上不替我們肅清這些吃教的壞蛋,一切事都好不了。打倒教皇!(當時正和羅馬【註:教皇庇護七世於一八○四年到巴黎為拿破崙加冕,後被拘禁在法國。】發生磨擦。)至於我,我只擁護凱撒……」

  在另一方面,這件事卻使馬格洛大娘大為高興。

  「好了!」她對巴狄斯丁姑娘說,「主教在開始時只顧別人,但結果也非顧自己不可了。他已把他的慈善捐分配停當,這三千法郎總算是我們的了。」

  當天晚上,主教寫了這樣一張單子交給他的妹子。

    車馬費及巡視津貼

  供給住院病人肉湯的津貼 一千五百利弗

  艾克斯慈幼會的津貼 二百五十利弗

  德拉吉尼昂慈幼會的津貼 二百五十利弗

  救濟被遺棄的孩子 五百利弗

  救濟孤兒 五百利弗

    共計 三千利弗

   

  以上就是米里哀先生的預算表。

  至於主教的額外開支,以及請求提早婚禮費、特許開齋費、嬰孩死前洗禮費、宣教費、為教堂或私立小堂祝聖費、行結婚典禮費等等,這位主教都到有錢人身上去取來給窮人;取得緊也給得急。

  沒有多久,各方捐贈的錢財源源而來。富有的和貧乏的人都來敲米里哀先生的門,後者來請求前者所留下的捐贈。不到一年功夫,主教便成了一切慈善捐的保管人和苦難的援助者。大筆大筆的款項都經過他的手,但沒有任何東西能稍稍改變他的生活方式,或使他在他所必需的用品以外增添一點多餘的東西。

  不但如此,由於社會上層的博愛總敵不過下層的窮苦,我們可以說,所有的錢都早已在收入以前付出了,正好像旱地上的水一樣;他白白地收進一些錢,卻永遠沒有餘款;於是他從自己身上搜刮起來。

  主教們照例把自己的教名全部寫在他們的布告和公函頭上。當地的窮人,由於一種本能的愛戴,在這位主教的幾個名字中,挑選了對他們具有意義的一個,稱他為卞福汝【註:「歡迎」的意思。】主教。我們也將隨時照樣用那名字稱呼他。並且這個稱呼很中他的意。

  「我喜歡這名字,」他說,「卞福汝比主教大人親切得多。」

  我們並不認為在此地所刻畫的形象是逼真的,我們只說它近似而已。

  ※※※

  三 好主教碰到苦教區

  主教先生並不因為他的馬車變成了救濟款而減少他的巡迴視察工作。迪涅教區是個苦地方。平原少,山地多,我們剛才已經提到。三十二個司鐸區,四十一個監牧區,二百八十五個分區。巡視那一切,確是個問題,這位主教先生卻能完成任務。如果是在附近,他就步行;在平原,坐小馬車;在山裡,就乘騾兜。那兩個高年的婦人還陪伴著他。如果路程對她們太辛苦,他便一個人去。

  一天,他騎著一頭毛驢,走到塞內士,那是座古老的主教城。當時他正囊空如洗,不可能有別種坐騎。地方長官來到主教公館門口迎接他,瞧見他從驢背上下來,覺得有失體統。另外幾個士紳也圍著他笑。

  「長官先生和各位先生,」主教說,「我知道什麼事使你們感到丟人,你們一定認為一個貧苦的牧師跨著耶穌基督的坐騎未免妄自尊大。我是不得已才這樣做的,老實說,並非出自虛榮。」

  在巡視工作中,他是謙虛和藹的,閒談的時間多,說教的時候少。他素來不把品德問題提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也從不向遠處去找他的論據和範例。對某一鄉的居民,他常敘說鄰鄉的榜樣。在那些對待窮人刻薄的鎮上,他說:「你們瞧瞧布里昂松地方的人吧。他們給了窮人、寡婦和孤兒一種特權,使他們可以比旁人早三天割他們草場上的草料。如果他們的房屋要坍了,就會有人替他們重蓋,不要工資。這也可算得上是上帝庇佑的地方了。在整整一百年中,從沒一個人犯過凶殺案。」

  在那些斤斤計較利潤和收獲物的村子裡,他說:「你們瞧瞧昂布倫地方的人吧。萬一有個家長在收割時,因兒子都在服兵役,女孩也在城裡工作,而自己又害病不能勞動,本堂神甫就把他的情形在宣道時提出來,等到禮拜日,公禱完畢,村裡所有的人,男的、女的、孩子們都到那感到困難的人的田裡去替他收割,並且替他把麥秸和麥粒搬進倉去。」對那些因銀錢和遺產問題而分裂的家庭,他說:「你們瞧瞧德福宜山區的人吧。那是一片非常荒涼的地方,五十年也聽不到一次黃鶯的歌聲。可是,當有一家的父親死了,他的兒子便各自出外謀生,把家產留給姑娘們,好讓她們找得到丈夫。」在那些爭訟成風,農民每因告狀而傾家蕩產的鎮上,他說:「你們看看格拉谷的那些善良的老鄉吧。那裡有三千人口。我的上帝!那真像一個小小的共和國。他們既不知道有審判官,也不知道有執法官。處理一切的是鄉長。他分配捐稅,憑良心向各人抽捐,義務地排解糾紛,替人分配遺產,不取酬金,判處案情,不收訟費;大家也都服他,因為他是那些簡樸的人中一個正直的人。」在那些沒有教師的村子裡,他又談到格拉谷的居民了:「你們知道他們怎麼辦?」他說,「一個只有十家到十五家人口的小地方,自然不能經常供養一個鄉村教師,於是他們全谷公聘幾個教師,在各村巡迴教學,在這村停留八天,那村停留十天。那些教師常到市集上去,我常在那些地方遇見他們。我們只須看插在帽帶上的鵝毛筆,就可以認出他們來。那些只教人讀書的帶一管筆,教人讀又教人算的帶兩管,教人讀算和拉丁文的帶三管。他們都是很有學問的人。做一個無知無識的人多麼可羞!你們向格拉谷的居民學習吧。」

  他那樣談著,嚴肅地,像父兄那樣;在缺少實例的時候,他就創造一些言近而意遠的話,用簡括的詞句和豐富的想像,直達他的目的;那正是耶穌基督的辯才,能自信,又能服人。

  ※※※

  四 言行合一

  他的談話是隨和而愉快的。他總要求自己適合那兩個伴他過活的老婦人的知識水準。當他笑起來,那確是小學生的笑。

  馬格洛大娘誠心誠意地稱他做「大人」。一天,他從他的圍椅裡站起來走向書櫥,要去取一本書。那本書正在頂上的那一格。主教的身材矮小,達不到。

  「馬格洛大娘,」他說,「請您搬張椅子給我。本大人還『大』不到那塊木板呢。」

   

  他的一個遠親,德.洛伯爵夫人,一有機會,總愛在他跟前數她三個兒子的所謂「希望」。她有幾個年紀很老行將就木的長輩,她那幾個孩子自然是他們的繼承人了。三個中最年幼的一個將從一個姑祖母那裡獲得一筆整整十萬利弗的年金,第二個繼承他叔父的公爵頭銜,長子應承襲他祖先的世卿爵位。主教平日常聽這位做母親的那些天真可恕的誇耀,從不開口。但有一次,當德.洛夫人又嘮嘮叨叨提到所有那些繼承和「希望」時,他彷彿顯得比平日更出神一些。她不耐煩地改變自己的話題說:「我的上帝,我的表哥!您到底在想什麼?」「我在想,」主教說,「一句怪話,大概出自聖奧古斯丁:『把你們的希望寄託在那個無可繼承者的身上吧。』」

