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三卷 實踐諾言|1

  一 孟費郿的用水問題

  孟費郿位於利弗里和謝爾之間,在烏爾克河與馬恩河間那片高原的南麓。今天,這已是個相當大的市鎮了,全年都一樣,粉牆別墅,星期日更有興高采烈的士紳們。一八二三年的孟費郿卻沒有這樣多的粉牆房屋,也沒有這樣多的得意士紳。那還只是個林木中的鄉村。當時零零落落只有幾所悅目的房屋,氣勢軒敞,有盤花鐵欄杆環繞著的陽臺,長窗上的小塊玻璃在緊閉著的白漆的百葉窗上映出深淺不同的綠色,可以看出,那些房屋是前一世紀留下來的。可是孟費郿還仍舊只是個村子。倦遊的商賈和愛好山林的雅士們還沒有發現它。那是一片平靜宜人、不在任何交通線上的處所,那裡的人都過著物價低廉、生計容易、豐衣足食的鄉村生活。美中不足的是地勢較高,水源缺乏。

  人們取水,就得走一段相當遠的路。村裡靠近加尼那頭的居民要到林裡一處優勝的池塘邊才能取到水;住在禮拜堂附近靠謝爾那邊的人,必須到離謝爾大路不遠、到孟費郿約莫一刻鐘路程的半山腰裡,才能從一處小泉裡取得飲水。

  因此水的供應對每一家來說都是件相當辛苦的工作。那些大戶人家,貴族階級,也就是德納第客店所屬的那個階級,通常花一文錢向一個以挑水為業的老漢換一桶水,那老漢在孟費郿賣水,每天大致可以賺八個蘇;可是他在夏季只工作到傍晚七點,冬季只工作到五點;天黑以後,當樓下的窗子都關上時,誰沒有水喝就得自己去取,或者就不喝。

  那正是小珂賽特最害怕的事,那個可憐的小妞兒,讀者也許還沒有忘記吧。我們記得,珂賽特在德納第夫婦的眼裡是有雙重用處的:他們既可從孩子的母親方面得到錢,又可從孩子方面得到勞力。因此,當她母親完全停止寄錢以後──我們在前幾章裡已經知道她停止寄款的原因──德納第夫婦卻仍扣留珂賽特。她替他們省下了一個女工。她的地位既是那樣,每逢需要水時,她便得去取。那孩子每次想到要在黑夜裡摸到泉邊取水,便膽戰心驚,所以她非常留意,從不讓東家缺水。

  在孟費郿,一八二三年的聖誕節過得特別熱鬧。初冬天氣溫和,沒有冰凍,也還沒有下雪。從巴黎來了幾個耍把戲的人,他們得了鄉長先生的許可,在村裡的大街上搭起了板棚,同時還有一幫走江湖的商販,也得到同樣的通融,在那禮拜堂前面的空坪上搭了一些臨時鋪面,並且一直延伸到麵包師巷裡,我們也許還記得,德納第的客店正是在那條巷子裡。所有的客店和酒店都擠滿了人,給這清靜的小地方帶來了一片熱鬧歡騰的氣象。還有一件事,我們應當提到,這才不失為忠實的話古者。陳列在空坪上的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中,有個動物陳列館,那裡有幾個小丑,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衣服破爛,相貌奇醜,他們在一八二三年便已拿著一頭巴西產的那種嚇人的禿鷲給孟費郿的鄉民看,那種禿鷲的眼睛恰像一個三色帽徽【註:法國革命軍的徽志。】,王家博物館直到一八四五年才弄到那樣一隻。自然科學家稱那種鳥為,我想是,卡拉卡拉.波利波魯斯,屬於猛禽類,鷹族。村裡有幾個善良的退伍老軍人,波拿巴的舊部,走去看了那隻鳥,戀主之情油然而起。耍把戲的人宣稱那三色帽徽式的眼睛是一種獨一無二的現象,是慈悲的天主特為他們那動物陳列館創造出來的。

  就在聖誕節那天晚上,有好些人,幾個趕車的和貨郎,正在德納第客店的那間矮廳裡圍著桌上的四、五支蠟燭,坐著喝酒。那間廳,和所有酒食店的廳堂一樣,有桌子、錫酒罐、玻璃瓶、喝酒的人、吸菸的人,燭光暗淡,語聲喧雜。可是一八二三那一年,在有產階級的桌子上,總少不了兩件時髦東西:一個萬花筒和一盞閃光白鐵燈。德納第大娘正在一隻火光熊熊的烤爐前準備晚餐,德納第老板陪著他的客人喝酒,談政治。

  那些談話的主要內容是關於西班牙戰爭和昂古萊姆公爵先生的,從那一片喧雜的人聲中也會傳出一兩段富有地方色彩的談論,例如:

  「靠楠泰爾和敘雷訥【註:巴黎聖德尼區地名。】一帶,酒的產量相當高。原來估計只有十成的,卻產了十二成。榨裡流出的汁水非常多。」「可是葡萄不見得熟吧?」「那些地方的葡萄不到熟就得收。要是收熟的,一到春天,酒就要起垢。」「那麼,那些酒都是淡酒了?」「比此地的酒還淡。葡萄還綠的時候就得摘……」

  或是一個磨坊工人喊著說:

  「口袋裡的東西我們負得了責嗎?那裡全是小顆小顆的雜種,沒法去殼,我們沒法開那種玩笑,只好把它們一同送進磨子裡去,裡面有稗籽、茴香籽、瞿麥籽、鳩豆、麻籽、嘉福蘿籽、狐尾草籽,還有一大堆其他的玩意兒,還不算有些麥子裡的小石子,尤其是在布列塔尼地方的麥子裡,特別多。我真不愛磨布列塔尼麥子,好像鋸木板的工人不愛鋸有釘子的木料一樣。您想想那樣磨出來的灰渣子吧。可是人家還老埋怨說麵粉不好。他們不了解情況。那種麵粉不是我們的錯誤。」

  在兩個窗口間,有一個割草工人和一個場主坐在桌旁,正在商量來春草場的工作問題,那割草工人說:

  「草溼了,一點壞處也沒有,反而好割。露水是種好東西,先生。沒有關係,那草,您的草,還嫩著呢,不好辦。還是那樣軟綿綿的,碰著刀口就低頭……」

  珂賽特待在她的老地方,她坐在壁爐旁一張切菜桌子下面的橫杆上。她穿的是破衣,赤著腳,套一雙木鞋,湊近爐火的微光,在替德納第家的小姑娘織絨線襪。有一隻小小貓兒在椅子下遊戲。可以聽到隔壁屋子裡有兩個孩子的清脆的談笑聲,這是愛潘妮和阿茲瑪。

  壁爐角上,掛著一根皮鞭。

  有個很小的孩子的哭聲不時從那房裡的某處傳到餐廳,在那片嘈雜聲中顯得高而細。那是德納第大娘前兩年冬天生的一個小男孩,她常說:「不知為什麼,這是天冷的影響。」那小男孩已經三歲剛過一點,母親餵他奶,但是不愛他。當那小把戲的急叫使人太惱火時,德納第便說:「你的兒子又在鬼哭神號了,去看看他要什麼。」媽媽回答說:「管他!討厭的東西。」那沒人管的孩子繼續在黑暗中叫喊。

  ※※※

  二 兩幅完整的人像

  在這部書裡我們還只見過一下德納第夫婦的側影,現在應當在那兩位伉儷的前後左右,從各方面去看個清楚。

  德納第剛過五十歲,德納第大娘將近四十,那也就是婦女的五十,因此他們夫妻倆,從年齡上說是平衡的。

  讀者和德納第大娘有過初次的會見,現在應當還有一些印象,記得她是個高大身材、淡黃頭髮、紅皮膚、肥胖、多肉、闊肩巨腰,魁梧奇偉、行動矯健的婦人,我們曾經說過,市集上常有那種巨無霸似的蠻婆,頭髮上掛著幾塊鋪路的石塊,在人前仰身擺弄,德納第大娘便是屬於那一類型的。她在家裡照顧一切,整理床榻,打掃房屋,洗衣,煮飯,作威作福,橫衝直撞。她唯一的僕人就是珂賽特,一隻伺候大象的小鼠。只要她開口,窗玻璃、家具、人,一切都會震動。她的那張寬臉生滿了雀斑,看去就像個漏勺。她有鬍子。簡直是理想中的那種扮成姑娘的彪形大漢。她罵人的本領特別高強,她誇口自己能一拳打碎一個核桃。假使她沒有讀過那些小說,假使那母夜叉不曾從那些奇書裡學到一些嬌聲媚態,誰也不會想到她是個婦人。德納第大娘是那種多情女子和潑辣婆的混合體。人們聽到她說話,就會說「這是個丘八」;看到她喝酒,就會說「這是個趕騾的車夫」;見到她擺佈珂賽特,就會說「這是個劊子手」。她在休息時,嘴角還露出一顆獠牙。

  德納第卻是個矮小、瘦弱、臉色鐵青、瘦骨嶙峋、貌似多病而完全健康的人,他那種表裡不一的性格從這裡已開始表露。他為了防備他人而臉上經常帶笑,幾乎對所有的人,即使對一個向他討一文錢而不得的乞丐,也都客客氣氣。他目光柔滑如黃鼠,面貌溫雅如文人。正像德利爾【註:法國詩人。】神甫的那副神氣。他的殷勤,表現在喜歡陪著車夫們喝酒。誰也不曾灌醉過他。他經常抽根大菸斗。穿件粗布罩衫,罩衫下是一身舊黑衣褲。他自以為愛好文學和唯物主義。有些人的名字是他時常掛在嘴邊、作為他東拉西扯時的引證的,伏爾泰、雷納爾【註:法國歷史學家和哲學家。】、帕爾尼【註:法國詩人。】,而且,說也奇怪,還有聖奧古斯丁【註:基督教神學家、哲學家。】。他自稱有「一套」理論,其實完全是騙人的東西,只能說他是個賊學家。哲和賊的微妙區別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們記得他妄稱自己有過汗馬功勞,他常說得天花亂墜,告訴別人說他在滑鐵盧戰爭時是某個第六或第九輕騎隊的中士,他單獨抵抗一中隊殺人不眨眼的騎兵,用自己的身體遮護過一位「受了重傷的將軍」,並且把他從槍林彈雨中救了出來。因此,在他的門牆上才會有那麼一塊炮火連天的招牌,地方上的人這才稱他那客店為「滑鐵盧中士客寓」。他是自由主義者、古典主義者、波拿巴的崇拜者。他曾經申請參加美洲殖民組織【註:拿破崙失敗後,拉勒芒將軍曾企圖把一些為波旁王室所不容的人組織起來到美洲去殖民,但未能成功。】。村裡的人說他受過傳教的教育。

  我們認為他只在荷蘭受過當客店老板的教育。這一情況複雜的敗類,恬不知恥地經常跨在國境上,隨時窺測形勢,在佛蘭德以自稱為來自里爾的佛蘭德人,在巴黎便自稱為法國人,在布魯塞爾便自稱為比利時人。他在滑鐵盧的英勇是我們熟悉的。我們知道,他多少誇大了些。風波的一起一伏,人事的曲折變化都成了他謀生的機會,由於心中曖昧,因而身世飄零,這是很可能的,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那個風狂雨疾的日子裡,德納第正是我們先頭說過的那種以隨軍小販為名、偷盜為實的貨色,一路窺伺敵人,和這些人做點買賣,從那些人偷點東西,夫妻孩子一家人全坐上破車,跟著上前線的隊伍沿途滾進,憑著自己的本能,始終尾隨著打勝仗的軍隊。那次戰役後,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有些「油水」,便來到孟費郿開客店。

  那種油水,無非是些錢包和錶、金戒指和銀十字架,是他在秋收季節從布滿屍體的田地裡獲得的,數字不大,對這位以隨軍小販身分發家的客店老板來說並沒有多大幫助。

  在德納第的動作中有種說不出的直線條味道,他咒罵時的語調更會使人想起兵營,畫十字時的神氣也會使人想起教士培養所來。他能說會道。他樂於讓人尊他為博學之士。可是一個小學教師也會發現他常「露馬腳」。他在給顧客開帳單時也要舞文弄墨,可是有知識的人有時會在那上面發現別字。德納第為人陰險,貪口福,遊手好閒,長於應付。對家裡女用人他不難說話,因而他的太太乾脆不雇女用人。那潑辣婆娘醋勁大。她覺得她那枯黃乾癟的矮男人可以成為一切女人豔羨的對象。

  德納第的特點是精細陰險,四平八穩,確是個穩紮穩打的惡棍。那種人最惡劣,因為他貌善而心詐。

  不要以為德納第不會像他女人那樣發脾氣,不過那是很少見的事,可是萬一他發作,他是狠到極點的,因為他仇視全人類,因為他心裡燃燒著滿滿一爐怨恨的火,因為他和某些人一樣,對人永遠採取報復行動,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例如合法的要求,生活中的一切失意、破產、受苦受窘的事,都歸咎到自己所接觸的人身上,並且無時無刻不準備從任何一個落到他手中的人身上取得賠償,因為那股怨氣一直在他的心裡膨脹,在他的嘴裡眼裡焚燒。誰撞在他的怒火頭上就得遭殃。

  德納第也有他的長處,例如很謹慎,眼力犀利,根據情況多說或不說話,並且總是保持高度警惕。他有海員對著望遠鏡眨眼的那種味道。德納第是個政客。

  初次走進客店的人見到德納第大娘總說:「這一定是這家人的主人了。」沒有那回事。她連主婦也不是。主人和主婦,全是她丈夫。她執行,他命令。他有一種連續不斷的無形的磁石力量在操縱指使。他說一個字就已發生威力,有時甚至只須丟個眼色,那頭大象便唯命是從了。德納第在他婆娘心中是個獨特的主宰,她自己也不甚了然究竟原因何在。她自有一套做人的道德標準,她從來不為一件小事而和「德納第先生」發生爭執,甚至連那樣的假設也不會有的,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從不當著眾人使她丈夫丟面子。她從不犯婦女常犯的那種「出家醜」的錯誤,也就是用議會的用語來說,所謂揭王冠的那種錯誤。雖然他們和睦相處的後果只不過是為非作歹,可是德納第大娘對她丈夫的恭順卻帶有虔誠景仰的味兒。那座哼哈咆哮的肉山竟會在一個羸弱專制魔王的小手指下移動,就從那卑微粗鄙的方面看,那也是天地間的一種壯觀:是物質對精神的崇拜,因為某些醜惡現象在永恆之美的深度中也還有存在的理由。德納第有些使人看不透的地方,因而在他們夫婦間產生了那種絕對的主奴關係。某些時候,她把他看作一盞明燈,某些時候,她又覺得他是一隻魔掌。

  這個婦人是醜惡的創造物,她只愛她的孩子,也只怕她的丈夫。她作了母親,因為她是哺乳動物。況且她的母愛還只局限在她的兩個女兒身上,從不涉及男孩,我們以後還會談到這種情形。至於他,那漢子,只有一種願望:發財。

  他在這方面毫無成就。蛟龍不得雲雨。德納第在孟費郿已到囊空如洗的地步,假使囊空確能如洗的話,要是那光棍到了瑞士或庇里牛斯,他也許早已成為百萬富翁。但是命運既已把那個客店老板安頓在那裡,他就得在那裡啃草根。這裡所說的「客店老板」,當然是就狹義而言,並不遍指那整個階層。

  就在一八二三那一年,德納第負了一千五百法郎左右的緊急債務,使他日夜不安。

  無論命運對德納第是怎樣一貫不公平,他本人卻極為清醒,能以最透闢的眼光和最現代化的觀點去理解那個在野蠻人中稱為美德而在文明人中成為交易的問題:待客問題。此外,他還是一個出色的違禁獵人,他的槍法也受到了人們的稱羨。他有時會露出一種泰然自若的冷笑,那是特別危險的。

  他那些做客店老板的理論,有時會像閃電似的從他頭腦裡進射出來。他常把職業方面的一些祕訣灌輸到他女人的腦子裡。有一天,他咬牙切齒地向她低聲說:「一個客店老板的任務便是把肉渣、光、火、髒被單、女用人、跳蚤、笑臉賣給任何一個客人;拉客,擠空小錢包,斯斯文文地壓縮大錢包,恭恭敬敬地伺候出門的一家人,剝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孩子的肉;所有開著的窗、關著的窗、壁爐角落、圍椅、靠椅、圓凳、矮凳、鴨絨被、棉絮褥子、草蓆都得定出價錢;應當知道鏡子沒有燈光照著就容易壞,也得收取費用,應當想出五十萬個鬼主意,要來往的客人付盡一切,連他們的狗吃掉的蒼蠅也得付錢!」

  這兩個男女是一對一唱一隨的刁鑽鬼和女瘟神,是一對醜毛驢和劣馬。

  丈夫在挖空心思想方設法時,德納第大娘,她,卻不去想那些還沒有登門的債主,她對已往和未來都無憂無慮,只知道放開胸懷過著目前的日子。

  那兩口子的情形便是如此。珂賽特活在他倆中間,受著兩方面的壓力,就像一頭小動物同時受到磨盤的擠壓和鐵鉗的撕裂。那漢子和那婆子各有一套不同的作風,珂賽特遍體鱗傷,那是從婆子那裡得來的,她赤腳過冬,那是從漢子那裡得來的。

  珂賽特上樓,下樓,洗,刷,擦,掃,跑,忙,喘,搬重東西,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得做各種笨重的工作。絕對得不到一點憐惜心,卻有個蠻不講理的老板娘,有個毒如蛇蠍的老板。德納第家的客店就好像是個蜘蛛網,珂賽特被縛在那上面發抖。高度的迫害在那缺德的人家實現了。她彷彿是一隻為蜘蛛服務的蒼蠅。

  那可憐的孩子,反應遲鈍,一聲也不響。

  那些剛離開上帝的靈魂趁著晨曦來到人間,當它們看見自己是那麼幼弱,那麼赤身露體時,它們會想些什麼呢?

  ※※※

  三 人要喝酒,馬要喝水

  新來了四個旅客。

  珂賽特很發愁,因為,雖然她還只有八歲,但已受過那麼多的苦,所以當她發愁時那副苦相已像個老太婆了。

  她有個黑眼眶,那是德納第大娘一拳打出來的傷痕,德納第大娘還時常指著說:

  「這丫頭真難看,老瞎著一隻眼。」

  珂賽特當時想的是天已經黑了,已經漆黑了,卻又突然來了四個客人,她得立即去把那些客人房間裡的水罐和水瓶灌上水,但水槽裡已沒有水了。

  幸而德納第家的人不大喝水,她的心又稍稍安穩了些。口渴的人當然不少,但是那種渴,在他們看來,水解不如酒解。大家都喝著酒,要是有個人要喝水,所有那些人都會覺得他是個蠻子。可是那孩子還是發了一陣抖:爐上一口鍋裡的水開了,德納第大娘揭開了鍋蓋,又拿起一隻玻璃杯,急急忙忙走向那水槽。她旋開水龍頭,那孩子早已抬起了頭,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線細水從那龍前頭流出來,注滿了那杯子的一半,「哼,」她說,「水沒了!」接著,她沒有立即開口說什麼。那孩子也屏住了氣。

  「就這樣吧!」德納第大娘一面望著那半滿的杯子,一面說,「這樣大概也夠了。」

  珂賽特照舊做她的工作,可是在那一刻鐘裡,她覺得她的心就像一個皮球,在胸腔裡直跳。

  她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的流逝,恨不得一下子便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不時有一個酒客望著街上大聲說:「簡直黑得像個洞!」或是說:「只有貓兒才能在這種時刻不帶燈籠上街!」珂賽特聽了好不心驚肉顫。

  忽然有一個要在那客店裡過夜的貨郎走進來,厲聲說:

  「你們沒有給我的馬喝水。」

  「給過了,早給過了。」德納第大娘說。

  「我說您沒有給過,大娘。」那小販說。

  珂賽特從桌子底下鑽出來。

  「呵,先生,確是給過了,」她說,「那匹馬喝過了,在桶裡喝的,喝了一滿桶,是我送去給牠喝的,我還和牠說了許多話。」

  那不是真話,珂賽特在說謊。

  「這小妞還只有一個拳頭大卻已會撒彌天大謊了,」那小販說,「小妖精!我告訴你,牠沒有喝。牠沒有喝,吐氣的樣子就不一樣,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珂賽特繼續強辯,她急了,嗓子僵了,語不成聲,別人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而且牠喝得很足!」