  另一次,他接到本鄉一個貴人的訃告,一大張紙上所鋪排的,除了亡人的各種榮銜以外,還把他所有一切親屬的各種封建的和貴族的尊稱全列了上去。他叫著說:「死人的脊骨多麼結實!別人把一副多麼顯赫的頭銜擔子叫他輕快地背著!這些人也夠聰明了,墳墓也被虛榮心所利用!」

  他一有機會,總愛說一些溫和的譏誚言詞,但幾乎每次都含著嚴正的意義。一次,在封齋節,有個年輕的助理主教來到迪涅,在天主堂裡講道。他頗有口才,講題是「慈善」。他要求富人拯救窮人,以免墮入他盡力形容的那種陰森可怕的地獄,而進入據他所說非常美妙動人的天堂。在當時的聽眾中,有個叫惹波蘭先生的歇了業的商人,這人平時愛放高利貸,在製造大布、嗶嘰、毛布和高呢帽時賺了五十萬。惹波蘭先生生平從沒有救助過任何窮人。自從那次講道以後,大家都看見他每逢星期日總拿一個蘇【註:法國輔幣名,相當於二十分之一法郎,即五生丁。】給天主堂大門口的那幾個乞討的老婆婆。她們六個人得去分那個蘇。一天,主教撞見他在行那件善事,他笑嘻嘻向他的妹子說:「惹波蘭先生又在那兒買他那一個蘇的天堂了。」

  談到慈善事業時,他即使碰壁也不退縮,並還想得出一些耐人尋味的話。一次,他在城裡某家客廳裡為窮人募捐。在座的有一個商特西侯爵,年老、有錢、吝嗇,他有方法同時做極端保王黨和極端伏爾泰【註:一生強烈反對封建制度和貴族僧侶的統治權。】派。那樣的怪事是有過的。主教走到他跟前,推推他的手臂說:「侯爵先生,您得替我捐幾文。」侯爵轉過臉去,乾脆回答說:「我的主教,我有我自己的窮人呢。」「把他們交給我就是了。」主教說。

  一天,在天主堂裡,他這樣布道:

  「我極敬愛的兄弟們,我的好朋友們,在法國的農村中,有一百三十二萬所房子都只有三個洞口;一百八十一萬七千所有兩個洞口,就是門和窗;還有二十四萬六千個棚子都只有一個洞口,那就是門。這是因為那種所謂門窗稅才弄到如此地步。請你們替我把一些窮人家、老太婆、小孩子塞在那些房子裡吧,瞧有多少熱症和疾病!咳!上帝把空氣給人,法律卻拿空氣做買賣。我並不詆毀法律,但是我頌揚上帝。在伊澤爾省,瓦爾省,兩個阿爾卑斯省,就是上下阿爾卑斯省,那些農民連小車也沒有,他們用自己的背去背肥料;他們沒有蠟燭,點的是松枝和蘸著松脂的小段繩子。在多菲內省,全部山區也是那樣的。他們做一次麵包要吃六個月,並且是用乾牛糞烘出來的。到了冬天,他們用斧子把那種麵包砍開,放在水裡浸上二十四個鐘頭才能吃。我的弟兄們,發發善心吧!看看你們四周的人多麼受罪!」

  他出生在南部,所以很容易掌握南方的各種方言。他學下朗格多克省的方言:「Eh bé!moussu,sèssagé?」學下阿爾卑斯省的方言:「Ontéanaras passa?」學上多菲內省的方言:「Puerte unbouen moutou embe unbouen froumage grase」這樣就博得了群眾的歡心,大大幫助了他去接近各種各樣的人。他在茅屋裡或山中,正像在自己的家裡,他知道用最俚俗的方言去說明最偉大的事物。他能說各種語言,也就能和一切心靈打成一片。

  並且他對上層的人和人民大眾都是一樣的。

  他在沒有充分了解周圍環境時從不粗率地判斷一件事。

  他常說:「讓我們先研究研究發生這錯誤的經過吧。」

  他原是個回頭的浪子,他也常笑嘻嘻地那樣形容自己。他絲毫不唱嚴肅主義的高調;他大力宣傳一種教義,但絕不像那些粗暴的衛道者那樣橫眉怒目,他那教義大致可以概括如下:

  「人有肉體,這肉體同時就是人的負擔和誘惑。人拖著它並受它的支配。

  「人應當監視它,約束它,抑制它,必須是到了最後才服從它。在那樣的服從裡,也還可以有過失;但那樣犯下的過失是可蒙赦宥的。那是一種墮落,但只落在膝頭上,在祈禱中還可以自贖。

  「做一個聖人,那是特殊情形;做一個正直的人,那卻是為人的正軌。你們儘管在歧路徘徊,失足,犯錯誤,但總應當做個正直的人。

  「盡量少犯錯誤,這是人的準則;不犯錯誤,那是天使的夢想。塵世的一切都免不了犯錯誤。錯誤就像一種地心吸力。」

  當他看見大家吵鬧並且輕易動怒時,他常笑嘻嘻地說:「看來這就是我們大家都在犯的嚴重罪行呢。現在只因為假面具被揭穿急於申明和掩飾罷了。」

  他對於人類社會所壓迫的婦女和窮人總是寬厚的。他說:「凡是婦女、孩子、僕役、沒有力量的、貧困的和沒有知識的人的過失,都是丈夫、父親、主人、豪強者、有錢的和有學問的人的過失。」

  他又說:「對無知識的人,你們應當盡你們所能的多多地教給他們;社會的罪過就在於它沒有負擔義務教育的責任,從而滋養出黑暗和罪惡。若是一個人的心靈被黑暗占據,罪惡便會無聲無息地滋生出來。有罪的並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製造黑暗的人。」

  我們看得出,他有一種奇特和獨有的批判事物的態度。我懷疑他是從《福音書》中得到這一切的。

  一天,他在一個客廳裡聽到大家談一樁正在研究調查、不久就要交付審判的案子。有個窮苦無告的人,為了他對一個女子和所生孩子的愛,在生路斷絕時鑄了私錢。鑄私錢在那個時代是要受極刑的。那女子拿著他所造的第一個私錢去用,被捕了。他們把她抓了起來,但是只有她本人犯罪的證據。只有她一個人能告發她的情人,送他的命。她不肯招供。他們再三追問。她仍堅決不招供。這樣,檢察長心生一計。他編造她的情人變了心,極巧妙地偽造許多信劄的斷片,來說服那個苦惱的女人,使她相信她有一個情敵,那男子有負心的行為。在妒恨悲憤之中,她終於舉發她的情人,一切都招供了,一切都證實了。那男子是無法挽救了。不久他就得在艾克斯和他的同謀女犯一同受審。大家談著那件事,每個人都稱讚那官員的才幹,說他能利用妒嫉之心,因憤怒而真相大白,法律的威力也因報復的心理而得以伸張。主教靜悄悄地聽著這一切,等到大家說完了,他問道:

  「那一對男女將在什麼地方受審?」

  「在地方廳。」

  他又問:「那麼,那位檢察長將在什麼地方受審呢?」

  迪涅發生過一件慘事。有個人因謀害人命而被判處死刑。那個不幸的人並不是什麼讀書人,但也不是完全無知無識的人,他曾在市集上賣技,也擺過書信攤。城裡的人對那案子非常關心。在行刑的前一日,駐獄神甫忽然害了病。必須有個神甫在那受刑的人臨終時幫助他。有人去找本堂神甫。他好像有意拒絕,他說:「這不關我事。這種苦差事和那耍把戲的人和我都不相干,我也正害著病,況且那地方不屬我的範圍。」他這答覆傳到主教那兒去了。主教說:「本堂神甫說得對。那不屬於他的範圍,而是屬於我的。」

  他立刻跑到監獄去,下到那「耍把戲的人」的牢房裡,他叫他的名字,攙著他的手,和他談話。他在他的身旁整整過了一天一夜,飲食睡眠全忘了,他為那囚犯的靈魂向上帝祈禱,也祈求那囚犯拯救他自己的靈魂。他和他談著最善的、亦即最簡單的真理。他直像他的父親、兄長、朋友;如果不是在祝福祈禱,他就一點也不像個主教。他在穩定他和安慰他的同時,把一切都教給他了。那個人原是要悲痛絕望而死的。在先,死對他好像是個萬丈深淵,他站在那陰慘的邊緣上,一面戰慄,一面又心膽俱裂地向後退卻。他並沒有冥頑到對死活也絕不關心的地步。他受到的判決是一種劇烈的震撼,彷彿在他四周的某些地方,把隔在萬物的神祕和我們所謂生命中間的那堵牆震倒了。他從那無法補救的缺口不停地望著這世界的外面,而所見的只是一片黑暗。主教卻使他見到了一線光明。

  第二天,他們來提這不幸的人了,主教仍在他身旁。他跟著他走。他披上紫披肩,頸上懸著主教的十字架,和那被縛在繩索中的臨難人並肩站在大眾的面前。

  他和他一同上囚車,一同上斷頭臺。那個受刑的人,昨天是那樣愁慘,那樣垂頭喪氣,現在卻舒展興奮起來了。他覺得他的靈魂得了救,他期待著上帝。主教擁抱了他,當刀子將要落下時,他說:「人所殺的人,上帝使他復活;弟兄們所驅逐的人得重見天父。祈禱,信仰,到生命裡去。天父就在前面。」他從斷頭臺上下來時,他的目光裡有種東西使眾人肅然退立。我們不知道究竟哪一樣最使人肅然起敬,是他面色的慘白呢,還是他神態的寧靜。在回到他一慣戲稱為「他的宮殿」的那所破屋子裡時,他對他的妹子說:「我剛剛進行了一場莊嚴的典禮。」

  最卓越的東西也常是最難被人了解的東西,因此,城裡有許多人在議論主教那一舉動,說那是矯柔造作。不過那是上層階級客廳裡的一種說法。對聖事活動不懷惡意的人民卻感動了,並且十分欽佩主教。

  至於主教,對他來說,看斷頭臺行刑確是一種震動;過了許久,他才鎮定下來。

  斷頭臺,的確,當它被架起來屹立在那裡時,是具有一種使人眩惑的力量的;在我們不曾親眼見過斷頭臺前,我們對死刑多少還能漠然視之,不表示自己的意見,不置可否;但是,如果我們見到了一座,那種驚駭真是強烈,我們非作出決定,非表示贊同或反對不可。有些人讚歎它,如德.梅斯特爾【註:法國神學家。】。有些人痛恨它,如貝卡里亞【註:義大利啟蒙運動的著名代表人物,法學家,主張寬刑】。斷頭臺是法律的體現,它的別名是「鎮壓」,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讓人中立。看見它的人都產生最神祕的戰慄。所有的社會問題都在那把板斧的四周舉起了它們的問號。斷頭臺是想像。斷頭臺不是一個架子。斷頭臺不是一種機器。斷頭臺不是由木條、鐵器和繩索所構成的無生氣的機械。它好像是一種生物,具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森的主動能力。我們可以說那架子能看見,那座機器能聽見,那種機械能了解,那些木條鐵件和繩索都具有意識。當它的出現把我們的心靈拋入凶惡的夢想時,斷頭臺就顯得怪可怕,並和它所作所為的一切都結合在一起了。斷頭臺是劊子手的同夥,它在吞噬東西,在吃肉,在飲血。斷頭臺是法官和木工合造的怪物,是一種鬼怪,它以自己所製造的死亡為生命而進行活動。

  那次的印象也確是可怕和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和許多天以後,主教還表現出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送死時那種強迫的鎮靜已經消逝了,社會威權下的鬼魂和他糾纏不清,他平時工作回來,素來心安理得,神采奕奕,這時他卻老像是在責備自己。有時,他自言自語,吞吞吐吐,低聲說著一些淒慘的話。下面是他妹子在一天晚上聽了記下來的一段:「我從前還不知道是那麼可怕。只專心注意上帝的法則而不關心人的法律,那是錯誤的。死只屬於上帝,人有什麼權力過問那件未被認識的事呢?」

  那些印象隨著時間漸漸減褪或者消失了,但是人們察覺到,從此以後,主教總避免經過那刑場。

  人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把主教叫到病人和臨死的人的床邊。他深深知道他最大的職責和最大的任務是在那些地方。寡婦和孤女的家,不用請,他自己就會去的。他知道在失去愛妻的男子和失去孩子的母親身旁靜靜坐上幾個鐘頭。他既懂得閉口的時刻,也就懂得開口的時刻。呵!可敬可佩的安慰人的人!他不以遺忘來消除苦痛,卻希望去使苦痛顯得偉大和光榮。他說:「要注意您對死者的想法。不要在那潰爛的東西上去想。定神去看,您就會在穹蒼的極盡處看到您親愛的死者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能護人心身。他總設法去慰藉失望的人,使他們能退一步著想,使俯視墓穴的悲痛轉為仰望星光的悲痛。

  ※※※

  五 卞福汝主教的道袍穿得太久了

  米里哀先生的家庭生活,正如他的社會生活那樣,是受同樣的思想支配的。對那些有機會就近觀察的人,迪涅主教所過的那種自甘淡泊的生活,確是嚴肅而動人。

  和所有老年人及大部分思想家一樣,他睡得少,但他的短暫的睡眠卻是安穩的。早晨,他靜修一個鐘頭,再唸他的彌撒經,有時在天主堂裡,有時在自己的經堂裡。彌撒經念過以後,作為早餐,他吃一塊黑麥麵包,蘸著自家的牛的乳汁。隨後,他開始工作。

  主教總是相當忙的,他得每天接見主教區的祕書──通常是一個司祭神甫,並且幾乎每天都得接見他的那些助理主教。他有許多會議要主持,整個宗教圖書室要檢查,還要誦彌撒經、教理問答、日課經等等;還有許多訓示要寫,許多講稿要批示,還要和解教士與地方官之間的爭執,還要辦教務方面的信件、行政方面的信件,一方是政府,一方是宗教,總有做不完的事。

  那些無窮盡的事務和他的日課以及祈禱所餘下的時間,他首先用在貧病和痛苦的人身上;在痛苦和貧病的人之後留下的時間,他用在勞動上。他有時在園裡鏟土,有時閱讀和寫作。他對那兩種工作只有一種叫法,他管這叫「種地」,他說:「精神是一種園地。」