  「夠了,」那小販動了氣,「沒有的事,快拿水給我的馬喝,不要囉嗦!」

  珂賽特又回到桌子下面去了。

  「的確,這話有理,」德納第大娘說,「要是那牲口沒有喝水,當然就得喝。」

  接著,她四面找。

  「怎麼,那一個又不見了?」

  她彎下腰去,發現珂賽特捲做一團,縮到桌子的那一頭去了,幾乎到了酒客們的腳底下。

  「你出來不出來?」德納第大娘吼著說。

  珂賽特從她那藏身洞裡爬出來。德納第大娘接著說:

  「你這沒有姓名的狗小姐,快拿水去餵馬。」

  「可是,太太,」珂賽特細聲說,「水已經沒有了。」

  德納第大娘敞開大門說:

  「沒有水?去取來!」

  珂賽特低下了頭,走到壁爐角上取了一隻空桶。

  那桶比她人還大,那孩子如果坐在裡面,絕不會嫌小。

  德納第大娘回到她的火爐邊,拿起一隻木勺,嘗那鍋裡的湯,一面嘰哩咕嚕說道:

  「泉邊就有水。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想不放蔥還好些。」

  隨後她翻著一隻放零錢、胡椒、蔥蒜的抽屜。

  「來,癩蝦蟆小姐,」她又說,「你回來的時候,到麵包店去帶一個大麵包來。錢在這兒,一枚值十五個蘇的錢。」

  珂賽特的圍裙側面有個小口袋,她一聲不響,接了錢,塞在口袋裡。

  她提著桶,對著那扇敞開著的大門,立著不動。她好像是在指望有誰來搭救她。

  「還不走!」德納第大娘一聲吼。

  珂賽特走了。大門也關上了。

  ※※※

  四 娃娃上場

  那一排敞篷商店,我們記得,是從禮拜堂一直延展到德納第客店門前的。由於有錢的人不久就要路過那一帶去參加夜半彌撒,所以那些商店都已燃起蠟燭,燭的外面也都加上漏斗形的紙罩,當時有個孟費郿小學的老師正在德納第店裡喝酒,他說那種燭光頗有「魅力」,同時,天上卻不見一顆星。

  最後的一個攤子恰恰對著德納第的大門,那是個玩具鋪,擺滿了晶瑩耀眼的金銀首飾、玻璃器皿、白鐵玩具。那商人在第一排的最前面,在一塊潔白的大手巾前陳列著一個大娃娃,二尺來高,穿件粉紅縐紗袍,頭上圍著金穗子,有著真頭髮、琺瑯眼睛。這寶物在那裡陳列了一整天,十歲以下的過路人見了沒有不愛的,但是在孟費郿就沒有一個母親有那麼多錢,或是說有那種揮霍的習慣,肯買來送給孩子。愛潘妮和阿茲瑪在那裡瞻仰了好幾個鐘頭,至於珂賽特,的確,只敢偷偷地望一兩眼。

  珂賽特拿著水桶出門時,儘管她是那樣憂鬱,那樣頹喪,卻仍不能不抬起眼睛去望那非凡的娃娃,望那「娘娘」,照她的說法。那可憐的孩子立在那兒呆住了。她還不曾走到近處去看過那娃娃。對她來說那整個商店就像是座宮殿,那娃娃也不是玩偶,而是一種幻象。那可憐的小姐,一直深深地沉陷在那種悲慘冷酷的貧寒生活裡,現在她見到的,在她的幻想中,自然一齊成為歡樂、光輝、榮華、幸福出現了。珂賽特用她那天真悲愁的智慧去估計那道橫亙在她和那玩偶間的深淵。她向她自己說,只有王后,至少也得是個公主,才能得到這樣一樣「東西」。她細細端詳那件美麗的粉紅袍,光滑的頭髮,她心裡在想:「這娃娃,她該多麼幸福呵!」她的眼睛離不了那家五光十色的店鋪。她越看越眼花。她以為看見了天堂。在那大娃娃後面,還有許多小娃娃,她想那一定是一些仙女仙童了。她覺得在那攤子底裡走來走去的那個商人有點像永生之父。

  在那種仰慕當中,她忘了一切,連別人叫她做的事也忘了。猛然一下,德納第大娘的粗暴聲音把她拉回到現實中來:「怎麼,蠢貨,你還沒有走!等著吧!等我來同你算賬!我要問一聲,她在那裡幹什麼!小怪物,走!」

  德納第大娘向街上望了一眼,就望見珂賽特正在出神。

  珂賽特連忙提著水桶,放開腳步溜走了。

  ※※※

  五 孤苦伶仃的小女孩

  德納第客店在那村裡的地點既在禮拜堂附近,珂賽特就得向謝爾方面那片樹林中的泉邊取水。

  她不再看任何商販陳列的物品了。只要她還走在麵包師巷和禮拜堂左近一帶地方,總還有店鋪裡的燭光替她照路,可是最後一個攤子的最後一點微光也終於消逝了。那可憐的孩子便到了黑暗中。她還得走向黑暗的更深處。她向著黑暗更深處走去。只是,因為她的心情已經有些緊張,所以她一面走,一面竭力搖著那水桶的提把。那樣她就有一種聲音和她作伴。

  她越往前走,四周也越黑。街上行人已經絕跡。可是她還遇到一個婦人,那婦人停下來,轉身望著她走過去,嘴裡含含糊糊地說:「這孩子究竟有什麼地方可去呢?難道她是個小狼精嗎?」隨後,那婦人認出了是珂賽特,又說:「嘿,原來是百靈鳥!」

  珂賽特便那樣穿過了孟費郿村靠謝爾一面的那些彎曲、荒涼,迷宮似的街道。只要她還看見有人家,只要她走的路兩旁還有牆,她走起來總還相當大膽。有時,她從一家人家的窗板縫裡望見一線燭光,那也就是光明,也就是生命,說明那裡還有人,她的心也就安了。可是她越往前走,她的腳步好像會自然而然地慢下來。珂賽特,當她過了最後那所房子的牆角,就忽然站住不動了。越過最後那家店鋪已經不容易,要越過最後那所房子再往前去,那是不可能的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把一隻手伸進頭髮,慢慢地搔著頭,那是孩子在驚慌到失去主張時特有的姿態。那已不是孟費郿,而是田野了。在她面前的是黑暗荒涼的曠地。她心驚膽顫地望著那漆黑一片、沒有人、有野獸、也許還有鬼怪的地方。她仔細看,她聽到了在草叢裡行走的野獸,也清清楚楚看見了在樹林裡移動的鬼影。於是她又提起水桶,恐怖給了她勇氣:「管他的!」她說,「我回她說沒有水就完了!」她堅決轉身回孟費郿。

  她剛走上百來步,又停下來,搔著自己的頭。現在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德納第大娘,那樣青面獠牙、眼裡怒火直冒的德納第大娘。孩子眼淚汪汪地望望前面,又望望後面。怎麼辦?會有什麼下場?往哪裡走?在她前面有德納第大娘的魔影,在她後面有黑夜裡在林中出沒的鬼怪。結果她在德納第大娘的面前退縮了。她再走上往泉邊去的那條路,並且跑起來。她跑出村子,跑進了林子,什麼也不再望,什麼也不再聽,直到氣喘不過來時才不跑,但也不停步。她只顧往前走,什麼全不知道了。

  她一面趕路,一面想哭出來。

  在夜間,森林的簌簌聲把她整個包圍起來了。她不再想,也不再看。無邊的黑夜竟敵視那小小的生命,一方面是整個黑暗的天地,一方面是一粒原子。

  從林邊走到泉邊,只須七、八分鐘。珂賽特認識那條路,因為這是她在白天常走的。說也奇怪,她當時並沒有迷路。多少有些殘存的本能在引導她。她的眼睛既不向右望,也不向左望,唯恐看到樹枝和草叢裡有什麼東西。她便那樣到達了泉邊。

  那是從粘土裡流出後匯聚而成的一個狹窄的天然水潭,二尺多深,周圍生著青苔和一種有焦黃斑痕、名為「亨利四世的細布皺領」的草本植物,還鋪了幾塊大石頭。水從潭口潺潺流出,形成一條溪流。

  珂賽特不想歇下來喘氣。當時四周漆黑,但是她有來這泉邊的習慣。她伸出左手,在黑暗中摸索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槲樹,那是她平日用作扶手的,她摸到了一根樹枝,攀在上面,彎下腰,把水桶伸入水中。她心情異常緊張,以致力氣登時增加三倍。當她那樣俯身取水時,她沒有注意圍裙袋裡的東西落在潭裡了。那枚值十五個蘇的錢落下去了。珂賽特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它落下去。她提起那水桶,放在草地上,幾乎是滿滿一桶水。

  在這以後,她才覺得渾身疲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很想立刻回去,但是她灌那桶水時力氣已經用盡了,她一步也走不動了。她不得不坐下來。她讓自己落在草地上,蹲在那兒動不了。

  她閉上眼睛,繼又睜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卻又非那樣做不可。

  桶裡的水,在她旁邊蕩出一圈圈的波紋,好像是些白火舌。

  天空中烏雲滾滾,有如煤煙,罩在她頭上。黑夜那副悲慘的面孔,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孩子。

  木星正臥在天邊深處。

  那孩子不認識那顆巨星,她神色倉皇地注視著它,感到害怕。那顆行星當時離地平線確是很近,透過一層濃霧,映出一種駭目的紅光。濃霧呈慘黯的紫色,擴大了那個星的形象,好像是個發光的傷口。

  原野上吹來一陣冷風。樹林裡一片深黑,絕無樹葉觸擦的聲音,也絕無夏夜那種半明半暗的清光。高大的杈椏猙獰張舞。枯萎叢雜的矮樹在林邊隙地上簌簌作聲。長高的野草在寒風中像鰻魚似的蠕蠕游動。榛莽屈曲招展,有如伸出長臂張爪攫人。一團團的乾草在風中急走,好像大禍將至,倉皇逃竄似的。四面八方全是淒涼寥廓的曠野。