  日中,他用午餐。午餐正和他的早餐一樣。

  將近兩點時,如果天氣好,他去鄉間或城裡散步,時常走進那些破爛的人家。人們看見他獨自走著,低著眼睛,扶著一根長拐杖,穿著他那件相當溫暖的紫棉袍,腳上穿著紫襪和粗笨的鞋子,頭上戴著他的平頂帽,三束金流蘇從帽頂的三個角裡墜下來。

  他經過的地方就像過節似的。我們可以說他一路走過,就一路在散布溫暖和光明。孩子和老人都為主教而走到大門口來,有如迎接陽光。他祝福大家,大家也為他祝福。人們總把他的住所指給任何有所需求的人們看。

  他隨處停下來,和小男孩小女孩們談話,也向著母親們微笑。他只要有錢,總去找窮人;錢完了,便去找有錢人。

  由於他的道袍穿得太久了,卻又不願被別人察覺,因此他進城就不得不套上那件紫棉袍。在夏季,那是會有點使他不好受的。

  晚上八點半,他和他的妹子進晚餐,馬格洛大娘立在他們的後面照應。再沒有比那種晚餐更簡單的了。但是如果主教留他的一位神甫晚餐,馬格洛大娘就藉此機會為主教做些鮮美的湖魚或名貴的野味。所有的神甫都成了預備盛餐的藉口,主教也讓人擺佈。此外,他日常的伙食總不外水煮蔬菜和素油湯。城裡的人都說:「主教不吃神甫菜的時候,就吃苦修會的修士菜。」

  晚餐過後,他和巴狄斯丁姑娘與馬格洛大娘閒談半小時,再回到自己的房間從事寫作,有時寫在單頁紙上,有時寫在對開本書本的空白邊上。他是個文人,知識頗為淵博,他留下了五種或六種相當奇特的手稿,其中一種是關於《創世記》中「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那一節的研究。他拿三種經文來作比較:阿拉伯譯文作「上帝的風吹著」;弗拉菲於斯.約瑟夫【註:一世紀末的猶太歷史家。】作「上界的風驟臨下土」;最後翁格洛斯的迦勒底【註:巴比侖一帶地方的古稱。】文的注釋性翻譯則作「來自上帝的一陣風吹在水面上」。在另外一篇論文裡,他研究了雨果關於神學的著作──雨果是普托利邁伊斯的主教,本書作者的叔曾祖;他還證明在前世紀以筆名巴勒古爾發表的各種小冊子都應是那位主教的。

  有時,他正在閱讀,不問在他手裡的是什麼書,他會忽然墮入深遠的思考,想完以後,立即在原書中寫上幾行。那樣的幾行字時常是和他手中的書毫無關係的。目下我們有他在一本四開本書的邊上所寫的注,書名是《貴人日耳曼和克林東、柯恩華立斯兩將軍以及美洲海域海軍上將們的往來信劄》,凡爾賽盤索書店及巴黎奧古斯丁河沿畢索書店印行。

  那段注是這樣的:

  「呵!存在著的你!

  「《傳道書》稱你為全能,馬加比人稱你為創造主,《以弗所書》稱你為自由,巴錄稱你為廣大,《詩篇》稱你為智慧與真理,約翰稱你為光明,《列王紀》稱你為天主,《出埃及記》呼汝為主宰,《利未記》呼汝為神聖,以斯拉呼汝為公正,《創世記》稱你為上帝,人稱你為天父,但是所羅門稱你為慈悲,這才是你名稱中最美的一個。」

  近九點鐘時,兩位婦女退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讓他獨自留在樓下,直到天明。

  ※※※

  六 他託誰看守他的房子

  他住的房子,我們已經說過,是一所只有一層樓的樓房,樓下三間,樓上三間,頂上一間氣樓,後面有一個四分之一畝大的園子。兩位婦女住在樓上,主教住在樓下。臨街的第一間是他的餐室,第二間是臥室。第三間是經堂。從經堂出來,必須經過臥室;從臥室出來,又必須經過餐室。經堂底裡,有半間小暖房,僅容一張留備客人寄宿的床。主教常把那床讓給那些因管轄區的事務或需要來到迪涅的鄉村神甫們住宿。

  原來醫院的藥房是間小房子,通正屋,蓋在園子裡,現在已改為廚房和貯藏食物的地方了。

  此外,園裡還有一個牲口棚,最初是救濟院的廚房,現在主教在那裡養著兩頭母牛。無論那兩頭牛供給多少奶,他每天早晨總分一半給醫院裡的病人,「這是我付的什一稅。」他說。

  他的房間相當大,在惡劣的季節裡相當難於保暖。由於木柴在迪涅非常貴,他便設法在牛棚裡用板壁隔出了一小間。嚴寒季節便成了他夜間生活的地方。他叫那做「冬齋」。

  在冬齋裡,和在餐室裡一樣,除了一張白木方桌和四張麥秸心椅子外,再也沒有旁的家具。餐室裡卻還陳設著一個塗了淡紅膠的舊碗櫥。主教還把一張同樣的碗櫥,適當地罩上白布帷和假花邊,作為祭壇,點綴著他的經堂。

  迪涅的那些有錢的女懺悔者和虔誠的婦女,多次湊了些錢,要為主教的經堂修一座美觀的新祭壇,他每次把錢收下,卻都送給了窮人。

  「最美麗的祭壇,」他說,「是一個因得到安慰而感謝上帝的受苦人的靈魂。」

  他有兩張麥秸心的祈禱椅在他的經堂裡,臥室裡還有一張有扶手的圍椅,也是麥秸心的。萬一他同時接見七、八個人,省長、將軍或是駐軍的參謀,或是教士培養所的幾個學生,他們就得到牛棚裡去找冬齋的椅子,經堂裡去找祈禱椅,臥室裡去找圍椅。這樣,他們可以收集到十一張待客的坐具。每次有人來訪,總得搬空一間屋子。

  有時來了十二個人,主教為了遮掩那種窘境,如果是在冬天,他便自己立在壁爐邊,如果是在夏天,他就建議到園裡去兜個圈子。

  在那小暖房裡,的確還有一張椅子,但是椅上的麥秸已經脫了一半,並且只有三隻腳,只是靠在牆上才能用。巴狄斯丁姑娘也還有一張很大的木靠椅,從前是漆過金的,並有錦緞的椅套,但是那靠椅由於樓梯太窄,已從窗口吊上樓了,因而它不能作為機動的家具。

  巴狄斯丁姑娘的奢望是想買一套客廳裡用的荷蘭黃底團花絲絨的天鵝頸式紫檀座架的家具,再配上長沙發。但是這至少得花五百法郎。她為那樣一套東西省吃節用,五年當中,只省下四十二個法郎和十個蘇,於是也就不再作此打算。而且誰又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呢?