  黑暗使人見了心悸。人非有光不可。任何人進入無光處都會感到心焦。眼睛見到黑暗時心靈也就失去安寧。當月蝕時,夜裡在烏黑的地方,即使是最頑強的人也會感到不安。黑暗和樹林是兩種深不可測的東西。我們的幻想常以為在陰暗的深處有現實的東西。有種無可捉摸的事物會在你眼前幾步之外顯得清晰逼真。我們時常見到一種若隱若現、可望而不可及、縹緲如臥花之夢的景象在空間或我們自己的腦海中浮動。天邊常會有一些觸目驚心的形象。我們常會嗅到黑暗中太空的氣息。我們會感到恐懼並想朝自己的後面看。黑夜的空曠,凶惡的物形,悄立無聲走近去看時卻又化為烏有的側影,錯雜散亂的黑影,搖曳的樹叢,色如死灰的汙池,鬼域似的陰慘,墳墓般的寂靜,可能有的幽靈,神祕的樹枝的垂拂,古怪駭人的光禿樹身,臨風瑟縮的叢叢野草,對那一切人們是無法抗拒的,膽壯的人也會戰慄,也會有禍在眉睫之感。人們會惴惴不安,彷彿覺得自己的靈魂已和那黑暗凝固在一起。對一個孩子來說,黑暗的那種侵襲會使他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可怕。

  森林就是魔宮,在它那幽寂陰森的穹窿下,一隻小鳥的振翅聲也會令人毛骨悚然。

  珂賽特並不了解她所感受的是什麼,她只覺得自己被宇宙的那種無邊的黑暗所控制。她當時感受的不僅僅是恐怖,而是一種比恐怖更可怕的東西。她打著寒噤。寒噤使她一直冷到心頭,沒有言語能表達那種奇怪的滋味。她愕然睜著一雙眼睛。她彷彿覺得明天晚上的此時此刻她還必須再來此地。

  於是,由於一種本能,為了擺脫那種她所不了解而又使她害怕的處境,她高聲數著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數完以後,重又開始。她那樣做,可使自己對四周的事物有個真實的感覺。她開始感到手冷,那是先頭在取水時弄溼的。她站起來。她又恐懼起來了,那是一種自然的、無法克制的恐懼。她只有一個念頭:逃走,拔腿飛奔,穿過林子,穿過田野,逃到有人家、有窗子、有燭光的地方。她低頭看到了水桶。她不敢不帶那桶水逃,德納第大娘的威風太可怕了。她雙手把住桶上的提把,她用盡力氣才提起那桶水。

  她那樣大致走了十多步,但是那桶水太滿,太重,她只得把它重又放下來。她喘了口氣,再提起水桶往前走,這回比較走得久一些。可是她又非再停下不可。休息了幾秒鐘後,她再走。她走時,俯著身子,低著頭,像個老太婆,水桶的重量把她那兩條瘦胳膊拉得又直又僵,桶上的鐵提把也把她那雙溼手凍麻了。她不得不走走停停,而每次停下來時,桶裡的水總有些潑在她的光腿上。那些事是在樹林深處,夜間,冬季,人的眼睛見不到的地方發生的,並且發生在一個八歲的孩子的身上。

  當時只有上帝見到那種悲慘的經過。

  也許她的母親也看見了,咳!

  因為有些事是會使墓中的死者睜開眼來的。

  她帶著痛苦的喘氣聲呻吟,一陣陣哭泣使她喉頭哽塞,但她不敢哭,她太怕那德納第大娘了,即使她離得很遠。她常想像德納第大娘就在她的附近,那已成了她的習慣。

  可是她那樣並走不了多遠,並且走得很慢。她妄想縮短停留的時間,並盡量延長行走的時間。她估計那樣走法,非一個鐘頭到不了孟費郿,一定會挨德納第大娘的一頓打,她心中焦灼萬分。焦灼又和獨自一人深夜陷在林中的恐怖心情絞成一團。她已困憊不堪,但還沒有走出那林子。她走到一株熟悉的老槲樹旁,作最後一次較長的停頓,以便好好休息一下,隨後她又集中全部力氣,提起水桶,鼓足勇氣往前走。可是那可憐的傷心絕望的孩子不禁喊了出來:

  「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就在那時,她忽然覺得她那水桶一點也不重了。有一隻手,在她看來粗壯無比,抓住了那提把,輕輕地就把那水桶提起來了。她抬頭望。有個高大直立的黑影,在黑暗中陪著她一同往前走。那是一個從她後面走來而她沒有發現的漢子。那漢子,一聲不響,抓住了她手裡的水桶的提把。

  人有本能適應各種不同的遭遇。那孩子並不怕。

  ※※※

  六 這也許可以證明蒲辣禿柳兒的聰明

  也就是在一八二三年聖誕節那天下午,有一個人在巴黎醫院路最僻靜的一帶徘徊了好一陣。那個人好像是在尋一個住處,並且喜歡在聖馬爾索郊區貧苦的邊緣地帶的那些最樸素的房屋面前停下來觀望。

  我們以後會知道,那人確在那荒僻地區租到了一間屋子。

  那人,從他的服裝和神氣看去,是極其窮苦而又極其整潔的,可以說是體現了人們稱為高等乞丐的那一種。那種稀有的混合形態能使有見識的人從心中產生一種雙重的敬意,既敬其人之赤貧,又敬其人之端重。他戴一頂刷得極乾淨的舊圓帽,穿一身已經磨到經緯畢現的赭黃粗呢大衣(那種顏色在當時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一件帶口袋的古式長背心,一條膝頭上已變成灰色的黑褲,一雙黑毛線襪和一雙帶銅扣襻的厚鞋。他很像一個僑居國外歸國在大戶人家當私塾老師的人。他滿頭白髮,額上有皺紋,嘴唇灰白,飽嘗愁苦勞頓的臉色,看去好像已是六十多的人了。可是從他那慢而穩健的步伐,從他動作中表現出來的那種飽滿精神看去,我們又會覺得他還只是個五十不到的人。他額上的皺紋恰到好處,能使注意觀察的人對他發生好感。他的嘴唇噘起,有種奇特的線條,既嚴肅又謙卑。他的眼睛裡顯出一種憂鬱恬靜的神情。他左手提著一個手結的毛巾小包袱,右手拿著一根木棍,好像是從什麼樹叢裡砍來的。那根棍是仔細加工過的,樣子並不太難看;棍上的節都巧加利用,上端裝了個珊瑚色的蜜蠟圓頭,那是根棍棒,也像根手杖。

  那條路上的行人一向少,尤其是在冬季。那個人好像是要避開那些行人,而不是想接近他們,但也沒有露出故意迴避的樣子。

  那時,國王路易十八幾乎每天都要去舒瓦齊勒羅瓦。那是他愛去遊息的地方。幾乎每天將近兩點時,國王的車子和儀仗隊就會在醫院路飛馳而過。

  對那一帶的窮婆來說,那便是她們的鐘錶了,她們常說:

  「兩點了,他已經回宮了。」

  有跑來看熱鬧的人,有擠在路邊的人,因為國王經過,總是一件驚擾大家的事。國王在巴黎的街道上忽來忽往,總不免引起人心一度緊張。他那隊伍,轉瞬即逝,卻也威風。肢體殘廢的國王偏有奔騰馳驟的嗜好,他走還走不動,卻一定要跑,人彘也想學雷電的奔馳。當時他正經過該地,神氣平靜莊嚴,雪亮的馬刀簇擁著他。他那輛高大的轎式馬車,全身金漆,鑲板上都畫著大枝百合花,在路上滾得吱吱作響。人們想看一眼也幾乎來不及。在右邊角落裡一個白緞子的軟墊上面,有張堅定緋紅的寬臉,額頭上頂著一個剛剛撲過粉的御鳥式假髮罩,一雙驕橫銳利的眼睛,一臉文雅的笑容,一身紳士裝,外加兩塊金穗累累的闊肩章,還有金羊毛騎士勳章、聖路易十字勳章、光榮騎士十字勳章、聖靈銀牌、一個大肚子和一條寬的藍佩帶,那便是國王了。一出巴黎城,他便把他那頂白羽帽放在裹著英國綁腿的膝頭上,進城時,他又把他那頂帽子戴在頭上,不大理睬人。他冷眼望著人民,人民也報以冷眼。他初次在聖馬爾索出現時,他所得到的唯一勝利,便是那郊區的一個居民對他夥伴說的這樣一句話:「這胖子便是老總了。」

  國王準時走過,對醫院路而言這是件天天發生的大事。

  那個穿黃大衣的步行者顯然不是那一區的人,也很可能不是巴黎人,因為他不知道這一情況。當國王的車子在一中隊穿銀絛制服的侍衛騎兵的護衛下,從婦女救濟院轉進醫院路時,他見了有些詫異,並且幾乎吃了一驚。當時那巷子裡只有他一人,他連忙避開,立在一堵圍牆的牆角後面,但已被哈福雷公爵先生看見了。哈福雷公爵先生是那天值勤的衛隊長,他和國王面對面坐在車子裡。他向國王說:「那個人的嘴臉相當難看。」在國王走過的路線上沿途巡邏的一些警察也注意到他,有個警察奉命去跟蹤他。但是那人已隱到僻靜的小街曲巷裡去了,後來天色漸黑,警察便沒能跟上他。這一經過曾經列在國務大臣兼警署署長昂格勒斯伯爵當天的報告裡。

  那個穿黃大衣的人逃脫了警察的追蹤以後便加快腳步,但仍隨時往後望,看看是否還有人跟蹤他。四點一刻,就是說天已黑了的時候,他走過聖馬爾丹門的劇院門口,那天正好上演《兩個苦役犯》。貼在劇院門口迴光燈下的那張海報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他當時雖走得很快,但仍停下來看了一遍。一會兒過後,他便到了小板巷,走進錫盤公寓裡的拉尼車行辦事處。車子四點半開出。馬全套好了,旅客們聽到車夫的叫喚,都連忙爬上那輛陽雀車【註:兩輪公共馬車。】的鐵梯。

  那個人問道:

  「還有位子沒有?」

  「只有一個了,在我旁邊,車頭上。」那車夫說。

  「我要。」

  「請上來。」

  可是,起程之先,車夫對旅客望了一眼,看見他的衣服那樣寒酸,包袱又那麼小,便要他付錢。

  「您一直去拉尼嗎?」車夫問。

  「是的。」那人說。

  旅客付了直到拉尼的車費。

  車子走動了。走出便門以後,車夫想和他攀談,但是旅客老只回答一兩個字。於是車夫決計一心吹口哨,要不就罵他的牲口。

  車夫裹上他的斗篷。天冷起來了。那人卻好像沒有感覺到。大家便那樣走過了古爾內和馬恩河畔訥伊。

  將近六點時,車子到了謝爾。走到設在王家修道院老屋裡那家客馬店門前時車夫便停了車,讓馬休息。

  「我在此地下去。」那人說。

  他拿起他的包袱和棍子,跳下車。

  過一會兒,他不見了。

  他沒有走進那客馬店。

  幾分鐘過後,車子繼續向拉尼前進,又在謝爾的大街上遇見了他。

  車夫轉回頭向那些坐在裡面的客人說:

  「那個人不是本地的,因為我不認識他。看他那樣子,不見得有錢,可是花起錢來,卻又不在乎,他付車費,付到拉尼,但只坐到謝爾。天都黑了,所有的人家都關了門,他卻不進那客店,一下子人也不見了。難道他鑽到土裡去了?」

  那個人沒有鑽到土裡去,他還在謝爾的大街上,三步當兩步摸黑往前走。接著還沒有走到禮拜堂,他便向左轉進了去孟費郿的那條鄉村公路,就像一個曾到過而且也熟悉這地方的人一樣。

  他沿著那條路快步往前走。從加尼去拉尼的那條栽了樹的老路是和他走的那條路交叉的,他走到岔路口,聽見前面有人來了。他連忙躲在溝裡,等那些人走過。那種小心其實是不必要的,因為,我們已經說過,當時是在十二月的夜晚,天非常黑。天上只隱隱露出兩三點星光。

  山坡正是在那地點開始的。那人並不回到去孟費郿的那條路上,他向右轉,穿過田野,大步走向那樹林。

  走進樹林後他放慢了腳步,開始仔細察看每一棵樹,一步一步往前走,好像是在邊走邊找一條只有他知道的祕密路。有那麼一會兒,他彷彿迷失了方向,停了下來,躊躇不決。繼又摸一段,走一段,最後,他走到了一處樹木稀疏、有一大堆灰白大石頭的地方。他興奮地走向那些石頭,在黑夜的迷霧中,一一仔細察看,好像進行檢閱似的。有株生滿了樹瘤的大樹長在和那堆石頭相距幾步的地方。他走到那棵樹下面,用手摸那樹幹的皮,好像他要認出並數清那些樹瘤的數目。

  他摸的那棵樹是栗樹,在那栗樹對面,有棵害脫皮病的栗樹,那上面釘了一塊保護樹皮的鋅皮。他又踮起腳尖去摸那塊鋅皮。

  之後,他在那棵大樹和那堆石頭之間的地上踏了一陣,彷彿要知道那地方新近是否有人來動過土。

  踏過以後,他再辨明方向,重行穿越樹林。

  剛才遇見珂賽特的便是那個人。

  他正從一片矮樹林中向孟費郿走來時,望見一個小黑影在一面走一面呻吟,把一件重東西卸在地上,繼又拿起再走。他趕上去看,原來是一個提著大水桶的小孩。於是他走到那孩子身邊,一聲不響,抓起了那水桶的提把。

  ※※※

  七 黑夜裡的偶遇

  我們說過,珂賽特沒有害怕。

  那個人和她談話。他說話的聲音是莊重的,幾乎是低沉的。

  「我的孩子,你提的這東西對你來說是太重了。」

  珂賽特抬起頭,回答說:

  「是呀,先生。」

  「給我,」那人接著說:「我來替你拿。」

  珂賽特放下了那水桶。那人便陪著她一道走。

  「確是很重。」他也顯得有些吃力,咬緊了牙說。

  隨後,他又說:

  「孩子,你幾歲了?」

  「八歲,先生。」

  「你是從遠地方這樣走來的嗎?」

  「從樹林裡泉水邊來的。」

  「你要去的地方還遠嗎?」

  「從此地去,總得足足一刻鐘。」

  那人停了一會不曾開口,繼又突然問道:

  「難道你沒有媽媽嗎?」

  「我不知道。」那孩子回答。

  那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她又補充一句:

  「我想我沒有媽。別人都有。我呢,我沒有。」

  靜了一陣,她又說:

  「我想我從來不曾有過媽。」

  那人停下來,放下水桶,彎著腰,把他的兩隻手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臉。

  來自天空的一點暗淡的微光隱隱照出了珂賽特的瘦削的面貌。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說。

  「珂賽特。」

  那人好像觸了電似的。他又仔細看了一陣,之後,他從珂賽特的肩上縮回了他的手,提起水桶,又走起來。

  過了一陣,他問道:

  「孩子,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住在孟費郿,您知道那地方嗎?」

  「我們現在是去那地方嗎?」

  「是的,先生。」

  他又沉默了一下,繼又問道:

  「是誰要你這時到樹林裡來提水的?」

  「是德納第太太。」

  那人想讓自己說話的聲音顯得鎮靜,可是他的聲音抖得出奇,他說:

  「她是幹什麼的,你那德納弟太太?」

  「她是我的東家,」那孩子說,「她是開客店的。」

  「客店嗎?」那人說,「好的,我今晚就在那裡過夜。你領我去。」

  「我們正是去那裡。」孩子說。

  那人走得相當快。珂賽特也不難跟上他。她已不再感到累了。她不時抬起眼睛望著那個人,顯出一種無可言喻的寧靜和信賴的神情。從來不曾有人教她敬仰上帝和祈禱。可是她感到她心裡有樣東西,好像是飛向天空的希望和歡樂。

  這樣過了幾分鐘,那人又說:

  「難道德納第太太家裡沒有女用人嗎?」

  「沒有,先生。」

  「就你一個嗎?」

  「是的,先生。」

  談話又停頓了。珂賽特提高了嗓子說:

  「應當說,還有兩個小姑娘。」

  「什麼小姑娘?」

  「潘妮和茲瑪。」

  孩子在回答中就那樣簡化了德納第大娘心愛的那兩個浪漫的名字。

  「潘妮和茲瑪是什麼?」

  「是德納第太太的小姐,就是說,她的女兒。」

  「她們兩個又幹些什麼事呢?」

  「噢!」那孩子說,「她們有挺漂亮的娃娃,有各色各樣裝了金的東西,花樣多極了。她們做遊戲,她們玩。」

  「整天玩嗎?」

  「是的,先生。」

  「你呢?」

  「我,我工作。」

  「整天工作嗎?」

  那孩子抬起一雙大眼睛,一滴眼淚幾乎掉下來,不過在黑暗中沒有人看見,她細聲回答:

  「是的,先生。」

  她靜了一陣,又接著說:

  「有時候,我做完了事,人家准許的話我也玩。」

  「你怎樣玩呢?」

  「有什麼玩什麼。只要別人不來管我。但是我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潘妮和茲瑪都不許我玩她們的娃娃。我只有一把小鉛刀,這麼長。」

  那孩子伸出她的小指頭來比。

  「那種刀切不動吧?」

  「切得動,先生,」孩子說,「切得動生菜和蒼蠅腦袋。」

  他們已到了村子裡,珂賽特領著那陌生人在街上走。他們走過麵包鋪,可是珂賽特沒有想到她應當買個麵包帶回去。那人沒有再問她什麼話,只是面帶愁容,一聲也不響。他們走過了禮拜堂,那人見了那些露天的鋪面,便問珂賽特說:

  「今天這兒趕集嗎?」

  「不是的,先生,是過聖誕節。」

  他們快到那客店的時候,珂賽特輕輕地推著他的胳膊。

  「先生?」

  「什麼事,我的孩子?」

  「我們馬上到家了。」

  「到家又怎麼樣呢?」

  「您現在讓我來提水桶吧。」

  「為什麼?」

  「因為,要是太太看見別人替我提水,她會打我的。」

  那人把水桶交還給她。不一會兒,他們已到了那客店的大門口。

  ※※※

  八 接待一個也許是有錢的窮人的麻煩

  那個大娃娃還一直擺在玩具店裡,珂賽特經過那地方,不能不斜著眼睛再瞧它一下,瞧過後她才敲門。門開了。德納第大娘端著一支蠟燭走出來。

  「啊!是你這個小化子!謝謝天主,你去了多少時間!你玩夠了吧,小賤貨!」

  「太太,」珂賽特渾身發抖地說,「有位先生來過夜。」

  德納第大娘的怒容立即變成了笑臉,這是客店老板們特有的機變,她連忙睜眼去找那新來的客人。

  「是這位先生嗎?」她說。

  「是,太太。」那人一面舉手到帽邊,一面回答。

  有錢的客人不會這麼客氣。德納第大娘一眼望見他那手勢和他的服裝行李,又立即收起了那副笑容,重行擺出她生氣的面孔。她冷冰冰地說:

  「進來吧,漢子。」

  「漢子」進來了。德納第大娘又重新望了他一眼,特別注意到他那件很舊的大衣和他那頂有點破的帽子,她對她那位一直陪著車夫們喝酒的丈夫點頭,皺鼻,眨眼,徵求他的意見。她丈夫微微地搖了搖食指,努了努嘴唇,這意思就是說:完全是個窮光蛋。於是,德納第大娘提高了嗓子說:

  「喂!老頭兒,對不起,我這兒已經沒有地方了。」「請您隨便把我安置在什麼地方,」那人說,「頂樓上,馬棚裡,都可以。我仍按一間屋子付賬。」

  「四十個蘇。」

  「四十個蘇,可以。」

  「好吧。」

  「四十個蘇!」一個趕車的對德納第大娘細聲說,「不是二十就夠了嗎?」

  「對他是四十個蘇,」德納第大娘用原來的口吻回答說,「窮人來住,更不能少給呀!」

  「這是真話,」她丈夫斯斯文文地補上一句,「在家接待這種人,算是夠倒楣的了。」

  這時,那人已把他的包袱和棍子放在板凳上,繼又靠近一張桌子坐下來,珂賽特也趕忙擺上了一瓶葡萄酒和一隻玻璃杯。那個先頭要水的商人親自提了水桶去餵馬。珂賽特也回到她那切菜桌子下面,坐下去打毛線。

  那人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剛剛送到嘴邊,他已帶著一種奇特的神情,留心觀察那孩子。