  去想像一下主教的臥室,再簡單也沒有了。一扇窗門朝著園子,對面是床──一張醫院用的病床,鐵的,帶著綠嗶嘰帷子。在床裡的陰暗處,帷的後面,還擺著梳妝用具,殘留著他舊時在繁華社會中做人的那些漂亮習氣;兩扇門,一扇靠近壁爐,通經堂,一扇靠近書櫥,通餐室;那書櫥是一個大玻璃櫥,裝滿了書;壁爐的木框,描上了仿大理石的花紋,爐裡通常是沒有火的;壁爐裡有一對鐵爐篦,篦的兩端裝飾著兩個瓶,瓶上繞著花串和槽形直條花紋,並貼過銀箔,那是主教等級的一種奢侈品;上面,在通常掛鏡子的地方,有一個銀色已褪的銅十字架,釘在一塊破舊的黑線上,裝在一個金色暗敝的木框裡。窗門旁邊,有一張大桌子,擺了一個墨水瓶,桌上堆著零亂的紙張和大本的書籍。桌子前面,一張麥秸椅。床的前面,一張從經堂裡搬來的祈禱椅。橢圓框裡的兩幅半身油畫像掛在他床兩旁的牆上。在畫幅的素淨的背景上有幾個小金字寫在像的旁邊,標明一幅是聖克魯的主教查理奧教士的像,一幅是夏爾特爾教區西多會大田修道院院長阿格德的副主教杜爾多教士的像。主教在繼醫院病人之後住進那間房時,就已看見有這兩幅畫像,也就讓它掛在原處。他們是神甫,也許是施主,這就是使他尊敬他們的兩個理由。他所知道關於那兩個人物的,只是他們在同一天,一七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遵照王命,一個授以教區,一個授以采地。馬格洛大娘曾把那兩幅畫取下來撣灰塵,主教才在大田修道院院長的像的後面,看見在一張用四片膠紙粘著四角、年久發黃的小方紙上,用淡墨汁注出的這兩位人物的出身。

  窗門上,有一條古老的粗毛呢窗帷,已經破舊不堪,為了節省新買一條的費用,馬格洛大娘只得在正中大大地縫補一番,縫補的紋恰成一個十字形。主教常常叫人看。

  「這縫得多好!」他說。

  那房子裡所有的房間,無論樓下樓上,沒有一間不是用灰漿刷的,營房和醫院照例如此。

  但是,後來的幾年中,馬格洛大娘在巴狄斯丁姑娘房間的裱牆紙下面(我們在下面還會談到),發現了一些壁畫。這所房子,在成為醫院以前,曾是一些士紳們的聚會場所。所以會有那種裝飾。每間屋子的地上都鋪了紅磚,每星期洗一次,床的前面都鋪著麥秸蓆。總之,這住宅,經那兩位婦女的照料,從上到下,都變得異常清潔。那是主教所許可的唯一的奢華。他說:

  「這並不損害窮人的利益。」

  但是我們得說清楚,在他從前有過的東西裡,還留下六套銀餐具和一隻銀的大湯勺,馬格洛大娘每天都喜洋洋地望著那些銀器在白粗布檯毯上放射著燦爛奪目的光。我們既然要把迪涅的這位主教據實地寫出來,就應當提到他曾幾次這樣說過:「叫我不用銀器盛東西吃,我想是不容易做到的。」

  在那些銀器以外,還有兩個粗重的銀燭臺,是從他一個姑祖母的遺產中得來的。那對燭臺上插著兩支燭,經常陳設在主教的壁爐上。每逢他留客進餐,馬格洛大娘總點上那兩支蠟燭,連著燭臺放在餐桌上。

  在主教的臥室裡,床頭邊,有一張壁櫥,每天晚上,馬格洛大娘把那六套銀器和大湯勺塞在櫥裡,櫥門上的鑰匙是從來不拿走的。

  那個園子,在我們說過的那些相當醜陋的建築物的陪襯下,也顯得不怎麼光彩。園子裡有四條小道,交叉成十字形,交叉處有一個水槽;另一條小道沿著白圍牆繞園一周。小道與小道之間,形成四塊方地,邊緣上種了黃楊。馬格洛大娘在三塊方地上種著蔬菜,在第四塊上,主教種了些花卉。幾株果樹散布在各處。

  一次,馬格洛大娘和藹地打趣他說:「您處處都盤算,這兒卻有一塊方地沒有用上。種上些生菜,不比花好嗎?」「馬格洛大娘,」主教回答說,「您弄錯了。美和適用是一樣有用的。」停了一會,他又加上一句:「也許更有用些。」

  那塊方地又分作三、四畦,主教在那地上所費的勞力和他在書本裡所費的勞力是一樣的。他樂意在這裡花上一兩個鐘頭,修枝,除草,這兒那兒,在土裡挖一些窟窿,擺下種子。他並不像園藝工作者那樣仇視昆蟲。對植物學他沒有任何幻想;他不知道分科,也不懂骨肉發病說;他絕不研究在杜納福爾【註:法國十世紀的植物學家。】和自然操作法之間應當有何取捨,既不替孢囊反對子葉,也不替舒習爾【註:法國十八世紀植物學家。】反對林內【註:瑞典十八世紀生物學家,是植物和動物分類學的鼻祖。】。他不研究植物,而讚賞花卉。他非常敬重科學家,更敬重無知識的人,在雙方並重之下,每當夏季黃昏,他總提著一把綠漆白鐵噴壺去澆他的花畦。

  那所房子沒有一扇門是鎖得上的。餐室的門,我們已經說過,開出去便是天主堂前面的廣場,從前是裝了鎖和鐵閂的,正像一扇牢門。主教早已叫人把那些鐵件取走了,因而那扇門,無論晝夜,都只用一個活梢扣著。任何過路的人,在任何時刻,都可以搖開。起初,那兩位婦女為了那扇從來不關的門非常發愁,但是迪涅主教對她們說:「假如你們喜歡,不妨在你們的房門上裝上鐵閂。」到後來,她們看見他既然放心,也就放了心,或者說,至少她們裝出放心的樣子。馬格洛大娘有時仍不免提心吊膽。主教的想法,已經在他在《聖經》邊上所寫的這三行字裡說明了,至少是提出了:「這裡只有最微小的一點區別:醫生的門,永不應關,教士的門,應常開著。」

  在一本叫做《醫學的哲學》的書上,他寫了這樣一段話:「難道我們不和他們一樣是醫生嗎?我一樣有我的病人。首先我有他們稱為病人的病人,其次我還有我稱為不幸的人的病人。」

  在另一處,他還寫道:「對向你求宿的人,不可問名問姓,不便把自己姓名告人的人也往往是最需要找地方住的人。」

  有一天,忽然來了個大名鼎鼎的教士,我已經記不清是古婁布魯教士,還是彭弼力教士,想起要問主教先生(那也許是受了馬格洛大娘的指使),讓大門日夜開著,人人都可以進來,主教是否十分有把握不至於發生某種意外,是否不怕在那防範如此鬆懈的家裡,發生什麼不幸的事。主教嚴肅而溫和地在他肩上點了一下,對他說:「除非上帝要保護這家人,否則看守也徒然。」他接著就談旁的事。

  他常愛說:「教士有教士的勇敢,正如龍騎隊長有龍騎隊長的勇敢。」不過,他又加上一句:「我們的勇敢應當是寧靜的。」

  ※※※

  七 克拉華特

  此地自然有著一件我們不應忽略的事,因為這件事足以說明迪涅的這位主教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加斯帕爾.白匪幫曾一度橫行在阿柳爾峽一帶,在被擊潰以後,有個叫克拉華特的部將卻還躲在山林裡。他領著他的徒眾,加斯帕爾.白的殘部,在尼斯伯爵領地裡藏匿了一些時候,繼而轉到皮埃蒙特區【註:在義大利北部。】,忽而又在法國境內巴塞隆內特附近出現。最初,有人曾在若齊埃見過他,過後又在翟伊爾見過他。他躲在鷹軛山洞裡,從那裡出來,經過玉碑和小玉碑峽谷,走向村落和鄉鎮。他甚至敢於進逼昂布倫,黑夜侵入天主堂,捲走聖衣庫中的東西。他的劫掠使那一鄉的人惴惴不安。警察追擊也無用。他屢次逃脫,有時還公然抵抗。他是個大膽的惡漢。正當人心惶惶時主教來了。他正在那一鄉巡視。鄉長趕到沙斯特拉來找他,並且勸他轉回去。當時克拉華特已占據那座山,直達阿什一帶,甚至還更遠。即使由衛隊護送,也有危險。那不過是把三、四個警察白白拿去送死罷了。

  「那麼,」主教說,「我打算不帶衛兵去。」

  「您怎麼可以那樣打算,主教?」那鄉長說。

  「我就那樣打算,我絕對拒絕衛兵,並且一個鐘頭以內我就要走。」

  「走?」

  「走。」

  「一個人去嗎?」

  「一個人。」

  「主教,您不能那樣做。」

  「在那兒,」主教又說,「有個窮苦的小村子,才這麼一點大,我三年沒有見著他們了。那裡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些和藹誠實的牧人。他們牧羊,每三十頭母羊裡有一頭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能做各種顏色的羊毛繩,非常好看。他們用六孔小笛吹各種山歌。他們需要有人不時和他們談談慈悲的上帝。主教如果也害怕,他們將說什麼呢?假使我不到那裡去一下,他們將說些什麼呢?」

  「可是,主教,您對那些強盜怎麼辦,萬一您遇見了強盜!」

  「對呀,」主教說,「我想起來了。您說得有理。我可以遇見他們。他們也需要有人和他們談談慈悲的上帝。」

  「主教,那是一夥土匪呀,是一群狼呀!」

  「鄉長先生,也許耶穌正要我去當那一群狼的牧人呢,誰知道主宰的旨意?」

  「主教,他們會把您搶光的。」

  「我沒有什麼可搶的。」

  「他們會殺害您的。」

  「殺害一個唸著消食經過路的老教士?啐!那有什麼好處?」

  「唉!我的上帝!萬一您碰見他們!」

  「我就請他們捐幾文給我的窮人們。」

  「主教,以上天之名,不要到那兒去吧!您冒著生命危險呢。」

  「鄉長先生,」主教說,「就只是這點小事嗎?我活在世上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命,而是來保護世人的心靈的。」

  只好讓他走。他走了,只有一個自願當嚮導的小孩伴著他。他那種蠻勁使那一鄉議論紛紛,甚至個個替他捏一把汗。

  他不願帶他的妹子,也沒有帶馬格洛大娘。他騎上騾子,穿過山路,一個人也沒有碰見,平平安安到了他的「好朋友」──牧人的家裡。他在那裡住了兩星期,傳道,行聖禮,教育人,感化人。到了快離開時,他決計用主教的儀式做一場大彌撒。他和本堂神甫商量。但是怎麼辦呢?沒有主教的服飾。他們只能把簡陋的鄉間聖衣庫供他使用,那裡只有幾件破舊的、裝著假金線的錦緞祭服。

  「沒有關係!」主教說,「神甫先生,我們不妨把要做大彌撤那件事在下次禮拜時,向大眾宣告一下,會有辦法的。」

  在附近的幾個天主堂裡都尋遍了。那些窮教堂裡所有的精華,湊攏來還不能適當裝飾一個大天主堂裡的唱詩童子。

  正在大家為難時,有兩個陌生人,騎著馬,帶了一隻大箱子,送來給主教先生,箱子放在本堂神甫家裡,人立即走了。打開箱子一看,裡面有件金線呢披氅,一頂裝有金剛鑽的主教法冠,一個大主教的十字架,一條華美的法杖,一個月以前,在昂布倫聖母堂的聖衣庫裡被搶的法衣,全部都在。箱子裡有張紙,上面寫著:「克拉華特呈奉卞福汝主教。」

  「我早說過會有辦法的!」主教說,隨後他微笑補充一句,「以神甫的白衣自足的人蒙上帝賜來大主教的披氅了。」

  「我的主教,」神甫點頭微笑低聲說,「不是上帝便是魔鬼。」

  主教用眼睛盯住神甫,一本正經地說:「是上帝!」

  回沙斯特拉時一路上都有人來看他,引為奇談。他在沙斯特拉的神甫家裡,又和巴狄斯丁姑娘和馬格洛大娘相見了,她們也正渴望他回來。他對他的妹子說:

  「怎樣,我的打算沒有錯吧?我這窮教士,兩手空空,跑到山裡那些窮百姓家裡去過了,現在又滿載而歸。我當初出發時,只帶著一片信仰上帝的誠心,回來時,卻把一個天主堂的寶庫帶回來了。」

  晚上,他在睡前還說:

  「永遠不要害怕盜賊和殺人犯。那是身外的危險。我們應當害怕自己。偏見便是盜賊,惡習便是殺人犯。重大的危險都在我們自己的心裡。危害我們腦袋和錢袋的人何足介意呢?我們只須想到危害靈魂的東西就得了。」

  他又轉過去對他妹子說:

  「妹妹,教士永遠不可提防他的鄰人。鄰人做的事,總是上帝允許的。我們在危險臨頭時,只應禱告上帝。祈求他,不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是為了不要讓我們的兄弟因我們而犯罪。」

  總之,他生平的特殊事故不多。我們就自己所知道的談談。不過他在他一生中,總是在同樣的時刻做同樣的事。他一年的一月,就像他一日的一時。

  至於昂布倫天主堂的「財寶」下落如何,我們對這問題,卻有些難於回答。那都是些美麗的、令人愛不忍釋的、很值得偷去救濟窮人的東西。況且那些東西是早已被人偷過了的。那種冒險行為已經完成了一半,餘下的工作只須改變偷竊的目的,再向窮人那邊走一小段路就可以了。關於這問題,我們什麼也不肯定。不過,曾經有人在主教的紙堆裡發現過一張詞意不明的條子,也許正是指那件事的,上面寫著:「問題在於明確這東西應當歸天主堂還是歸醫院。」

  ※※※

  八 酒後的哲學

  我們曾經談到過一個元老院元老,那是個精明果斷的人,一生行事,直截了當,對於人生所能遇到的難題,如良心、信誓、公道、天職之類從不介懷;他一往直前地向著他的目標走去,在他個人發達和利益的道路上,他從不曾動搖過一次。他從前當過檢察官,因處境順利,為人也漸趨溫和了,他絕不是個有壞心眼的人。他在生活中審慎地抓住那些好的地方、好的機會和好的財源之後,對兒子、女婿、親戚甚至朋友,也盡力幫些小忙。其餘的事,在他看來,好像全是傻事。他善詼諧,通文墨,因而自以為是伊比鳩魯【註:古希臘哲學家、伊比鳩魯學派的創始人。主張享樂,他的所謂享樂是精神恬靜愉快,不動心。】的信徒,實際上也許只是比戈.勒白朗【註:十八世紀法國色情小說家。】之流罷了。對無邊的宇宙和永恆的事業以及「主教老頭兒的種種無稽之談」,他常喜歡用解頤的妙語來加以述說。有時,他會帶著和藹的高傲氣派當面嘲笑米里哀先生,米里哀先生總由他嘲笑。