  珂賽特的相貌醜。假使她快樂,也許會漂亮些。我們已經約略描繪過這個沉鬱的小人兒的形象。珂賽特體瘦面黃,她已快滿八歲,但看上去還以為是個六歲的孩子。兩隻大眼睛深深隱在一層陰影裡,已經失去光彩,這是由於經常哭的緣故。她嘴角的弧線顯示出長時期內心的痛苦,使人想起那些待決的囚犯和自知無救的病人。她的手,正如她母親猜想過的那樣,已經「斷送在凍瘡裡了」。當時爐裡的火正照著她,使她身上的骨頭顯得格外突出,顯得她瘦到令人心酸。由於她經常冷到發抖,她已有了緊緊靠攏兩個膝頭的習慣。她所有的衣服只是一身破布,夏季見到會使人感到可憐,冬季使人感到難受。她身上只有一件滿是窟窿的布衣,絕無一寸毛織物。到處都露出她的肉,全身都能看到德納第婆娘打出來的青塊和黑塊。兩條光腿,又紅又細。鎖骨的窩使人見了心痛。那孩子,從頭到腳,她的態度,她的神情,說話的聲音,說話的遲鈍,看人的神氣,見了人不說話,一舉一動,都只表現和透露了一種心情:恐懼。

  恐懼籠罩著她,我們可以說,她被恐懼圍困了,恐懼使她的兩肘緊縮在腰旁,使她的腳跟緊縮在裙下,使她盡量少占地方,盡量少吸不必要的空氣,那種恐懼可以說已經變成她的常態,除了有增無減以外,沒有其他別的變化。在她眸子的一角有著驚惶不定的神色,那便是恐怖藏身的地方。

  珂賽特的恐懼心情竟達到了這樣一種程度:她回到家裡,渾身透溼,卻不敢到火旁去烤乾衣服,而只是一聲不響地走去做她的工作。

  這個八歲孩子的眼神常是那麼愁悶,有時還那麼淒楚,以致某些時刻,她看起來好像正在變成一個白痴或是一個妖怪。

  我們已經說過,她從來不知道祈禱是怎麼回事,她也從不曾踏進禮拜堂的大門。「我還有那種閒空嗎?」德納第大娘常這麼說。

  那個穿黃大衣的人一直望著珂賽特,眼睛不曾離開過她。

  德納第大娘忽然喊道:

  「我想起了!麵包呢?」

  珂賽特每次聽到德納第大娘提高了嗓子,總趕忙從那桌子下面鑽出來,現在她也照例趕忙鑽了出來。

  她早已把那麵包忘到一乾二淨了。她只得採用那些經常在驚駭中度日的孩子的應付辦法:撒謊。

  「太太,麵包店已經關了門。」

  「你應當敲門呀。」

  「我敲過了,太太。」

  「敲後怎麼樣呢?」

  「他不開。」

  「是真是假,我明天會知道的,」德納第大娘說,「要是你說謊,看我不抽到你亂蹦亂跳。等著,先把那十五個蘇還來。」

  珂賽特把她的手插到圍裙袋裡,臉色變得鐵青。那個值十五個蘇的錢已經不在了。

  「怎麼回事!」德納第大娘說,「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珂賽特把那口袋翻過來看,什麼也沒有。那錢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可憐的孩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嚇呆了。

  「那十五個蘇你丟了嗎?」德納第大娘暴跳如雷,「還是你想騙我的錢?」

  同時她伸手去取掛在壁爐邊的那條皮鞭。

  這一駭人的姿勢使珂賽特叫喊得很響:

  「饒了我!太太!太太!我不敢了。」

  德納第大娘已經取下了那條皮鞭。

  這時,那個穿黃大衣的人在他背心的口袋裡掏了一下,別人都沒有看見他這一動作,其他的客人都正在喝酒或是玩紙牌,什麼也沒有注意到。

  珂賽特,心驚肉跳,蜷縮在壁爐角落裡,只想把她那露在短袖短裙外的肢體藏起來。德納第大娘舉起了胳膊。「對不起,大嫂,」那人說「剛才我看見有個東西從小姑娘的圍裙袋裡掉出來,在地上滾。也許就是那錢了。」

  同時他彎下腰,好像在地上找了一陣。

  「沒錯,在這兒了。」他立起來說。

  他把一枚銀幣遞給德納第大娘。

  「對,就是它。」她說。

  不是它,因為那是一枚值二十個蘇的錢,不過德納第大娘卻因此占了便宜。她把那錢塞進衣袋,橫著眼對孩子說:「下次可不准你再這樣,絕對不可以!」

  珂賽特又回到她的老地方,也就是德納第大娘叫做「她的窠」的那地方。她的一雙大眼睛老望著那個陌生的客人,開始表現出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神情,那是一種天真的驚異之色,還有一種惶惑不定的依慕心情在裡面了。

  「喂,您吃不吃晚飯?」德納第大娘問那客人。

  他不回答。他彷彿正在細心思考問題。

  「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她咬緊牙說,「一定是個窮光蛋。這種貨色哪會有錢吃晚飯?我的房錢也許他還付不出呢。地上的那個銀幣他沒有想到塞進腰包,已算是了不起的了。」

  這時,有扇門開了,愛潘妮和阿茲瑪走了進來。

  那確是兩個漂亮的小姑娘,落落大方,很是洋氣,極惹人愛,一個挽起了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一個背上拖著兩條烏黑的長辮子,兩個都活潑、整潔、豐腴、紅潤、強健、悅目。她們都穿得暖,由於她們的母親手藝精巧,衣料雖厚,卻絕不影響她們服裝的秀氣,既禦冬寒,又含春意。兩個小姑娘都喜氣洋洋。除此以外,她們頗有一些主人家的氣派。她們的裝飾、嬉笑、吵鬧都表現出一種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們進來時,德納第大娘用一種極慈愛的譴責口吻說:「哈!你們跑來做什麼,你們這兩個小傢伙!」

  接著,她把她們一個個拉到膝間,替她們理好頭髮,結好絲帶,才放她們走,在放走以前,她用慈母所獨有的那種輕柔的手法,把她們搖了一陣,口裡喊道:「快走吧,兩個醜八怪!」

  她們走去坐在火旁邊。她們有個娃娃,她們把它放在膝上,轉過來又轉過去,嘴裡嘰嘰喳喳,有說有笑。珂賽特的眼睛不時離開毛線團,淒慘慘地望著她們玩。

  愛潘妮和阿茲瑪都不望珂賽特。在她們看來,那好像只是一條狗。這三個小姑娘的年齡合起來都還不到二十四歲,可是她們已經代表整個人類社會了,一方面是羨慕,一方面是鄙視。

  德納第姊妹倆的那個娃娃已經很破很舊,顏色也褪盡了,可是在珂賽特的眼裡,卻並不因此而顯得不可愛,珂賽特出世以來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娃娃,照每個孩子都懂得的說法,那就是她從來都不曾有過「一個真的娃娃」。

  德納第大娘原在那廳堂裡走來走去,她忽然發現珂賽特的思想開了小差,她沒有專心工作,卻在留意那兩個正在玩耍的小姑娘。

  「哈!這下子,你逃不了了吧!」她大聲吼著說,「你是這樣工作的!我去拿鞭子來教你工作,讓我來。」

  那個外來人,仍舊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望著德納第大娘。

  「大嫂,」他帶著笑容,不大敢開口似的說,「算了!您讓她玩吧!」

  這種願望,要是出自一個在晚餐時吃過一盤羊腿、喝過兩瓶葡萄酒、而沒有「窮光蛋」模樣的客人的口,也許還有商量餘地,但是一個戴著那樣一種帽子的人竟敢表示一種希望,穿那樣一件大衣的人而竟敢表示一種意願,這在德納第大娘看來是不能容忍的。她氣沖沖地說:

  「她既要吃飯,就得工作。我不能白白養著她。」

  「她到底是在做什麼工作?」那外來人接著說,說話聲調的柔和,恰和他那乞丐式的服裝和腳夫式的肩膀形成一種異常奇特的對比。

  德納第大娘特別賞臉,回答他說:

  「她在打毛襪,這沒錯吧。我兩個小女兒的毛襪,她們沒有襪子,等於沒有,馬上就要赤著腳走路了。」

  那個人望著珂賽特的兩隻紅得可憐的腳,接著說:

  「她還要多少時間才能打完這雙襪子?」

  「她至少還得花上整整三、四天,這個懶丫頭。」

  「這雙襪子打完了,可以值多少錢呢?」

  德納第大娘對他輕蔑地瞟了一眼。

  「至少三十個蘇。」

  「為這雙襪子我給您五個法郎【註:每法郎合二十個蘇。】行嗎?」那人接著說。

  「老天!」一個留心聽著的車夫呵呵大笑說,「五個法郎!真是好價錢!五塊錢!」

  德納第認為應當發言了。

  「好的,先生,假使您高興,這雙襪子我們就折成五個法郎讓給您。我們對客人總是盡量奉承的。」

  「得立刻付錢。」德納第大娘直截了當地說。

  「我買這雙襪子,」那人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五法郎的錢,放在桌子上說,「我付現錢。」

  接著,他轉向珂賽特說:

  「現在你的工作歸我了。玩吧,我的孩子。」

  那車夫見了那枚值五法郎的錢大受感動,他丟下酒杯走來看。

  「這錢倒是真的呢!」他一面細看一面喊,「一個真正的後輪【註:五法郎錢幣的俗稱。】!一點不假!」

  德納第大娘走過來,一聲不響,把那錢揣進了衣袋。

  德納第大娘無話可說,她咬著自己的嘴唇,滿臉恨容。

  珂賽特仍舊在發抖。她冒險問道:

  「太太,是真的嗎?我可以玩嗎?」

  「玩你的!」德納第大娘猛吼一聲。

  「謝謝,太太。」珂賽特說。

  她嘴在謝德納第大娘的同時,整個小心靈卻在謝那陌生人。

  德納第重行開始喝酒。他婆娘在他耳邊說:

  「那個黃衣人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我見過許多百萬富翁,」德納第無限莊嚴地說,「是穿著這種大衣的。」

  珂賽特已經放下了她的毛線團,但是沒有從她那地方鑽出來。珂賽特已經養成盡量少動的習慣。她從她背後的一隻盒子裡取出幾塊破布和她那把小鉛刀。

  愛潘妮和阿茲瑪一點沒有注意到當時發生的事。她們剛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她們捉住了那隻貓。她們把娃娃丟在地上,愛潘妮,大姐,拿了許許多多紅藍破布去包纏那隻貓,不管牠叫也不管牠輾轉掙扎。她一面做著那種嚴肅艱苦的工作,一面用孩子們那種嬌柔可愛的妙語──就像彩蝶雙翼上的光彩,想留也留不住──對她的小妹說:

  「你瞧,妹妹,這個娃娃比那個好玩多了。牠會動,牠會叫,牠是熱的。你瞧,妹妹,我們拿牠來玩。牠做我的小寶寶。我做一個闊太太。我來看你,而你就看著牠。慢慢地你看見牠的鬍子,這會嚇你一跳。接著你看見了牠的耳朵、牠的尾巴,這又嚇你一跳。你就對我說:『唉!我的天主!』我就對你說:『是呀,太太,我的小姑娘是這個樣的。現在的小姑娘都是這個樣的。』」

  阿茲瑪聽著愛潘妮說,感到津津有味。

  這時,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了一首放蕩的歌,邊唱邊笑,天花板也被震動了。德納第從旁助興,陪著他們一同唱。

  雀鳥營巢,不擇泥草,孩子們做玩偶,也可以用任何東西。和愛潘妮、阿茲瑪包紮那小貓的同時,珂賽特也包紮了她的刀。包好以後,她把它平放在手臂上,輕輕歌唱,催它入睡。

  娃娃是女孩童年時代一種最迫切的需要,同時也是一種最動人的本能。照顧,穿衣,打扮,穿了又脫,脫了又穿,教導,輕輕責罵,搖它,抱它,哄它入睡,把一件東西想像成一個人,女性的未來全在這兒了。在一味幻想,一味閒談,一味縫小衣裳和小襁褓、小裙袍和小短衫的歲月中,女孩長大成小姑娘,小姑娘長大成大姑娘,大姑娘又成了婦女。最末一個娃娃總被第一個孩子拿在手中。

  一個沒有娃娃的女孩和一個沒有孩子的婦女幾乎是同樣痛苦的,而且也完全是不可能的。

  因此珂賽特把她那把刀當成自己的娃娃。

  至於德納第大娘,她朝著那「黃衣人」走來,她心裡想:「我的丈夫說得對,這也許就是拉菲特先生。闊佬們常愛開玩笑。」

  她走近前來,用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先生……」她說。

  那人聽到「先生」兩字,便轉過身來。德納第大娘在這以前對他還只稱「漢子」或「老頭兒」。

  「您想想吧,先生,」她裝出一副比她原先那種凶橫模樣更使人受不了的巴結樣子往下說,「我很願意讓那孩子玩,我並不反對,而且偶然玩一次也沒有什麼不好,因為您為人慷慨。您想,她什麼也沒有。她就得工作。」

  「她難道不是您的嗎,那孩子?」那人問。

  「呵,我的天主,不是我的,先生!那是個窮苦人家的娃娃,我們為了做好事隨便收來的。是個蠢孩子。她的腦袋裡一定有水。她的腦袋那麼大,您看得出來。我們盡我們的力量幫助她,我們並不是有錢的人。我們寫過信,寄到她家鄉去,沒有用,六個月過去了,再也沒有回信來。我想她媽一定死了。」

  「啊!」那人說,他又回到他的夢境中去了。

  「她媽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德納第大娘又補上一句,「她拋棄了自己的孩子。」

  在他們談話的整個過程中,珂賽特,好像受到一種本能的暗示,知道別人正在談論她的事,她的眼睛便沒有離開過德納第大娘。她似懂非懂地聽著,她偶然也聽到了幾個字。

  那時,所有的酒客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都反覆唱著猥褻的歌曲,興致越來越高。他們唱的是一首趣味高級、有聖母聖子耶穌名字在內的風流曲調。德納第大娘也混到他們中間狂笑去了。珂賽特待在桌子下面,呆呆地望著火,眼珠反映著火光,她又把她先頭做好的那個小包抱在懷裡,左右搖擺,並且一面搖,一面低聲唱道:「我的母親死了!我的母親死了!我的母親死了!」

  通過女主人的再三勸說,那個黃衣人,「那個百萬富翁」,終於同意吃一頓晚飯。

  「先生想吃點什麼?」

  「麵包和起司。」那人說。

  「肯定是個窮鬼。」德納第大娘心裡想。

  那些醉漢一直在唱他們的歌,珂賽特,在那桌子底下,也唱著她的。

  珂賽特忽然不唱了。她剛才回轉頭,一下發現了小德納第的那個娃娃,先頭她們在玩貓時,把它拋棄在那切菜桌子旁邊了。

  於是她放下那把布包的小刀,她對那把小刀原來就不大滿意,接著她慢慢移動眼珠,把那廳堂四周望了一遍。德納第大娘正在和她的丈夫談話,數著零錢,潘妮和茲瑪在玩貓,客人們也都在吃,喝,歌唱,誰也沒有注意她。她的機會難得。她用膝頭和手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再張望一遍,知道沒有人監視她,便連忙溜到那娃娃旁邊,一手抓了過來。一會兒過後,她又回到她原來的位置,坐著不動,只不過轉了方向,好讓她懷裡的那個娃娃隱在黑影中。撫弄娃娃的幸福對她來說,確是絕無僅有的,所以一時竟感到極強烈的陶醉。

  除了那個慢慢吃著素飯的客人以外,誰也沒有看見她。

  那種歡樂延續了將近一刻鐘。

  但是,儘管珂賽特十分注意,她卻沒有發現那娃娃有隻腳「現了形」,壁爐裡的火光早已把它照得雪亮了。那隻突出在黑影外面顯得耀眼的粉紅腳,突然引起了阿茲瑪的注意,她向愛潘妮說:「你瞧!姐!」

  那兩個小姑娘呆住了,為之駭然。珂賽特竟敢動那娃娃!

  愛潘妮立起來,仍舊抱著貓,走到她母親身旁去扯她的裙子。

  「不要吵!」她母親說,「你又來找我幹什麼?」

  「媽,」那孩子說,「你瞧嘛!」

  同時她用手指著珂賽特。

  珂賽特完全浸沉在那種占有所引起的心醉神迷的狀態中,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從德納第大娘臉上表現出來的是那種明知無事卻又大驚小怪、使婦女立即轉為惡魔的特別表情。

  一次,她那受過創傷的自尊心使她更加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了。珂賽特行為失檢,珂賽特褻瀆了「小姐們」的娃娃。

  俄羅斯女皇看見農奴偷試皇太子的大藍佩帶,也不見得會有另外一副面孔。

  她猛吼一聲,聲音完全被憤怒梗塞住了:

  「珂賽特!」

  珂賽特嚇了一跳,以為地塌下去了。她轉回頭。

  「珂賽特!」德納第大娘又叫了一聲。

  珂賽特把那娃娃輕輕放在地上,神情虔敬而沮喪。她的眼睛仍舊望著它,她叉起雙手,並且,對那樣年紀的孩子來說也真使人寒心,她還叉著雙手的手指拗來拗去,這之後,她哭起來了,她在那一整天裡受到的折磨,如樹林裡跑進跑出,水桶的重壓,丟了的錢,打到身邊的皮鞭,甚至從德納第大娘口中聽到的那些傷心話,這些都不曾使她哭出來,現在她卻傷心地痛哭起來了。

  這時,那陌生客人立起來了。

  「什麼事?」他問德納第大娘。

  「您瞧不見嗎?」德納第大娘指著那躺在珂賽特腳旁的罪證說。

  「那又怎麼樣呢?」那人又問。

  「這賤丫頭,」德納第大娘回答說,「好大膽,她動了孩子們的娃娃!」

  「為了這一點事就要大叫大嚷!」那個人說,「她玩了那娃娃又怎麼樣呢?」

  「她用她那髒手臭手碰了它!」德納第大娘緊接著說。

  這時,珂賽特哭得更悲傷了。

  「不許哭!」德納第大娘大吼一聲。

  那人直衝到臨街的大門邊,開了門,出去了。

  他剛出去,德納第大娘趁他不在,對準桌子底下狠狠地給了珂賽特一腳尖,踢得那孩子連聲慘叫。

  大門又開了,那人也回來了,雙手捧著我們先頭談過的、全村小把戲都瞻仰了一整天的那個仙女似的娃娃,把它立在珂賽特的面前,說:

  「你的,這給你。」

  那人來到店裡已一個多鐘頭了,當他獨坐深思時,他也許從那餐廳的玻璃窗裡早已約略望見窗外的那家燈燭輝煌的玩具店。

  珂賽特抬起眼睛,看見那人帶來的那個娃娃,就好像看見他捧著太陽向她走來似的,她聽見了那從來不曾聽見過的話:「這給你。」她望望他,又望望那娃娃,她隨即慢慢往後退,緊緊縮到桌子底下牆角裡躲起來。

  她不再哭,也不再叫,彷彿也不敢再呼吸。

  德納第大娘、愛潘妮、阿茲瑪都像木頭人似的呆住了。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了下來。整個店寂靜無聲。

  德納第大娘一點也不動,一聲也不響,心裡又開始猜想起來:「這老頭兒究竟是個什麼人?是個窮人還是個百萬富翁?也許兩樣都是,就是說,是個賊。」

  她丈夫德納第的臉上起了一種富有表現力的皺紋,那種皺紋,每當主宰一個人的那種本能憑它全部的粗暴表現出來時,就會顯示在那個人的面孔上。那客店老板反反覆覆地仔細端詳那玩偶和那客人,他彷彿是在嗅那人,嗅到了一袋銀子似的。那不過是一剎那間的事。他走近他女人的身邊,低聲對她說:

  「那玩意兒至少值三十法郎。傻事幹不得。快低聲下氣好好伺候他。」

  鄙俗的性格和天真的性格有一共同點,兩者都沒有過渡階段。

  「怎麼哪,珂賽特!你怎麼還不來拿你的娃娃?」德納第大娘說,她極力想讓說話的聲音顯得柔和,其實那聲音裡充滿了潑辣婦人的又酸又甜的滋味。

  珂賽特,半信半疑。從她那洞裡鑽了出來。

  「我的小珂賽特,」德納第老板也帶著一種不勝憐愛的神氣跟著說,「這位先生給你一個娃娃。快來拿。它是你的。」

  珂賽特懷著恐懼的心情望著那美妙的玩偶。她臉上還滿是眼淚,但是她的眼睛,猶如拂曉的天空,已開始顯出歡樂奇異的曙光。她當時的感受彷彿是突然聽見有人告訴她:「小寶貝,你是法蘭西的王后。」