  不知是在舉行什麼半官式典禮時,那位伯爵(就是那位元老)和米里哀先生都應邀在省長公館裡參加宴會。到了用甜品時,這位元老已經略帶酒意,不過態度仍舊莊重,他大聲說:「主教先生,我們來聊聊。一個元老和一個主教見了面,就難免要彼此擠眉弄眼。一狼一狽,心照不宣。我要和您談句知心話。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哲學。」

  「您說得對,」主教回答,「人總是睡下來搞他的哲學的,何況您是睡在金屋玉堂中的,元老先生。」

  元老興致勃發,接著說:

  「讓我們做好孩子。」

  「就做頑皮鬼也不打緊。」主教說。

  「我告訴您,」元老說,「阿爾讓斯侯爵、皮隆、霍布斯、內戎先生這些人都不是等閒之輩。在我的圖書室裡的這些哲學家的書邊上都是燙了金的。」

  「和您自己一樣,元老先生。」主教搶著說。

  元老接著說:

  「我恨狄德羅【註:法國哲學家。】,他是個空想家,大言不慚,還搞革命,實際上卻信仰上帝,比伏爾泰更著迷。伏爾泰嘲笑過尼登,他不應當那麼做,因為尼登的鱔魚已經證明上帝的無用了。一匙麵糊加一滴酸醋,便可以代替聖靈。假設那一滴再大一點,那一匙也再大一點,便是這世界了。人就是鱔魚。又何必要永生之父呢?主教先生,關於耶和華的那種假設叫我頭痛。它只對那些外弱中乾的人有些用處。打倒那個惹人厭煩的萬物之主!虛空萬歲!虛空才能叫人安心。說句知心話,並且我要說個痛快,好好向我的牧師交代一番,我告訴您,我觀點明確。您那位東勸人謙讓、西勸人犧牲的耶穌瞞不過我的眼睛。那種說法是吝嗇鬼對窮鬼的勸告。謙讓!為什麼?犧牲!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一隻狼為另一隻狼的幸福而犧牲牠自己。我們還是遊戲人間的好。人為萬物之靈。我們應當有高明的哲學。假使目光如鼠,又何必生為萬物之靈?讓我們嘻嘻哈哈過這一世吧。人生,就是一切。說人在旁的地方,天上、地下,某處,有另外一個來生,我絕不信那些鬼話。哼!有人要我謙讓,要我犧牲,那麼,一舉一動,我都得謹慎小心,我得為善惡、曲直、從違等問題來傷腦筋。為什麼?據說對自己的行為我將來得做個交代。什麼時候?死後。多麼好的夢!在我死了以後,有人捉得住我那才妙呢。您去叫一隻鬼手抓把灰給我看看。我們都可謂經歷過很多事情了,我們也都眼見了許多黑暗與陰森,讓我們說句心裡話吧,這世上只有生物,既無所謂善,也無所謂惡。我們應當追求實際,一直深入下去,窮其究竟,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應當嗅出真理,追根究柢,把真理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那樣它才會給你一種無上的快樂。那樣你才會充滿信心,仰天大笑。我一點不含糊,我,主教先生,永生之說只能哄哄小孩。哈!多麼中聽的諾言!您去信您的吧!騙鬼的空頭支票。人是靈魂,人可以成為天使,人可以在肩胛骨上生出一對藍翅膀。有福氣的人可以從這一個星球遊到那一個星球,這句話是不是德爾圖良【註:基督教反動神學家。】說的,請您告訴我。就算是的。我們會變成星際間的蝗蟲。還會看見上帝,等等,等等。什麼天堂,妄談而已。上帝是種荒謬透頂的胡說。我當然不會在政府公報裡說這種話。朋友之間,卻不妨悄悄地談談。酒後之言嘛。為了天堂犧牲人世的享樂,等於要捕麻雀而卻捉牠的影子。為永生之說所愚弄!還不至於那麼蠢。我是一無所有的。我叫做一無所有伯爵。元老院元老。在我生前,有我嗎?沒有。在我死後,有我嗎?沒有。我是什麼呢?我不過是一粒和有機體組合起來的塵土。在這世界上,我有什麼事要做?我可以選擇,受苦或享樂。受苦,那會把我引到什麼地方去呢?引到一無所有。而我得受一輩子的苦。享樂又會把我引到什麼地方去呢?也是引到一無所有。而我可以享一輩子的樂。我已經選定了。不吃就得被吃。做牙齒總比做草料好些。那正是我聰明的地方。過後,聽其自然,掘墳坑的人會來的,墳坑便是我們這種人的先賢祠,一切都落在那大洞裡。完事大吉。一切皆空。全部清算完畢。那正是一切化為烏有的下場。連死的份兒也不會再有了,請相信我。說什麼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去談話,我想來就要發笑。奶媽的創作。奶媽發明了妖怪來嚇唬小孩,也發明了耶和華來嚇唬大人。不,我們的明天是一片黑。在墳墓的後面,一無所有,這對任何人來說也都一樣。即使你做過薩爾達尼拔【註:古代亞述國王。】,即使你做過味增爵【註:法國天主教遣使會和仁愛會的創始人。】,結果都一樣歸於烏有。這是真話。因此,享樂高於一切。當你還有你的時候,就應當利用這個你。老實說,我告訴您,主教先生,我有我的一套哲學,也有我的同道。我不讓那些無稽之談牽著我的鼻子走。可是,對於那些下等人,那些赤腳鬼、窮光蛋、無賴漢,卻應當有一種東西。我們不妨享以種種傳說、幻想、靈魂、永生、天堂、星宿。讓他們大嚼特嚼,讓他們拿去塗在他們的乾麵包上。兩手空空的人總算也還捧著一位慈悲的上帝。那並不過分。我也一點不反對,但為我自己,我還是要留下我的內戎先生。慈悲的上帝對平民來說,還是必要的。」

  主教鼓掌大聲說:

  「妙論,妙論!這個唯物主義,確是一種至美絕妙的東西。要找也找不到的。哈!一旦掌握了它,誰也就不上當了,誰也就不會再傻頭傻腦,像卡托【註:羅馬政治家和作家,貴族特權的擁護者。】那樣任人放逐,像艾蒂安【註:基督教的一個殉教者。】那樣任人用石頭打死,像貞德【註:百年戰爭期間法國的民族女英雄。】那樣任人活活燒死了。獲得了這種寶貴的唯物主義的人,也就可以有那種覺得自己不用負責的慚愧感,並認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霸占一切,地盤、恩俸、榮譽、正當得來或曖昧得來的權力,可以為金錢背棄信義,為功利出賣朋友,昧盡天良也還可以自鳴得意。等到酒肉消化完了,便往墳墓裡一鑽了事。那多麼舒服。我這些話並不是為您說的,元老先生。可是我不能不慶賀您。你們那些貴人,正如您說的,有一套自己的、為你們自己服務的哲學,一套巧妙、高明、僅僅適用於有錢人、可以調和各種口味、增加人生樂趣、美不勝收的哲學。那種哲學是由特殊鑽探家從地下深處發掘得來的。一般平民以信仰上帝作為他們的哲學,正如窮人以栗子燒鵝肉當作蘑菇煨火雞,而您並不認為那是件壞事,您確是一位忠厚長者。」