  她彷彿覺得,萬一她碰一下那娃娃,那就會打雷。

  那種想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確的,因為她認為德納第大娘會罵她,並且會打她。

  可是誘惑力占了上風。她終於走了過來,側轉頭,戰戰兢兢地向著德納第大娘細聲說:

  「我可以拿嗎,太太?」

  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那種又傷心、又害怕、又快樂的神情。

  「當然可以,」德納第大娘說,「那是你的。這位先生已經把它送給你了。」

  「真的嗎,先生?」珂賽特又問,「是真的嗎?是給我的嗎,這娃娃?」

  那個外來的客人好像忍著滿眶的眼淚,他彷彿已被感動到一張嘴便不能不哭的程度。他對珂賽特點了點頭,拿著那「娃娃」的手送到她的小手裡。

  珂賽特連忙把手縮回去,好像那「娃娃」的手燙了她似的,她望著地上不動。我們得補充一句,那時她還把舌頭伸得老長。她突然扭轉身子,心花怒放地抱著那娃娃。

  「我叫它做卡特琳。」她說。

  珂賽特的破布衣和那玩偶的絲帶以及鮮豔的粉紅羅衫互相接觸,互相依偎,那確是一種奇觀。

  「太太,」她又說,「我可以把它放在椅子上嗎?」

  「可以,我的孩子。」德納第大娘回答。

  現在輪到愛潘妮和阿茲瑪望著珂賽特眼紅了。

  珂賽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張椅子上,自己對著它坐在地上,一點也不動,也不說話,只一心讚歎瞻仰。

  「你玩嘛,珂賽特。」那陌生人說。

  「呵!我是在玩呀。」那孩子回答。

  這個素不相識、好像是上蒼派來看珂賽特的外來人,這時已是德納第大娘在世上最恨的人了。可是總得抑制住自己。儘管她已養成習慣來模仿她丈夫的一舉一動,來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不過當時的那種激動卻不是她所能忍受得了的。她趕忙叫她的兩個女兒去睡,隨即又請那黃衣人「允許」她把珂賽特也送去睡,「她今天已經很累了。」她還慈母似的加上那麼一句。珂賽特雙手抱著卡特琳走去睡了。

  德納第大娘不時走到廳的那一端她丈夫待的地方,讓「她的靈魂減輕負擔」,她這樣說。她和她丈夫交談了幾句,由於談話的內容非常刻毒,因而她不敢大聲說出。

  「這老畜生!他肚裡究竟懷著什麼鬼胎?跑到這兒來打攪我們!要那小怪物玩!給她娃娃!把一個四十法郎的娃娃送給一個我情願賣四十個蘇的小母狗!再過一會兒,他就會像對待貝里公爵夫人那樣稱她『陛下』了!這合情理嗎?難道他瘋了,那老妖精?」

  「為什麼嗎?很簡單,」德納第回答說,「只要他高興!你呢,你高興要那孩子工作,他呢,他高興要她玩。他有那種權利。一個客人,只要他付錢,什麼事都可以做。假使那老頭兒是個慈善家,那和你有什麼相干?假使他是個傻瓜,那也不關你事。他有錢,你何必多管閒事?」

  家主公的吩咐,客店老板的推論,兩者都不容反駁。

  那人一手托腮,彎著胳膊,靠在桌上,恢復了那種想心事的姿態。所有看他的客人,商販們和車夫們,都彼此分散開,也不再歌唱了。大家都懷著敬畏的心情從遠處望著他。這個怪人,衣服穿得這麼破舊,從衣袋裡摸出「後輪」來卻又這麼隨便,拿著又高又大的娃娃隨意送給一個穿木鞋的邋遢小姑娘,這一定是個值得欽佩、不能亂惹的人了。

  好幾個鐘點過去了。夜半彌撒已經結束,夜宴也已散了,酒客們都走了,店門也關了,廳裡冷清清的,火也熄了,那外來人卻一直坐在原處,姿勢也沒有改,只有時替換一下那隻托腮的手。如是而已。自從珂賽特走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唯有德納第夫婦倆,由於禮貌和好奇,還都留在廳裡,「他打算就這樣過夜嗎?」德納第大娘咬著牙說。夜裡兩點鐘敲過了,她支持不住,便對丈夫說:「我要去睡了。隨你拿他怎麼辦。」她丈夫坐在廳角上的一張桌子邊,燃起一支蠟燭,開始讀《法蘭西郵報》。

  這樣又足足過了一個鐘頭。客店大老板把那份《法蘭西郵報》至少唸了三遍,從那一期的年月日直到印刷廠的名稱全唸到了。那位陌生客人還是坐著不動。

  德納第扭動身體,咳嗽,吐痰,把椅子弄得嘎嘎響。那個人仍絲毫不動,「他睡著了嗎?」德納第心裡想。他並沒有睡,可是什麼也不能驚醒他。

  最後,德納第脫下他的軟帽,輕輕走過去,壯起膽量說:

  「先生不想去安息嗎?」

  他覺得,如果說「不去睡覺」會有些唐突,也過於親密,「安息」要來得文雅些,並且帶有敬意。那兩個字還有一種微妙可喜的效果,可以使他在第二天早晨擴大賬單上的數字。一間「睡覺」的屋子值二十個蘇,一間「安息」的屋子卻值二十法郎。

  「對!」那陌生客人說,「您說得有理。您的馬棚在哪兒?」

  「先生,」德納第笑了笑說,「我領先生去。」

  他端了那支蠟燭,那個人也拿起了他的包袱和棍子,德納第把他領到第一層樓上的一間屋子裡,這屋子華麗到出奇,一色桃花心木家具,一張高架床,紅布帷。

  「這怎麼說?」那客人問。

  「這是我們自己結婚時的新房,」客店老板說,「我們現在住另外一間屋子,我的內人和我。一年裡,我們在這屋子裡住不上三、四回。」

  「我倒覺得馬棚也一樣。」那人直率地說。

  德納第只裝做沒有聽見這句不大客氣的話。

  他把陳設在壁爐上的一對全新白蠟燭點起來。爐膛裡也燃起了一爐好火。

  壁爐上有個玻璃罩,罩裡有一頂女人的銀絲橙花帽。

  「這又是什麼?」那陌生人問。

  「先生,」德納第說,「這是我內人做新娘時戴的帽子。」

  客人望著那東西,神氣彷彿是要說:「真想不到這怪物也當過處女!」

  德納第說的其實是假話。他當初把那所破房子租來開客店時,這間屋子便是這樣佈置好了的,他買了這些家具,也保存了這簇橙花,認為這東西可以替「他的內人」增添光彩,可以替他的家庭,正如英國人所說「光耀門楣」。

  客人回轉頭,主人已不在了。德納第悄悄地溜走了,不敢和他道晚安,他不願以一種不恭敬的親切態度去對待他早已準備要在明天早晨放肆敲詐一番的人。

  客店老板回到了他的臥室。他的女人已睡在床上,但是還醒著。她聽見丈夫的腳步聲,轉過身來對他說:

  「你知道我明天一定要把珂賽特攆出大門。」

  德納第冷冰冰地回答:

  「你忙什麼!」

  他們沒有再談其他的話,幾分鐘過後,他們的燭也滅了。

  至於那客人,他已把他的棍子和包袱放在屋角裡。主人出去以後,他便坐在一張圍椅裡,又想了一回心事。隨後,他脫掉鞋子,端起一支蠟燭,吹滅另一支,推開門,走出屋子,四面張望,好像要找什麼。他穿過一條過道,走到樓梯口。在那地方,他聽見一陣極其微弱而又甜蜜的聲音,好像是一個孩子的鼾聲。他順著那聲音走去,看見在樓梯下有一間三角形的小屋子,其實就是樓梯本身構成的。不是旁的,只是樓梯底下的空處。那裡滿是舊筐籃、破瓶罐、灰塵和蜘蛛網,還有一張床,所謂床,只不過是一條露出了草的草褥和一條露出草褥的破被。絕沒有墊單。並且是鋪在方磚地上的。珂賽特正睡在那床上。

  這人走近前去,望著她。

  珂賽特睡得正酣。她是和衣睡的。冬天她不脫衣,可以少冷一點。

  她抱著那個在黑暗中睜圓著兩隻亮眼睛的娃娃。她不時深深嘆口氣,好像要醒似的,再把那娃娃緊緊地抱在懷裡。在她床邊,只有一隻木鞋。

  在珂賽特的那個黑洞附近,有一扇門,門裡是一間黑魆魆的大屋子。這外來人跨了進去。在屋子盡頭,一扇玻璃門後露出一對白潔的小床。那是愛潘妮和阿茲瑪的床。小床後面有個沒有掛帳子的柳條搖籃,只露出一半,睡在搖籃裡的便是那個哭了一整夜的小男孩了。

  外來人猜想這間屋子一定和德納第夫婦的臥室相通,他正預備退出,忽然瞧見一個壁爐,那是客店中那種多少總有一點點火、看去卻又使人感到特別冷的大壁爐。在這一個裡卻一點火也沒有,連灰也沒有,可是放在那裡面的東西卻引起了外來人的注意。那是兩隻孩子們穿的小鞋,式樣大小卻不一樣,那客人這才想起孩子們的那種起源邈不可考,但饒有風趣的習慣,每到聖誕節,他們就一定要把自己的一隻鞋子放在壁爐裡,好讓他們的好仙女暗地裡送些金碧輝煌的禮物給他們。愛潘妮和阿茲瑪都注意到了這件事,因而每個人都把自己的一隻鞋放在這壁爐裡了。

  客人彎下腰去。

  仙女,就是說,她們的媽,已經來光顧過了,他看見在每隻鞋裡都放了一個美麗的、全新的、明亮晃眼值十個蘇的錢。

  客人立起來,正預備走,另外又看見一件東西,遠遠地在爐膛的那個最黑暗的角落裡。他留意看去,才認出是一隻木鞋,一隻最最粗陋不堪、已經開裂滿是塵土和乾汙泥的木鞋。這正是珂賽特的木鞋。珂賽特,儘管年年失望,卻從不灰心,她仍充滿那種令人感動的自信心,把她的這隻木鞋也照樣放在壁爐裡。

  一個從來就處處碰壁的孩子,居然還抱有希望,這種事確是卓絕感人的。

  在那木鞋裡,什麼也沒有。

  那客人在自己的背心口袋裡摸了摸,彎下身去,在珂賽特的木鞋裡放了一個金路易。

  他溜回了自己的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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