  ※※※

  九 阿妹談阿哥

  為了說明迪涅主教先生的家庭概況,為了說明那兩位聖女怎樣用她們的行動、思想、甚至女性的那種易受驚恐的本能去屈從主教的習慣和意願,使他連開口吩咐的麻煩都沒有,我們最好是在此地把巴狄斯丁姑娘寫給她幼年時的朋友,波瓦舍佛隆子爵夫人的一封信轉錄下來。那封信在我們的手裡。

   

  我仁慈的夫人,我們沒有一天不談到您。那固然是我們的習慣,也還有另外一個理由。您沒有想到,馬格洛大娘居然在洗刷天花板和牆壁時,發現了許多東西。現在我們這兩間原來裱著舊紙、刷過灰漿的房間,和您那子爵府第相比,也不至於再有遜色。馬格洛大娘撕去了全部的紙。那下面有些東西。我們用來晾衣服,沒有家具的那間客廳,有十五尺高,十八尺見方,天花板和梁上都畫了仿古金花,正和府上一樣。從前當作醫院時,它是用塊布遮住了的。還有我們祖母時代的板壁。不過應當看看的是我的房間。馬格洛大娘在那至少有十層的裱牆紙下發現了一些油畫,雖然不好,卻還過得去。畫的是密涅瓦【註:藝術和智慧之神。】封忒勒瑪科斯【註:智勇之神。】為騎士。另一幅園景裡也有他。那花園的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了。總之是羅馬貴婦們在某一夜到過的地方。我還要說什麼?那上面有羅馬(這兒有個字,字跡不明)男子和婦女以及他們的全部侍從。馬格洛大娘把一切都擦拭乾淨,今年夏天,她還要修整幾處小小的破損,全部重行油漆,我的屋子就會變成一間真正的油畫陳列館了。她還在頂樓角落裡找出兩隻古式壁几。可是重上一次金漆就得花去兩枚值六利弗的銀幣,還不如留給窮人們使用好些;並且式樣也相當醜陋,我覺得如果能有一張紫檀木圓桌,我還更合意些。

  我總是過得很快樂。我哥是那麼仁厚,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施給窮人和病人。我們手邊非常拮据。到了冬天這地方就很苦。幫助窮人總是應當的。我們還算有火有燈。您瞧,這樣已經很溫暖了。

  我哥有他獨特的習慣。他在聊天時,老說一個主教應當這樣。您想想,我們家裡的大門總是不關的。任何人都可以闖進來,並且開了門就是我哥的屋子。他什麼都不怕,連黑夜也不怕。照他說來,那是他特有的果敢。

  他不要我替他擔憂,也不要馬格洛大娘替他擔憂。他冒著各種危險,還不許我們有感到危險的神情。我們應當知道怎樣去領會他。

  他常在下雨時出門,在水裡行走,在嚴冬旅行。他不怕黑夜,不怕可疑的道路和遭遇。

  去年,他獨自一人走到匪窟裡去了。他不肯帶我們去。他去了兩星期。一直到回來,他什麼危險也沒碰著。我們以為他死了,而他卻健康得很。他還說你們看我被劫了沒有。他打開一隻大箱子,裡面裝滿了昂布倫天主堂的珍寶,是那些土匪送給他的。那一次,在他回來時,我和他的幾位朋友,到不遠的地方去迎接他。我實在不得不稍微責備他幾句,但是我很小心,只在車輪響時才說話,免得旁人聽見。

  起初,我常對自己說:「沒有什麼危險能阻攔他,他真夠叫人焦急的了。」到現在,我也習慣了。我常向馬格洛大娘使眼色叫她不要惹他。他要冒險,讓他去。我引著馬格洛大娘回我的房間。我為他禱告。我睡我的覺。我安心,因為我知道,萬一他遇到不幸,我也絕不再活了。我要隨著我的哥哥兼我的主教一同歸天。馬格洛大娘對她所謂的「他的粗心大意」卻看不慣,但是到現在,習慣已成自然。我們倆一同害怕,一同祈禱,也就一同睡去了。魔鬼可以走進那些可以讓它放肆的人家,但在我們家裡,有什麼可怕的呢?最強的那位時常是和我們同在一道的,魔鬼可以經過此地,但是慈悲的上帝常住在我們家裡。

  這樣我已經滿足了。我哥現在用不著再吩咐我什麼,他不開口,我也能領會他的意思。我們把自己交給了天主。

  這就是我們和一個胸襟開闊的人相處之道。

  您問我關於傅家的歷史,這事我已向我哥問明了。您知道,他知道得多麼清楚,記得多麼詳細呵。因為他始終是一個非常忠實的保王黨。那的確是卡昂稅區一家很老的諾曼底世家。五百年來,有一個拉烏爾.德.傅,一個讓.德.傅和一個托馬.德.傅,都是貴人,其中一個是羅什福爾采地的領主。最末的一個是居伊.艾蒂安.亞歷山大,他在布列塔尼的輕騎隊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他還做過營長。他有一個女兒叫瑪麗.路易絲嫁給了法蘭西世卿,法蘭西警衛軍大佐和陸軍中將路易.德.格勒蒙的兒子阿德利安.查理.德.格勒蒙。他們的姓,傅,有三種寫法:Faux,Fauq,Faoucq。

  仁慈的夫人,請您代求貴戚紅衣主教先生為我們禱告。至於您親愛的西爾華尼,她沒有浪費她親近您的短暫時間來和我寫信,那是對的。她既然身體好,也能依照尊意工作,並且仍舊愛我,那已是我所希望的一切了。我從尊處得到她的問候,我感到幸福。我的身體並不太壞,可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再談,紙已寫滿了,我只得停筆。一切安好。

     巴狄斯丁

  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於迪涅。

  再者:令嫂仍和她令郎的家眷住在此地。您的侄孫真可愛。您知道,他快五歲了!昨天他看見一匹馬走過,馬腿上裹了護膝,他說:「牠膝頭上是什麼?」那孩子,他是那樣惹人愛。他的小兄弟在屋子裡拖著一把破掃帚當車子,嘴裡還不停地喊著:「走!」

   

  從這封信裡我們可以看出,那兩位婦人知道用女性所特有的那種比男子更了解男子的天才,去曲承主教的生活方式。迪涅那位主教有著那種始終不渝、溫和敦厚的神情風度,有時作出一些偉大、果敢、輝煌的行動,彷彿連他自己也不覺得。她們為那些事提心吊膽,但是讓他去做。馬格洛大娘有時試著在事先勸勸,但從不在事情進行時或事後多話。當行動已經開始,她們就從不阻攔他,連一點顏色也不表露。某些時候,她們只似懂非懂地覺得他是在盡主教的職責;他自己並不說出,甚至連他自己也不一定有那種感覺,因為他的那種赤子之心是那樣淳樸,因此,她們在家裡只是兩個黑影。她們被動地服侍著他,如果為了服從,應當退避,她們便退避。由於一種可喜的、體貼入微的本能,她們知道,某種關切反而會使他為難。我不說她們能了解他的思想,但是她們了解他的性格,因而即使知道他是在危險中,也只好不過問。她們把他託付給了上帝。

  而且巴狄斯丁還常說,正如我們剛才唸過的,她哥哥的不幸也就是她自己的末日。馬格洛大娘沒有那樣說,但是她心裡有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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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維克多·雨果
类型: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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